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成長志”和“文化志”
——和曉梅《尋找時光之心》讀札

◆徐霞

由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尋找時光之心》，是納西族作家和曉梅的一部長篇兒童小說。小說以中國西南部納西人生活的大研古城為背景，講述了東巴后人吉佩兒與她的伙伴們歷經(jīng)艱險找到屬于自己的時光之心，進而拯救家園的故事。在此之前，和曉梅在成人文學寫作中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一百余萬字，曾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云南省第六屆文藝創(chuàng)作獎勵基金一等獎等多種獎項。可以說《尋找時光之心》是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成功“跨界”，體現(xiàn)了和曉梅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不俗實力與無限潛力?！秾ふ視r光之心》有著“文化志”和“成長志”的雙重肌理。和曉梅以詩意童真的文字為讀者帶來了一段充滿神秘色彩的奇境之旅，天神遮拉阿普、智者東巴爺爺、蟄伏經(jīng)卷的白蝙蝠、羊皮紙上的古老典籍……濃郁的東巴文化讓整部作品具有了別樣的民族氣質?！皶r間只可用于自己，不可用于侵占。因為任何形式的侵占都是可恥的。”借助時間法則，《尋找時光之心》在溫情中批判，獲得了引導兒童關注人類與自然、社會的生態(tài)關系，實現(xiàn)身心更好成長的生態(tài)價值。

一、成長書寫

作為一種服務于兒童的特殊精神產(chǎn)品，兒童文學寫作有其自身特性，比如游戲性、趣味性、想象力，真實表現(xiàn)兒童生活情狀等。但真正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則需要作家在此基礎上有更開闊的思想與文化視野，因為“兒童是我們發(fā)送給一個我們所看不見的時代的活生生的信息”①，換言之“童年的事情，是一樁與整個人類文明相關的事情，童年的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了文明自身的問題”。②由此，如何立足全部人類文明的立場，以對童年生命和童年文化的洞見，寫出真正觸及生命體驗富有感染力、趣味性和精神蘊涵的原創(chuàng)作品，成了當下兒童文學寫作者無法回避的問題。

和曉梅顯然對此有過嚴肅思考。不同于輕質化、娛樂化的寫作，《尋找時光之心》經(jīng)過了細細打磨，是一部具有相當?shù)乃枷肷疃群颓楦辛Χ鹊膬和≌f。作家對“成長”的深入書寫，使得整部作品韌性十足。朱自強教授以“命脈”凸顯成長書寫對兒童小說的價值，足見其重要性，“‘成長’書寫決定著兒童小說的藝術水準”，可以說是兒童小說藝術發(fā)展的“命脈”。③《尋找時光之心》的成長書寫，可從兩方面理解。

其一，作品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在跌宕起伏中呈現(xiàn)一種向上的精神追求。吉佩兒是作家重點刻畫的人物，她能否找到時光之心，拯救因扳動了定位儀而陷入混亂的大研古城，是《尋找時光之心》的主要線索。在十六章的小說書寫中，和曉梅把吉佩兒等人通過夢使的門，機智化解柯洛可希和馬褂勇士設置的困局書寫得險象環(huán)生、環(huán)環(huán)相扣?！拔覀兗{西人雖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苦難，但最終都挺過去了，我們存在，延續(xù)，一代又一代，原因是什么？是天神對我們的厚愛，也是我們自己的堅持和彼此的信任……”④作家以一種溫情的批判，揭示了小說的價值內涵——人須對自然敬畏，人與人之間彼此信任，堅持美好的希望。這一重積極的精神追求，使《尋找時光之心》具有了特殊的人文關懷，而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所實踐的始終是教育的最初也是最根本的意義，也就是“‘人’的塑造，是對于‘人’這一特殊存在的關懷?！雹?/p>

