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對明詩史的建構(gòu)

何 振 葛恒剛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3；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常見的以流派演進為敘述模式的明詩史之外，王夫之(1619-1692)建構(gòu)出別具一格的“雅”“俗”交叉演進的明詩史：除明初諸派以外的其他主要流派大都為“俗”，不足以代表明詩史；劉基、高啟、湯顯祖等杰出的個體詩人才稱得上“雅”，才是明詩史的“正宗”。就其現(xiàn)存著述看，王夫之主要通過中年的《明詩評選》和暮年的《夕堂永日緒論》實現(xiàn)對明詩史的建構(gòu)。

一、《明詩評選》中的明詩史及其特征

《明詩評選》(下文簡稱《評選》)是王夫之現(xiàn)存三種詩歌選本之一，詩后有評語，常敘述明詩源流。該選本可謂王夫之建構(gòu)明詩史的主要載體?！对u選》所及明代詩人、詩作大抵分兩類：一是被贊賞的，二是受批評的。因此，有必要分開討論這兩類詩人、詩作構(gòu)成的明詩史的特征?！对u選》說蔡汝楠和皇甫涍“力摩瑯琊之壘，雅道乃有中興之望”(1)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第1425頁。下文引《般山全書》，皆出此版本。。所以，那些被贊賞的好詩可稱為“雅詩”，被批評的差詩可稱作“俗詩”，兩類詩人可名為“雅詩人”和“俗詩人”，詩歌史的兩條脈絡(luò)可稱為“雅詩史”和“俗詩史”。

明代“俗詩”規(guī)模不斷擴大，質(zhì)量持續(xù)降低，其外在表現(xiàn)“俗詩史”一直在退化。大體說來，明初只有王偁、林鴻、王恭、高棅等因師法錢起、劉長卿而稍顯遜色(2)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296頁。。永樂之后，臺閣體使詩道中絕，景泰十子更是粗陋不堪。(3)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67頁。茶陵派雖在一定程度上矯正詩風(fēng)，但不乏“狂俗”的“末流”(4)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90、1493頁。。此后，何李、李王、鐘譚成就都不高，謝榛、宗臣等尤其糟糕，前七子輻射群體、竟陵派其他人更是薄劣(5)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92、1590、1312頁。。萬歷以后，詩壇充斥“時詩”，即“認題目認景認事，鉆研求肖，借客形主，以反跌正，皆科場文字手筆。竟陵以后，體屢變而要不出此”。所以說，當(dāng)時“能為錢、劉者亦鮮矣”(6)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37、1443頁。。除此之外，有兩種比較特殊的情形。明初閩派成就較低的主要原因是師法李頎，“千秋以來，作詩者但向李頎墳上酹一滴酒，即終身洗拔不出，非獨子羽、廷禮為然”。之后仍有不少詩人重蹈覆轍，“何大復(fù)、孫一元、吳川樓、宗子相輩以壯激而得頑笨。鐘伯敬飾之以尖側(cè)，而仍其莽淡。錢受之游之以圓活，而用其疏梗。屢變旁出，要皆李頎一燈所染。他如傅汝舟、陳昂一流，依林、高之末焰，又不足言已”(7)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77頁。?？梢?，明代“俗詩史”延續(xù)的原因之一也是取法李頎，其聲勢越來越大，成就總體卻越來越低。還有一種情況是學(xué)習(xí)對象的退化，“何、李首排長沙，而何下移于晚唐；李、王繼法空同，而王下移于東坡；鐘、譚以帖括為詩，求媚經(jīng)生，而譚頗以風(fēng)味上溯古人”。(8)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92頁。除退化外，明代“俗詩史”又在循環(huán)往復(fù)，明代“俗詩”處于惡性循環(huán)中。臺閣體為明代“俗詩”的源頭之一，“永樂初，大紳、光大風(fēng)韻自存。向后諸公采掇近似套語以供應(yīng)制，而詩遂為之中絕，以啟景泰十子之陋”(9)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67頁。。景泰十子承接臺閣體而危害更大，“一代之詩，莫惡于景泰劉御醫(yī)、湯參將一流！釘鉸魔風(fēng)，夸速爭多，盡古今來風(fēng)雅之厄極矣”，使得“景泰時風(fēng)雅道絕”(10)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90、1635頁。。他們的消極影響絕不止于景泰一朝，“成、弘之際，風(fēng)雅道廢，上沿景泰十狂人之陋，一切以囂凌鹵莽相長”，之后“何、李下流，粗豪復(fù)進，如謝榛、宗臣一種囂陋習(xí)氣，復(fù)入景泰十狂人之壘”(11)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01、1590頁。。換句話說，后人不斷承襲前人之陋造成明代“俗詩史”的延續(xù)，景泰十子相當(dāng)糟糕，之前的臺閣體、之后的成弘詩不至于那么不堪，成弘之后的謝榛、宗臣等又重蹈景泰十子的覆轍。此外，前后七子、公安、竟陵形成“皇明詩體三變”(12)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11-1312頁。。何李、李王、鐘譚“自相軒輊”，然而難以和公安相提并論，因為公安不“恃用字以立宗”，消極影響相對有限，主要人物袁宏道也具一定的詩才、詩識和成就(13)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92、1528-1530、1312頁。?？梢?，前后七子和竟陵也構(gòu)成一種循環(huán)。

