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要離傳說流變考辨

陳 洪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要離是春秋末與專諸、聶政等齊名的刺客之一，但其人其事之虛實有無，向為史學(xué)界、文學(xué)界所疑惑。要離之成名以刺殺吳國王子慶忌而著，但先秦史著《國語》《左傳》等卻無明文記載，直到戰(zhàn)國末，才有《呂氏春秋》《戰(zhàn)國策》等書陸續(xù)載錄該故事。至兩漢，《韓詩外傳》《越絕書》《吳越春秋》等文獻才將該故事豐滿起來。因此，筆者將要離之故事看作是一種層累性的傳說。

一、先秦著名刺客之生成

李白詩云：“要離殺慶忌，壯夫素所輕?！?《東海有勇婦》)要離之成名以刺殺吳國王子慶忌而著，但春秋史著并無記載。慶忌是吳國歷史上的一個真實人物?！秶Z》無載，《左傳》哀公二十年(前475年)記載：

吳公子慶忌驟諫吳子，曰：“不改，必亡?！备ヂ?。出居于艾，遂適楚。聞越將伐吳，冬，請歸平越，遂歸。欲除不忠者以說于越，吳人殺之。(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0，第1715-1716頁。

慶忌因多次勸諫吳王而被逼出居并流亡。吳越相爭時，慶忌返國欲殺不忠于吳者以與越國講和，卻反被吳人殺害。舊注均未明言“吳人”指何人，可能至戰(zhàn)國時史家已茫然，再后的注家更是茫然了，故都語焉不詳，但此點正為后世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吳人殺之”四字是要離傳說發(fā)生的“酵母”。

比如，從闔閭(前514-前495在位)、夫差(前495-前473在位)二位吳王在位時間考慮，公子慶忌被殺事件應(yīng)發(fā)生在夫差下世的前兩年(前475)，但在要離傳說發(fā)展的后期，由于伍子胥(？-前484)被牽扯了進來，故這個“吳人”所指，又有闔閭之臣或夫差之臣二說。是歷史記載有誤？還是民間傳說有誤？

至戰(zhàn)國末，《呂氏春秋·忠廉》首次較完整地記載了要離刺殺慶忌的傳說，文本如下：

①吳王欲殺王子慶忌而莫之能殺，吳王患之。要離曰：“臣能之?！眳峭踉唬骸叭陳耗芎?？吾嘗以六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射之矢，左右滿把，而不能中。今汝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汝惡能？”要離曰：“士患不勇耳，奚患于不能？王誠能助，臣請必能?！眳峭踉唬骸爸Z?！泵鞯┘右x罪焉，摯執(zhí)妻子，焚之而揚其灰。②要離走，往見王子慶忌于衛(wèi)。王子慶忌喜曰：“吳王之無道也，子之所見也，諸侯之所知也，今子得免而去之亦善矣?！币x與王子慶忌居有間，謂王子慶忌曰：“吳之無道也愈甚，請與王子往奪之國。”王子慶忌曰：“善。”乃與要離俱涉于江。中江，拔劍以刺王子慶忌。王子慶忌捽之，投之于江，浮則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其卒曰：“汝天下之國士也，幸汝以成而名?！雹垡x得不死，歸于吳。吳王大說，請與分國。要離曰：“不可。臣請必死！”吳王止之，要離曰：“夫殺妻子，焚之而揚其灰，以便事也，臣以為不仁。夫為故主殺新主，臣以為不義。夫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慶忌為之賜而不殺耳，臣已為辱矣。夫不仁不義，又且已辱，不可以生?！眳峭醪荒苤?，果伏劍而死。(2)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594-595頁。

這里可以分作三段看。一是說要離以勇承當刺客。先述慶忌之剽悍，對比要離之細弱，再述要離之計謀：偽加要離罪，焚其妻兒、揚其灰！二是說要離刺殺經(jīng)過。先敘騙取慶忌信任，后敘刺殺中的細節(jié)：中江，拔劍以刺；僥幸脫身。三是說要離雖活著回到吳國，但自以為不仁不義，伏劍而死。

