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潔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1620)
20世紀60年代,美國法學界圍繞法律展開跨學科研究(law-and-),其中以法律與經(jīng)濟學、女權主義、社會學、政治學等研究為代表。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各大法學院掀起了關于“法律與文學”的研究熱潮,其非常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學術特點,成為后現(xiàn)代法學的重要流派之一。1973年,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的詹姆斯·懷特教授出版了《法律想象:法律思想和表述的屬性研究》,該書是“法律與文學”運動的奠基之作,主張法律應當是一種語言或意識表達,而不是一套純粹的規(guī)則,更不是政治集團的“斗爭果實”。懷特教授認為,法律的最高威信來源于語言和修辭的說服力,而不是一套精確的術語或慣用話術,因此文學應該成為法學研究的一部分,以此改善過于“科學化”的傳統(tǒng)法學研究[1]。據(jù)此,“法律與文學”運動把法律看作是具有強烈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人類故事、解釋、表演和語言交流,亦即文學或語言學理論中的敘事或修辭。
20世紀80年代以來,“法律與文學”運動在西方蓬勃發(fā)展。許多法學家,如懷特、托馬斯、波斯納、韋斯特、瓦爾德等,都貢獻出許多頗具影響的學術成就。90年代之后,以蘇力和馮象為代表的中國學者也加入這場思潮的研究中,自此,“法律與文學”研究在中國得到不斷發(fā)展。
由于研究者們具有不同的學科背景,“法律與文學”運動尚未達成學術共識。有的學者認為運動包括四大門類:一是反對法律經(jīng)濟學,二是立足法社會學進行研究、三是總結“法律與文學”的后現(xiàn)代特征,四是思考文學在法學教育中的作用[2]。還有的學者認為運動包含三大方面:一是探索如何借助文學研究思考法律倫理問題;二是思考法律與文學之間的具體關系;三是探究“法律與文學”研究如何進一步推動法律解釋學的走向[3]。雖然學界尚未形成學術共識,但如此百家爭鳴之景恰恰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不確定性和多元性,為后人的提供了廣闊的研究前景。
通過連接詞(“in”,“as”,“through”,“of”)的不同,波斯納將“法律與文學”運動分為四個分支,即文學中的法律(law in literature)、作為文學的法律(law as literature)、通過文學的法律(law through literature)和有關文學的法律(law of literature)。文學中的法律,就是以文學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法律故事和情節(jié)為基礎,研究和思考法律理論與實踐;作為文學的法律,就是將法律文本當作文學文本來研究;通過文學的法律,就是以文學的方式講述、討論和表達法律問題[4];有關文學的法律,就是研究規(guī)范文學和藝術作品的各類法律規(guī)則,如著作權法。
蘇力認為上述分類是基于廣義的“法律與文學”運動,狹義的或者主流的“法律與文學”只包括前兩個分支,即文學中的法律和作為文學的法律。通過文學的法律和有關文學的法律只是“法律與文學”運動中較為次要的研究方向[5]。馮象先生也贊同這一觀點,他認為,作為一個激進的法理學流派,“法律與文學”關注的不是文學需要什么樣的法律環(huán)境,也不是作者應該享有什么樣的權利,而是如何以鮮明的價值取向實現(xiàn)話語權的延伸和實施。此外,國內還有一些學者,如劉星、蘇曉宏、陳文瓊等,都認為“法律與文學”運動最重要的兩部分內容是“文學中的法律”和“作為文學的法律”。因此,在中國,“法律與文學”研究主要圍繞“文學中的法律”和“作為文學的法律”兩個主要思潮開展,前者關心的是如何解讀有關法律故事的文學作品;后者關心的是如何借助文學文本的創(chuàng)作、解釋和批判技術完善法律文本的制定、分析和實踐[6]。