“雅詩”在明初非常興盛，永樂時已經(jīng)式微，景泰時消亡殆盡，之后出現(xiàn)中興，明末再度衰微。具體來說，洪武詩人通過“直接魏、晉”或“直接初唐”對宋元詩糾偏救弊，成就極高(14)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47、1199頁。。劉基是明代最杰出的詩人，“起千年后，奪得《三百篇》、漢人精髓”。孫蕡、高啟是“開代兩大手筆，凌宋爭唐，不相為下”。劉炳、貝瓊是“國初一雙玉箸，更不令三百年來作第三座”。張宇初是“國初第一好手”。胡翰“尤為大宗”(15)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54、1165、1284、1292、1279頁。。永樂初年，只有解縉、胡廣“風(fēng)韻自存”(16)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67頁。。弘正時，茶陵派“以彼風(fēng)力心理，即力返大雅，當(dāng)令咫尺”，可惜“脫胎韓、蘇，卒為何、李所訶”(17)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90頁。。祝允明、唐寅、蔡羽尚能“領(lǐng)袖大雅，起唐、宋之衰，一掃韓、蘇淫诐之響。千秋絕學(xué)，一縷系之”(18)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03頁。。之后詩道有所復(fù)興，朱曰藩是“中流一柱，前承枝山，后開若士”。湯顯祖、徐渭是兩座高峰，“壇坫各立”。楊慎可稱“千古第一詩人”。蔡汝楠和皇甫涍“力摩瑯琊之壘，雅道乃有中興之望”。(19)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29、1619、1402、1425頁。晚明以來，朱長春只能“稍近錢、劉而不芟風(fēng)韻”。謝肇淛“猶存古道”(20)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43、1452頁。?！俺绲澇?，竟陵惡染橫流”，陳子龍“鳴孤掌以止狂波，才實堪之，不但志也”。顧開雍和王夫之是崇禎后期僅有的“作者”，“崇禎以來，天下作者唯孤與使君耳”(21)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81、1230頁。。 “雅詩史”總體在衰落，形態(tài)為波浪式。“雅詩人”之間基本不存在類似“俗詩人”之間的連續(xù)性傳承脈絡(luò)，是時間串聯(lián)起“雅詩人”(22)《明詩評選》卷五評朱曰藩《箏》：“子價自嘉、隆間中流一柱，前承枝山，后開若士。”(《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29頁)這應(yīng)是僅僅以時間為視角作出的論述。。既然如此，那么不同時代的“雅詩人”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劉基、高啟是《評選》選詩最多的兩位詩人，以他們?yōu)槔?。劉基能取得極大的成就，主要由于他是一位“天才”。這種“天才”大致表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一是具有非凡的創(chuàng)作能力，如《大墻上蒿行》“一直九折，竟以舒為斂，天授非人力也”，《蜀國弦》“饒有往復(fù)，而無一溢詞。點染已至，而抑無一浮字。所謂拓小以大，居多以少者也。何得不推為天才”；二是擁有遠大的詩學(xué)志向，如《寒夜謠二首》“一意作黃初雅音，不欲以亢爽凌雜下彷建安”；三是具備出眾的詩人氣質(zhì)，如《前有尊酒行》“板腐理，以如許豪情逸度將之。文成賴此而為王佐”，《旅興》其六“其韻其神其理，無非《十九首》者?？傄孕刂性写死泶松翊隧崳蚺c吻合”(23)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51、1152、1237、1153、1249頁。。高啟也如此，其《君馬黃》“興比賦順手恣用，如岳侯將兵，妙在一心”，《太白》“白戰(zhàn)直陳，正爾豐神逸絕。此乃以知天授”(24)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59、1192頁。。所以說，“天才”是明代“雅詩史”發(fā)展的重要動力(25)“天才論”可參考崔海峰《王夫之詩學(xué)思想論稿》，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37-152頁。。