其二，通過小說中具體人物如吉佩兒、恩魯納、涵若金等的轉變性成長，使兒童讀者在審美感知與認知上得到提升?！按禾靵砼R的時候，在納西人生活的大研古城里，游走著一股奇怪的氣息?！毙≌f一開篇，作家就以一股來源不明的氣息成功設置故事伏線。記載在神路圖上的時間盟約已被摧毀，懲罰即將開始，只有尋找到時光之心才能拯救這座千年古城。而尋找時光之心的征途，吉佩兒可謂歷盡艱難：為穿過萬子橋雙拱間的石墻進入夢使之門，遭遇班長黑蜜瑪姬的阻撓，進而引發(fā)了強烈的信任危機。進入夢境世界后，狡黠可怖的馬褂勇士和柯洛可希時常讓吉佩兒無力招架。最牽動吉佩兒內心的，是被摧毀的時間盟約能否得到挽救？神路圖、先民草場以及納西人的家園是否可以恢復？善良的東巴少女吉佩兒，為了扳動柯洛可希的時刻表定位儀，讓時間恢復原樣，為了讓所有人逃離危險的夢境，一次次面對困難、挫折卻從沒有放棄。和曉梅以峰回路轉的情節(jié)設計，清晰展現(xiàn)一位納西少女的成長，她真誠善良、勇于擔當?shù)目少F品質讓人無形中收獲成長的精神力量。恩魯納是小說中同樣令人動容的形象。與他的好友吉佩兒比起來，恩魯納的出場略顯狼狽?！澳悴慌渥鑫业膬鹤?，你不配成為鐘表匠家族的一員?！备赣H無情的否定讓這個納西少年痛苦又沮喪。隨著故事的推進，一個更加立體的恩魯納呼之欲出：扳動時間定位儀是為了解除父親的病苦，渴望友情卻又不信任朋友，“他們會來救我嗎？”生命陷入危難時他加倍想念自己的朋友，但轉瞬又否定了朋友間的信賴，“不，他們不會”，自己也因此愈發(fā)頹喪。感動于好友吉佩兒和涵若金的相助，“他們倆的出現(xiàn)，讓他內心一陣感動”，但“自尊心還是讓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敏感、自尊心強，渴望被認可，特別是來自父親的認可，這就是納西少年恩魯納。小說最后，橫亙在恩魯納父子間的誤會終得解除，可愛的少年獲得了象征勇士和智者榮譽的綬帶鳥羽毛氈帽，當讀到他“終于開始轉身奔跑。他的爸爸，鐘表匠先生，遠遠地朝著他張開雙臂。全場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時，作為讀者的我內心不由得升騰起暖意。而這份傳達給讀者的暖意也正是和曉梅成長書寫背后蘊含的力量，它會引導兒童加深對生命價值的體認，增強生命理想與樂觀信念的塑造。