目前國內有關“文學中的法律”的研究成果頗為顯著,但有關“作為文學的法律”的研究尚欠火候。本文通過梳理“作為文學的法律”思潮的內容及特點,挖掘其特有的法治用途,以期拓寬國內研究“法律與文學”運動的路徑,加強國內司法實踐的的豐富性和合理性。
通常來說,“作為文學的法律”主要包括兩個研究主題,第一個主題是用文學的理論和分析方法解讀法律文本;第二個主題是像研究文學作品一樣研究法律文本的風格、修辭和篇章結構[7]。有學者將其簡要概括為:研究制定法的解釋和研究司法判決文本的修辭[8]。本文認為,第二類研究內容不能只局限于司法文本,也不能只局限于書面文本,而應當結合語言學的前沿理論,將法律話語(legal discourse)作為其研究客體,如此方能站在文學視角系統(tǒng)地考察司法制度。因此,本文將“作為文學的法律”的研究內容總結為兩個主題:一是立法文本的解釋研究,二是法律話語的敘事研究。
從“作為文學的法律”這個角度研究制定法的解釋,即把文學、解釋學和語言哲學的理論和分析方法應用于立法文本的解讀,把立法文本當作一種可以被解讀的故事。它運用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思想和技巧,對立法文本進行分析、認識、理解、評價和想象,從而對法律現(xiàn)象和法律文化有更深的理解。這一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蓬勃發(fā)展,但如今已鮮有人再作此研究,因為實踐證明這類研究的意義甚弱,幾乎行不通。對于這一類研究衰敗的原因,國內外學者都給出了自己的見解。
“法與經(jīng)濟學”的領軍人物波斯納認為,制定法不是文學作品,而是命令[9]。就本質而言,對于制定法真正有實效的解釋其實就是以解釋為名的新立法。就法律樣態(tài)而言,憲法起到綱領性作用,法律規(guī)則具有原則性,法律解釋相比于法律而言更加具有細則性,因此其作為一種有權解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法律進行修復[10]。但是,能否將司法解釋視為新的立法,國內學者爭執(zhí)不下,有不少學者結合司法實踐認為司法解釋仍是一種立法。也就是說,對立法文本的解釋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立法“循環(huán)”,其本身的研究價值不大,因此也沒有必要被納入“法律與文學”研究。
蘇力教授在《法治及其本土資源》一書中提到了“法律故事學”的概念,強調我們可以從多樣的視角看待法律問題,解釋法律故事文本是一種更有包容力的空間,是不能夠壟斷的[11]。但蘇力教授也認為,這種方法在不同政治利益群體之間、不同政治傾向的學者之間,甚至在出于其他原因做出不同判斷的個人之間,基本上是無用的。因為即使有這樣的指南,它們的使用也是出于自我意識的,沒有一個可以反復評測的客觀標準。當文本解釋涉及重大利益沖突時,便很難在社會共識不存在時要求或迫使各沖突方達成一致意見。法律解釋與其說是劃分利益的標準或方法,不如說是競爭各自利益的戰(zhàn)場[12]。
與普通法系國家的法律解釋學相比,大陸法系國家的法律解釋學在對待制定法時更加嚴格,主要將哲學解釋學和語言哲學作為理論工具,很少涉足文學理論。這就令法律解釋學視角下的“文學”與“法律”被拉得越來越遠[13],其研究價值也越來越弱。
“作為文學的法律”的第二類研究是指脫離法律制度及其運作的外觀,以研究文學作品的方式研究法律話語的風格、修辭和結構。
1.法律話語的概念厘清
“話語”具有社會性,主要在人與人的互動中體現(xiàn)出來,是人們說或寫出來的語言。法律話語,則是指法律語言在立法和司法交際過程中的運用過程和結果。目前,法律話語的研究對象主要包括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語言的文本特征及應用,也包括法律語言的教學。
