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語中語素承襲類雙音詞成詞規(guī)律淺析
——以《詩·國風(fēng)》為例

陸震爍，霍生玉

(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引言

漢語詞匯的雙音化研究在學(xué)界被廣泛關(guān)注，其中，注釋文體里的詞匯雙音化問題尤其值得注意。董志翹曾說：“在文體上，注釋文體復(fù)音詞的出現(xiàn)頻率遠比其他文體為高。上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而后代訓(xùn)詁家對于詞語的訓(xùn)釋往往使用復(fù)音詞?！盵1]注釋語中雙音詞的大批量產(chǎn)生，是漢語雙音詞形成的重要途徑。注釋文體因其特殊性，需要滿足其注解時代的閱讀要求，注家必然要使用時人常用的語詞或句子解釋前代典籍。從上古漢語演變到中古漢語的過程中，雙音詞大量產(chǎn)生?！对娊?jīng)》的毛傳、鄭箋、孔疏是我國注釋文的代表性文獻，對漢語詞匯史研究很有價值。西漢初期的毛傳具有鮮明的上古漢語特征，東漢的鄭箋則處于上古漢語向中古漢語的過渡時期，唐代的孔疏則已經(jīng)處于中古漢語的繁榮時期，這3家的注釋語中出現(xiàn)了很多新生的雙音詞，這些雙音詞的形成途徑多樣。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類雙音詞比較特殊，它們是由前代注文中的單音訓(xùn)釋詞與母本中單音被釋詞組合而成的，鑒于這一類雙音詞的構(gòu)成來自原典與前人注釋，本文暫將此類雙音詞稱為語素承襲類雙音詞。這種情況在注釋文中非常普遍，但目前卻尚未為學(xué)界所重視。文章擬以《詩經(jīng)》的毛傳、鄭箋、孔疏為例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分析和探討。

一、概念界定

什么是語素承襲類雙音詞？具體說來，對于《詩經(jīng)》母本中某單音詞A，西漢的毛傳中用單音詞B進行注釋，東漢的鄭箋中以AB作注，這類雙音組合AB后來很多都成為了雙音詞。同樣，東漢的鄭箋以單音詞C訓(xùn)釋《詩經(jīng)》母本中的單音詞A或毛傳中的單音詞B，而后在孔疏中出現(xiàn)了雙音節(jié)詞組AC或BC，這類雙音詞組很多后來也成為了雙音詞。由于這類雙音詞的構(gòu)詞成分分別來自母本中的單音被釋詞和前注中的單音訓(xùn)釋詞，因此我們稱之為語素承襲類雙音詞。這些雙音詞以并列式居多。例如：

【會合】

《大雅·大明》：“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箋云：會，合也。

孔疏：會合兵眾，以朝旦昧爽清明之時伐之也。

按：“合”是鄭玄用來解釋《詩經(jīng)》母本中“會”的注釋語，在后注孔疏中用“會合”來詮釋。從構(gòu)成上看，“會”與“合”分別承襲自《詩經(jīng)》母本和鄭箋注釋語。從語義上看，“會”指“聚合”，“合”指“聚集”，“會”與“合”的語義相近，二者融合而成的“會合”義為“聚集”。從使用頻率上看，在北大CCL語料庫中，雙音詞“會合”出現(xiàn)了815次?？梢?，歷代文獻中“會合”的使用非常普遍。例如：

乃詔河中節(jié)度使王彥超、陜府節(jié)度使韓通自陰地關(guān)入，與符彥卿會合進軍。(《冊府元龜·帝王部·親征第三》)

日蝕是日月會合處。月合在日之下，或反在上，故蝕。(《朱子語類·理氣下》)

