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吐槽”視角的韓愈《師說》再解讀

■ 張紅英

如今“吐槽”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人們通過吐槽表達對社會事件的看法。以“吐槽文化”的視角來看，《師說》也正是韓愈吐槽當時社會的文章，且《師說》是韓愈高水平的吐槽。這年韓愈35歲，他為什么要吐槽？他遭遇了什么？

當時不從師的社會風氣盛行，在韓愈看來，當時所處的是“道”和“師”都衰落不堪的時代。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真實記錄了韓愈當時的處境：“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shù)矣?！比欢幢闳绱耍n愈依然對儒家之“道”保有古道熱腸，毅然“抗顏為師”。

《師說》是韓愈壯年時代的一次非常重要的吐槽，他這次吐得好不好，要有一定的藝術(shù)技巧。而韓愈恰恰吐得很“高級”，下面試從四個方面，即宏觀、中觀、微觀、逆觀來解讀。

一、宏觀：機智的構(gòu)思，理性的思考

宏觀創(chuàng)寫比較：假如韓愈這樣構(gòu)思。

原文第一段：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假如第一段這樣寫：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古之圣人……今之眾人……愛其子……于其身也……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士大夫之族……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淇晒忠矚e！

如果把第二段放在開篇，面對當時嚴重的不從師學習的社會風氣，韓愈以憤激抑郁的強烈情感落筆開頭，似乎更合韓愈當時的心境，一吐心中之快?！班岛酢薄皢韬簟钡葟娏业那楦惺惆l(fā)更為直接。

這樣“吐”得爽了，但效果呢？作為底蘊深厚的韓愈斷然不會這樣，他有著理性的從容與縝密，《師說》雖為對他“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的誹謗者的吐槽，但他還是會理性思考。文章構(gòu)思機智，開篇第一段娓娓道來，平靜從容，提出了兩點嶄新的、進步的“師道”思想：師是“傳道受業(yè)解惑”的人；人人都可以為師，只要具有那樣的能力，大大減輕了師的神秘性、權(quán)威性，為下文的論證張本。第二段以強烈的憤激之情對當時不從師的社會風氣進行批判。第三段又以圣人為例理性冷靜地提出另一個嶄新進步的“師道”觀：師和弟子的關(guān)系是相對的，弟子可以為師，師也可以為弟子。明白曉暢亦不失深刻，師和弟子的關(guān)系合理化、平等化了。第四段以自身為例，“抗顏為師”嘉獎學生李蟠。

宏觀上《師說》結(jié)構(gòu)構(gòu)思機智，處處充滿著理性的光芒，全篇以開篇提出自己獨特的師道觀：“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和“人人都可以為師”；繼而批判當時不從師的社會風尚；引經(jīng)據(jù)典，以圣人的例子再次明確了師與弟子的關(guān)系，同時照應了“能者為師”的觀點；最后聯(lián)系現(xiàn)實，以自身與李蟠的師生關(guān)系為例，以身作則。結(jié)構(gòu)上從觀點到現(xiàn)象再到圣人事例論證觀點最后聯(lián)系實際，是一篇結(jié)構(gòu)嚴謹?shù)淖h論文。

二、中觀：強大的邏輯，豐富的手法

進入中觀，韓愈抓住的吐槽點是什么？用什么方式吐最振聾發(fā)聵的槽。當時的社會問題是什么？師道衰落。那如何吐呢？

中觀改寫比較：假如韓愈這樣打造關(guān)鍵吐槽段。

改寫：師道之不傳久矣！今之眾人恥學于師。愛其子之人于其身，則恥師焉。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

改寫之后文字變簡潔了，批判指向也很明確，但少了激憤抑郁和義正言辭的意味。用什么方式吐槽更能突出他內(nèi)心的激憤，更能針砭時弊，更有批判力，更振聾發(fā)聵。看韓愈是怎樣打造高水平吐槽段的。

原文：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而恥學于師。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其皆出于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于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吾未見其明也。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眴韬?！師道之不復可知矣?！衿渲悄朔床荒芗?，其可怪也歟！

首先以“師道不傳”與“欲人無惑”相悖的現(xiàn)象反問起勢。然后有理有據(jù)呈現(xiàn)：“古之圣人”與“今之眾人”，“愛其子”與“于其身”，“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與“士大夫之族”三組對比，更鮮明生動地寫出了當時“恥學于師”的風氣。高段位吐槽關(guān)鍵段中，韓愈嫻熟地運用了反問的手法，使吐槽的諷刺意味更加強烈，“從師”的呼聲更加響亮。高水平的吐槽要說服別人，往往需要多個角度，古之圣人猶且從師一個正面的角度，今之眾人恥學于師一個反面的角度，兩相對比得出結(jié)論，再來一個“其皆出于此乎”反問的手法，昭示道理，恍然大悟。接著又來一組，“愛其子擇師”一個正面的角度，“于其身恥師”一個反面的角度。對童子之師的認識，“不知句讀，師”“不解惑，不”又一個反面，又以“未見其明也”加以否定；最有力的是最后一組，“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相師”一個正面的角度，“士大夫之族恥師”一個反面的角度，加之“其可怪也歟”強有力的反問，達到了吐槽的高境界，針砭時弊，具有強有力的諷刺意味。