推敲起來，該傳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似乎沒有交代清楚。其一，要離為何“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其二，柔弱的要離是如何能殺死剽悍的慶忌并全身而退的？關(guān)于前者容下文再談，此先略說后者。由于細節(jié)不詳，甚至導(dǎo)致了注家的某些誤解。陳奇猷校注認為，“捽之，投之于江”前的主詞應(yīng)當是要離，“王子慶忌”四字當是誤重，如《文選》郭璞《江賦》李善注引，正不重復(fù)(3)見《呂氏春秋新校釋》第600頁。《文選》卷十二李善注引《呂氏春秋》略云：“王子慶忌與要離俱涉于江，拔劍以刺王子慶忌。捽而投之于江，浮出，又取而投之于江，如此者三。”。其實，根據(jù)上下文看，主詞應(yīng)當是慶忌。上文要離既“拔劍則不能舉臂”，又何來力氣再三“捽之，投之于江”？捽，是“持頭發(fā)也”。下文說“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慶忌為之賜而不殺耳”，是要離被捽、被賜，故要離感到了受辱。又古代注書、類書之引文，向來好節(jié)略，已是學(xué)界共識。

這兩個語焉不詳之細節(jié)出現(xiàn)的原因，正是該傳說最后幾句的“畫外音”所造成的。其語云：“要離可謂不為賞動矣。故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廉故不以貴富而忘其辱?！?4)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595頁。上述故事既足以完成對要離“忠廉”行為的評價了，故呂氏沒有必要再詳盡交代其中的細節(jié)了。這是子家小說的筆法，重心在論議而不在故事。若參觀后來《越絕書》佚文、《吳越春秋》的相關(guān)記載，則兩個細節(jié)的疑問立可冰釋。當然，這是后話。

稍前或此后，要離已成與專諸、聶政齊名的刺客?！稇?zhàn)國策·魏四》記載唐且與秦王論“士之怒”曰：

夫?qū)Ｖ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羰勘嘏?，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5)范祥雍.戰(zhàn)國策箋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1468頁.范按：《類聚》卷九十一引“倉”作“蒼”。《說苑》作“蒼隼擊于臺上”。氏著第1470頁。

廖文遠認為，唐且說秦王“此策流傳甚廣，幾于家喻戶曉，然細按之，實辯士之寓言也”。唐且至說秦王時至少已九十開外了(6)廖文遠.戰(zhàn)國策考辨[M].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256頁。。此策雖有擬托之嫌，涉及要離的又只是片言只語的用典，但它足以表明，要離之傳說在戰(zhàn)國時期已成策士口談了，《呂氏春秋》所載必有其傳說之依據(jù)。

二、兩漢要離傳說的“分枝”

兩漢時期，要離傳說的熱度有增無減，但漢人對之關(guān)注的焦點卻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西漢《淮南子·齊俗訓(xùn)》曰：“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贝藦娜诵缘慕嵌韧圃?，豫讓、要離樂于忠誠的行為，不過是“趨舍相非，嗜欲相反”的可笑行為(7)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373頁。。東漢初楊雄則指責(zé)要離火妻滅子的不義行為：“或問：‘要離非義者與？不以家辭國?！唬骸x也，火妻滅子，以求反于慶忌，實蛛蝥之劘也。焉可謂之義也？’”(8)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437頁。司馬遷似乎不相信要離故事的真實性，在《史記》中幾乎沒有提到要離(9)《史記》卷八十二《魯仲連鄒陽列傳》中鄒陽上書中有“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一句，其它篇章未見。，《十二諸侯年表》也沒有記載吳公子慶忌被殺事件。在這種思想背景下，要離傳說必然會呈現(xiàn)與以往不同的面貌。

兩漢時期記載要離傳說的文獻不少，主要展現(xiàn)出“分枝”和“增生”兩種生成趨向。所謂分枝，主要是指在要離刺慶忌主干之外，又分蘗出要離折辱勇士菑丘之枝杈。西漢《韓詩外傳》首載其內(nèi)容，文本如下：

顯然，該記載傳說的意味更強。開頭一段敘飲馬殺蛟龍，頗有神話色彩。中間一段敘要離故意折辱菑丘。最后一段是說要離以三辭得不死。當然，結(jié)尾也少不了傳說的“畫外音”：“《傳》曰：公子目夷以辭得國，今要離以辭得身。言不可不文，猶若此乎？《詩》曰：‘辭之懌矣，民之莫矣?！?11)許維遹.韓詩外傳校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43頁。

