蕭 梅
內容提要:這份由339件蠟筒回放并轉制為21張數字化CD 的“中國最初的”歷史錄音,連同“唱詞冊”“物件與歷史照片冊”“信件冊”“總覽冊”的集成,卻并非“他者”遠觀的“故事”;雖然它們錄制于“他者”之手,但又是在一個確切的時空里,實實在在記錄下來的“中國聲音”。因此,面對“勞弗特藏”,我們無法主觀選擇,只能豎起聆聽的耳朵,以“物”為準,援“物”溯源,懷揣失而復得的心理,聽塵封的歷史自己訴說。
沒有一條路是我沒有走過的,沒有一個山洞是我沒有進入的,沒有一塊石頭是我沒有檢查過的,沒有一塊石碑是我沒有復制過的,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好奇而沒有探察過的……
——摘自勞弗1901年11月9日從中國上海
寄給弗朗茨·博厄斯的信
這段引文是勞弗經受了霍亂之苦,在普陀山被那里的新鮮空氣、“鏡子一樣的光滑”的海面以及社會景觀中人間佛教的日?!靶螒B(tài)與實踐”所治愈后,在該“祝福之島”所展開收藏調研的自白。這封信,在勞弗信件中屬于長篇,而它特別觸動我的地方,不僅僅是其內容曲折而豐富,包括了細致可感的人際、事務、社會、自然,以及這位早期人類學家在異國的輾轉、傷病、心緒、工作和思考;另外,也和他字里行間不斷提及的“騎馬”,引發(fā)我自己一種隱隱作痛的身體記憶相關:我唯一一次超過一個小時的騎馬經歷——1995年初在云南麗江虎跳峽的懸崖峭壁——它不僅危險,還讓我的膝關節(jié)在到達目的地后完全失去了伸直的功能而無法走路。諸如此類的觸覺、味覺、視覺、嗅覺、聽覺……不知為何竟貫穿在我聆聽和閱讀這部以“勞弗特藏”為內容的《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的全過程。
如果說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在《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以他者的“觀測”作為關鍵詞,概括了歷史上西方人對中國的描述行為,無論是想象、洞察,還是偏見,都不可免于持鏡觀測者自己的立場以及這一立場所依憑的時代背景與主觀前見,因此“決定故事的不是說故事的聲音,是聽故事的耳朵”。那么,“勞弗特藏”又將告訴我們什么呢? 這批由339件蠟筒回放并轉制為21張數字化CD 的“中國最初的”歷史錄音,連同“唱詞冊”“物件與歷史照片冊”“信件冊”“總覽冊”的集成,卻并非“他者”遠觀的“故事”;雖然它們錄制于“他者”之手,但又是在一個確切的時空里,實實在在記錄下來的“中國聲音”??刹皇菃? 盡管我們可以從馬戛爾尼日記中看到“中國水手非常強壯,事情做得也很好,不停地唱歌吆喝”,進而推測這可能是某種“勞動號子”,也可以從隨同他來華的“總管貢物官”巴龍(John Barrow,1764-1848)撰寫的《中國行紀》(TravelsinChina)中,讀到以五線譜首次記錄的《茉莉花》曲調和拼音歌詞,但無論如何“轉寫”,無論它被翻譯為多少國文字刊行,我們都無法真正聽到那些歌聲。因此,面對“勞弗特藏”,我們無法主觀選擇,只能豎起聆聽的耳朵,以“物”為準,援“物”溯源,懷揣失而復得的心理,聽塵封的歷史自己訴說。
2019年迄今,圍繞這批特藏的“歸家”,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音響檔案館(ATM)在魏小石博士的推動下,形成了該館與中國相關音響制作、研究機構的合作機制。作為聯(lián)合出品方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的負責人,我主持了2019年5月28日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百年前的勞弗中國錄音特藏暨音樂檔案建設”圓桌會議,又在2019年11月4-6日舉辦的《太平洋地區(qū)音響檔案的保護策略》國際工作坊中,專辟出由魏小石博士、凌嘉穗(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羅瑞爾·肯德爾(美國自然史博物館)、帕特里克·菲斯特(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音響工程師)、金橋(上海音樂學院中國近現代音樂史副教授)組成的圍繞“1901-1902年貝索德·勞弗的音響集成”專題研究單元。在圓桌會議之時,由于我們事前已將部分錄音發(fā)給上海一些傳統(tǒng)音樂理論和音樂史的研究者,以及老錄音愛好者和唱片藏家,因此討論中已經初見由聽辨而來的“鑒史”成果。其后,我們又組成了專題研究小組,并于2020年7月7日,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第二十一屆年會以專題小組形式,發(fā)表了學術研究論文。