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艷
(呂梁學院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汾陽 032200)
朝鮮自李朝(1392—1910)時期就頻繁且定期派遣使節(jié)出使我國明、清王朝。1644年清入關定都北京,時稱“燕京”,故往來中國的朝鮮使臣被稱為“燕行使”。通常一個燕行使團人數可達三百多人,使臣分為三類:一是由國王派遣的正式使臣,包括正使、副使和書狀官,合稱“三使”。正使主要代表國王出席各種活動,如覲見皇帝、呈遞國書、領受賞賜等。正使一般由王氏宗親或高官擔任,書狀官則要精通文學,主要是記錄見聞和起草報告。二是正官及隨從成員,包括譯官、軍官、御醫(yī)、畫員、日官、伴倘隨從等,約30余人。三是具有特殊使命的官員,如負責購買醫(yī)書的醫(yī)官、負責學術交流的文人、負責采購書籍的使臣。[1](P315)不同時期燕行使出使目的也不盡相同。1637年以來的使行有“冬至行”“正朝(大年初一)行”“歲幣(貢物)行”“圣節(jié)(皇帝生日)行”四種類型。清朝時,四種使行被合并為“冬至使”一行,這一類型的使行派遣行為一直延續(xù)到宗藩關系結束的清末。
燕行使臣之所以能在政治上發(fā)揮重要作用,從主觀上說,是清朝和朝鮮外交政策變化需要依靠燕行使臣的結果。同時,在中朝交流中燕行使臣的地位也得到鞏固。
首先,清初清政府在處理中朝關系時提倡德政教化、以和為貴,體現了儒家追求和諧的精神,以鞏固多民族政權的統(tǒng)治,建立牢固的宗藩關系。由于清初中朝關系處于磨合期,在對朝鮮招降時,太宗不無感慨:“以威懾之,不如以德懷之”。[2](P48)順治皇帝開始則著手調整對朝政策,一些德政措施奠定了中朝兩國友好關系的基調??滴?、雍正、乾隆三朝對朝政策也比較開明,特別是遇到天災人禍時,清政府都盡力援助。如1697年朝鮮爆發(fā)災荒,康熙帝特許開市,并且允許燕行使團換取谷物帶回國。[1](P323)在貢物方面,清統(tǒng)治者也多次下令減免歲幣貢物以減輕朝鮮人民的負擔??滴醯塾?718年(朝鮮肅宗四十四年,康熙五十七年)下令把附貢作為正貢,敕諭禮部:“朝鮮王朝謝恩進貢禮物不必收受,此項貢物來回陸運艱難,著留抵下次常貢?!?724年(雍正二年),朝鮮因清頒賜減貢,遣使謝恩并且進貢禮物時,雍正皇帝詔諭“停止收受,準作年貢”。[2](P49)清后期派使入朝次數逐漸減少,對朝鮮國王的冊封也不再專門派使,而是由燕行使臣把記載皇帝即位、皇后冊立、帝后崩遜等一些重大事件的詔書和咨文帶回朝鮮。在回賜方面,清統(tǒng)治者也加大了對朝鮮的賞賜力度,賜品一般以錦鍛布匹為主,加之大量的史學書籍。貢物的消減和清朝派使的減少,在簡化手續(xù)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朝鮮的負擔?;刭n品的增加,進一步鞏固了兩國的宗藩關系。
其次,從朝鮮角度來說,朝鮮對清政策的變化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從“屈從抵觸”到“誠意接受”的轉變過程,這一過程從清入關開始。1636年“丙子之役”后,朝鮮軍臣對清朝十分排斥,加之朝鮮國內始終把漢民族建立的長期穩(wěn)定的國家政權視為正統(tǒng),這決定了其對明、清兩朝的不同文化心態(tài)。這一時期朝鮮人的“小中華”意識開始萌芽,一些朝鮮人宣揚“胡無百年之運”的說法。清朝爆發(fā)“三藩之亂”時,朝鮮有人認為清朝滅亡在即,甚至主張北伐??滴醯郯四昶蕉ㄅ褋y,鞏固了統(tǒng)治,國勢日漸上升,燕行使者親歷“康乾盛世”的繁榮景象,對清朝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北伐論不告而終。思想的變化影響到其外交政策的變化。朝鮮一直有國王受清朝冊封的傳統(tǒng),雖說冊封只是一個儀式,但皇帝為了鞏固王權,往往從現實利益出發(fā)采取謹慎的外交方針。朝鮮英祖在對外政策上即主張誠實以待,繼英祖之后的正祖對兩國之間的宗藩禮儀更是謹慎對待。他在位的最后一年,曾不顧大臣勸阻,帶病迎接清使,可見他對清朝的誠意和謹慎之心。[3](P273)這個時期的朝鮮王朝嚴格遵守宗藩禮儀,中朝關系回到禮治的軌道。
