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zhèn)聽雨（外一篇）

◆陳永忠

許多天前，我們約過，等一場雨，同去古鎮(zhèn)，品味雨中的詩意。那時，天高云淡，秋老虎還在發(fā)威，根本看不出要落雨的趨勢。

一覺醒來，掀開窗，雨聲立即擠了進來。是不是，秋雨也是“隨風(fēng)潛入夜”的？

雨，真的落下來了。濕潤，氤氳著一絲涼意。

我們要去聽雨的古鎮(zhèn)，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它還是那個樣子，不悲不喜，獨立寒秋，超然于世。

如果你是大地方來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苗嶺深處，會藏著一爿漢風(fēng)綽然的鎮(zhèn)子。

下司古鎮(zhèn)，外形袖珍玲瓏，內(nèi)心精致?；覊βN檐黑瓦，幽巷古街回廊。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浸潤著古典園林的氣息。

水是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才有靈性。清水江這條黔東南最大的河流，遠(yuǎn)道而來。到了這里，徘徊不前，一改它野性粗獷的脾性，變得溫婉柔媚起來。于是，眼前的畫面就成了，一灣碧水望江樓，煙波浩渺蕩扁舟。

古鎮(zhèn)的魅力，在于它跟我們有著一段回不去的距離。每一塊磚瓦都是書寫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歷史。后人嗅到的是時光老去的氣息。

意念中的古鎮(zhèn)，應(yīng)該是這樣一種詩情畫意：燈火闌珊處，臥看月明時。卻很少會去想，雨霧濛濛，涼意襲人，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踏上橋頭那塊青石，雨意更稠了。風(fēng)雨橋古色生香，迎我一身風(fēng)雨。

恍惚之間，疑是身處江南?；ń峙f痕是包漿裹住的時光。一雙腳，又一雙腳，從這里走過，前面花明柳暗，身后便是流走的歲月。

拍遍欄桿，檐下雨簾密織，江面，遠(yuǎn)山，煙雨朦朧。

通向古鎮(zhèn)的那條老街，空無一人。兩邊店鋪，門可羅雀。仿佛一場秋雨，按停了所有浮躁，雨聲才是古鎮(zhèn)的主角。

我舉起鏡頭，畫面里，友人著棉麻紅衣，裙擺飄如白絮，撐一把油紙傘從雨巷走來。那一刻，恍若穿越時空長廊，不知身在何處。

轉(zhuǎn)了一個拐角，碰面的是一幢老屋。木門深鎖，檻外幾桿瘦竹橫斜。風(fēng)搖落雨水，打在竹葉上，如珠斷線，零亂地濺在石階上，開成跳動的水花，青光熠熠。

這時，若有人披一身風(fēng)雨，叩響門環(huán)，門會不會吱呀一聲洞開？

雨滴敲打著傘面，在頭上沙沙地響，神智有些恍惚。低頭愣了一下，感覺好像出戲了。再次抬起頭來時，眼前出現(xiàn)一個寬闊的石壩子，對面有個戲臺，人去臺空。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以想見，曾經(jīng)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湮沒在風(fēng)雨中。

臺子下面，幾個畫畫的學(xué)生，蹲在墻根，畫板上描幾筆，雨中閣樓的影子就從紙背走來了。還有撐紙傘的人，也許會成畫上的風(fēng)景。

蓮心橋的名字是誰起的，虧他想得出。不過，寓意卻是很美好的。單從字面上看，就知道這是一座浪漫的橋，是為相愛的人架設(shè)的橋。橋身造型纖巧，如一片蓮花浮在水上，真擔(dān)心它承載不住愛的重量。

許多美好的景致，遠(yuǎn)觀更有韻味。寧愿佇立橋畔，看它倒映水中的樣子。然而，還是忍不住拾階而上。憑欄聽雨是另一種曼妙的感覺。

下得橋來，友人撐傘站在橋下，橋孔如一個古典的畫框，將她框在雨霧中。

有雨的巷子，格外幽靜。青石板，被清洗得一塵不染。站在巷子口，無數(shù)亮點在幽暗處躍動。

走在雨中，享受雨聲包裹，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那些聽來的故事就會趁虛而入，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或者重合——

據(jù)說，在那個遠(yuǎn)去的時代，水路是古鎮(zhèn)連接苗嶺內(nèi)外的重要通道。漢文化通過商船輸入，開化蠻荒，留下我們今天看到的遺跡?；张山ㄖ霈F(xiàn)在苗侗腹地，與吊腳樓、鼓樓共生共存，巧妙地融為一體，造就了古鎮(zhèn)多元文化互補的奇觀。