2.文學敘事與法律敘事的關系
文學是通過敘事和故事來體現(xiàn)的,人類通過敘事、虛構和想象出來的故事進行交流,這些故事將個人經(jīng)驗抽象為一個總體概念。文學以詩歌、戲劇、散文和小說等常見形式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場景虛構化,并感性地創(chuàng)造關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想象中的生活場景。法律敘事則不同,其更偏向理性思考,目標是努力還原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真相。但由于過去的事實真相不可能被百分百完全還原,所以在單個人試圖重述過去的事實時,其在所難免地會帶上個人的主觀判斷,為法律敘事添上一些感性的色彩。正因如此,文學敘事和法律敘事總存在不可避免的交集。
文學主要運用語言進行敘事,文學話語所隱含的修辭要素通過想象探究人類的困境,使意義建構超越常規(guī)、進入可能的領域[14]。將法律敘事的修辭方式與文學敘事進行類比,就會發(fā)現(xiàn)律師常常憑借特別感性的敘事風格贏得了法官的認可;法官往往借助勸誡性、說服性的修辭技巧,從而在由法律邏輯所構建的理性空間中實現(xiàn)法律的實效[15]。將法律文本具體運用到真實案件的過程中,法官常常需要運用符合人性、體現(xiàn)人文關懷的情感語言,以實現(xiàn)法律的教育作用,讓當事人在案件處理過程中感受到法治的溫和。
《荷馬史詩》以其生動形象的語言,向全人類展示了古希臘耀眼奪目的法律思想和公平正義的理念;《漢穆拉比法典》《摩奴法典》和《拿破侖民法典》等都以其優(yōu)美動人的語言得到后世的傳頌和贊美。簡潔精煉、理智冷靜的法律語言離不開文學那般生動熱烈的情感呼喚,離不開文學那般關照人性的人文情懷。因此,法律敘事可以從文學敘事中汲取經(jīng)驗,因為其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是一種文學敘事。
3.法律話語的敘事實踐
越來越多學者的加入,使得法律話語的敘事實踐研究已具備一定的基礎。一些學者結合我國的司法現(xiàn)狀,在不同的司法實踐過程中總結經(jīng)驗,提出了寶貴的學術觀點。下文將選取部分典型研究進行解讀。
關于法官書寫司法判決文書,波斯納通過分析霍姆斯和卡多佐的寫作技巧與風格[16],指出法官可以用文學手段,通過判決書將個人意志傳達給當事人和社會。但沈明認為,我國作為大陸法系國家,其司法判決書的寫作傳統(tǒng)和習慣與英美法系國家迥異,應當思考此類研究在中國是否有價值[17]。本文認為判決書是一個案件終結的標志,象征著一個國家的司法理念和法治精神,不僅關系到當事人的利益分配,也關系到一個國家的法律威嚴。因此,關于如何完善判決文書的研究任重道遠,存在繼續(xù)研究的價值。
劉明娜認為,在偵查過程中,偵查人員往往高度依賴相關文本,這就在敘事過程中相應地產(chǎn)生了話語權力的爭奪問題,繼而涉及到如何以文學敘事的方法再次理解偵查過程中的文本[18]。
劉燕的研究更接近于后現(xiàn)代哲學的理論實踐,她從敘事學和修辭學角度解讀了案件的事實建構[19],將案件事實建構和人物建構理解為文學建構[20],這在很大程度上考驗了法律規(guī)范的確定性和案件事實的客觀性,從而進一步強調了法律的文學性狀。
涉及到語言犯罪、口頭證據(jù)、偵查機關的訊問以及人民調解員的調解,都需要運用語言這個主要工具,并以文學敘事技巧為輔助手段。立法文本的解讀、訴訟文書的措辭以及司法判決的寫作也同樣離不開語言學和敘事學的理論。本文認為“作為文學的法律”視域下的“法律話語的敘事”有著深遠且豐富的研究前景和研究價值,應當成為“法律與文學”運動中的一支有力的“隊伍”。
