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梁俐珂
(鄭州大學 英美文學研究中心 外國語與國際關(guān)系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疾病伴隨人類文明演進的整個過程,也成為恒久的文學話題。20世紀以來,在自我認知和身份追尋為時代主題的語境下,疾病在作家的筆下,更具有了隱喻的意義。美國著名作家、批評家、公共知識分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1989年出版的《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一書中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1]5。桑塔格分析了肺結(jié)核、艾滋病、癌癥等疾病如何被賦予了隱喻的意義,“追溯和考察了人們?nèi)绾侮U釋疾病尤其是一些傳染性疾病,如何賦予身體上的疾病以道德、政治、文化上的寓意,從而使患者承受了心理上的巨大壓力。這種隱喻性思考方式根深蒂固”[2]104。桑塔格對疾病的隱喻的考察和梳理對我們解讀20世紀美國華裔文學中頻繁出現(xiàn)的病態(tài)書寫不無啟發(fā),對疾病的“祛魅”有利于我們理解和還原在文化夾縫中求得生存的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策略,從而為少數(shù)族裔文學研究提供一個有益的視角。
在文學作品中,疾病的隱喻無處不在。這些隱喻與時代背景和社會變化保持一致,是具體時期某一特定群體的獨特的思想動態(tài)。在隱喻的思維下,我們可以透過疾病這一生理現(xiàn)象的表面,思考并發(fā)掘文學作品中疾病書寫的意義。在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尤其是華裔文學作品中,疾病書寫是個顯性的話題。它是展示弱勢群體處境、遭遇的窗口,也迎合了白人主流社會對華人的集體想象。通常而言,在主流社會的集體想象中,男性大多被刻畫成“陳查理”“傅滿洲”等主流文化臆造出的奸佞、狡猾、邪惡的形象。而華裔女性則是被想象為邪惡但極具異國情調(diào),極能誘惑人的“龍女”形象,或是“蓮花”等溫柔可人、依賴男人的形象[3]8。這些對華裔群體扭曲的想象和丑化的描寫正是美國主流社會意圖控制少數(shù)族裔的手段。
華人男性被主流社會想象成被“閹割”了的、具有“女子氣”的、有同性戀傾向的“他者”,在文學作品中往往被塑造成性無能、孱弱、古怪的病態(tài)形象。導致華人男性被打上“無能”之烙印的原因,主要體現(xiàn)男性在歷史、政治和文化三個方面的缺席。美國的“排華法案”與反對美國公民與少數(shù)族裔通婚等法案使華人男性移民無法生兒育女,成為實際上“被閹割”的男人[4]80。在文化和政治方面,華裔男性的缺席被認為缺乏男性氣質(zhì)。更為嚴重的是,華裔作家本身也逐漸內(nèi)化甚或重新塑造了新的種族主義形象,從而強化了已經(jīng)根植于美國讀者與觀眾心目當中的刻板印象[4]81。在經(jīng)典華裔文學作品中,華裔男性或是處于缺席的地位,或呈現(xiàn)出令人嫌惡的病態(tài)形象?!对钌裰蕖?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中的“灶神”文福在譚恩美筆下是一個易怒、殘暴、心理變態(tài)的男性形象,與文中充滿紳士氣概的美國男人吉米形成了鮮明對比。盡管譚恩美對華裔男性性能力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駁斥了主流社會對華裔男性“性無能”的臆想和偏見,但其心理扭曲乃至變態(tài)的描寫都將華裔男性引入新的刻板印象。在雷庭招(Louis Chu)的小說《吃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1961)中,由于婚前的放蕩生活,華裔男青年王賓來在婚后喪失了性能力。小說的最后,賓來掙脫家長的束縛之后,坦然地與妻子共擔責任,在中藥和妻子的幫助與鼓勵下恢復了性功能。從疾病中康復,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借用了主流話語下華裔男性刻板印象來消解了這一刻板印象。