其中金橋所撰寫的《石破天驚、二弦傳奇——“伯特霍爾德·勞弗檔案”胡琴演奏曲探析》于《中國音樂》2020年第二期發(fā)表。三個月后,“中國最初錄音”專題研究組的幾位成員——預計的英文項目出版物主編韋慈朋教授(Witzleben J.Larry)、金橋副教授、帕特里克·費斯特和凌嘉穗,以及我本人再次以專題組形式在美國民族音樂學會(The Society for Ethnomusicology,后文簡稱SEM)年會上發(fā)表論文。后面兩次會議的發(fā)言,引發(fā)了國內和國際學者的矚目。如果說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年會上,國內學者對勞弗錄音研究的關注更多的在于它的史料價值以及對中國音樂史研究的意義;在美國的SEM年會上,它所引發(fā)的熱度則除了勞弗錄音所揭示的中國音樂歷史及其價值,還包括了對于勞弗錄音的目的和方法,我們在今天如何展開對歷史錄音的研究,如何通過學術研究,以及與社會的互動,讓歷史錄音不僅在“歸家”中回到原生地,還能具有更多實際的意義。《音樂文化研究》2021年在第一期與第二期開設了勞弗特藏的專欄,特約上海音樂學院課題組成員發(fā)表了《勞弗“蠟筒”中的歷史回聲》(蕭梅、凌嘉穗)、《穿越百年的聆聽:“勞弗特藏”中上海部分戲曲蠟筒錄音的音樂學研究》(張玄),《再探“伯特霍爾德·勞弗”檔案中的<上海胡琴>》(郭羿努)三篇研究性的論文(前述金橋所撰以及這三篇論文已都將刊載于本“集成”的《總覽冊》中)。而課題組張玄副教授,亦以這批歷史錄音為基礎,獲得了2021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20世紀初上海早期戲曲錄音的音樂形態(tài)與文化闡釋》(項目編號:21BD067)。
于我而言,更為欣喜的是在這些學術作業(yè)之外,看到勞弗錄音所誕生的這片土地上的當代音樂人對傳統(tǒng)探索的孜孜不倦。就在我們通過自媒體,發(fā)布了郭羿努撰寫的論文后,我接到廣西藝術學院一位學生來信,信中說她將公眾號中《上海胡琴》的錄音發(fā)給板胡演奏家薛首中先生后,薛先生即時判斷為“戴指帽演奏的低音板胡”。一首曲子,由胡琴—中音板胡—低音板胡,不同的判斷牽出判斷者不同的音樂記憶。薛先生從小在晉北的梆子劇團拉板胡,他認為這段錄音與當年梆子劇團里俗稱“大瓢”的低音板胡相似,并且是戴著指帽演奏的。雖然,當年的錄音由于設備轉速等原因,今天的回放是否存在失真并不好說;而且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間也無高中低音胡琴的區(qū)別;然而,從梆子腔系的樂器出發(fā),與劇種曲牌考證的結果卻相去不遠。而在三個月后,這位學生再次發(fā)來了薛首中先生用“大瓢”(又稱“葫蘆子”“呼呼”)復原演奏的《上海胡琴》,聽覺效果可謂惟妙惟肖。如果說金橋以自己手中的二胡,復奏出“勞弗特藏”中唯一的這首琴曲,并揭開了“歷史知情表演”(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HIP)的帷幕,那么薛先生的“大瓢”則再度以琴聲與歷史共鳴。
錄音本身可視為客觀存在的物質文化。當“勞弗特藏”隱匿于檔案館的儲物柜里,它只是一份如同冷庫標本似的“舊時代的遺留物”。當這份音響得以回放,它重獲生命的方式也可一分為二:或者是一份份去語境化的作品,留待聽者不同的感受;或者在特定的條件下再度語境化,嘗試連接過去與現在。這也正是我們一直強調藏品之“物”(artifact)的“本體論”所在。此“物”的本體論,意味著它并非完成了的客體(檔案),更是一份“等待物”。后來者的“聆聽”和“凝視”,后來者的使用和解讀,在讓歷史流動起來的同時,也將以自己的知識參與其中,種下新的生命之樹,結出新的知識之果。事實上,正因為有此“等待物”,才使一切成為可能。由此,我們也不能不想到在20世紀,中國音樂學的前輩們如何為“缺失聲音”的音樂史遺憾,又如何為撰寫有聲的音樂史而付出努力。
當然,我們之所以能擁有這份“等待物”,不能不提及勞弗以及促成勞弗探索中國的時代與學科背景。我們可以從這部“集成”的相關文字中,了解勞弗其人以及促成此事的美國人類學前輩弗朗茲·博厄斯。他們在這一考察中所扮演的角色,描繪出那個年代人類學的側影,無論是在“杰瑟普北太平洋遠征隊”(The 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還是“雅各布·希夫中國遠征項目”(The Jacob Schiff China Expedition),遠征的色彩,總抹不去殖民、市場、全球化的身影,也抹不去以“ethno-”為前綴的學科先天具有的灰色。
12月,一個冰冷的夜晚,我站在城墻的缺口處,被蒙古的沙塵暴吹得東倒西歪,監(jiān)督板條箱的裝載,我突然想到,這個缺口實際上是一個偉大的象征。如果我為了收藏品拆了墻……那么我以后或許也能在這里和他處拆掉其他的墻拆掉厚厚的無知、文化傲慢和種族偏見的高墻,這個想法,如何? 在這個中國,到處都是墻,每棟房子和每個院子都有墻,心和思想都有墻,這些墻什么時候才能拆掉? 而分隔東、西方的壁壘何時會倒下?①
