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符對東漢社會“浮侈”現(xiàn)象的批判

張崇琛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東漢自和帝、安帝之后，世務游宦，吏治腐敗，各種社會矛盾叢生，而“浮侈”現(xiàn)象更是泛濫于世。所謂“浮”，即不務正業(yè)；所謂“侈”，即奢侈無度。“浮侈”看起來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實際上反映出一種價值取向，并不斷腐蝕著社會的肌體，加速著政權(quán)的衰亡。

最早起來對“浮侈”現(xiàn)象大張撻伐的是東漢的進步思想家王符。王符（約公元85年～163年）①王符生卒年不詳?！逗鬂h書》本傳稱“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以是知王符當生活于漢和帝（公元89年～105年）與漢安帝（公元107年～125年）時期。又據(jù)其本傳，王符曾拜訪過解官歸安定的同鄉(xiāng)度遼將軍皇甫規(guī)（公元104年～174年），則其生活年代亦當與皇甫規(guī)大致相同。茲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印行之汪繼培箋《潛夫論》“出版說明”，將其生卒年約略系于公元85年至公元163年間。，字節(jié)信，安定臨涇（今甘肅鎮(zhèn)原）人。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處在當時的社會之中，他“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澳穗[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彰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1]《后漢書》本傳載其書中多篇，并稱其書“詳觀時蠹，成昭政術(shù)”[2]，“足以觀見當時風政”。[1]

今存《潛夫論》十卷36篇。書中除了《浮侈》篇集中對“浮侈”現(xiàn)象進行剖析外，《務本》《忠貴》《愛日》《遏利》《考績》《德化》等篇中也多有論及。他不但列舉了“浮侈”的種種表現(xiàn)，并對其進行譴責，同時也透露出他對這一社會現(xiàn)象深深的憂慮。

我們先看他對“浮末”現(xiàn)象的指斥：

今舉世舍農(nóng)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眾，商邑翼翼，四方是極。今察洛陽，浮末者什于農(nóng)夫，虛偽游手者什于浮末。[3]137

其時的京都洛陽，“舍農(nóng)桑、趨商賈”的“浮末”者已十倍于農(nóng)夫。為什么呢？因為“農(nóng)桑勤而利薄，工商逸而入厚，故農(nóng)夫輟耒而雕鏤，工女投杼而刺繡，躬耕者少，末作者眾”。[4]《闕題三》85不僅如此，更有十倍于“浮末”的“虛偽游手者”也充斥于洛陽及各地城市。他們靠什么生存呢？王符說：

今民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調(diào)欺，以相詐紿，比肩是也?；蛞灾\奸合任為業(yè)；或以游敖博弈為事；或丁夫世不傳犂鋤，懷丸挾彈，攜手遨游?；蛉『猛磷魍栀u之?！蜃髦窕桑麂J其頭，有傷害之象，傅以蠟蜜，有甘舌之類，皆非吉祥善應?；蜃髂嘬?、瓦狗、馬騎、倡俳，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3]141

“事口舌”“習調(diào)欺”，是靠耍嘴皮子和騙人為生；“謀奸合任”是合伙作案；“游敖博弈”是以賭博為業(yè)；“作丸”“作竹簧”“作泥車、瓦狗、馬騎、倡俳”是靠戲弄小兒之具以賺取生資。這些盲目涌入城市又缺乏謀生技能的人，竟然靠著不正當?shù)氖侄芜^著“奢衣服，侈飲食”的生活。他們較之“趨商賈”的“浮末者”，實具有更大的危害性。

再看他對奢侈之風的描述：

今京師貴戚，衣服、飲食、車輿、文飾、廬舍，皆過王制，僭上甚矣。從奴仆妾，皆服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細致綺縠，冰紈錦繡。犀象珠玉，琥珀瑇瑁，石山隱飾，金銀錯鏤，麞麂履舄，文組彩褋，驕奢僭主，轉(zhuǎn)相夸詫。[3]149

京師貴戚之衣、食、車、廬，都超過了王家的標準，其家奴仆妾穿的都是貢布、冰紈所做成的錦繡之衣。他們披金戴銀，珠寶飾身，鞋子都是名貴的皮革制成的。不僅如此，這種奢侈的風氣由日常生活也蔓延到了婚、喪的方面：