然而,不管是心理變態(tài)還是生理層面的“性無能”,華裔文學病態(tài)男性形象的背后始終是遭受雙重邊緣化的華裔女性。陳愛敏指出,“閹割”一詞雖然只是亞裔男性歷史上在美國遭受羞辱的代名詞,但它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婦女處于社會的底層[4]79。主流文化使用“閹割”“性無能”等詞匯來指代弱者,反映出的正是其進一步邊緣化女性的目的。相比于華裔男性,女性面臨著更為嚴峻的生存考驗和復雜的身份處境。由于華裔女性承受著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多重壓力,她們的身體飽受了壓迫和折磨,心中郁積了壓抑的情緒。因此在華裔女性文學中,疾病敘述普遍存在,女性病態(tài)形象更為突出。她們對疾病的書寫是在男權(quán)社會中自我身份矛盾與困惑的重壓之下的表現(xiàn),也是其自我身份的隱喻,具有明顯的象征性和符號性[3]12。華裔女作家筆下的女性病態(tài)表現(xiàn)在瘋癲、失語、厭食癥、憂郁癥等方面。在譚恩美的小說《靈感女孩》(The Hundred Secret Sense,1995)中,姐姐鄺的關(guān)于“前世今生”的講述使她受到周圍人的排擠,最終她被認定為精神失常,被送到瘋?cè)嗽航邮茈姄糁委?。為了重獲自由,鄺只好轉(zhuǎn)向沉默。同樣是譚恩美的作品《接骨師之女》(The Bonesetter’s Daughter,2001)中,高度“西化”的二代移民露絲在每年的8月12日都會說不出話。她的工作要求她保持沉默,無法表達自己的思想。在與白人的婚姻中,她同樣始終處于邊緣的地位。劉愛美《單人紙牌游戲》(Solitaire,1979)中,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的女孩艾美患上了厭食癥。為了迎合男性的審美,她選擇通過不吃東西減肥,甚至厭惡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這些疾病表征不僅僅是華裔女性身體上的病態(tài),還是她們精神上痛苦無助狀態(tài)的表現(xiàn),向我們展示了在父權(quán)、男權(quán)和種族歧視背景下病態(tài)的華裔女性群像。
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是美國華裔女作家,曾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1981)、“美國國家評論獎”(1981)等獎項。其代表作《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是美國華裔文學經(jīng)典作品,在國內(nèi)外享有聲譽?!杜率俊窂亩A裔小女孩“我”的視角講述了身邊的女性群體和自我成長的故事。小說中,疾病似乎成為華裔社區(qū)中的常態(tài):精神失常的爺爺、瘋癲的月蘭、社區(qū)里的瘋女人們、學校里失語的華裔女孩……湯亭亭刻畫了以“瘋癲”“失語”為主要表征的病態(tài)華裔形象,行文間揭示了華裔群體病態(tài)的復雜原因——西方霸權(quán)主義思想以及來自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多重壓迫。通過對不同階級、性別和年齡華裔群體疾病的分析,《女勇士》在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殖民主義者對華裔的刻板印象,也使得華裔集體內(nèi)部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得以展示。