二、民族性、兒童性與開放性

在兒童文學特別是民族兒童文學研究中，民族性是一個一直被關注的話題。因為“詩人永遠是自己民族精神的代表，以自己民族的眼睛觀察事物并按下她的印記的。越是天才的詩人他的作品越普遍，而越普遍的作品就越是民族的、獨創(chuàng)的?！雹藓蜁悦吠ㄟ^鮮活的納西族兒童形象塑造，新一代納西族兒童生活的呈現(xiàn)，和兒童目光中具有民族特色的古城生活描寫，賦予《尋找時光之心》別樣的民族特色。吉佩兒是小說主人公，她是善良智慧具有責任心的東巴后人，她的身上有和曉梅對理想化的兒童形象的渴望。與之相比，黑蜜瑪姬似乎有著明顯的性格缺陷。“她不能習慣一切不以她為中心的話題，這些話題會被她歸在‘不正確’的范疇，反映到老師那里?！绷攘葦?shù)語便將她自我中心、愛打小報告的性格特點鮮明揭示，也表明這女孩其實較容易受人左右。于是馬褂勇士只是簡單游說，便使她認定是吉佩兒給時光之心帶來災難且毀滅了古城，即便在金色瀑布遭遇嚴重的生命危機，她都依然不愿去信賴同伴，“黑蜜瑪姬并沒有抓住她，黑蜜瑪姬的眼睛里，充斥著懷疑，充斥著敵意”?？瓷先ト绱说箅y任性的黑蜜瑪姬，卻能給人一種熟悉感，試想在我們年少時，身邊難道沒有如黑蜜瑪姬一類的同學、朋友存在嗎？應該說黑蜜瑪姬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和曉梅貼近兒童心理，真實捕捉少年自尊叛逆的性格特征，以親近的寫作姿態(tài)寫出了符合兒童性情特征的少年形象。“那你們見過她的神路圖嗎？”當黑蜜瑪姬意識到自己對吉佩兒的誤解，用顫抖的聲音向涵若金等人問道?！吧衤穲D，左側為神域，右側為鬼域，分別雕有三百多尊自然神、護法神、家畜神及各類風流鬼等木雕神偶，造型拙樸，地域文化特色濃郁，是對納西文化立體、形象的展示?！雹吆蜁悦芬院诿郜敿ι衤穲D的重視，揭示了這一人物背后蘊含的民族文化?？v觀整部小說，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作家在立足東巴文化的背景下（如記載在羊皮紙上的經(jīng)卷，古老神秘的東巴文等等），注重貼近兒童心理，立體呈現(xiàn)一個個活潑的納西族兒童形象的同時，并注意展示他們在新時代的生活（如借涵若金慣用的我們家的司機，我們家的廚師，我們家的顧問的說話方式來展現(xiàn)兒童當下的生活），具有特殊的價值。小說最后，“在春意盎然的時候，大研古城突然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東巴沿襲學?；謴驼猩恕薄＿@也就意味著古老而珍貴的東巴文化，納西民族的精神和文化得到了傳承。這一情節(jié)設計，體現(xiàn)出和曉梅在兒童文學寫作中的嚴肅姿態(tài)：一種面對兒童讀者的莊重感以及面對民族文化、歷史的責任感。在充斥著娛樂范兒的當代兒童文學書寫中，如此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無疑是可貴的。

讀《尋找時光之心》，會讓人想起英國女作家菲莉帕·皮爾斯筆下的《湯姆的午夜花園》⑧。兩者都以有形的文字勾勒無形的時間，以幻想的語法傳達生命的體驗。而《尋找時光之心》幻想世界的整體設計，與九又四分之三站臺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萬子橋雙拱間的石墻（應該說，類似的細節(jié)在整部小說中隨處可見），都明顯流露著羅琳“哈利·波特”系列的深刻影響。這表明《尋找時光之心》的寫作，除了具有民族性與兒童性的特征外，還具有開放性的特色。和曉梅由成人文學到兒童文學的跨界，實踐了一次兒童文學寫作本土化和國際化有機融合的探索。在當代中國兒童文學 “走出去”的當下，這樣的實踐顯然具有積極的意義。

三、生態(tài)價值

“我的噩夢是失去草場，失去我們的家園。”

“你真的決定這么做，就讓納西人被自己的家園毀滅？”

“那些勇敢的納西武士，漸漸開始放棄抵抗，他們再也不想和自己的家園作對?！?/p>

“我們贏不了這一戰(zhàn)斗，贏不了，我們的敵人竟然是我們的家園!”

……

“家園”，整部《尋找時光之心》的關鍵詞匯，幾乎串聯(lián)起了小說全部情節(jié)。

何謂“家園”？海德格爾的論述頗有見地：“‘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地方，人惟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這一空間乃由完好無損的大地所賜予”，“返鄉(xiāng)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⑨簡言之“家園”是一個由完好無損的大地所賜予的空間，它讓個體生命得以棲居。美學中的“家園意識”與自然生態(tài)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于納西人而言，先民草場、大研古城便是世代棲居的家園?！捌鹣却蠹叶己芟矚g自己的羊群、牧場、農田”，漸漸地“就在離東巴閣不遠的一條廢棄的小巷里，有公司準備在那里修建一個超級奢華的酒店，正準備拆除老式的房屋，小河被強行改了道。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一架先進的工具正在夜以繼日地工作，他們要打一口深水井，從地下五百米的地方噴出水來，修建一片人工湖?！背鞘幸琅f是城市，只是失去了內核?！笆裁词且蛔鞘械膬群?？”“是這座城市把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是所有人共同的信仰和彼此的信任”。貪婪的欲望，讓人們把“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⑩的告誡拋之腦后，肆意侵占、掠奪，直至摧毀昔日恬靜的家園。所以懲罰到來，一切“是他們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結局”?！秾ふ視r光之心》呈現(xiàn)了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和曉梅的寫作既有對人類為滿足私欲任意破壞、征服自然的生態(tài)隱憂，也有著重建幸福家園，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理想（小說提示，只要那位名為卜東的孩子能把消失的神路圖重新繪就，古城之危便能得到化解）。