綜合來看，明詩史由“雅詩史”“俗詩史”交叉演進而成?！把旁娛贰笨傮w在退化；“俗詩史”一直存在并不斷擴展，除明初外總是占據(jù)上風(fēng)：整個明詩史在螺旋式下降。因為《評選》選的基本是“雅詩”和“雅詩人”，有關(guān)“俗詩”的論述主要出現(xiàn)在評語之中，所以該明詩史的“雅詩史”和“俗詩史”又可視作“明線”和“暗線”，“雅詩史”為主流，“俗詩史”被排斥在“詩歌史”之外?！对u選》的雙線交叉演進觀，還體現(xiàn)在“文”和“道”上。“將道泰則文否，兩者不并立乎？”(26)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167頁。這種感慨與其對詩歌的認識有關(guān)?！霸娨缘佬郧?，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書》《禮》《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27)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40-1441頁。既然“文”和“道”都在“道性”，那么它們應(yīng)該同時興盛。然而實際并非如此，所以《評選》難免發(fā)出感慨。又基于“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這樣的詩學(xué)觀點，《評選》建構(gòu)出“雅”“俗”交叉演進的明詩史。

《評選》中的評語還蘊含對明代之前各階段詩歌地位的看法，如“國初詩有直接魏、晉者，有直接初唐者；后來苦為偽建安，偽高、岑、李、杜一種粗豪抹殺，故末流遂以偽元、白，偽郊、島承之，而泛濫無已，不可方物矣”，又如“宋、元以來，矜尚巧湊，有成字而無成句。鐵崖起以渾成易之，不避粗，不畏重，洵萬里狂河，一山砥柱矣”，“國初人留意古裁，起宋、元之衰者如此”。(28)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47、1469、1259-1260頁。從魏晉到六朝，從初唐到宋元，詩歌總體在退化；由宋元至明初，詩歌則在進步。

二、《夕堂永日緒論》對《明詩評選》的發(fā)展

除《評選》外，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也有不少篇幅敘述明詩源流。曾載陽、曾載述說：“子船山先生初徙茱萸塘，……繼又選古詩一帙，宋元詩、明詩各一帙，而暮年重加評論，其說尤詳?！耗曜匀∑渌撜f，約而賅之，為《夕堂永日緒論》上下二卷，……時先生年已七十有二矣。”(29)曾載陽、曾載述.附識三則[M].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第401頁。王敔說乃父“閉門撰著，迄歲庚子，乃徙居于湘西之金蘭鄉(xiāng)，卜舍于茱萸堂”。(30)王敔.湘西草堂記[M].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第522頁?？梢?，王夫之是在庚子即順治十七年(1660)他四十二歲時開始評選包括《明詩評選》在內(nèi)的數(shù)種選本，又在暮年完成《夕堂永日緒論》(下文簡稱《緒論》)。比較中年時的《評選》和暮年時的《緒論》，可動態(tài)展現(xiàn)王夫之對明詩史的建構(gòu)過程。

首先，詩歌史視野尤其是觀察范圍、思考深度得到拓展?！毒w論》通貫地考察“俗詩”的歷代發(fā)展情況，指明致“俗”的原因之一是“建立門庭”，并勾勒出“門庭”的演變軌跡：“建立門庭，自建安始。……降而蕭梁宮體，降而王、楊、盧、駱，降而大歷十才子，降而溫、李、楊、劉，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陽、瑯邪、歷下，降而竟陵，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和哄漢耳?！?31)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105-106頁。根據(jù)“降”字可知，“門庭”外在表現(xiàn)為退化，實際卻在增強。這可視為對《評選》相關(guān)論述的豐富。與此同時，《緒論》還概括出“雅詩”的發(fā)展歷程：