女性瘋癲書寫在20世紀引起了現(xiàn)代文學批評家的重點關(guān)注,這一定程度上受益于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Gilbert,1936-)、蘇珊·古芭(Susan Gubar,1944-)合著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1978)。兩位學者敏銳地注意到了英國文學經(jīng)典《簡愛》中少有人關(guān)注的男主羅切斯特的妻子伯莎·梅森,指出女性的瘋癲“代表了女性內(nèi)心深處因受到社會與文化壓制而產(chǎn)生的憤懣與不滿、沖動與狂野的反叛欲望”[5]。另外,吉爾伯特和古芭認為文學作品中的瘋癲書寫是女性作家的寫作策略。女性作家作品中的瘋癲女性形象是作家本人的“替身”,表達了女性作家在男性主導的文學傳統(tǒng)中對作家身份的焦慮。瘋癲的女性是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獨特現(xiàn)象,透過瘋癲背后的隱喻,瘋癲書寫的原因和作家的動機得以揭示。
《女勇士》中,瘋癲是華裔社區(qū)的主要疾病,整個社區(qū)似乎已經(jīng)“瘋”了:祖父因為被日本人打而瘋、姨媽月蘭被丈夫拋棄后瘋了、社區(qū)里隨處可見瘋女人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不禁產(chǎn)生了疑問:“也許沒瘋的人都留在中國,建設他們新的、不瘋的社會。也許我們這地方由于長期不與外界溝通,早就有點古怪”[6]169。但是書寫華裔社會的生存困境和病態(tài)并不是作者的唯一目的。男權(quán)、父權(quán)制度是女性瘋癲的主要原因,女性作家將瘋癲作為反擊男權(quán)的符碼和自我表達的方式[7]。借華裔小女孩“我”的視角,湯亭亭講述了華裔社會不同原因下的瘋癲故事,剖析了一代華裔瘋癲的原因,還原了華裔在歷史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沖突時的艱難處境。
小說中描寫到的瘋女人大都是已為人妻的一代移民,她們或追隨先到美國的丈夫而來,或是被華裔單身男子從中國買來。華裔社會的這種畸形家庭是美國一系列排華法案的結(jié)果。美國國會于1924年通過了《移民法》,明確禁止中國婦女入境[8]106。此措施造成華裔社區(qū)形成了獨特的“單身漢”社會,已有妻室的華人男子不得不與親人分別兩地。小說中的勇蘭和月蘭便是在丈夫赴美后被留在國內(nèi)的。1946年,美國通過了《戰(zhàn)爭新娘法》,并單獨頒布了法律允許華裔美國人的妻子和子女以“非配額移民”身份申請進入美國,這樣大量華人婦女和子女得以進入美國[8]107。華裔男子置留國內(nèi)的妻子獲得機會赴美;許多單身男子得以從中國買來老婆。而中國女子赴美后卻往往無法融入主流社會,面臨著生活和身份上的困境,精神逐漸失常。
“西宮門外”一章中,中國傳統(tǒng)女性姨媽月蘭三十年來獨自生活,對從美國定期寄錢回來的丈夫感恩戴德。月蘭在勇蘭的幫助下千里迢迢赴美國尋夫,卻發(fā)現(xiàn)丈夫在美國已另有白人妻室。丈夫以她語言不通、不適合做家庭主婦幫他待客作為回應,拒絕了月蘭的卑微請求,徹底擊潰了月蘭的自尊心與希望。而月蘭面對已經(jīng)美國化的丈夫和年輕貌美的白人妻子,“十分羞愧,雙手捂著臉。她甚至也希望把長滿老人斑的手藏起來”[6]139。月蘭早已將男權(quán)標準內(nèi)質(zhì)化,是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獨立人格的空洞存在。失去了丈夫這個精神支撐,月蘭感受到與日俱增的孤獨感與異化感。她時刻擔心會被跟蹤和窺視,把自己封閉在屋子里,精神開始失常,常常出現(xiàn)自己和親人被美國人迫害的幻覺,最后被家人無奈之下送往瘋?cè)嗽?。月蘭瘋狂中對美國人的幻象,是她對美國人恐懼、憎恨的結(jié)果,這種情感已經(jīng)成為她潛意識的一部分,因為是美國讓她失去了丈夫和原本充滿希冀的幸福生活。瘋癲是月蘭痛苦的宣泄,是她逃離現(xiàn)實而為自己建造的“烏托邦”。瘋?cè)嗽簩υ绿m來說是心靈歸宿,在瘋?cè)嗽褐械脑绿m卻令人驚訝地“像孩子般雀躍”[6]145。在這里她擺脫了美國主流文化的壓迫感和父權(quán)社會帶給自己的悲劇,找到了自由、獨立的自己。正如“西宮門外”一章的名字一樣,東宮與西宮之爭指代的正是月蘭代表的東方文化和美國妻子代表的西方文化之間的斗爭。雖身處美國,月蘭始終被拒絕在美國這個“西宮”的大門之外,她無法擺脫中國男權(quán)文化中男尊女卑思想的困擾和種族歧視的壓迫。