這種偏離主干的分枝故事在其后并沒有獲得充分的發(fā)展?！锻鈧鳌芬呀?，其它文獻記載的零碎表明了這一點。東漢《論衡·龍?zhí)撈吩唬骸皷|海之上，有薔丘，勇而有力，出過神淵，使御者飲馬，馬飲因沒。怒拔劍，入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劍擊殺兩蛟。”(12)黃暉.論衡校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90，第283頁。西晉《博物志》載：“東阿王勇士有蕃丘，過神淵，使飲馬。馬沈，朝服拔劍，[入水]二日一夜，殺二蛟一龍而出，雷隨擊之，七日夜，眇其左目?！?13)范寧.博物志校證[M]. 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85頁。范寧按：蕃是菑之誤。至于唐人《獨異志》佚文，則與《外傳》文字幾乎相同：“周世，東海之上，有勇士甾丘以勇聞于天下。過神泉，令飲馬。其仆曰：‘飲馬于此者，馬必死?！鹪唬骸郧鹬燥嬛！漶R果死。丘乃去衣拔劍而入，三日三夜，殺二蛟一龍而出。雷神隨而擊之，十日十夜，眇其左目?！?14)張永欽、侯志明.獨異志·補佚[M]. 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84頁。個中只有細枝末節(jié)的差異，并且主要集中于殺蛟龍的部分(即④)。

三、兩漢要離傳說的“增生”

漢代要離傳說發(fā)展的另一個趨向是“增生”。所謂增生是指在原有傳說(故事)枝干上豐富性的增長。在現(xiàn)存文本中，以《越絕書》和《吳越春秋》的相關(guān)部分為代表。

有論者已注意到《外傳》與《吳越春秋》中要離傳說的關(guān)系，從文本分析、敘事情節(jié)和敘事情境三方面討論，認為這兩種文本上有著明顯的前后繼承痕跡。也有論者認為，在這種前后繼承關(guān)系的討論中，鑒于《越絕書》佚文與《吳越春秋》要離折辱椒丘的故事在主體框架、具體細節(jié)上都有極大的相似性，應(yīng)當高度重視《越絕書》佚文的過渡性作用(15)分別見于淑娟《韓詩外傳〉與《吳越春秋》中要離傳奇的文本考察[J](東疆學(xué)刊，2005(4)，第42-546頁)，賈海建《越絕書》佚文與《吳越春秋》中要離故事的關(guān)系考察[J](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10(5)，第88-92頁)。。這樣的局部討論當然是必要的，但還需要從要離傳說的主干上去整體把握各個文本的彼此關(guān)系。

先看《越絕書》佚文。

細讀《越絕書》佚文，可以發(fā)現(xiàn)它與上引《外傳》文本在故事主要情節(jié)上頗為相似，但在敘事視角上、敘事細節(jié)上又有若干不同。比如故事開頭說：

⑦闔閭惡王子慶忌，問于伍子胥。子胥曰：臣有所厚于國，其人細小也，曰要離。臣嘗見其辱壯士菑丘，()東海上人也。為齊王使于吳，過淮津，欲飲馬。水神出取，菑丘大怒，偏袒操劍，入水與戰(zhàn)，殺兩蛟一龍。連日乃出，眇其左目。(16)(宋)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影印本，第2011頁。李步嘉《越絕書校釋》也引錢培民輯佚文本，但文字有所不同(中華書局，2013，第409-410頁)。

與《外傳》文本④對讀，視角上，一個是從經(jīng)學(xué)家需要出發(fā)，直接截取要離折辱壯士菑丘故事；一個是史家視角，從吳王欲殺王子歷史事件入手，再從伍子胥口中說出要離羞辱壯士菑丘故事。細節(jié)上，有“過神淵”與“過淮津”，“著朝服”與“為齊王使者”，“十日十夜眇其左目”與“眇其左目”等差異。與《呂氏春秋》文本①對比，“闔閭惡王子慶忌”與“吳王欲殺王子慶忌”相對應(yīng)，但增出了伍子胥新角色；“其人細小”與“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相關(guān)聯(lián)，但缺少了王子慶忌的驍勇。

佚文的這個開頭也初步解開了上述討論中兩個疑問，即要離何以柔弱，菑丘為何著朝服。這兩個問題的實質(zhì)意義是，《越絕書》該段佚文第一次明確地把《呂氏春秋》的要離殺慶忌傳說與《外傳》的要離折辱菑丘故事兩條線索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雖然前一條線索非常細弱。這種做法對于要離傳說的推動作用是很重要的。