宮體盛時，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筆縱橫，不屑煙花簇湊。唐初比偶，即有陳子昂、張子壽扢揚大雅。繼以李、杜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diào)，而李不襲杜，杜不謀李，未嘗黨同伐異，畫疆墨守。沿及宋人，始爭疆壘。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于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夸新，殆同觴令。胡元浮艷，又以矯宋為工，蠻觸之爭，要于興觀群怨絲毫未有當(dāng)也。伯溫、季迪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而自問風(fēng)雅之津，故洪武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32)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106頁。

這里對詩歌由唐至宋的退化、自宋迄明初的進化作出更細致具體地分析，并認為杜甫不屬于“俗詩人”，甚至能興“雅詩”之衰?！对u選》則不然：“青蓮、少陵，是古今雅俗一大分界?！倭暌匀胨?，如瞿塘放舟，頃刻百里，欲捩柁維檣更不得也。”又：“詩降而杜，杜降而夔府以后詩，又降而有學(xué)杜者，學(xué)杜者降而為孟載一流?！庇郑骸拌翳淙饲?，以掩性之光輝；風(fēng)雅罪魁，非杜其誰耶？”(33)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232、1484、1441頁。杜甫遭受批評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他破壞風(fēng)雅，二是以他為師法對象形成明代眾多的“俗詩人”。王夫之暮年大概意識到第二點的無理：想要矯正“俗詩人”的惡劣風(fēng)氣，應(yīng)當(dāng)著重批評他們的“建立門庭”等弊病，而不該簡單地抨擊其學(xué)習(xí)對象。所以，《緒論》考察“門庭”的起源和流變。

其次，儒家義理觀有所強化。具體表現(xiàn)為：一是降低對僧人、女性等詩歌的評價?！对u選》能給予僧詩等較高的認可，如僧法聚《游西湖和錢學(xué)士韻》“不在貝清江、劉彥炳下。李、何徒言風(fēng)骨，此乃有骨有風(fēng)”，僧宗泐《送徐伯廉歸南陵》“足云弘敞”，朱氏《白纻詞》“勁逸，不似香奩人語”，盧大雅《舟中寄張外史》“自應(yīng)賞其神駿”。(34)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38、1457、1184、1539頁?！毒w論》卻說：“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數(shù)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guān)；即令揣度言之，亦粵人詠雪，但言白冷而已?！?35)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148頁。在王夫之看來，詩文和經(jīng)義都是樂德的表征、衍生物，它們應(yīng)當(dāng)反映“樂”，即“心之元聲”；此“心”又是儒家義理所要求和鍛煉出的“性”?！对u選》說：“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36)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40頁?！毒w論·序》也說：“世教淪夷，樂崩而降于優(yōu)俳。乃天機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學(xué)士之心，樂語孤傳為詩。詩抑不足以盡樂德之形容，又旁出而為經(jīng)義?！咭灰孕闹暈橹??！?37)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37頁。暮年的王夫之認為，僧人、女性等群體“識量”太窄，“哀樂了不相關(guān)”，他們不可能擁有“性情”和寫出反映“心之元聲”的“雅詩”，也就是說他們無法真正接觸、習(xí)得并展現(xiàn)儒家義理。此時的他已一味狹隘地推崇儒家義理，而不顧事實地否認僧人、女性等能寫出“雅詩”。這種“狹隘”，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強化”。二是改變對陳獻章的態(tài)度。陳獻章是明代理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对u選》僅選他一首詩，甚至還認為“當(dāng)枝山之時，陳、王講學(xué)，何、李言詩，不知俱但拾糟粕耳”(38)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04頁。?！毒w論》卻說：“《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撕笪惏咨碁槟芤燥L(fēng)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脫鉤而游杜蘅之沚?！?39)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144頁。三是梳理明詩史線索時更看重詩中的思理、性情。《緒論》說：