“我”的鄰居家也有一個瘋女人,是鄰居從中國買回來的老婆。鄰居夫妻兩人結(jié)婚多年卻仍然沒有孩子。妻子在時常地發(fā)瘋之后被送往了瘋?cè)嗽洪L達兩年。面對丈夫從西部帶回來的私生子,老年得子的瘋女人非常高興。在中國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被剝奪了作為人的基本權(quán)利和尊嚴。她們被物化成男性的商品,在買賣中來到異國他鄉(xiāng),承擔延續(xù)香火的責任。而無法生育的女性對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來說,失去了她們最為重要的價值。被隔絕的生存空間、家庭的否定、無處寄托的心靈,種種悲慘的遭遇使她們最終精神失常。而最后鄰居瘋女人在門口坐著“安然去世”[6]170,心里仍然懷著老年得子的喜悅。
桑塔格認為:“精神失常者的療養(yǎng)院就是瘋?cè)嗽?,患者被送往瘋?cè)嗽壕褪且环N放逐、一次‘心理旅程’精神錯亂的人被隔離進療養(yǎng)院即瘋?cè)嗽褐?,病人便進入了一個有著特殊規(guī)則的雙重世界”[1]34;“精神錯亂能將人的意識帶入一種陣發(fā)性的悟徹狀態(tài)中”[1]35。只有在瘋?cè)嗽?,女性才能擺脫主流社會和男權(quán)思想的雙重壓迫,實現(xiàn)心靈的自由。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下,中國妻子被當做可有可無的“物品”留在國內(nèi),受到傳統(tǒng)社會和輿論的規(guī)訓。當中國女子懷著對未來的美好向往,最終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受到的是來自男權(quán)社會和白人社會的雙重壓迫。華裔妻子在社會的束縛與壓迫中瘋癲,又在瘋癲中找到自我。瘋癲毀滅了華裔女性,卻也“拯救”了她們。
無論是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還是在華裔社會,男權(quán)主義思想都占有支配地位。而失去了家庭支持、經(jīng)濟支撐和正常心智的瘋女人,更是被同胞排斥到社會的邊緣。人們往往對精神失常者產(chǎn)生排斥心理甚至暴力傾向。心理學研究顯示,精神疾病一旦形成,患者的群體內(nèi)部包括本人、家庭以及交際圈都會被污名化,從而產(chǎn)生羞恥的心理[9]749。在中國社會中,精神疾病患者被“驅(qū)逐”至社會邊緣,失去了正常通婚、生活的條件和機會。在《鄉(xiāng)村醫(yī)生》一章中,單純無知的瘋女人戴著反光頭飾在陽光下玩耍,卻被愚昧的鄉(xiāng)民當做日軍的間諜而被活活打死。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底層社會的女性被置于最下層的位置,被剝奪了基本的權(quán)利和尊嚴,而瘋女人則更是成為眾矢之的。
在美國華裔社區(qū),精神疾病的羞恥心理還會與華裔族群一直以來遭受的種族污名化行為重合,導致患有精神疾病的華裔群體承受雙重的精神壓力,時刻承擔著可能抹黑自己家族和族群的心理壓力。瘋癲的中國人被華裔社區(qū)排擠到社會邊緣,甚至會看做是影響了整個華裔種族的污點,抹黑了華裔群體的形象,不符合主流社會欣賞和設定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形象[9]750。瘋癲的華裔女性成為邊緣外的邊緣人,遭到整個社會的歧視和拋棄。“我”家附近的河灣有一位流浪的老太婆“巫婆皮亞娜”。她精神失常,穿著破爛,常在外悠游。孩子們中間流傳著她可能傷害人的“巫術(shù)”,大人們也對她避之不及。因此,“皮亞娜”一出現(xiàn)就總是把孩子們嚇得哭著跑開。如果說瘋?cè)嗽菏钳偱藗冏詈玫摹隘燄B(yǎng)院”,那么對于最底層的流浪女子來說,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沒有親人的幫助,皮亞娜遭到社區(qū)同胞的排斥,最后生死未卜。在種族、性別和階級“三座大山”的壓制下,底層社會的華裔女性不但得不到美國社會的救助,而且也無法獲得華人社會的同情。中國瘋女孩和皮亞娜的個人經(jīng)歷中,患有精神疾病的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生存困境得以展現(xiàn)。底層社會的瘋女人被社會拋棄,失去了正常生存的權(quán)利,成為社會的犧牲品。