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說，《越絕書》佚文“增生”出著名人物伍子胥，并借這位名角的口說出要離折辱菑丘故事，這樣就巧妙地把這個故事變成了要離刺殺慶忌傳說的一個組成部分。若從史學(xué)的角度看，《越絕書》佚文這種“增生”就顯得拙笨了。若要讓伍子胥登場，就不能讓吳王闔閭亦同時登場。因為如上論，《左傳》明確記載：“吳人殺之”事件發(fā)生在夫差在位期間的公元前475年，此時闔閭已謝位(前495)二十年，子胥也已謝世(前484)九年。如果不是《左傳》誤記，那么子胥與闔閭的出現(xiàn)就顯得十分滑稽了。有趣的是，這種滑稽可能始于《呂氏春秋》，又延續(xù)到了《吳越春秋》(17)《文選》卷三十九鄒陽《獄中上書自明》，李善注：“《呂氏春秋》曰：吳王闔閭欲殺王子慶忌，要離曰：王誠助臣，請必能。吳王曰：諾。明旦加罪焉，執(zhí)其妻子，燔而揚其灰。”中華書局，1977影印本，第549頁。今本《呂氏春秋·忠廉篇》無“闔閭”二字。高誘注：“吳王闔閭也。”或許是高注羼入正文造成的(《呂氏春秋新校釋》第559頁)。。

次看《吳越春秋》。

真正將要離傳說中兩大線索連結(jié)并完整呈現(xiàn)出來的是《吳越春秋》。今本《吳越春秋卷第四闔閭內(nèi)傳》記載該傳說長達到一千六百六十余字(含標點，下同)，其中寫要離殺慶忌部分約一千字，寫要離折辱菑丘部分約六百六十字，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上都比以往文本增生很多，終于使要離傳說完整、生動、豐滿了起來。

這應(yīng)當是該傳說之文本歷經(jīng)一千二百多年演化的結(jié)果。據(jù)周生春先生研究，《吳越春秋》始作源于東漢趙曄，編定于元代徐天祜，原本早已散佚，今存本是匯集元代以前多種文本的產(chǎn)物。因此，《吳越春秋》有關(guān)要離傳說是在《呂氏春秋》《外傳》和《越絕書》等文本基礎(chǔ)上形成的，故其異文亦較為豐富，多達九種(18)詳見周生春著《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之《吳越春秋佚文》、附錄四《今本吳越春秋作者成書新探》兩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204-207頁，第308-330頁)。。如要離初見吳王一節(jié)：

⑧子胥乃見要離曰：“吳王聞子高義，惟一臨之?！蹦伺c子胥見吳王。王曰：‘子何為者？”要離曰：“臣國東千里之人，臣細小無力，迎風(fēng)則僵，負風(fēng)則伏。大王有命，臣敢不盡力？”吳王心非子胥進此人，良久默然不言。要離即進曰：“大王患慶忌乎？臣能殺之?！蓖踉唬骸皯c忌之勇，世所聞也。筋骨果勁，萬人莫當。走追奔獸，手接飛鳥，骨騰肉飛，拊膝數(shù)百里。吾嘗追之于江，駟馬馳不及；射之闇接，矢不可中。今子之力不如也。”要離曰：“王有意焉，臣能殺之。”王曰：“慶忌明智之人，歸窮于諸侯，不下諸侯之士?！币x曰：“臣聞：‘安其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家室之愛，而不除君之患者，非義也。’臣詐以負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矣?！蓖踉唬骸爸Z。”要離乃詐得罪出奔，吳王乃取其妻子，焚棄于市。要離乃奔諸侯而行怨言，以無罪聞于天下。(19)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50頁。

這段洋洋灑灑的計三百五十余字，與之對應(yīng)的《呂氏春秋》文本①近一百五十字，《越絕書》佚文⑦才三十五字。其中言吳王之心理，要離之細小，慶忌之勇勁，要離之忠義，莫不栩栩生動，增飾以往文本之所無。與之相關(guān)的異文顯示，這段文本至少在唐代以前即已存在。如《春秋左傳正義》唐人孔穎達疏：“《吳越春秋》稱要離謂吳王夫差曰：‘臣迎風(fēng)則偃，背風(fēng)則仆。’”(20)(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2142頁。又如《太平御覽》云：“《吳越春秋》曰：子胥與要離見于吳王，要離對曰：‘臣吳國之東阡陌人，細微無力，迎風(fēng)則偃，背風(fēng)則仆。大王有命，臣不敢盡死?！?21)(宋)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影印本，第1786頁。阡陌人、偃，顯然比千里之人、僵合理些。更值得注意的是，《吳越春秋》異文將吳王明確為夫差，這樣就合理地解決了傳說發(fā)生的時代問題，使伍子胥的出現(xiàn)變得精彩了。遺憾的是，今本《吳越春秋》要離傳說都被系于《闔閭內(nèi)傳》二年中，故這種與《左傳》一致的夫差說顯然不能成立，除非有一個古本《吳越春秋》存在。

