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李澤厚：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 陳 曉

李澤厚在北京的家位于北京城的中心，緊鄰王府井的胡同中一棟高樓，約50 平方米的小套房。從東邊窗口望出去，是美術館端端正正的小廣場；探出身子往南看，是景山公園林木掩映的樓閣。轉到西邊的陽臺，能看見天安門和前門巍峨的檐角。窗臺下，一溜兒擺放著紅色的桃子、黃色的橘子，給白色的陽臺鑲了一道彩邊。

這些老北京的景致，是他用位于北京西郊皂君廟、面積相當于現(xiàn)在兩倍的房子換來的?！白≡谶@里才是真正住在北京了?！彼冻鰸M足的笑。

在北京時，他仍然固執(zhí)地堅持一些看起來是怪癖的習慣：堅持穿睡衣待客，即使是面對鏡頭也不換裝。據(jù)說他訪問日本時，住和式的傳統(tǒng)房子，必穿拖鞋走在不許穿拖鞋的榻榻米上，要不然說不舒服。他的朋友何兆武說他是“湖南騾子，倔”，因為這份倔強，所以在百廢待興的20 世紀80 年代，最終是他站在那里，為年輕人打開一扇走出荒蕪的大門。“他的確有自己新的見解?！焙握孜鋵τ浾哒f。

從學生到學者，李澤厚說自己的經(jīng)歷相當簡單，但波折不少。有的是少年成名帶來的人際壓力，有的是學術之爭導致的疏遠，還有遭受饑餓、勞累等多種磨難的時代，以及A 型血自閉悲觀的特質，造成他比較抑郁和孤獨的性格。

2009 年9 月9 日，在翠花胡同給他拍完照，天色近晚。揮手道別后，他一個人沿著胡同，穿過馬路和街心花園，走入地下通道。老年人的背影總容易顯得單調孤獨。2002 年的時候，他的朋友說他走路顧盼自雄，他說，沒有，我是踽踽獨行。

因為孤獨，所以他能看清中國社會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他給了記者一張粉色的紙箋，說上面的話可以代表他的觀點：

“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龔自珍?！?/p>

青年李澤厚：窮困、激情

1945 年秋，李澤厚初中畢業(yè)，考上了當時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因為沒錢入學，只好進了吃飯也有公費補助的省立第一師范。貧困是李澤厚不完美的青春年代的一個烙印，一直持續(xù)了他整個學生時代?！凹业乐新?，沒有飯吃的那種種痛苦，你是不能體會的?！彼麑τ浾哒f。

所幸他天性聰明，一路入讀的都是名校。湖南省立第一師范有名但很保守，國民黨黨棍做校長。當時進步學生運動風起云涌，學校里卻沒什么進步氣氛，連《大公報》都不讓看。“但是書店還可以看到一些，比如斯諾的《西行漫記》，馬克思本人的著作。我只好每星期天過河，去城里的書店站一整天。”李澤厚對記者回憶。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比被動灌輸?shù)臇|西印象要深得多。我不喜歡人云亦云的東西，不喜歡空洞煩瑣的東西，恐怕都應追溯到自己那個窮困、認真、廣泛閱讀的青年時期?！崩顫珊翊_實信奉了馬克思主義，這在學風保守的學校是一個異類?！叭嗑臀乙粋€人傾向進步，后來被學校拉進黑名單，還突擊檢查我，不過我事先把書藏好了。我還一直想加入共產(chǎn)黨，當時湖南大學就有地下黨，后來因為母親死了要奔喪，等回來以后再找這個人，就找不到了?？赡芩麄円膊粫邮瘴?，我當時太高調了，周圍人都以為我是共產(chǎn)黨，連我弟弟都這么以為?！?/p>

“我當時也是不要命的。去送毛澤東的一個文稿，街道上真是軍警林立，我把文稿藏在鞋墊下面。所以我對一些學生說，不怕死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怕死過，但那不解決問題?！边@是李澤厚一生中和政治以及“主義”最親近的時刻?！爱敃r我們畢業(yè)時有個小冊子，每個人寫幾句話。有個同學居然記得我寫的那句話：‘不是血淋淋的斗爭，就是死亡。敬錄KM 語贈別本班同學?！疜M就是KarlMarx（馬克思）?！?/p>