高廷禮、李獻吉、何大復(fù)、李于鱗、王元美、鐘伯敬、譚友夏，所尚異科，其歸一也。才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會，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為之解者？昭代風(fēng)雅，自不屬此數(shù)公。若劉伯溫之思理，高季迪之韻度，劉彥昺之高華，貝廷琚之俊逸，湯義仍之靈警，絕壁孤騫，無可攀躡，人固望洋而返；……次則孫仲衍之暢適，周履道之蕭清，徐昌谷之密贍，高子業(yè)之戌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沉酣自得。(40)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100-101頁。

明確指出明詩史存在“門庭詩”和“風(fēng)雅詩”兩條脈絡(luò)，它們的區(qū)別在于詩中是否具有性情、興會、思致；“風(fēng)雅詩”又分主、次兩類。在《評選》中，無論是馮小祿側(cè)重依據(jù)的選詩數(shù)，(41)馮小祿、張歡.流派論爭：明代文學(xué)的生存根基與演化場域[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第230-240頁。還是本文主要考察的定性式評語，均未發(fā)現(xiàn)“風(fēng)雅詩”可分兩類。王夫之暮年對“風(fēng)雅詩”的總結(jié)和中年時有較大的不同?！爸鳌薄按巍钡膮^(qū)分既然不能反映于《評選》選詩數(shù)，那么他的標(biāo)準(zhǔn)大約是各位詩人的總體藝術(shù)特征。這些特征在王夫之看來有高下之分，因此他在臚列詩人時沒有完全以時間為序。也就是說，王夫之暮年偏愛“思理”。另外，他中年和暮年對詩歌有不同的體悟?！对u選》中，貝瓊詩無一被評為“俊逸”，李東陽詩也沒有一首被認為“流麗”，徐禎卿只選“居然高寄，自昌谷本色”的《送士選侍御》一首；(42)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203頁。至于對其他幾位詩人詩歌特征的總結(jié)，也和《緒論》不盡吻合。這些不同，可能和王夫之暮年對儒家義理觀的強化有關(guān)，即他此時更看重詩中的“性情、興會、思致”。

第三，更加推崇詩歌的教化功能。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以詩教為標(biāo)準(zhǔn)重新界定某些詩人的詩史地位上?！对u選》對郭奎《開歲臥病》的點評很簡單：“今古風(fēng)流?！?43)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574頁?！毒w論》則說，“一時一事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這樣的詩文“妙境”，“唐以后間有能此者”，“近世郭奎‘多病文園渴未消’一絕，仿佛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義仍、徐文長有純凈者，亦無歇筆”。(44)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88-89頁。又如，《緒論》先說，“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之后將王思任和皮日休、陸龜蒙、韓愈、黃庭堅、米芾放在一起批評，“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45)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97頁。《評選》則未置王思任于這樣的宏觀詩歌史背景下考量。另一方面，反映為以詩教為標(biāo)準(zhǔn)重新評價一些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毒w論》對貝瓊《寄內(nèi)地陸熙之》、劉炳《早春呈吳待制》頗為重視，說它們“用事不用事，總以曲寫心靈，動人興觀群怨，卻使陋人無從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者；而獨起四百年之衰”。(46)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122-123頁?！对u選》則沒有選貝瓊這首詩，對劉炳詩的評點也未涉及詩教：“撰飭天然?！竭B曉氣蟠龍虎，臺枕東風(fēng)憶鳳凰’，千古金陵，一時王氣，只十四字檃括無余。謂此作為三百年第一首律詩，亦無欠在?！?47)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76頁。

三、王夫之建構(gòu)明詩史的心態(tài)

《評選》大約僅是王夫之消磨時間的產(chǎn)物，他說：“世之言詩文者，各立門戶以爭名場。吾心消盡，所評論者借以永日而已?！?48)曾載陽、曾載述.附識三則[M].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第401頁。他似乎確實不愿讓《評選》問世，所以評語中有比較私人化的表述：“如仆者，當(dāng)以何為死處耶？”(49)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203頁。但他的潛意識又希望將它公之于世：“論嘉靖諸子詩者，當(dāng)亟為分別。”(50)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27頁。王夫之建構(gòu)明詩史的心態(tài)無疑有些復(fù)雜。