朝鮮與中國毗鄰,其地理位置使它成為中國交往和貿易的一大對象。為了維護邊界地區(qū)的穩(wěn)定,中朝兩國嚴格實行關禁政策,對平民交易作出限制。燕行使作為中朝交往的中介,不僅與清朝有政治上的外交往來,還進行著頻繁的經濟交流。燕行使臣每次入清必呈納方物歲幣,清朝政府也依制回賜物品。在中朝經濟貿易關系中,除了邊市貿易和平民走私貿易,使行貿易也持續(xù)不斷,它是中朝貿易的主渠道。
使行貿易一般在接待外國使節(jié)的會同館中進行,因此也稱“會同館貿易”,朝鮮方則稱為“燕行貿易”。會同館貿易沒有時間限制,燕行使團將人參、皮毛、海帶、棉布、紙張、雜貨等朝鮮商品運到北京,到禮部核實之后開始交易,會同館中的一些御用商人和私商乘機收購所缺貨物。一個使團帶到北京的商品價值非常大,據張存武先生推算,“1766至1812年間,朝鮮燕行輸入清朝物資及銀兩共有947.3萬兩,平均每年接近20萬兩”。[4](P126)
此外,因朝貢貿易派生出的貿易活動還有以下幾種:一是延卜貿易,即延接貨物。每當燕興使團回國,所帶貨物過多時就會雇傭中國馬車,在義州前來接運貨物的朝鮮人便趁機交易。二是柵門后市,即燕行使臣來清朝辦理入境手續(xù)時,在清朝鳳凰城附近進行的貿易活動。三是余馬交易。朝鮮政府為防止馬匹受傷而影響行程,會派一些空馬以便替換,一些燕行使便會利用余馬載物在柵門交易。四是團練使后使。每次朝貢活動結束后,朝鮮團練使在盛京交卸貨物后,卸下的人員則趁機貿易貨物回國。[5](P73)因此,朝貢貿易的發(fā)展,帶動了一系列經濟上的貿易往來。除了朝貢貿易,各種技術也隨之進入朝鮮。李朝建立后,更是充分利用朝貢貿易通道充分吸收中國先進的科學技術成果。在醫(yī)學上,燕興使團中有專門的醫(yī)官來華負責購買醫(yī)書和藥材,清政府也開放了朝鮮使團在中國貿易藥材的市場。中國的紡織技術、陶瓷、軍工等技術隨之傳入朝鮮。
自秦漢建立了大一統(tǒng)王朝,中國以其強大的政治影響力、高度發(fā)達的文化和經濟影響著周邊國家,以至形成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漢文化圈”。這種文化深刻影響著朝鮮的方方面面,激發(fā)了諸多朝鮮人對中國的好奇心,貴族、官吏,甚至文人學者借助燕行使或隨行軍卒的身份來到中國體驗先進文化,在文化交流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中轉站作用。
1.中國書籍傳入朝鮮。書籍是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通過燕行使臣進行的書籍交流不僅使中朝兩國的宗藩關系更加穩(wěn)固,而且深刻影響著兩國的文化建設。實際上,清代中朝兩國的圖書交流,很大一部分都是經過燕行使臣之手,一是應朝鮮王朝要求主動購書,二是作為使臣奏請清廷贈書。此外,還有少量接受私人贈書,散見于部分“燕行錄”中。
在主動求購方面,由朝鮮燕行使團中有專門人負責購買專業(yè)書籍,比如御醫(yī)有負責購買醫(yī)書的任務。他們購買書籍的一個重要場所就是北京琉璃廠,書籍種類繁多,有理學著作、小說、詩文集、漢譯西學書、地理類、醫(yī)學類等。雖然這些書籍的傳播很零散,但對朝鮮的社會與文化發(fā)展有著重大的影響,很多燕行使者回國后便開始著書立說,對朝鮮封建腐朽的社會進行猛烈的抨擊,提倡學習中國的先進文化,朝鮮國內曾興起一股“北學”思潮。