由于歷史經(jīng)歷、成長環(huán)境、教育等的不同,二代華裔在行為、心理等方面都與第一代相異,他們在文化上缺乏歸屬感,感覺自己是屬于兩種文化之間的人,由此產(chǎn)生了身份認同焦慮。除了主流社會的種族歧視,二代華裔的身份認同焦慮程度還與年齡段、社會階層、家庭環(huán)境、代際關(guān)系等因素有關(guān)。童年時期,大多數(shù)二代華裔直覺上極為反感被稱作“中國人”,認為父母過分強調(diào)學業(yè)成績,限制自由,強加給他們不熟悉的文化與價值觀念,彼時的他們因為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fā)這些族裔特征而遭到白人同學的嘲笑,他們強烈希望能融入主流社會[10]。另外,當有著家鄉(xiāng)情結(jié)以及傳統(tǒng)思維的移民長者試圖把他們的思想與價值理念強加給日益美國化的孩子時,華裔代際之間的文化沖突更為明顯[11]。尤其是對華裔女童來說,她們直接面對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的傷害,承受著更為劇烈的文化沖突。這些身份焦慮和文化沖突不斷累積,處于旋渦之中的華裔女童常常陷入迷茫,產(chǎn)生自閉、叛逆、失語等心理問題。
通過《女勇士》中“我”的視角,華裔女童的文化夾縫處境和成長困惑得以清晰呈現(xiàn)。文中的華裔女童生活在華人聚集區(qū),處于極其濃厚的華人傳統(tǒng)文化中,但同時也直接受到華人傳統(tǒng)的重男輕女思想的傷害。她們向往主流文化,卻又感到自卑不敢開口。她們的成長是病態(tài)的,交織著沉默與瘋癲。對外,自卑戰(zhàn)勝了自我,她們保持沉默對抗外界,卻也因此喪失了話語權(quán);對內(nèi),在嚴重的代際沖突中,她們對抗長輩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策略則是“裝瘋”。
沉默是包括華裔在內(nèi)的美國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一個標簽。語言不通、文化自卑等原因使得華裔在外界留下了沉默少言的印象。主流社會為其刻畫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沉默、溫順”等標簽,被華裔群體進行內(nèi)化而進一步保持沉默。當內(nèi)心的訴求無法順利地用英文表達,表達出的聲音也無人傾聽,沉默背后的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產(chǎn)生說話障礙的心理問題。言語障礙是華裔女孩普遍的心理疾病。
“羌笛野曲”一章中,湯亭亭講述了小女孩“我”和其他華裔兒童如何沉默以及自己逼迫失語女孩張口說話的故事。主流文化審美觀的內(nèi)化使“我”從小就對自己的華人身份產(chǎn)生了自卑的心理,“我”從開始講英語時,便已經(jīng)充滿自卑感,華人始終是“我”時刻銘記的身份。這種心理問題使她經(jīng)歷了長達一年的沉默。在白人學校華裔女孩因為過度自卑不敢大聲說話,在集體活動被排擠也不敢抗爭。幾乎所有的華裔女孩兒都羞于說英語:“別的華人女孩也不講話,于是我明白了沉默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是華人”[6]150。在“我”的眼中,中國人說話不如美國人和日本人說話好聽,因此她只好刻意細聲細語地講話,以顯出“我們的美國女性氣”[6]155。作者以華裔小女孩“我”的視角清晰地展示了華裔二代移民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是對二代華裔兒童們的群體構(gòu)畫。