陳書錄總結(jié)出明代廟堂文化主要方面的特征：一是“嚴夷夏之防”，二是“嚴君臣之防”，三是“嚴理欲之防”，四是“在衰危中抗拒和掙扎”，五是“‘簡嚴質(zhì)樸’的表達方式和思維方式”。(51)陳書錄.明代詩文創(chuàng)作與理論批評的演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第13-17頁。蔡尚思說王夫之主張“夷狄禽獸論”“絕對君權(quán)論”“禮教中心論”；(52)蔡尚思.王船山思想體系[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第18-24頁。蔣寅稱“船山之學(xué)，則不免有名士的浮夸氣，常過于偏激而河漢其言”。(53)蔣寅.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J].中國文化研究，2011(1)，第35頁。再考慮到王夫之的遺民身份，可以認定他是明代廟堂文化的忠實繼承者。《評選》對此也有反映：一是說“至于引情動思，含深出顯，分脛臂，立規(guī)宇，驅(qū)俗劣，安襟度，(北地)高出于竟陵者，不啻華族之視儈魁”，又說“北人無禮，將為夷風(fēng)之久染乎”；(54)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311、1312頁。二是將宗室列于每卷之首；三是提出“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書》《禮》《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55)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40-1441頁。四是極力拔高明詩；五是評點常常“心粗氣浮，好作大言”。(56)蔣寅.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J].中國文化研究，2011(1)，第39頁。所以，王夫之在建構(gòu)明詩史時以廟堂文化為基礎(chǔ)，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相應(yīng)地，其直接目的主要有三：一為提高明詩的詩歌史地位，這體現(xiàn)在大肆貶低宋元詩的詩史地位和全力拔高明詩的地位上；二為總結(jié)明詩得失，以起詩歌之衰，比如推崇“天才”、詩教等，批評師法李頎、“建立門庭”等；三為梳理明代詩歌中的風(fēng)雅線索。當(dāng)然，王夫之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

首先，在考察廣度、認識深度上提升對詩歌史的總結(jié)。盡管明末國將不國，但陳子龍、李雯等仍希冀挽狂瀾于既倒，因此他們主張“回歸情之正的抒情觀”。(57)羅宗強.明代文學(xué)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837-856頁。他們迫切地需要矯正浪漫主義文學(xué)思潮帶來的弊端，使詩歌歸于正道。(58)廖可斌.明代文學(xué)思潮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第547-563頁。李雯《皇明詩選序》說：

至于弘、正之間，北地、信陽起而掃荒蕪，追正始。其于風(fēng)人之旨，以為有大禹決百川、周公驅(qū)猛獸之功。一時并興之彥，蜚聲騰實，或咢或歌。此前七子之所以揚丕基也?！秩氖?，然后濟南、婁東出而通兩家之郵，息異同之論。運材博而構(gòu)會精，譬荊棘之既除，又益之以涂茨。此后七子之所以揚盛烈也。(59)陳子龍.皇明詩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1，第8-9頁。

他們大概迫于形勢，所以看重前后七子的宗旨、聲勢，選擇以他們?yōu)榈浞?，而忽視他們的實際成就。到王夫之建構(gòu)明詩史時，所處背景已然不同于明末，他似乎不像陳子龍、李雯等那樣心急如焚而顯得有些“從容”，盡管他們都針對烏煙瘴氣的詩壇，并主張使詩歌歸于雅正。王夫之發(fā)現(xiàn)前后七子的詩歌不但不雅正，反而掩蓋、阻礙性情，所以必須大力批判。與此同時，他不僅勾勒出明詩的發(fā)展脈絡(luò)，樹立劉基等為明詩的典范，還通過選本、詩話梳理歷代詩歌的發(fā)展線索，遴選真正的“雅詩”“雅詩人”，書寫“雅詩史”。