孔疏中“會合”是一個語素承襲類雙音詞。再如：

【祉?！?/p>

《大雅·皇矣》：“既受帝祉，施于孫子?！?/p>

箋云：祉，福也。

孔疏：王季賢德之大，能比圣人，以此之故，既受天之祉福，延于后之子孫。

按：鄭箋以“?！庇?xùn)釋《詩經(jīng)》母本中的“祉”，孔疏以“祉?！庇?xùn)之。“祉”與“?！蓖x相訓(xùn)，均為“福佑”義，二者融合而成的“祉?！币脖硎尽案Ｓ印薄！办砀！弊鳛殡p音詞在《詩經(jīng)》及傳箋疏中出現(xiàn)了7次，在后世文獻中也較為多見，如宋代的《摛文堂集》中出現(xiàn)了17次，《臨川文集》中出現(xiàn)了7次，元初修訂的《宋史》中也出現(xiàn)了12次。

因此，從構(gòu)成、語義及使用頻率幾個方面看，“祉?！币矊儆谡Z素承襲類雙音詞。“祉?！焙笥肿鳌案ｌ怼?，如唐李翱《祭獨孤中丞文》：“豐盈角犀，氣茂神全，當臻上壽，福祉昌延?！薄案ｌ怼币辉~沿用至今。

我們發(fā)現(xiàn)，注釋語中的語素承襲類雙音組合，并非全都在演變過程中成詞，有的只是在注釋語中曇花一現(xiàn)，有的卻凝固成詞后世沿用，例如：

【沼池】【沚渚】

《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p>

毛傳：蘩，皤蒿也。于，於。沼，池。沚，渚也。

孔疏：言夫人往何處采此蘩菜乎？于沼池、于沚渚之傍采之也。

按：孔疏以“沼池”“沚渚”作注，“沼池”后世作為雙音詞一直沿用，如《漢語大詞典》：“池和沼。泛指池塘?！鼻宕疃贰稉P州畫舫錄·草河錄上》：“雞頭菱角，熟于池沼?！眲朕r(nóng)《揚鞭集·曉》：“是地上的池沼？丘陵？草木？”然而，“沚渚”除在孔疏中一見之外，其他文獻除直引孔疏之外基本未見。再如：

【條枝】【枚干】

《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枚?！?/p>

毛傳：枝曰條，干曰枚 。

孔疏：言大夫之妻，身自循彼汝水大防之側(cè)，伐其條枝枚干之薪。

按：孔疏以“條枝”“枚干”作注，二者各自的構(gòu)詞成分意義相同，“枝”與“條”都表示樹枝，“干”與“枚”都表示樹干。“條枝”與“枝條”是同素逆序關(guān)系，都是樹枝之義。自唐至清，“條枝”在歷代文獻中都見使用，只不過在現(xiàn)代漢語中“條枝”少用，“枝條”多用。而孔疏中的“枚干”卻未成詞。北大CCL語料庫中，“條枝”共計出現(xiàn)了9次，“枚干”僅在孔疏中出現(xiàn)。

二、基本類型

從結(jié)構(gòu)層面來看，語素承襲類雙音詞基本都是同義并列式雙音詞，但是“從構(gòu)成聯(lián)合式復(fù)音詞的兩個語素所貢獻的意義分量看，可區(qū)別為兩類：一是意義分量基本相當?shù)钠降嚷?lián)合詞，二是意義分量有所區(qū)別的不平等聯(lián)合詞”[2]。這里的“區(qū)別”指的是構(gòu)成復(fù)音詞的兩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成分中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比較具體，而另一個則相對抽象，具體意義對抽象意義產(chǎn)生了制約，使得兩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貢獻具有“不平等性”。本文也采用這種方法來對《詩經(jīng)》傳箋疏中的語素承襲類并列式雙音詞的語義構(gòu)成進行分析，將這類并列式雙音詞分為兩類，即平等并列式與不平等并列式。