后現(xiàn)代主義提出了歷史進步的虛假性和主客體的分離,質疑真理和理性,并認為宏觀敘事話語是虛幻的,由于性別、種族或階級的原因,它對弱勢群體具有極端的排他性和壓迫性。后現(xiàn)代主義者們鼓勵在性別、種族或階級等方面相對弱勢的群體為改變自身的弱勢境遇而抗爭,爭取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改變因歷史和傳統(tǒng)導致的現(xiàn)實社會固有的不平衡。
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在20世紀80年代全面進入法學領域?;谏鲜隼砟?,后現(xiàn)代法學主張,建立在理性個體的自治理念之上的法律體系根本就不存在,更不論可以獨立自治的理性的法律主體。政治與法律、價值與事實、信仰與理性看似兩相獨立,實則混為一體。因此,一直標榜中立和普遍的法律在本質上是一種典型的宏觀敘事話語。
“法律與文學”運動主張法律不再是客觀、公正、權威的原則和規(guī)則,而是蘊含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交流。那些罕見的法律故事、被主流思想邊緣化的故事反而更能展現(xiàn)出法律制度的多面性,展現(xiàn)出社會多層次的正義結構。不同的正義觀在文學故事中都能找到表達的方式,從而反抗法律的話語霸權。
司法發(fā)展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出現(xiàn)后現(xiàn)代化的轉向,法律敘事必須要面對批判和質疑?!白鳛槲膶W的法律”視角下,法律話語以“文學化”的傾向呼應后現(xiàn)代法學的號召,主要體現(xiàn)為法律敘事的策略、語言及風格的“文學化”。
以我國的司法文書為例,傳統(tǒng)法律觀念試圖避免司法文書的文學性傾向,因為這種傾向會導致司法文書的不正式以及公眾對司法文書的不信任。然而,隨著司法文書改革的推進,在案件事實清晰、相關證據(jù)充分的基礎上,敘事策略對案件事實的建構不會有本質影響。司法文書的文學性逐漸被公眾認可。三段論模式是我國司法論證中廣泛使用的一種方法。然而,僅僅依靠這種模式存在許多弊端。文學化的司法文書跳脫出傳統(tǒng)的法律論證邏輯,對傳統(tǒng)的三段論模式進行了創(chuàng)新和超越。從單一的三段論轉向多元化論證,是順應后現(xiàn)代法學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隨著“作為文學的法律”的研究不斷深入,文學的敘事策略不斷融入主流說理,并且被一點點運用到司法文書中,從而在司法文書改革的進程中起到了推動作用,逐漸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
在一個案件的訴訟審理過程中,訴訟主體之間的利益都是沖突的,為了使法官審查的事實對自己有利,他們會使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策略,使原始和客觀的事實情況顯得復雜多樣。在現(xiàn)階段,構建案例事實中最常用的文學策略是事件選擇和故事構建。事件選擇是指講述人強調或故意弱化、選擇或丟棄已獲得證據(jù)中的信息,選擇有利于講述人意圖實現(xiàn)的事件,并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利己的故事。事件選擇策略在案件事實整體外觀的構建中起著全觀性的作用。故事構建是指通過講故事來組織零碎的證據(jù)信息,將重點從案件本身的事實轉移到故事情節(jié)上,從而構建一個情節(jié)完整的故事。這種文學策略以講故事的方式描述事實,形成情節(jié)的完整輪廓,使觀眾相信案件的事實就是故事所描述的。因為,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他們更喜歡引人入勝的故事而不是簡單的事實真相。因此,受某些修辭手段或策略影響的案件事實更符合公眾的認知需求。
有鑒于此,法律工作者應當合理運用文學化的法律敘事策略,不能混淆視聽、顛倒黑白,但也要具備抽絲剝繭、講清事實的敘事能力。