其次，爭奪風(fēng)雅正統(tǒng)。王夫之雖然主要依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完成《評選》，(60)戰(zhàn)立忠.《明詩評選》與《列朝詩集》關(guān)系考論[C].《中國典籍與文化》編輯部.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8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第198-211頁。但常對錢謙益投以輕視和不屑，“錢受之一流人那得到他(指李東陽)津涘，‘似我者死’而已矣”。(61)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90頁。對于錢謙益，王夫之一要爭詩歌品鑒方面的權(quán)威。他說：“錢受之謂公(指湯顯祖)詩變而之香山、眉山，豈知公自有不變者存?！庇终f：“(程嘉燧)近體中如‘谷雨茶，清明酒’一種死對，又投胎許渾。錢受之亦爾。”(62)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224、1228頁。二要爭詩歌史書寫的正宗。在詩歌史正統(tǒng)的選擇上，錢謙益宗尚“自初、盛唐及中唐的錢(起)、劉(長卿)、元(稹)、白(居易)諸家起，直到宋之陸游、金之元好問，而且也尊崇蘇軾”(63)青木正兒.清代文學(xué)評論史[M].楊鐵嬰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第8頁。，其中除初唐詩、李杜的部分詩歌外，都頗受王夫之批評，尤其是宋元詩。王夫之推崇先秦、漢魏、初唐詩，認為它們才是風(fēng)雅正宗。至于明詩史正統(tǒng)認識上的差異，可舉錢、王二人最推許的詩人為例?！读谐娂诽貏e推崇李東陽：

國家休明之運，萃于成、弘，公以金鐘玉衡之質(zhì)，振朱弦清廟之音，含咀宮商，吐納和雅，沨沨乎，洋洋乎，長離之和鳴，共命之交響也?！鄧L與曲周劉敬仲論之曰：“西涯之詩，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其詩有少陵，有隨州、香山，有眉山、道園，而其為西涯者自在?！?64)錢謙益.列朝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699-2700頁。

究其原因，除李令人可敬的“相業(yè)與詩文雙美”外，還在于錢謙益“要廓清明代中期復(fù)古運動帶來的文壇‘衰敗’”，“必須找出一位‘先正’作為楷?！?。(65)焦中棟.論錢謙益的明代文學(xué)批評[D].杭州：浙江大學(xué)，2005，第65-69頁。王夫之認為李東陽雖可使雅道有“更生之望”，但他“脫胎韓、蘇，卒為何、李所訶”，最終未能使明詩“返大雅”。王夫之最推尊劉基?！对u選》選劉基詩最多，并將他編在各卷除宗室外的第一位?！读谐娂芬矊⒒糜诩准谝唬驗殄X謙益發(fā)現(xiàn)劉基《覆瓿集》《犁眉公集》分別成于元、明，彼此存在較大差別，如此編列有助于知人論世“而知公之心”。他說：“孟子言誦詩讀書，必曰論世知人，余故錄《覆瓿集》列諸前編，而以《犁眉集》冠本朝之首，百世而下，必有論世而知公之心者?！?66)錢謙益.列朝詩集[M]，第87頁。這和《評選》不同。錢推崇李針對的是緊承李后的復(fù)古派。王夫之不滿足于此，他尊劉，除替明詩博名外，更因劉基既是明詩的最高點，那也無疑為明詩應(yīng)有之方向，拿劉基作標(biāo)桿，可以反撥有明一代“俗詩”的不正之風(fēng)?？傊?，錢眼中的李、王眼中的劉都是明詩史上的巔峰，錢眼中的劉、王眼中的李雖有較高的詩史地位，但絕不能和另一位匹敵?！读谐娂返某踔允恰绑痦舅讓W(xué)，斯文自任”。(67)焦中棟.論錢謙益的明代文學(xué)批評[D]，第9-15頁?！对u選》雖未具體道明初衷，但從其建構(gòu)詩史時種種表現(xiàn)看，應(yīng)該也包含“斯文自任”。他說：“論嘉靖諸子詩者，當(dāng)亟為分別?！庇衷u顧開雍詩說：“崇禎以來，天下作者唯孤與使君耳?！?68)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27、1230頁。王夫之在詩歌品鑒、詩史書寫兩方面和人相爭，歸根結(jié)底是與之爭風(fēng)雅正統(tǒng)，證明“斯文在茲”。