也難怪，離古鎮(zhèn)不遠(yuǎn)的麻江縣高枧堡能出一位清朝狀元。事實上，夏同龢并非當(dāng)?shù)厝耍嗣鞔捅と撕笠?。但狀元文化至少影響了這一帶的文化生態(tài)。

也有人說，當(dāng)年流放貴州的王陽明，龍場悟道成功，受人愛戴，人們在下司建了陽明書院，請他講學(xué)。

如果真是那樣，眼前的書院，那位眉骨略凸，長須飄飄的學(xué)者仿佛剛剛離坐，房梁上還余音繚繞。

歷史往往撲朔迷離，尤其在貴州這樣的閉塞之地，被王朝史官遺忘，或者忽略，不足為奇。

天色漸漸暗下來，雨仍然沒有停住的意思。整個鎮(zhèn)子里好像只有我們倆跟雨水混在一起。人們也許蜷縮在自己的小屋內(nèi)，散漫品茶，一曲《禪茶一味》，琴簫婉轉(zhuǎn)，茶香裊裊。偶爾抬眼，一窗朦朧，一窗雨聲。抑或咂一口米酒，臉色微紅，桌上的酸湯冒著熱氣，用筷子翻一下，夾一塊送到嘴里，說這酸湯魚真嫩。另一個說，那是自然，稻花魚嘛。彼此碰一下杯，仰脖干了。感嘆，這入秋的第一場雨，下得真過癮……

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幫我拍呀。我怎么走神了？友人站在一片傘下，讓我按快門。那些油紙傘，紅紅綠綠，一只挨著一只，朝天掛著。傘陣綿延，如一片彩云鋪在巷子上空。細(xì)雨密集地打在上面，發(fā)出的聲音格外立體，有陣勢，沙沙沙沙……

江邊的碼頭，牌坊靜穆，如同一位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老人，守望或目送一江舟船來來去去。而此刻，除了幾只游船橫在江岸，只剩江水茫茫，籠在煙雨中。

沿江棧道，從腳下伸向遠(yuǎn)處。友人舉著傘走過去，憑欄遠(yuǎn)望。畫面里就有了古典味道——不管是送別還是守望，漫江的雨霧無疑澆稠了詩畫里的情緒。

李家洞游記

幾戶人家，稀稀疏疏，隨意散落在山里?？床坏揭粋€人，更無雞犬之聲。要不是還有幾塊莊稼生長在房前屋后，你差不多可以認(rèn)為，那只是幾間空屋而已。然而，這確實是個寨子，叫李家洞的寨子。

10歲以前，我曾經(jīng)生活在與李家洞相鄰的另一個寨子。放牛、割草、砍柴、走親戚，我自認(rèn)為走遍了周圍的山山水水，直到離開，卻沒有到過李家洞。后來的若干年里，這個名字再也沒有聽人提起過，于是模糊到幾乎忘記。一次回鄉(xiāng)，偶然聽說，李家洞要搞旅游。這個時候，我離別那片故土已經(jīng)40年了。

從寨子往下走，大約有三四里的樣子，水泥路就到了盡頭。眼前是一片原始森林。林下是模糊難辨的土路，沒走幾步，空氣濕潤起來。原來這里就是溪流的活水源頭。

泉水從林下石縫絲絲浸出，悄無聲息。

這不起眼的泉水，它要流向哪里？我并不知道。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走進它就走進了一片清涼，走進了一片深幽。

曲曲折折的水流，散漫流淌，浸潤著沙石，花草。一會兒潛伏隱身，一會兒又從泥沙里冒出來。

當(dāng)再次匯聚成一股清流時，水量比先前又大了許多，清澈了許多。

這個時候，它離開出發(fā)地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距離了。

也許一開始，它是茫然的，不知路在何方。它覺得自己太弱小了，難以流經(jīng)牽絆的藩籬，然而似乎總有一種力量在前方招引著它。于是它勇敢地跌進一處淺淺的石窠，晃了晃，舒展身姿，透明的裙緩緩鋪展開來，成了一汪藍(lán)色的水潭。幾只水蟲子在水波上劃來劃去，輕盈，歡快。