《吳越春秋》關(guān)于要離刺殺慶忌并全身而退一節(jié)曰：

⑨(要離)遂如衛(wèi)，求見慶忌。見曰：“闔閭無道，王子所知。今戮吾妻子，焚之于市，無罪見誅。吳國之事，吾知其情，愿因王子之勇，闔閭可得也。何不與我東之于吳？”慶忌信其謀。后三月，揀練士卒，遂之吳。將渡江于中流，要離力微，坐與(于)上風(fēng)，因風(fēng)勢以矛鉤其冠，順風(fēng)而刺慶忌，慶忌顧而揮之，三捽其頭于水中，乃加于膝上曰：“嘻！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于我?！弊笥矣麣⒅?，慶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豈可一日而殺天下勇士二人哉？” 乃誡左右曰：“可令還吳，以旌其忠?！庇谑菓c忌死。(22)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50頁。

該段文字計二百二十五字，與《呂氏春秋》文本②的一百六十五字基本對應(yīng)，但不見于《外傳》及《越絕書》佚文。從細節(jié)上說，這里增生的文字雖不多，但講清楚了要離如何刺殺，又為何能脫身的具體過程。“坐于上風(fēng)，因風(fēng)勢以矛鉤其冠，順風(fēng)而刺慶忌”，寫活了要離的力微，充滿了戲劇性。“顧而揮之，三捽其頭于水中，乃加于膝上曰：……止之曰……乃誡左右曰……”，寫活了慶忌的義勇，頗有項羽的氣概。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說，由于文本⑧⑨對應(yīng)于文本①②，所以可知《吳越春秋》要離刺殺慶忌故事主要是在《呂氏春秋》相關(guān)文本上增生而成的，與《越絕書》的關(guān)系并不十分密切。

四、余論

概括而言，要離刺殺慶忌，最初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傳說?！蹲髠鳌钒Ч?前475)記載中只有“吳人殺之”一點點史影，但在崇尚氣力的戰(zhàn)國晚期，終于被傳說成與專諸、聶政齊名的著名刺客?！秴问洗呵铩冯m然首次完整地記載了這個傳說，但呂氏更欣賞的是要離的“忠廉”，而不是其鏗鏘的不仁不義之論。

兩漢時期，經(jīng)學(xué)昌盛，史著發(fā)達，要離傳說在思想家和史家的考量下向不同的方向流變。先是道家淮南子嘲笑要離的“趨舍相非，嗜欲相反”，后是儒家楊雄指斥要離的不義，譏諷其行徑不過是蜘蛛之小巧(“實蛛蝥之劘也”)。

經(jīng)師韓嬰在《外傳》中雖然完整地記載了要離傳說的另一段故事——要離折辱菑丘，但其“畫外音”卻在贊賞其“以辭得身”的擅言之文，言外之意是并不欣賞要離的刺殺勇氣。不過文本④中殘留的“朝服”，還是透露出韓嬰刪除要離刺殺慶忌故事未盡的一絲消息。

雜史《越絕書》關(guān)于要離傳說的佚文非常重要。僅看文本⑦已可知，它首次明確地把要離刺殺慶忌與要離折辱菑丘兩大線索連接了起來，首次把吳王確定為闔閭(23)有文本將吳子看作是夫差，如上引《春秋左傳正義》哀公二十年(前475)唐人孔穎達疏。而非夫差，首次把伍子胥推送出來。另一部雜史《吳越春秋》在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上都比以往文本增生很多，終于使要離傳說完整、生動、豐滿了起來。雜史在史書通往小說過程中的作用是巨大的。

從《左傳》“吳人殺之”為起點，到《呂氏春秋》的要離刺殺慶忌傳說，《外傳》的要離羞辱菑丘傳說，再到《越絕書》的嫁接要離刺殺慶忌主干與要離羞辱菑丘分枝，《吳越春秋》的全面增生，要離故事終于成為一個著名的層累性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