富貴嫁娶，車軿各十，騎奴侍僮，夾轂節(jié)引。富者競欲相過，貧者恥不逮及。是故一饗之所費，破終身之本業(yè)?！嬕还字桑⑶f。夫既其終用，重且萬斤，非大眾不能舉，非大車不能挽。東至樂浪，西至敦煌，萬里之中，相競用之……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蛑量探痃U玉，檽梓楩楠，良田造塋，黃壤致藏，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崇侈上僭。[3]149-158

婚禮所動用的豪車達十余輛，這在今天看來雖屬平常，但在當時卻算得上是大肆鋪張了。而一餐之費竟至耗盡終生之蓄，即在今天也只有“土豪”和大款級的家庭能夠承受。至于“崇喪”用名貴木材為棺，“功將千萬”，而且“刻金鏤玉”，“多埋珍寶”,“造起大冢”，更使奢侈之風登峰造極。

對于“浮末”現(xiàn)象的危害性，王符在洞見的同時也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犀利地指出“浮食者眾”的后果是：

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shù)，類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饑寒？饑寒并至，則安能不為非？為非則奸宄，奸宄繁多，則吏安能無嚴酷？嚴酷數(shù)加，則下安能無愁怨？愁怨者多，則咎徵并臻。下民無聊而上天降災，則國危矣。[3]137

由于“浮末者什于農(nóng)夫”，不但民眾飽受“饑寒”，而且還會導致“國?！薄Ｍ醴麑訉油评?，鞭辟入里，對“浮末”現(xiàn)象痛下針砭。

對那些“虛偽游手者”，尤其是“懷丸挾彈”之流，王符也痛斥道：

于彈，外不可以御寇，內(nèi)不足以禁鼠。晉靈好之以增其惡。未嘗聞志義之士，喜操以游者也。惟無心之人，群豎小子，接而持之，妄彈鳥雀，百發(fā)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無用而有害也。[3]141

對有些不做家務而專事裝神弄鬼的女性，王符更是深惡痛絕：

（婦女）今多不修中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或棄醫(yī)藥，更往事神，故至死亡不自知為巫所欺誤……此等之儔，既不助良農(nóng)工女，無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費白日，毀敗成功，以完為破，以牢為行，以大為小，以易為難，皆宜禁者也。[3]143-144

女子“休其蠶織”已足令天下百姓缺衣而寒，更何況又“起學巫?！币院θ恕＿@些“欺誣細民，熒惑百姓”的巫祝，較之舍農(nóng)桑而趨商賈的“浮末者”更是貽患無窮。

除了對“浮末”現(xiàn)象的譴責外，對奢侈之風的批判，王符也不遺余力。他指斥那些“衣必細致，履必麞麂，組必文采，飾襪必緰貲，文飾車馬，多蓄奴婢”者，“既不生谷，又坐為蠹賊也”。[3]150他嘆息那些“崇喪”工程“費功傷農(nóng)，可為痛心”！[3]155

最后，王符對“浮侈”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進行了揭示：

今天下浮侈離本，僭侈過上，亦已甚矣。凡諸所譏，皆非民性，而競務者，亂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統(tǒng)世，觀民設教，乃能變風易俗，以致太平。[3]159

風險是指在經(jīng)濟活動中將來可能發(fā)生的不確定事物對醫(yī)院實現(xiàn)其目標的影響。風險評估是內(nèi)部控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目前，在醫(yī)院尤其是承擔各類科研項目的大型公立醫(yī)院，在科研經(jīng)費使用相關(guān)經(jīng)濟活動中的主要風險包括：

原來“浮侈”的根源在于“亂政薄化”?！皝y政”即政治昏亂，不能“觀民設教”；“薄化”即教化缺失，不能“變風易俗”。政治既不清明，而教化又不得力，社會安能不“浮末”充斥而奢侈成風呢！

不僅如此，王符還由“浮侈”現(xiàn)象而進一步感受到了東漢社會的種種危機。

一是由本末倒置所導致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失調(diào)。他指出，“凡為治之大體，莫善于抑末而務本”，“富民者以農(nóng)桑為本，以游業(yè)為末”。[3]15-16而“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3]247“日力”即用在土地上的勞動力和勞動日。而當時的狀況卻是“浮末者”十倍于農(nóng)夫。這又何談“日力”，又何談谷之“豐殖”！而一旦糧食缺乏，人民群眾的溫飽得不到保證，長此以往，則必將會從根本上動搖國家的根基。