華裔女孩的失語是由心理問題導致的,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心理疾病,需要心理治療的介入。文中“我”和妹妹在接受語言障礙治療時,卻又奇跡般地好了[6]155。而且失語現(xiàn)象在白人學校表現(xiàn)地尤為明顯,在華人學校卻蕩然無存。這證明華裔兒童的失語不是生理上的疾病,而是心理上的恐懼。華裔兒童內(nèi)化了白人種族主義的審美觀,對膚色、音色的態(tài)度刻意與白種人一致,對自己的聲音產(chǎn)生嚴重的自卑心理。由此可見,西方殖民主義奉行的種族等級觀念以及長久以來的排華政策,已經(jīng)使身份優(yōu)劣的思想內(nèi)化到幼小的華裔兒童心中,二代華裔被動地使自己成為主流文化中國塑造的“他者”形象。
班里一個從不敢說話的華裔女孩讓“我”感到生氣和厭煩,從女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拔摇遍_始逼迫女孩張口說話,然而無論“我”怎么威脅,女孩都不表示反抗。在文中,“我”在無奈和氣憤之下邊哭邊向女孩喊出沉默的后果:大家的討厭、失去參加活動的機會、成為沒有人娶的“植物”、無法在社會中生存……[6]164這些聲淚俱下的勸說不僅僅是“我”對這個女孩的逼迫,也是“我”對自己軟弱的憤怒,是湯亭亭對曾經(jīng)沉默不語的自己、對甘愿沉默的華裔群體的逼迫和警告。西方霸權(quán)主義和主流文化對東方的話語支配性,是以被支配者話語權(quán)的喪失和生命遭到踐踏為代價的[3]29。沉默意味著放棄說話和爭取機會的權(quán)利,是華裔屈從霸權(quán)主義、否定存在價值、放棄自己身份的表現(xiàn)。如果華裔女性為自己開啟靜音狀態(tài),便會像不知反抗的月蘭一樣被社會拋棄,獨嘗苦果。
失語是困惑華裔女性已久的困境。華裔美國移民的歷史是一部受盡美國白人社會凌辱和歧視的歷史。最為可悲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美國華裔移民的歷史一直被美國當局消音,尤其是其中女性移民的歷史記錄。除了歷史中的“失語”,在文學中華裔女性的形象也是被動地由美國主流文化定義的刻板模式化。湯亭亭在《女勇士》中借“我”之口的吶喊來伸張華裔女性的正當權(quán)利,借她們的悲慘故事來努力言說華裔女性被壓迫下的不屈精神。對“失語”的描寫不僅是處于邊緣地位的華裔作家的發(fā)聲,也是湯亭亭對自身身份的確認[12]。湯亭亭以及書中女性的吶喊與反抗解構(gòu)了主流社會對華裔群體“沉默”的刻板印象,體現(xiàn)出華裔女性作家消解西方霸權(quán)、對抗種族歧視的意識。華裔群體要勇敢地發(fā)聲,才有可能從東方主義者手中爭奪話語權(quán)。
在美國華人移民家庭,儒家傳統(tǒng)的孝順、好學、刻苦、自律通常被用作教育子女的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13]25。然而,由于兩代人之間生長環(huán)境、教育等的不同,華人家庭常處于新舊文化、中西文化的雙重沖突中。根據(jù)移民社會學家周敏教授的調(diào)查研究,華人聚集區(qū)移民家庭的子女“常視父母為‘老頑固’,父母之道為‘老封建’‘老過時’‘老落后’”[13]25。這種代際沖突在《女勇士》中勇蘭和子女的日常相處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勇蘭家教嚴格,希望子女成龍成鳳。而子女則想方設法逃離父母管教的牢籠。華裔兒童有意識地反叛華人社區(qū)的落后思想,文中的“我”發(fā)起抗議的形式則是“裝瘋”。