第三，令世教不再淪夷。清初“燕臺詩人群體的代表人物魏裔介通過編選今詩選本，重申儒家道統(tǒng)論性情觀，發(fā)揚美刺、比興的詩教傳統(tǒng)，追求渾淪磅礴的審美效果”，又“借助儒家的詩學(xué)思想來建立皇清詩學(xué)話語體系”，“開啟清詩復(fù)興的局面”，“達到‘闡揚休德，厘正風(fēng)俗’的政治目的”，“實現(xiàn)‘興一代文明之治’的宏偉目標(biāo)”。(69)鄧曉東.順治右文與燕臺詩人群體的復(fù)古詩風(fēng)[J].文學(xué)遺產(chǎn)，2017(2)，第93-105頁。王夫之的批評活動和魏裔介大體同時進行，詩學(xué)主張也與之存在諸多相似之處，我們有理由認為他的目標(biāo)也基本同于魏裔介。他說：“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書》《禮》《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70)王夫之.明詩評選[M].船山全書：第14冊，第1440-1441頁。又說：“世教淪夷，樂崩而降于優(yōu)俳。乃天機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學(xué)士之心，樂語孤傳為詩。詩抑不足以盡樂德之形容，又旁出而為經(jīng)義?！咭灰孕闹暈橹痢！?71)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M].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第37頁。王夫之推崇“雅詩”的直接目的是顯揚“性情”，最終目標(biāo)則是不再讓“世教淪夷”，也就是魏裔介的“興文明之治”。不同的是，一為故國，一為新朝，兩相對比，王夫之的悲痛不言自明，既是悲明亡、詩亡、世教亡，又是悲抱負、理想無可實現(xiàn)。他的悲哀，既隱藏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又體現(xiàn)在其個人命運上。

四、余論

王夫之早年的學(xué)詩經(jīng)歷，或?qū)λ?gòu)明詩史產(chǎn)生一定影響。他自稱十六歲開始學(xué)詩，之后跟隨潮流模仿竟陵，二十七歲主張詩歌應(yīng)該自由地抒發(fā)心意，二十九歲提倡詩教而未能完全擺脫舊習(xí)，后來以詩歌作為度過余生的心靈慰藉：

崇禎甲戌，余年十六，始從里中知四聲者問韻，遂學(xué)人口動，今盡忘之，其有以異于音否邪？已而受教于叔父牧石先生，知比耦結(jié)構(gòu)，因擬問津北地信陽，未就，而中改從竟陵時響。至乙酉乃念去古今而傳己意。丁亥與亡友夏叔直避購索于上湘，借書遣日，益知異制同心，搖蕩聲情而檠括于興觀群怨，然尚未即捐故習(xí)。尋遘鞠兇，又展轉(zhuǎn)戎馬間，耿耿不忘此事，以放于窮年。(72)王夫之.述病枕憶得[M].船山全書：第15冊，第681頁。

在詩歌學(xué)習(xí)中，叔父王廷聘不僅教王夫之“比耦結(jié)構(gòu)”，帶他入門，還發(fā)揮其他非常重要的作用。一是讓王夫之知曉漢魏、三唐兩個詩歌典范，拓展其詩史視野，“先生(指王廷聘)少攻吟詠，晚而益工，于時公安竟陵哀思之音，歆動海內(nèi)。先生斟酌開天，參伍黃建，拒姝媚之曼聲，振噌吰之亢韻”(73)王夫之.牧石先生暨吳太恭人合祔墓表[M].船山全書：第15冊，第125-126頁。，“(王廷聘)詩紹黃初景龍，視公安竟陵蔑如也”(74)王夫之.顯考武夷府君行狀[M].船山全書：第15冊，第110頁。。二是教育王夫之要“遠利蹈義”，“夫之早歲披猖，不若庭訓(xùn)，先生時召置坐隅，酌酒勸戒，教以遠利蹈義，懲傲扌為謙，撫慰叮嚀，至于泣下”(75)王夫之.牧石先生暨吳太恭人合祔墓表[M].船山全書：第15冊，第126頁。。大約因此，王夫之對明詩史的建構(gòu)帶有濃厚的救世色彩。

總而言之，王夫之在總結(jié)和反思明詩的過程中，通過《明詩評選》《夕堂永日緒論》，建構(gòu)出“雅”“俗”交叉演進的、不以流派嬗替為主體的明詩史。與一般的明詩史書寫相比，王夫之無疑提供出一種新的模式，這或可為重寫明詩史提供一些借鑒，盡管他的建構(gòu)因許多非文學(xué)性的訴求而不免失之偏頗和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