(一)平等并列式雙音詞

這類雙音詞承襲自《詩經(jīng)》母本和前注中的兩個語素，有的義同、義近，有的屬于同一義類。

第一，同義并列指的是兩個構(gòu)詞成分在意義上相同、相近，而且語義貢獻基本相當。例如：

【嗣續(xù)】

《鄭風(fēng)·子衿》：“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鄭箋：嗣，續(xù)也。

孔疏：言汝何曾不嗣續(xù)音聲，傳問于我。責(zé)其遺忘己也。

按：“嗣”，《爾雅》訓(xùn)為“繼也”，義為“繼承”，“續(xù)”義為“接上”，《爾雅》訓(xùn)為“繼也”?！八谩薄袄m(xù)”意義相同?！八美m(xù)”義為“延續(xù)”，“嗣”“續(xù)”對該詞的意義貢獻分量基本相當，“嗣續(xù)”為平等并列式雙音詞。再如：

【據(jù)依】

《邶風(fēng)·柏舟》：“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p>

毛傳：據(jù)，依也。

鄭箋：兄弟至親，當相據(jù)依。言亦有不相據(jù)依以為是者，希耳。

按：“據(jù)”“依”本義都為“倚靠”，而后都由“倚靠”義引申出“根據(jù)，按照”義。由“據(jù)依”“依據(jù)”黏合而成的“據(jù)依”有了一個概括性意義——“依托，根據(jù)”，“據(jù)”與“依”對該詞的意義貢獻分量相當。也有作“依據(jù)”的，“據(jù)依”“依據(jù)”同素逆序，在古代文獻中共同存在，今天已多使用“依據(jù)”而不使用“據(jù)依”，但在孔疏中還是依照前文注釋作“據(jù)依”?！皳?jù)依”表示“根據(jù)，按照”，一般是不及物的，這一點與“依據(jù)”不同。“據(jù)依”中，“據(jù)”的其他含義，如“占有、占據(jù)、割據(jù)、證據(jù)”等意義未被納入新生的雙音詞的義域，這是因為“依”和“據(jù)”兩個成分在語義上互相制約并融合，從而使得雙方意義上的共同點“依托，根據(jù)”得到了凸顯。

第二，類義并列指兩個構(gòu)詞成分意義上屬于同一義類，其語義貢獻基本相當?shù)摹＠纾?/p>

【祝詛】

《大雅·蕩》：“侯作侯祝，靡屆靡究?！?/p>

毛傳：祝，詛也。

箋云：王與群臣乖爭而相疑，日祝詛求其兇咎無極已。

按：“?！绷x為“祈禱”，“詛”義為“詛咒”，二者都是人祈求神靈的一種活動，屬于同一概念范疇，意義相類，融合而成的“祝詛”義為“祝告鬼神，加禍別人”?！白！薄霸{”對該詞語義的貢獻分量相當。再如：

【敬慎】

《大雅·閔予小子》：“維予小子，夙夜敬止。于乎皇王，繼序思不忘！”

箋云：敬，慎也。

孔疏：維我之小子，當早起夜臥，敬慎而行此祖考之道止，言將不敢懈倦也。

按：“敬”義為“恭敬，端肅”，“慎”義為“謹慎，慎重”，二者表示人謙恭的狀態(tài)，意義相類，融合而成的“敬慎”義為“恭敬謹慎”。兩個構(gòu)詞語素對該詞意義的貢獻分量基本相當。

(二)不平等并列式雙音詞

這類復(fù)音詞的兩個構(gòu)詞成分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往往是由一個基本詞匯中的單音詞和一個一般詞匯中的單音詞融合而成，其中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囊括了另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例如：