主人公“我”成長于美國華人社區(qū)一個傳統(tǒng)的大家庭中。家里的華裔兒童對華裔社區(qū)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認同。當長輩們制定嚴格和奇怪的餐桌規(guī)矩時,孩子們會用英文小聲咒罵。社區(qū)里長輩重男輕女的言論“一個女孩還不夠用,又一個女孩”使母親自慚形穢,弟弟的出生讓“我”感受到區(qū)別對待。當“我”為了改變自己在家里的處境而發(fā)奮學習時,卻沒有得到期待中父母的祝賀,反而因為自己的女兒身被認為讀書無用[6]43。華人落后的文化、迷信的風俗觀念和奇怪的生活習慣使“我”決心通過“裝瘋”抗議?!拔摇弊哉J是家里的瘋姑娘[6]173,通過“裝瘋”故意攪亂大人的“相親計劃”:故意破壞餐具、時不時說幾句臟話、專干不吉利的事和故意對待客人不禮貌。“我”也曾試圖和母親交流,希望通過和她講200件事使她了解“我”[6]180,但忙于活計的母親認為她在發(fā)瘋:“我受不了你這份兒咕噥……你瘋了。我可不想聽你的瘋話”[6]183。缺乏溝通是兩代華裔之間互相不了解以致于產(chǎn)生嚴重矛盾的重要原因,但從中我們也能窺見一代華裔在主流社會生存的不易。生活在華人聚集區(qū)的大部分華人移民家庭是雙職工家庭,夫妻雙方都日夜忙碌。文中的勇蘭和丈夫經(jīng)營洗衣作坊,每日都有一籃一籃的衣物,且店內(nèi)環(huán)境惡劣,十分悶熱。只有傍晚的涼爽時分,大多數(shù)的活計都已完成,母親才能夠靜靜“站在漿缸旁邊擰衣服”,享受最平靜的時光[6]181。在不停勞作才能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情況下,父母往往無暇關(guān)注子女的心理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二代華裔兒童承受的壓力不僅僅來自于家庭內(nèi)部,還來自于整個華人社區(qū)的制約。一代移民初到異國他鄉(xiāng)在美國主流社會的邊緣夾縫求生,只能依靠互助和族裔社區(qū)組織的支持。因此,在華人社區(qū)中,不論是個人還是家庭都與各種組織關(guān)系密切,“對社區(qū)既依賴又受控”。在這個大家庭中成長的兒童,“不僅直接受到自己父母的管教,還身不由己地受到社區(qū)內(nèi)‘爺爺’、‘叔伯’的管教”,他們通常是“同族(同姓)的長輩或父母的親朋”[13]27。父母和孩子的言行都會受到華人社區(qū)的制約?!杜率俊分校槍χ魅斯摹靶蘩碛媱潯逼鸪跏怯涉?zhèn)上首富太太發(fā)起的。首富一家將移民帶到華人社區(qū),因此長輩都對太太畢恭畢敬。她嚴肅地指責“我”的嗓音為“捏脖鴨嗓”,并當面“諄諄教誨”母親“治治那嗓子,否則她嫁不出去的。甚至那些傻瓜混血兒都不會要她”[6]176。太太對女孩的評價和指責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認為父母擺脫女兒們的下一步計劃便是快速將她們嫁出去,于是開始了她的“裝瘋”計劃以嚇退相親者。成長于美國,二代移民接受的是美國主流教育,受到了獨立、自由思想的熏陶。面對華人社區(qū)和家庭不合理的安排,她奮起反抗的策略就是“裝瘋”。那么怎樣才是理智、聰明的呢?在母親和相親對象的談話中,善女工、愛打掃是“正常的”女孩應該具備的品質(zhì)。于是她故意拿著掃把揚起灰塵,穿著邋遢,不講禮貌。主人公的“瘋”是對長輩制定的標準的反叛,是故意而為之的無奈之舉。裝瘋的背后是“我”追求獨立自主的渴望,這也是包括作者在內(nèi)的二代移民共同的訴求。
吉爾伯特和古芭認為父權(quán)制下的女性創(chuàng)作是極其艱難的,簡·奧斯丁和喬治·艾略特為了出版自己的作品而化名男性,以她們?yōu)榇淼脑缙谂詣?chuàng)作不得不發(fā)出雙重的聲音,表面上是一種符合時宜的聲音,但還隱藏著一種話中之話,那才是女性的心聲,被認為是女性借以反抗父權(quán)制文學體系的一種策略(female textual strategy)[14]。湯亭亭在小說《女勇士》中的病態(tài)書寫,表面上看來似乎迎合了主流社會的白人讀者對華裔的獵奇心理,但是這些病態(tài)書寫本身更加體現(xiàn)了華裔女性對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反抗意識,展現(xiàn)了女性自我身份的超越性別、超越階級、超越種族的執(zhí)著探尋。病態(tài)書寫的背后正是作者的真正用心:解構(gòu)主流社會對華裔種族的刻板印象,為歷史中被消聲的弱勢群體發(f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