語言是立法文本和司法文書的生命,是法律話語運作的工具。美國法學語言學家彼得·蒂爾斯瑪認為,語言貫穿了法律文書的從始至終,所以法律離不開語言?!胺膳c文學”運動的宗旨就是肯定文學修辭和文學風格,主張改變法律語言枯燥乏味的語言特征,閱讀法律文本的過程其實就是文學分享的過程。“法律與文學”運動的奠基人懷特在《作為語言的法律》中運用解釋學、解構主義和符號學等文學方法來論證“作為語言的法律”,提出語言、法律、文學都是屬于群眾的。這種后現(xiàn)代轉向,對于法律工作者和法律文書的讀者而言,是一種新鮮又大膽的嘗試。
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王德春教授將修辭手段分為表達手段和描繪手段兩類。表達手段用來解釋原意以及各種補充意義,常見的表達方式包括表情詞匯和熟語。描繪手段是用來修飾原意的,通常包括比喻、擬人、夸張和一些帶有描繪色彩的習語[21]。在案件事實中塑造一個人物時,如果律師用帶有感情色彩的語言來描述他,就會影響讀者或聽眾對此人的看法。例如,將殺人犯描述為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一個溫柔的母親或一個孝順的兒子,會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公眾對殺人犯的同情和理解。同樣,如果受害者被描述為殘忍和殘暴的社會混混,這就會讓公眾覺得受害者罪有應得。此外,說話者還可以通過夸張的修辭手段來喚起讀者或聽眾的緊迫感和強烈感,從而使讀者或聽眾與其共情。
當事人和律師在進行法律敘事時,很難一直保持客觀中立的理性敘事,其語言總避免不了“文學化”。法律敘事的語言為何,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案件事實的建構和審判。因此,如何理解和運用法律敘事的“文學化”語言是個非常有趣的研究課題。
很多人誤解了語體風格的重要性,認為法律文書的風格就應該是簡單樸素的,不應該與生動感性的文學有任何瓜葛。但是以司法文書為例,司法文書是一種特殊的文學文本,其內發(fā)的文學性表明司法也可以是充滿藝術性的,是可供審美的,法律當然可以像文學一樣表達。文學不是裝飾品,其和法律不是形式與本真的關系,兩者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體。正是文學生動有力的風格,才使一份判決更容易被普通群眾所信服,才能讓司法走近人民群眾,才會有眾多司法判決的說服力孰強孰弱的問題。文學化的司法將獨具中國特色的司法文風融入到法律敘事當中,從而促使法律職業(yè)者尋求本土的法律資源。
“作為文學的法律”思潮以其獨特的文學視角審視法學研究,以其“文學化”的后現(xiàn)代特質影響法學研究。結合以上對“作為文學的法律”思潮的解讀,本文認為這一思潮主要包括三方面的作用:借助文學手段解讀公平正義、推動司法發(fā)展進程以及豐富法學研究的方法論。
“作為文學的法律”把法律本身當作是一種文學故事,正如舒國瀅教授所說的“司法劇場化”[22],如果將法庭看作是一個舞臺,那么法官、公訴人、律師、當事人和證人等等都是這個舞臺上的角色。角色們依次登場,當事人敘述他們自己腦海中形成的案件事實,律師對當事人的敘事進行加工,并以法律專業(yè)人員的身份敘述法律事實,而法官則以舞臺上最具權勢者的身份敘述法律規(guī)范……在這段表演中,角色們都在敘事,但他們的敘事一定會受到年齡、學識、性格、經(jīng)歷和職業(yè)等主客觀因素的影響,最終或許會出現(xiàn)“羅生門”式的言語結果。以文學故事的形式講述法律,打破了法律作為宏觀敘事話語的森嚴。根據(jù)文學的思維邏輯,不同的正義觀念都要被表達,而不是僅僅賦予法官表達的權利。舞臺上,沒有大小角色之分,每個角色都有平等的表達權,他們在表達過程中闡述自己關于公平的主張,為公平正義提供新的解讀方式,為法律貢獻源源不斷的新智慧。