1950 年，李澤厚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新中國剛成立，就開始抗美援朝，李澤厚還是滿懷激情在系里作講演，但他對入黨的態(tài)度卻有改變?！拔业拇_接受馬克思主義比較早，就看不起很多人。解放后我看到一些人入團、入黨太容易了，就是積極一點啊，表現(xiàn)好啊，他們不是真的信仰。入黨是要真的信仰，你要獻出你自己?！?/p>

窮困一直折磨著他?！坝浀梦夷菚r只能買零星的活頁紙，硬本沒用過。甚至有時連牙膏也不買，用鹽刷牙。把那幾元錢積存下來，寄給正在上中學、父母雙亡的堂妹。我得了肺結核，一些活動不能參加，就把更多時間放在讀書和寫文章上?！?/p>

李澤厚于是獨住在樓頂?shù)囊婚g閣樓里讀書。閣樓光線極暗，白天也要開燈。1958 年出版的《康有為譚嗣同思想研究》一書，基本上是那時寫成的初稿。他利用藏書極為豐富的北大圖書館翻閱、抄錄了許多原始資料?！坝械哪贻p人看我現(xiàn)在寫文章很快，以為這是天分，其實我是下過笨工夫的。”李澤厚說。

才氣上自傲，物質上自卑。李澤厚后來跟朋友對談時說起：“很遺憾，北大我倒看上過至少有兩個女孩子，挺喜歡，姓甚名誰、哪個系的都打聽清楚了?？墒歉齻円痪湓捯矝]講，她們也不知道我何許人?！?/p>

他初中時酷愛魯迅和冰心。兩位名家一剛一柔，剛好對應了他生活中的不幸和幸福?！棒斞附形依潇o地、批判地、憤怒地對待世界，冰心以純真的愛和童心的美給我以慰藉與溫暖?！崩顫珊裾f。因此在以后的人生中，他為維護自己所尋求的真理，不惜兩面作戰(zhàn)；在回憶母親、童年、故園以及曾愛慕的女生時，文筆卻又輕柔優(yōu)美。

不為任務寫作

大學畢業(yè)后，李澤厚分配進入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當時叫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李澤厚在社科院是個異數(shù)?！八话搭I導的指示來寫，那時總挑他毛病，開了好幾次批判會?！焙握孜鋵τ浾哒f。

在政治性上不“過關”，但李澤厚卻在學術上頗有建樹。1955年，他發(fā)表了《關于中國古代抒情詩中的人民性問題》。這篇文章和此后關于美學的論戰(zhàn)讓他成名。這時，他不到30 歲。“1987年去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主任說，我們很早就讀過李澤厚的名文，獲益匪淺。我當時臉紅了?！蓖瑯拥默F(xiàn)象還發(fā)生在日本?！?0年代初去日本，一些日本同行都很驚訝地對我說，以為我應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崩顫珊駥τ浾哒f。

“50 年代后期我有很多錢。印象最深的是1956 年冬，我在《哲學研究》上發(fā)表一篇美學文章，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一篇關于孫中山的文章，稿費加起來1000元。當時我的月工資收入才56 還是70 元，反正很少。我1956 年就拿過每千字20 元的稿酬，這是當時的最高稿酬。一般是10 元左右?！?/p>

這是李澤厚富足生活的開始。他買了一個唱片機，電動的，不用手搖，這在當時是奢侈品，但他仍然不講究穿著?！霸谛录悠拢思医形屹I件名牌襯衣，我說，名牌穿在身上是負擔。我買了一塊不太壞也不是名牌的表，就可以了?！?/p>

從20 世紀50 年代后期開始，李澤厚很少為金錢的事務發(fā)愁。即使是在被下放的60 年代，他被開除公職，但是有未用完的稿費支撐著他?！凹s有2000 元吧，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三萬元?！崩顫珊裾f，1960 年下鄉(xiāng)那次，餓得全身浮腫，但冬天回到北京，只有高價飯館才有肉賣，所幸還有點稿費，那就不在乎。他到高級飯館去吃了好多次，大吃了幾次肥肉。

李澤厚的版稅很早就超過百萬，這在學者中是少見的。采訪中，他幾次提到：“我個人經(jīng)濟搞得很好。我從美國回來是坐商務艙，我自己掏錢的?！?/p>

作品在學界和市場上都通過了檢驗，這使李澤厚有底氣立下一個規(guī)矩。“50 年代就定了，不為政治任務，也不為經(jīng)濟考慮寫文章。這一條至今一直堅持。50年代我不是已經(jīng)有點名氣了嗎？那時候約我寫文章、出書的很多，我99%都拒絕了?！崩顫珊裾f。脾氣倔強，不懂迎合卻偏偏少年成名，付出的代價就是人緣不好。這個特點到老年也沒改變。北京城中心的房子，清雅干凈，卻少有朋友拜訪。