勞弗此處的潛臺詞流露著他作為他鄉(xiāng)異客,既對中國文化有種種隔膜,又對身為歐洲人所深感自責。畢竟,那個年代歷史的裂縫,恰是《辛丑條約》陷中國于半殖民地的風雨中。因此,我們在他的書信里,讀到了他對于繆勒(德國東方文化和語言學者,柏林民族博物館藏品負責人)大肆收藏八國聯(lián)軍劫掠之物的憤慨;字里行間也讀到他對于學術的執(zhí)著,看到他杜絕“只是在湖邊走走”,而要“下到湖的深處”的奮不顧身。還在“杰瑟普北太平洋遠征隊”的時候,他與走馬觀花的福克(美國考古學家),就能否在“一整個冬天忍受臭味、油污、虱子、麻風病和腐敗的食物”生存下去的矛盾,足以見出他作為人類學家的素養(yǎng)和堅定。勞弗信件中披露他與當地人同住,以便了解阿伊努人的體毛特征,并在Poronai山谷搜集了所有人的身高和體征數據。這不能不令我聯(lián)想到早期體質人類學(生物人類學)的作業(yè)慣例——維多利亞時代人體測量學對于人類文化和社會多樣性是有形地依賴于皮膚和相貌的簡單假設。當然,我們還從中讀到從西藏高原的布達拉到東海中的普陀山島,連同完整錄制的梆子劇目《大香山》,其實都隱藏著勞弗對藏學研究中觀音道場的念想。作為以西藏的文化研究獲得博士學位,且先后在柏林和萊比錫學習了包括法律、文學史、藝術史以及民族學、漢語等亞洲語言的學者來說,勞弗在東亞的“遠征”有著他自己的學術理想,他和博厄斯希望在以人類學為原則的資料收集中,注重探索中國的文明以及東亞文化與歐洲文化之間的紐帶(無論在地理上還是在歷史上),并建構當時在美國“尚未存在的中國民族學體系”。雖然,在勞弗個人的關注或者是其身后背負著的西方立場中,我們不能不看到一種跨區(qū)域的全球覬覦。在原有朝貢貿易和冊封體系瓦解的世界格局中,這種覬覦或者說是視野,從薩哈林島到庫頁島切入的中—日—韓—蒙—俄,再到中國西藏—突厥—伊朗—印度—馬來—菲律賓,帶來了暗流洶涌的資料收藏大潮。從另一個角度,也使得我們在今天可以于歐美各國的博物館中找到當年處于傳統(tǒng)與現代斷裂式轉折點上的、中國和東亞的種種歷史瑰寶。在這些歷史遺留物中,我們得以看到文明的空間分布。比如皮影研究中所透露的中國與奧斯曼土耳其、敘利亞、阿拉伯,以及印度、暹羅、爪哇之間的源流關系;比如史詩《格薩爾王傳》如何與古希臘的荷馬、印度的《摩訶婆羅多》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等等。如果說這些歐美各國的實物收藏,如若勞弗當年的定位,是“仍然活在人們體內的共性思想”,那么這些藏品一旦被開放研究,其整體將構成如湯因比所言的“歷史研究單位”——一種“可以自行說明的研究范圍”。
正因為如此,藏品和檔案的“遣返”或“歸家”方成為后殖民時代學術反思與實踐的一個熱點。而互聯(lián)網時代,亦恰逢其時地為資源的共享帶來了種種便利。但無論如何,我們自己的檔案資料建設依然是迫切的。遠的不說,就拿“一帶一路”研究或者“中非關系”研究來說,我們自己手里能夠用得上的資料又有多少?! 勞弗在當年讀到《皇清職貢圖》時,曾經興奮于中國人對原住民資料采集的報告,并認為這部著作“表明在18世紀中期,中國人在民族科學方面比歐洲在19世紀中期更為先進”。其實不止于此,稍晚見書的《欽定皇輿西域圖志》亦然。而它們的“志書”科學性,可以追溯的前緣更早。只是如風吹過的聲音本身,要留下它們的聲紋印跡,只有等待錄音技術的發(fā)明。由此,我由衷感嘆中國音樂學的前輩楊蔭瀏先生在得到第一臺錄音機的時候,就立即南下錄制了阿炳的胡琴和琵琶曲。而中國音樂研究所以及20世紀50年代各省的“音工組”也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展開“摸家底”的收集整理工作,進而奠定了中國音樂學學科基本的資料基礎。再接著是《中國民間音樂集成》時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時代,遺憾的是,其中搜集資料和檔案實踐的學科方法卻一直難以持之以恒。因此,百年之后重新“歸家”的勞弗檔案及其后續(xù)的研究,希望能給予中國音樂界更多的啟示。
感謝為《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出版付出巨大努力的同仁。這套資料,還有十分深厚的蘊藏值得歷史學家、音樂學家們研究和鉤沉。我也衷心期待,在藏品或檔案“歸家”已成為學界共識的當下,能有更多的學者,為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中國音樂資料“歸家”牽線搭橋。
注釋:
①引自1903年12月4日勞弗寫給博厄斯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