維柯曾言:“古代法學大部分是詩性的?!盵23]由于法律文本的準確無誤、樸實無華、莊重肅穆、凝練簡潔以及時代性,且能夠反映某段歷史時期的國情民生,法律文本可以當作是一種探索歷史或社會變遷的文學文本以供閱讀。如前提及,《荷馬史詩》《漢穆拉比法典》《摩奴法典》和《法國民法典》等傳世法典憑借朗朗上口的優(yōu)雅詞句得以廣泛流傳,其法治思想、公平正義的理念也通過文本的形式廣泛傳播、澤被后世、影響深遠??梢姡ǖ湟部梢猿蔀檎駣^人心的激昂詩歌。在法律實踐中,由于立法者或司法者巧妙運用語言技巧,一些著名的判例和判決意見往往極具文學的審美價值。文學在傳承法治理念、弘揚正義觀念中扮演著法律難以獨立完成的角色,具有重要的訓誡價值和傳播價值。
美國著名大法官卡多佐認為,司法發(fā)展進程的最高境界是法律的創(chuàng)作,而不是法律的發(fā)現(xiàn)?!白鳛槲膶W的法律”作為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主張刻板的理性和邏輯不是法律的生命所在,相反,法律是通過人的經(jīng)驗積淀而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在法律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法官的司法經(jīng)驗起著無比重要的作用。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說過,法官應該同時是一位詩人,要把與個人經(jīng)驗相聯(lián)系的現(xiàn)實引入到司法實踐當中去。如果把完全純粹的理性邏輯當作是評價法官業(yè)務水平的唯一標準,那么就會促使法官養(yǎng)成脫離人情、專斷獨行的作風,使司法逐步背離真正的公平公正的初衷?!白鳛槲膶W的法律”思潮將文學的感性力量注入司法實踐中,使得司法擁有博愛的人文精神,讓每一位身處司法實踐中的人感受到法律的人文關懷。
就方法論而言,以文藝作品為材料研究法律社會學不僅具有可行性,而且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近年來,一些中國學者也受到“法律與文學”運動的影響,試圖從文學的角度重新審視法律理論,探索法律研究的新方法。
文學研究有助于闡釋內生于法律和平衡之間的矛盾,有助于理解判決意見的修辭特點。陳文瓊認為,“作為文學的法律”用研究文學文本的方式研究法律文本和司法實踐,把法律視為可以被解釋的文學故事,因此可以使用修辭學、解釋學以及語義學等文學理論和方法研究和分析司法實踐和法律文本[24]。這種多學科融合的方式極大地豐富了法學研究的方法論。蘇曉宏用“法律中的文學”這一說法代替“作為文學的法律”,認為法律和其他文學故事一樣,都是可以被講述和理解的,這就是“法律中的文學”的實質意義。并且,蘇曉宏認為可以讓法律解釋成為文學解釋的一個門類,通過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的方法閱讀和解釋法律,從而在法律的實際運用中完善法律解釋技巧及其方法論的形成[25]。
將法律作為故事來分析有助于顯現(xiàn)法律的開放性和可解釋性,就方法論而言,這是一個更加包容、自由的思考角度,與傳統(tǒng)的理性思辨大相徑庭,這也是“作為文學的法律”的一大優(yōu)勢。
從本質上來說,法學是研究法律的科學,而法律追根究底是語言的;文學研究人類使用語言的規(guī)律,而語言也是人參與社會生活所繞不開的工具。法學與文學以“語言”作為溝通的橋梁,有很多可以相互借鑒的地方。因此,法學和文學絕不是井水不犯河水。
本文認為,“作為文學的法律”思潮視角獨特,有其獨一無二的研究價值?!白鳛槲膶W的法律”用文學敘事的策略、語言和風格分析法律敘事,嘗試將冷冰冰的法律“文學化”,從而實現(xiàn)借助文學手段解讀人們心中各色各異的正義觀,側向推動司法進程,豐富法學研究的方法論?!白鳛槲膶W的法律”思潮極具后現(xiàn)代色彩,實現(xiàn)了多學科互動的研究方法,將文學與法學甚或是語言學巧妙聯(lián)系在一起,反對虛幻的宏觀敘事話語,讓每個人都能夠闡釋心目中的公平正義,是后現(xiàn)代法學發(fā)展過程中獨具意義的一類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