【秣養(yǎng)】

《周南·漢廣》：“之子于歸，言秣其馬?！?/p>

毛傳：秣，養(yǎng)也。

孔疏：又言是其尤絜者，之子若往歸嫁，我欲以粟秣養(yǎng)其馬，乘之以致禮餼，示己有意欲求之。

【畜養(yǎng)】

《小雅·我行其野》：“爾不我畜，復(fù)我邦家?！?/p>

毛傳：畜，養(yǎng)也。

孔疏：爾既不我畜養(yǎng)，今當復(fù)反我之邦家矣。

按：前一例中，“秣”義為“用草料喂養(yǎng)”，一般指“喂馬”，而“養(yǎng)”的指稱范圍更大，“養(yǎng)”本義為“供給人食物及生活所必需，使生活下去”，后不論是養(yǎng)育人、飼養(yǎng)動物還是養(yǎng)花草都可以說“養(yǎng)”，“養(yǎng)”的范圍比“秣”大得多，二者融合而成的“秣養(yǎng)”屬于前一個構(gòu)詞成分制約后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不平等并列式雙音詞。后一例中的“畜”義為“飼養(yǎng)”，一般都指“飼養(yǎng)動物”，也可以指“養(yǎng)育人”，而“養(yǎng)”的范圍較“畜”寬泛，二者融合而成的“畜養(yǎng)”也屬于前一個構(gòu)詞成分制約后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不平等并列式雙音詞。對比“秣養(yǎng)”和“畜養(yǎng)”可以發(fā)現(xiàn)，“養(yǎng)”是一個基本詞語，可以說養(yǎng)育人、動物或者花草等，而“秣”和“畜”則屬于一般詞語，多數(shù)情況下指飼養(yǎng)動物，“畜”偶爾可以用于人，“秣”和“畜”意義更具體，而“養(yǎng)”的意義更加抽象和概括，“秣”和“畜”在詞匯意義上對“養(yǎng)”進行了制約，故“秣養(yǎng)”和“畜養(yǎng)”都屬于不平等并列式雙音詞。

三、成詞條件

通過全面考察傳箋疏中雙音詞的成詞情況，我們發(fā)現(xiàn)，注語中的雙音組合最終得以成詞需要具備以下3個條件。

(一)構(gòu)詞成分詞性相同

兩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相同相近，詞性也往往相同，故合成的雙音詞的詞性與其構(gòu)詞成分的詞性也是相同的。傳箋疏中的雙音詞主要有形容詞、動詞和名詞。例如：

1.(n.)+(n.)→n.兩個名詞性構(gòu)詞成分融合成一個名詞性雙音詞。例如：

【冠弁】

《齊風(fēng)·莆田》：“婉兮孌兮，緫角丱兮?！磶滓娰?，突而弁兮！’”

毛傳：弁，冠也。

孔疏：與別，未經(jīng)幾時而更見之，突然已加冠弁為成人兮。

【宮室】

《鄘風(fēng)·定之方中》：“揆之以日，作于楚室?！?/p>

毛傳：室猶宮也。

鄭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廏庫為次，居室為后。

【里居】【垣墻】

《鄭風(fēng)·將仲子》：“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瓕⒅僮淤?！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桑?！?/p>

毛傳：里，居也。二十五家為里。墻，垣也。

孔疏：“無踰我里”，謂無踰越我里居之垣墻，但里者，人所居之名，故以所居表墻耳。

按：“冠”與“弁”、“宮”與“室”、“里”與“居”、“垣”與“墻”都為名詞，它們作為構(gòu)詞成分組成的雙音詞“冠弁”“宮室”“里居”“垣墻”也都為名詞。

2.(v.)+(v.)→v.兩個動詞性構(gòu)詞成分融合成一個動詞性雙音詞。例如：

【贈送】

《鄭風(fēng)·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鄭箋：贈，送也。

孔疏：我若知子之今日必來之，我當豫儲雜佩，去則以贈送之。

【墐涂】

《豳風(fēng)·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戶?！?/p>

毛傳：墐，涂也。

孔疏：故穹塞其室之孔穴，熏鼠令出其窟，塞北出之向，墐涂荊竹所織之戶。

【踰越】

《鄭風(fēng)·將仲子》：“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

毛傳：踰，越。

孔疏：汝當無踰越我居之里垣，無損折我所樹之杞木。

按：“贈”與“送”、“墐”與“涂”、“踰”與“越”都是動詞，它們作為構(gòu)詞成分組合而成的“贈送”“墐涂”“踰越”也都為動詞?！佰u”同“逾”，“踰越”今寫作“逾越”。

