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一切都在這里（組詩）

◆張敏華

你，你們

如果你伸出雙手，我握住。

如果你們伸出雙手，我用力

握住。

但這世界，如果沒有你，

我依然前行。

沒有你們，我依然繼續(xù)著

既定的愛和恨。

去吧，這是我的肉體，

因你，健康。

這是我的靈魂，因你們，

自由。

夜晚蜷縮在我們身后

“爸爸——”，睡夢里聽見自己

在喊“爸爸”。

這喊聲，像我的手搭在

父親肩上。

——五十五年前，我和父親

擠在一張硬板床上。

熟睡的我將小手搭在父親肩上，

夜晚蜷縮在我們身后。

父親起床做飯，我望著

破陋的木窗發(fā)呆。

父親在遠(yuǎn)處閃光

父親在遠(yuǎn)處叫我，

父親是遠(yuǎn)處的一團(tuán)小黑暗。

小黑暗，在我眼里那么大，

——父親負(fù)重的身影。

父親不抽煙，但我仍然

給他點燃一根煙。

父親在遠(yuǎn)處閃光——

在黑暗里發(fā)光。

迎面撲來的一個個死神，

在黑暗里倒下。

我不敢活得真實

母親父親都走了，留下我

一個人過生日。

像兩盞壞了的燈，生我的兩個人

在黑暗里越走越遠(yuǎn)。

沒有人給我點亮蠟燭，

沒有人陪我一起唱生日歌。

——黑夜蟄伏在我身后，

“我不敢活得真實?！?/p>

打開火柴盒，我在黑色，

或紅色里垂下頭。

人間的一切都在這里

去年的今天，父親被推進(jìn)ICU室，

病危通知書，包著火。

父親，張正楊，被人喊了

八十四年，醫(yī)生的喊聲讓我驚心。

東南西北，父親走了這么多路，

終于躺下，但不能躺平。

多虛弱的身軀，害怕父親的

世界，被床單裹緊。

人間的一切都在這里——

在醫(yī)院，我越來越安靜。

每一天都夠無常的

這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黎明村，

白樺樹安靜地看著我。

小時候父親背我去醫(yī)院，

每一天都夠無常的。

去年和我說話的父親

把日月寫在黑色大理石上。

我站在樓梯上，忘記自己

是上樓，還是下樓。

——什么樣的遭遇，這一切，

喜怒哀樂，都讓我經(jīng)歷。

無處不是大理石的憂傷

天空下著淅瀝的梅雨，

墓園，虛掩的門被推開——

那是來自父親的目光，

亮得近乎失明。

冥幣在鐵皮桶內(nèi)燃燒，

火焰咬著火焰。

燭火在墓碑上閃爍，

無處不是大理石的憂傷。

抓住從墓中伸出的手，

與天堂只隔一步。

怕黑暗露出真相

昨晚電閃雷鳴，但

天沒有下雨。

午夜醒來，發(fā)現(xiàn)手里

抓著王小妮文集《害怕》。

不敢開燈，怕黑暗

露出真相。

側(cè)身躺在床上，像蝦一樣

低垂，蜷縮著。

想起父親，窗外傳來

救護(hù)車的聲音。

我想獨自經(jīng)歷

聽?wèi)T了窗外的鳥聲，

我不想再搬家。

想跟鳥說話，

但我找不到它們的身影。

像失散多年的父親，

我用鳥聲讀出他的名字。

鳥什么都看見，

我什么都聽見。

許多的愛，或懷念，

我想獨自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