李澤厚確實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錢鍾書給他寫信，他說想不好如何回復，拖一陣就忘記了。替宗白華寫《美學散步》的序言，“我始終沒和宗先生交談，我沒去看望他，事前事后也沒去征求他的意見”。

“地下”思考，邊緣寫作

李澤厚從“文革”時就開始考慮經(jīng)濟問題?！榜R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就是‘吃飯哲學’。吃飯是什么？吃飯就是發(fā)展經(jīng)濟嘛。我非常欣賞莫言，他在文章里寫，餓的時候，他吃過煤渣，到那個時候所有榮譽、地位，什么其他東西都是次要的。那是!我沒有餓到那種程度，但是我知道這一點，我理解這一點。我經(jīng)歷長期饑餓的就是下放農(nóng)村，吃的真差，什么東西都沒有，一天只有4 個生白薯，還要勞動。那時牛都死光了，我還保留人拉犁的照片，一二十個人包括農(nóng)民在內，共同控犁耕田?！?/p>

大部分知識分子不得不隨政治運動沉浮，表面上，李澤厚也不例外?！八膊灰欢x經(jīng)叛道，不過總是有自己的想法?！焙握孜鋵τ浾哒f，“‘文革’時候，我們每天早上讀林副統(tǒng)帥的再版前言，每天都在背這個。李澤厚也背?！彼麉⒓觿趧訒r甚至非常積極。“老想和別人比誰背得更重。我最重可以背105 斤?！崩顫珊駥τ浾哒f。

他的反抗方式是溫和的。“我對康德很早就有興趣，是下放時仔細讀的。上面蓋著‘毛選’，下面就是康德的這本書。因為那本書就是要慢慢讀的，要非常細心，真是一個字一個字讀，不止讀一遍。我還帶了一個本子，做了很多筆記。原來筆記本上幾萬字，后來發(fā)展到十幾二十萬字。我說我在地震棚里還在改寫，感覺非常愉快。反正那時知識分子沒什么事。我的一個同學在做木器。我絕不會考慮做這些事情?！?/p>

20 世紀80 年代，思想領域重新活泛，喜歡“突破常規(guī)”的李澤厚立刻從厭惡陳腐說教的青年人那里得到了呼喚和回應。他的一位前同事向記者形容80 年代李澤厚的風光：“只要他在哲學所上班那天，辦公室就塞滿了全國各地來拜訪他的人群。和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都擠不進去。中午去食堂吃飯，他后面跟著一二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一個明顯的事實是：80 年代，他的書已經(jīng)賣到幾十萬冊，所有的書都有盜版。在當時一片舶來品的翻譯潮中，他是本土學術明星。

1992 年，李澤厚決定出國?！爱敃r批判我的文章超過了批判其他人的總和，我自己收集了60 多篇，據(jù)說一共有200 多篇?！崩顫珊駥τ浾哒f，“而且是兩面作戰(zhàn)，一面是正統(tǒng)的‘左派’，一面是激進的青年。前者批判我是‘崇尚個體、貶低總體’，是存在主義；后者批判我是‘崇尚總體、貶低個體’，是固守傳統(tǒng)?！?/p>

他去了美國一個小鎮(zhèn)教書后，國內還給了他一個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職位。李澤厚很少回國參加政協(xié)會議，但他仍然非常關注國內。1996 年，他在給朋友的信末問：京中、院中有何新聞、動態(tài)可告否？1993 年，他回國20 天，看到在美國的一年時間里，中國在發(fā)生變化：理發(fā)7 元，走時才8 角。洗澡3 元，走時才6 毛。上飯館可以吃到雞鴨魚肉，小攤販上的食品飯菜也并非完全不可以入口……這些世俗的細節(jié)，微弱但溫暖。

一個關心現(xiàn)實的學者的研究和思考，只有放在自己最熟悉之地，衣食住行最瑣碎的漲落里，才最有生命力?！耙院笪疫€要回來的。”李澤厚說。此后，每年春夏之交到秋風漸涼，他都回北京住一陣，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直到2017年最后一次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