3.(adj.)+(adj.)→adj.兩個形容詞性的構(gòu)詞成分融合成一個形容詞性雙音詞。例如：

【碩大】

《衛(wèi)風(fēng)·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p>

鄭箋：碩，大也。

孔疏：鄭以碩人為形貌碩大為異。

【魗惡】

《鄭風(fēng)·遵大路》：“無我魗兮，不寁好也！”

鄭箋：魗亦惡也。

孔疏：魗與丑古今字。魗惡，可棄之物，故傳以為棄。

【安靜】

《邶風(fēng)·柏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毛傳：靜，安也。

孔疏：既不勝小人所侵害，故我于夜中安靜而思念之。

按：“碩”與“大”、“魗”與“惡”、“安”與“靜”都是形容詞，它們作為構(gòu)詞成分組合而成的“碩大”“魗惡”“安靜”也都為形容詞。

(二)構(gòu)詞成分語義上可融合

張世祿認為：“漢語詞匯同義詞豐富的特點使得在訓(xùn)詁學(xué)上形成‘同義相訓(xùn)’的體例，注家利用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同義詞來注解被釋詞，促進同義詞之間經(jīng)常聯(lián)合起來運用?！盵3]可見，注文中產(chǎn)生大量同義并列復(fù)合詞，其構(gòu)詞成分意義相同或相近，語素承襲類雙音詞在這方面尤其明顯。但滿足語義相同相近這個條件還不一定能成詞，兩個構(gòu)詞成分還需要語義上具有可融合性。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中提出了“黏合”的概念，認為“黏合是指兩個或者幾個原來分開的但常在句子內(nèi)部的句段里相遇的要素互相融合成為一個絕對的或者難于分析的單位”。注釋語中兩個并列出現(xiàn)的，詞性、意義上具有共同點的成分，還必須能夠相互融合產(chǎn)生一個新的具有整體性的意義，才能最終凝固成詞。從認知語言學(xué)的角度來看，承襲類雙音詞的意義，既與兩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同時又獲得了原語素所不具備的概括抽象義，而且通過黏合形成的語素承襲類雙音詞的詞義，相較于兩個構(gòu)詞成分單獨使用時，表義更為明晰，這就避免了原單音詞因一詞多義而導(dǎo)致的表義模糊性。例如：

【娛樂】

《鄭風(fēng)·出其東門》：“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毛傳：娛，樂也。

孔疏：彼服縞衣之男子，服茹蘆之女人，是其舊夫妻也，愿其還得配合，可令相與娛樂。

按：“娛”與“樂”都有“歡樂、戲樂”義，二者組合而成的“娛樂”語義融合，產(chǎn)生了概括性意義“歡娛快樂”，意義更加明晰，后來還在此基礎(chǔ)上出現(xiàn)新義“快樂有趣的活動”。再如：

【教訓(xùn)】

《大雅·抑》：“無競維人，四方其訓(xùn)之。”

毛傳：訓(xùn)，教。

孔疏：所以得賢則強者，以此賢人有德，四方之俗有不善者，其可使此賢人教訓(xùn)之。

按：“訓(xùn)”與“教”都有“教導(dǎo)”義，二者組合而成的“教訓(xùn)”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教導(dǎo)訓(xùn)誡”，語義融合，避免了“教”“訓(xùn)”因一詞多義而出現(xiàn)的表義模糊。