韓愈吐槽關(guān)鍵段以正反對比和反問等豐富手法架構(gòu)了一個完美的思辨邏輯，使論證的力量更有力，吐得有理有據(jù)，吐得暢快淋漓。

三、微觀：憤怒的情緒，適切的虛詞

微觀創(chuàng)寫比較，韓愈雖有萬般憤怒，但用詞適切，特別是虛詞的使用更能吐心中之塊壘。

吐槽關(guān)鍵段的虛詞運用很到位，虛詞不虛，更顯韓愈吐槽水平之高。

微觀創(chuàng)寫：師道不傳久矣！欲人無惑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遠矣，猶從師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遠矣，恥學于師。……皆出于此？

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反不能及，其可怪！

創(chuàng)寫中，把虛詞去掉了，文字簡潔了，內(nèi)容并沒有改變，但讀起來卻不那么帶勁，沒那么爽氣。再看原文。

原文：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矣，（而）恥學于師?！ㄆ洌┙猿鲇诖耍ê酰?？

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這么多虛詞，情感藏于其中，把這些括號中的虛詞去掉，讀起來就索然無味了。

如刪去“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中的“之”和“也”，慨嘆之意不足；刪去“猶且從師而問焉”中的“且”“而”，強調(diào)之意不足；刪去“其皆出于此乎”中的“其”“乎”，變問為陳述，平淡無奇。

“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去掉“乃”就成了客觀敘述，加“乃”，有出人意外之意，反諷效果明顯。“其可怪也歟”去掉“也歟”，顯得和平淡，“也”是極言這種現(xiàn)象反常，再加“歟”，更有發(fā)人深思之意，譏諷之中兼含勸諭，這才合乎韓愈的意圖。

虛詞的適切使用，在字里行間都在發(fā)泄，發(fā)泄他最深的憤怒，體現(xiàn)他吐槽的高水平，并不是把別人說得怎樣，而是要有勸誡并使之曉喻道理的效果。

四、逆觀：行逆向思維，品高尚人格

逆觀創(chuàng)寫比較：如果我們逆向思維，把作者的觀點顛覆，然后再進行思辨。

“逆觀”創(chuàng)寫比較：假如《師說》是那些恥學于師的“士大夫之族”中的一員在吐槽……

逆觀創(chuàng)寫：古之學者未必有師。師者，無所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于句讀之不知，師焉。人生而知之，為智者；生而不知，為愚者。不可變矣。故世不存師者，不知有師，唯有位高與位卑之分，貧賤與官盛之別。

噫，師道乃古人之道，今不必傳矣。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生而不知，唯問以生也；士大夫之族生而知之，為智者，固知之。

嘻，師道不復固然也，且今之世，既不聞有師，有則為狂人。韓愈者，狂人也，世群怪聚罵，指目牽引。故其無處安生，累累如喪家之犬。

如此顛覆作者的觀點，采用逆向的思維方式，站在作者的對立面真切地感受到“恥學于師”的社會風氣，并感受到當時“為師”的嚴重后果，讓人不寒而栗，讓有志為師者噤若寒蟬。試想當時的韓愈看到這樣的《師說》害怕嗎？如果韓愈害怕了，那他后來三見丞相不得見，算了；三拜權(quán)貴門難進，也算了；那還有千古文章第一家的韓愈嗎，還有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嗎，還有引領唐宋文壇的韓愈嗎？韓愈在這次振聾發(fā)聵的吐槽之后，更加瘋狂地逆風成長。

蘇東坡評價韓愈“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p>

從“逆觀”微創(chuàng)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勇敢、凜然正氣的，敢于沖破世俗藩籬的韓愈。

最高級的吐槽，不是把別人罵得無地自容，最高級的吐槽是后來者居上。通過對《師說》的“四觀”解讀，宏觀看整體構(gòu)思，中觀看論證角度，微觀看情感的通透表達，最后逆觀思辨悟作者的精神品格。由此可觀，韓愈面對當時“恥學于師”的社會風氣憤慨地發(fā)出了最振聾發(fā)聵的吐槽。

韓愈的吐槽，雖憤怒，卻理性；他手法豐富、論證有力；他邏輯強大，構(gòu)思機智。《師說》式吐槽是吐槽的最高形式之一。他不平則鳴，切中時弊；他機智理性，酣暢淋漓；他諷刺勸諭，自我成就。千年后，我們懷著崇敬的心再去走近35歲的韓愈，會真切地體會到他在生命最為落寞的時候，最孤立無助的時候，他對著世道人心，對著整個世界義憤填膺地宣泄。之后，他勇為人師，毫不避諱，更加逆風成長，走上了真正的自我成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