敏感于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20世紀 80年代中后期以來成人作家的生態(tài)意識日益凸顯并自覺地參與到社會、國家乃至全球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過程中。身為納西民族中的一員，和曉梅天然地深愛著這個民族和中國西南部那片生養(yǎng)她的土地，對人們缺乏足夠的環(huán)保意識，漠視與自然建立良性的互動，給生活的家園與星球造成不良影響的行為，作家滿懷警惕與反思。“若希望我們人這一物種能可持續(xù)地繁衍于這個星球上，我們就必須懂得生活得更輕便些（to live more lightly）——消費較少的資源，不要再在這個脆弱得令人吃驚的地球上肆意橫行?！?

通過《尋找時光之心》的書寫，和曉梅以自己獨特的文學和藝術方式，在幻想的世界里為兒童讀者開辟了一個最終“一切安好”的詩意的棲居地。這當中沉淀了作家渴望通過想象來參與塑造一個更好的現(xiàn)實的期待，即借助詩意的童年建構，喚起兒童讀者正確認識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生態(tài)關系，意識到主動擔負起保護地球生態(tài)、關懷生命權利的重要性。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中無論是東巴爺爺還是吉佩兒，他們都努力希望回到“原來”（原來的時間、原來的古城），這種“不斷呈現(xiàn)昔日人類精神上的懷舊情緒并非是指向那個愚昧、知識匱乏的時代，而是寄寓了人們對于未來美好世界的無限遐想。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唯物主義視角出發(fā)，人類如果拋棄現(xiàn)代化的生產(chǎn)手段、重歸原始，那將是人類文明的倒退，甚至是整個星球歷史的倒退”?。

四、結語

《尋找時光之心》是一部頗有地域與民族特色的兒童小說，它的寫作具有典型的“出門——尋找”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成長母題。但和曉梅嚴肅的寫作筆力與思想深度，又使作品在文學與精神價值上突破了這一母題在兒童小說中的傳統(tǒng)書寫方式。小說中吉佩兒及其伙伴，努力地尋找屬于時光之心挽救自己的家園，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時光之心？從哪里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時光之心？人們?yōu)槭裁葱枰业阶约旱臅r光之心？顯然，這些問題都是值得細細品味的人生命題。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尋找時光之心》所完成的就并不僅僅只是少女吉佩兒如何克服困境的成長敘事，作家更想要揭示的是少年如何在成長中學習一種面對自然、歷史與文化的敬畏之心。而在敬畏之心越來越不被重視的當下，將這一精神的底子還給作為人之初的童年，引起我們對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人的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或者正是使得和曉梅的《尋找時光之心》能夠脫穎而出，吸引兒童讀者閱讀與思考的重要原因。

注釋：

①（美）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引言》，吳燕莛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②方衛(wèi)平、趙霞：《兒童文學的中國想象——新世界兒童文學藝術發(fā)展論》，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版，第303 頁。

③朱自強：《“成長”書寫：兒童小說藝術發(fā)展的“命脈”》，《文藝報》2021年9月27日。

④和曉梅：《尋找時光之心》，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2020年版，第186 頁。文中所引小說原文均出自該作品。

⑤方衛(wèi)平、趙霞：《兒童文學的中國想象——新世界兒童文學藝術發(fā)展論》，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版，第304 頁。

⑥（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文學》，梁真譯，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

⑦見https://www.sohu.com/a/193290551_267167。

⑧（英）菲莉帕·皮爾斯：《湯姆的午夜花園》，馬愛農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⑨（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⑩（德）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4-305 頁。

?（美）斯科特·斯洛維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態(tài)批評的職責》，韋清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 頁。

?付玉琪：《生態(tài)批評視閾下的現(xiàn)代中國兒童文學研究》，蘭州大學博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