二是由分配不公導致的社會兩極分化。東漢后期，由于外戚、宦官專權(quán)，政治昏亂，社會腐敗。雖然貴戚奢侈無度，而下層民眾則仍處于饑寒交迫之中。這種貧富懸殊的現(xiàn)象王符也注意到了：

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皆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財貨滿于仆妾，祿賜盡于猾奴。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賜人一錢；寧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3]128

與王符約略同時的崔寔也在其《政論》中說道：

故下戶崎嶇，無所躊足，乃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孥為之服役。故富者席余而日織，貧者躡短而歲踧。歷代為奴，猶不贍于衣食。生有終身之勤，死有暴骨之憂。歲小不登，流離溝壑，嫁妻賣子。[4]《闕題九》169-170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下去，豈止是“愁怨者多”，倘遇“上天降災”，“則國危矣”。[3]137

三是由社會風氣惡化所帶來的人心危機。由于“浮末”及“虛偽游手者”皆能“奢衣服，侈飲食”，從而形成了“無德而富貴”[3]27“無德而賄豐”[3]35“以錢多為賢，以剛強為上”[3]75的社會風氣，所以便誘導人心不向善而向惡。而“民蒙善化則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惡政則人有懷奸亂之慮”。[3]444人心“奸亂”，是王符對東漢社會更深層的憂慮。

應該說，對于王符的憂慮，當時的統(tǒng)治者同樣也感受到了。但他們所能做的，只是“下詔”而已。如和帝永元十一年（公元99年）皇帝詔曰：

吏民逾僭，厚死傷生，是以舊令節(jié)之制度，頃者貴戚近親，百僚師尹，莫肯率從。有司不舉，怠放日甚。又商賈小民，或忘法禁，奇巧靡貨，流積公行。[6]

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又下詔曰：

數(shù)詔有司，務擇良吏。今猶不改，競為苛暴，侵愁小民，以求虛名，委任下吏，假勢行邪。是以令下而奸生，禁至而詐起。巧法析律，飾文增辭，貨行于言，罪成乎手，朕甚病焉。[6]

皇帝的命令，官吏不但不執(zhí)行，而且還“假勢行邪”，“競為苛暴，侵愁小民”。對朝廷的法律，也是“巧法析律，飾文增辭”，可謂上有政策而下有對策矣。

到了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皇帝又“詔三公明申舊令，禁奢侈，無作浮巧之物，殫財厚葬”。[7]元初五年（公元118年），安帝還再一次下詔嚴禁奢侈之風：

舊令制度，各有科品，欲令百姓務崇節(jié)約……去絕奢飾，食不兼味，衣無二彩。比年雖獲豐穰，尚乏儲積，而小人無慮，不圖久長，嫁娶送終，紛華靡麗，至有走卒奴婢被綺縠，著珠璣。京師尚若斯，何以示四遠？[7]

結(jié)果仍是因“有司惰任，訖不奉行”[7]而作罷。

此后，“浮侈”之風更愈演愈烈。到了靈帝時，竟連皇帝也開始不務正業(yè)了?！逗鬂h書》東漢靈帝光和四年（公元181年）記：

是歲帝作列肆于后宮，使諸采女販賣，更相盜竊爭斗。帝著商估服，飲宴為樂。又于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又駕四驢，帝躬自操轡，驅(qū)馳周旋，京師轉(zhuǎn)相放效。[8]

靈帝不理朝政，而于后宮起店鋪，讓宮女在其中販賣嬉斗，他自己則穿起商人的衣服飲宴為樂。連自身都以經(jīng)商為樂了，而天下何以禁“浮末”？而且，他還讓狗著官帽，又自駕驢車馳騁，這樣的為政又怎能不亂？難怪時人稱“王之左右皆狗而冠”，“凡執(zhí)政者皆如驢也”。[8]

事實也果然應了王符“浮侈”“則國?！钡念A言。就在漢靈帝“作列肆于后宮”的三年后，即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的春二月，由張角領導的黃巾起義爆發(fā)了。此后黃巾起義雖被鎮(zhèn)壓下去，但軍閥割據(jù)的局面又開始形成，東漢王朝已名存實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