在接受清廷贈書方面,據史料記載,最大的贈書活動主要有三次,分別在在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1723年(雍正元年)和1729年(雍正七年)。[2](P114)這些官贈圖書主要是儒學書籍,包括理學和詩詞文字等,沒有正史文獻。諸多儒家圖書傳入朝鮮,對朝鮮學者產生極大影響,使得朝鮮改變了傳統(tǒng)的“華夷”文化觀念。
2.中國思想傳入朝鮮。朝鮮王朝統(tǒng)治者也奉行以儒治國的國策,因此燕行使臣奉王命首先購買是清朝儒家經典及其相關史學著作。加之朝鮮學者出使清朝后對漢籍的鉆研,使得清朝儒學思想在朝鮮得以進一步傳播。如18世紀的朝鮮實學積極主張接受清朝文化,世人稱為“北學派”,他們能推動朝鮮王朝知識社會的變革,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了清朝實學的影響。
燕行使臣中不乏文人學者,他們與一些中國學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清初時,燕行使臣來朝往往敷衍完成任務后游覽山川就回國了,一些文人學者也只是拜訪幾位老友。但到1765年(乾隆三十年),來華的朝鮮使臣洪大容為兩國文人的積極交流開了良好先例。自他之后,燕行使臣、隨行人員、譯官都積極參與到中朝文化交流中。
1765年,朝鮮知名實學代表洪大容,經由其叔父洪檍的推薦,以燕行使的身份,于11月2日踏上燕行之路;12月2日到達北京,在北京呆了56天,于1766年離京。這次燕行經歷中,洪大容與清朝學士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此后,他的思想和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一方面,燕行使洪大容的“華夷”思想發(fā)生變化。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下,洪大容來中國之前并不認可滿清統(tǒng)治,之后,其在著作《湛軒燕錄》中提到:“本朝入關以后,削平流賊,到今百有余年。生民按堵,其治道可謂盛矣,惟禮樂名物,一遵先王之舊,則天下論之士,庶可以無憾,亦可以有辭于后世矣。”[6]可見洪大容雖然提出“禮樂名物”沒有遵循舊制,但他實際上承認了滿清統(tǒng)治下中國的繁榮局面,可以說接受了清朝的統(tǒng)治。加上洪大容在中國三個月的所見所聞,改變了他原先的認識,奠定了他實學思想進一步發(fā)展的基礎。
另一方面,洪大容與清朝學士嚴誠、陸飛等人就朱熹理學和陸王心學展開辯論,通過筆談交換觀點,對朱子學以外的其他學說有了更加寬容的態(tài)度,他的思想也更加開明,此次燕行成為他實學思想的轉折點。洪大容提出施行“賢政”必須以改善經濟為前提,主張仁、義、禮、智傳統(tǒng)道德是經濟、詞章的前提?;氐匠r后,洪大容將自己的燕行感受寫在《湛軒燕錄》中,號召人們“北學”(即當時中國的文化),并學習通過中國傳入的西方文化;他指出增強國力,發(fā)展文化,必須積極主動地“北學”。
公元1780年6月(乾隆四十五年),樸趾源作為燕行使前來祝賀清朝乾隆帝壽辰,來到清朝北京、熱河等地,同年10月末回到漢陽。在中國的五個月,大大改變了他原來對清王朝的認識。他感嘆于清王朝豐富、先進的文化,并將在清朝的所見所聞仔細記錄,寫成《熱河日記》一書,共26卷10冊。樸趾源在書中主張學習清王朝的先進技術,對朝鮮的腐敗、思想僵化進行了抨擊。他的這種思想也影響了眾多追隨者,形成了“北學派”。洪大容和樸趾源的實學思想深刻影響了李德懋、柳得恭等學者,他們紛紛來到中國學習交流。越來越多的朝鮮文人接受了清朝的先進文化,形成了新的思想,即北學中國的實學思想。
就廣義而言,凡是來到中國的朝鮮人所著之書,都可以稱為“燕行錄”;就狹義來說,則專指朝鮮國王派遣到中國的使臣所著的書。筆者以為“燕行錄”應該以狹義定義,否則凡是涉及中國的詩文都可以稱為“燕行錄”,那么其內容的繁雜導致“燕行錄”沒有邊際可循。“燕行錄”既是一本書的專名,也是朝鮮使臣多人多種書的通稱。判斷是否是“燕行錄”,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作者必須到過中國;二是作者必須是由國王派遣的使臣、使團中的某個成員,或者是負有特殊使命的某個官員。