山泉也跟著快樂起來，它體會到了流動的愉悅。水潭自知挽留不住這些清澈的精靈，索性放手，任它在山澗盡情撒歡。

山泉像個貪玩的孩子。蹣跚著，不管不顧地向前奔跑，如果誰想叫它停一停，它根本不會聽的；它只顧瘋跑，撞上什么也不管。果然，它一頭撞在巨人般的石頭上，還沒等石頭反應(yīng)過來，它柔柔的身段一閃，從縫隙里擠了過去。水草們又在前面，手牽著手，似乎有些得意，心想，看你往哪里跑？山泉嘻笑著，輕輕撓了撓對方的腰，水草們便樂得東倒西歪。

它跑了一會兒又躊躇不前，在那兒打著漩渦，或者故意在石頭之間徘徊。它好像對什么都感到新奇。比如一縷陽光，被它抱在懷里，揉來揉去，碎了，散得一溪全是光亮；一片枯葉，被它追來追去，追得人家慌不擇路，摔到下面的深潭里。

起先，水流很小，地勢較為平坦，流水的腳步輕輕悄悄，水聲單純干凈，襯托出山林的幽靜。幾經(jīng)輾轉(zhuǎn)迂回，不斷有大大小小的泉水從山間浸出，漸漸匯聚成一支有模有樣的隊伍。于是，這林間小溪開始熱鬧起來。到了幾處落差較大的懸崖，剛剛還淑靜的溪水，手換著手，毫不猶豫地從崖上一躍而下，發(fā)出豪邁的吼聲。這個時候，溪水變成了瀑布。只不過，這里的瀑布是靈秀的，清麗的。恰當(dāng)?shù)臐穸群凸庹眨卤谏祥L滿了青苔，綠蔭蔭，毛絨絨，像一匹綠毯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以綠毯子為背影的瀑布更顯出白紗般的輕盈。

奔跑累了，溪水會安靜地呆在一片深潭里。從高處看下去，由這些溪水凝成的深潭，像一片遺失在深山的翡翠，倒映著碧藍(lán)的天空，兩岸的樹木，讓人不忍觸碰。

歇夠了，從深潭的邊沿尋著一個口子，繼續(xù)趕路。

沿岸而行，清涼拂面。頭上織滿了樹蔭，偶爾漏下的光斑，濕潤柔和。這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有的修長偉岸，直插云霄；有的歪歪扭扭，橫斜著身子。惹人喜愛的是那一叢一叢的綿竹。它們依著溪水，或三兩竿垂于潭畔，微風(fēng)吹過，水里映著搖動的竹影；或一大叢擁擠著守在溪流轉(zhuǎn)角處，彎著腰，伸著頭，等著溪水從腳下流過。

小徑跟著溪流蜿蜒。一會兒逼仄回環(huán)，一會兒舒展開闊，使人行走的姿態(tài)和方向由不得選擇。有時，溪水就在你身側(cè)，你移動腳步，它仿佛忘記了流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溪底。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那里面有水嗎？這時，一只螃蟹從石頭下面大搖大擺橫行過來，等它爬到小洞穴前面，驚動了一群蛇花魚四散開去……哦，這確實是一潭清亮得讓人忽略其存在的溪水。有時，走著走著，腳下的小徑就消失了，你涉水而過。不用脫鞋，不用綰褲管，任清涼的溪水漫過腳背，漲到膝蓋……它與你親密接觸那一剎那，涼爽傳遍了全身。剛到對岸，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徑突然又出現(xiàn)了。

怪石兀立，峽谷沉陷，這奇幻的景致，一定是大自然的吻痕。沿岸的古樹，樹干青苔斑駁，虬枝橫斜，流動著蒼老的時光。盤旋綿延的藤蔓，像神獸的觸角，伏在巖上，爬在樹上。它們在怪石與峭壁之間漩走。

陰陽相生，剛?cè)嵯酀?。相對樹和藤，石與崖的粗獷，溪畔、水中的花草，更顯出柔和清麗。它們與這林中清新的空氣，潔凈的溪水是匹配的。也只有這樣的山谷和泉水才夠能滋養(yǎng)它們特有的氣質(zhì)。我不能一一分辨它們叫什么名字。有一種喜歡長在斑駁著青苔的石縫里，只要有那么一點點水流過，它就長得歡快精神，好像它就是為了聽流水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還有一種，像海帶，長在深潭，它大概喜歡安靜和透明。它的樣子飄逸柔媚，你可以想象它是一位水仙子，衣著長裙暢游在水里。

李家洞的這片森林，這個峽谷，這條溪流，我懷疑是天宮里遺失的一幅山水畫，渾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