直筆、全面、完整是“燕行錄”的最大優(yōu)點?!把嘈袖洝敝写罅坑涊d了使臣在中國的見聞,但由于這些內容是中國人司空見慣的,所以在中國書中不曾記載,導致了我們對明清時期的人們的生活茫然無知。而“燕行錄”是燕行使臣在好奇心驅使下做的詳細記錄,是真正的“對中國的偵查記錄”,是國王派遣使臣的首要目的,也是朝鮮國家和人民最關切的部分。因此,它不僅是清史館修史的重要原始資料,而且可以充當民俗研究的資料,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彌補中國史料的不足。
以金昌業(yè)《老稼齋燕行日記》為例,他的日記涉及古今之大事,從國家制度到人物、書畫及京華景觀,對認識清朝尤其是康熙時期提供了許多新的視角。這本書一定程度上是各種“燕行錄”價值總和的縮影。金昌業(yè)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十一月二十八日,宿鳳城。此至柵門皆平蕪,一望無隔?!瓥砰T就在風凰城東五里,距鴨綠江一百三十余里,而皆空其地不居,似古之歐脫,蓋防彼此奸民相通之路也。……在數里外望見柵門內有自物堆積如丘陵者,乃去核棉花,皆歷行所買,其數無慮累十萬斤,壯哉!清人稍稍來集,與譯輩而語,彼此有喜色,皆欄頭也。”[7](P116)從這段日記可以看出至康熙五十一年,朝鮮對中國的貿易已成規(guī)模,口岸法制初見其形。隨著兩國邊境貿易發(fā)展,柵門轉變?yōu)閮蓢Q易之通道。燕行使臣入境后,沿路由政府供給食品和住處,關外中國之地,已被中央有效的管理起來。鴨綠江中朝貿易以柵門出現為標志,金昌業(yè)的日記對研究中國貿易之發(fā)展有重要意義。
“燕行錄”所記內容害怕被清人査看,因此有一些所忌諱的。比如金昌業(yè)日記記載:“二月初三日。通官日:似聞使臣于轎內看書,何謂無書也。首譯日:使臣路中所看不過是日記也,日記中說話有不可使彼人看。若或收納日記,事將可慮,余遂造一冊,使遇文將渡江以后明晴及宿歇程道,連夜抄書,以備意外之事。待曉作行,皆株馬治飯。達夜騷擾,更不得接目?!盵7](P128)這里所用“日記”一詞極為準確,是18世紀的人在說日記的保密性、私密性??梢姵r時代的五百年間,“燕行錄”作為日記,是一種非常成熟的文獻體裁,是朝鮮獨特的文化現象,對今天學術界的研究很有價值。
總之,燕行使臣與“燕行錄”對歷史學的發(fā)展進步做出了重大貢獻。通讀“燕行錄”不僅可以發(fā)掘中國歷史、文化、政治發(fā)展狀況,其中記載的從朝鮮王京到清北京三千里路程的山川地貌、歷史古跡、每日行程、方向、地理位置、氣候等,也是年代學、氣象學的第一手資料。另外,因國界或會談等問題至中國的紀行錄也屬于“燕行錄”,這樣“燕行錄”就完整反映了一代王朝的政治、經濟、外交興衰。朝鮮使臣無所顧忌地對見聞一一記錄,其中的細節(jié)極大豐富了我們的眼界。
以燕行使臣為切入點,考察朝鮮王朝對中朝文化交流所做的貢獻,揭示燕行使臣“華夷觀”的變化,有益于我們思索在彼此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中朝兩國相互認同、相互了解的變化軌跡。通過燕行使臣留下的眾多“燕行錄”,可以看到燕行使臣進步的思想意識和積極探索的科學實踐精神,進而發(fā)現這種看法和認識對社會變革所起的積極作用。今天,中韓兩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的交流都應該繼續(xù)發(fā)揚燕行使臣的精神,互相尊重兩國的歷史和文化,不斷推進兩國之間更加廣泛深入的交流,促進兩國共同繁榮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