注釋語中如果兩個語素的意義不能融合，就會出現(xiàn)兩個單音語素的結(jié)合只能是一個雙音組合而最終無法成詞的情況，例如：

【剔治】

《大雅·泮水》：“桓桓于征，狄彼東南?！?/p>

箋云：狄當作“剔”。剔，治也。

孔疏：言以威武往征，剔治彼東南之國，其往之時，莫不相勸，有進進往往之心，不讙嘩，不揚聲，美其樂戰(zhàn)之心，而在軍又整。

按：“剔”的意義為“分解骨肉”，進一步引申為“去除，剪除”，“治”的意義為“整治，治理”，二者在意義上無共同之處，無法融合，故而未成詞。

值得一提的是，傳箋疏中有一部分雙音詞在當時滿足語義融合這一條件，也為時人所普遍使用，但為什么后來卻消失了呢？我們考察后發(fā)現(xiàn)，這與其構(gòu)詞成分后來的語義演變有關(guān)。例如：前文所提到的“枚”與“干”，“枚”的本義為“枝干”，《說文解字注》中段玉裁認為：“毛傳曰：干曰枚。引伸為銜枚之枚，為枚數(shù)之枚?！敝Ω墒窍鄬^大的物體，而“銜枚”的“枚”則是非常小的物件，在“銜枚”的“枚”出現(xiàn)“微小”這一語義的基礎(chǔ)上，“枚”有了“量詞，相當于‘個’，多表示微小的物體”之義，這與原“枝干”的語義大相徑庭，故“枚干”后來就消失了?？梢?，兩個構(gòu)詞成分語義的發(fā)展與注家使用該構(gòu)詞成分構(gòu)成雙音組合時的意義密切聯(lián)系，如果其中一個構(gòu)詞成分的意義在演變過程中未偏離原來的軌道，那么就能沿用下來，反之，就會使兩個構(gòu)詞成分語義的黏合度降低，人們逐漸難以在二者之間產(chǎn)生聯(lián)想，從而不再使用它。再如：

【溉滌】

《檜風(fēng)·匪風(fēng)》：“誰能亨魚？溉之釜鬵。”

毛傳：溉，滌也。

孔疏：有能亨魚者，我則溉滌而與之釜鬵 。

“溉”的基本含義為“灌注”，也有“洗滌”義，“滌”的基本含義為“灑”，有“清除、清洗”義，所以可以用“滌”來訓(xùn)釋“溉”，用來表示“清洗”義，但是“溉”的“洗滌”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使用了，“灌溉”義成為其基本義。所以在后人看來，“溉”和“滌”之間已經(jīng)不具備語義的融合性，故“溉滌”后未能成詞。

(三)經(jīng)常使用

使用的經(jīng)常性也是注文中的雙音組合能夠成詞的重要條件。由于經(jīng)學(xué)注釋具有權(quán)威性，人們會經(jīng)常把注釋詞與被釋詞聯(lián)系在一起組成雙音組合來使用，從而使得注文中的雙音組合在文獻中高頻出現(xiàn)。認知語言學(xué)指出人們在認知上存在“組塊”效應(yīng)，如米勒提出：“人們總是習(xí)慣于把單個信息組成更大的單位，也就是‘詞塊’或‘語塊’來記憶，這有助于使用者進行長時的記憶儲存，方便日后的檢索與使用?！盵4]正是因為這一原因，人們常把這些高頻出現(xiàn)的雙音組合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待，從而促使其進一步成詞。因此，使用的高頻率也是注文中雙音組合最終得以成詞的重要條件。例如：

【紓緩】

《小雅·采菽》：“彼交匪紓，天子所予?！?/p>

毛傳：紓，緩也。

箋云：彼與人交接，自偪束如此，則非有解怠紓緩之心，天子以是故賜予之。

按：“紓”和“緩”都表示“延緩、寬緩”義，意義具有可融合性，融合成的“紓緩”義為“寬緩”。“紓緩”在歷代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宋代的《北溪集》中出現(xiàn)1次，《讀史管見》中出現(xiàn)3次，《慈湖詩傳》中出現(xiàn)2次，元代的《宋史》《元典章》等文獻中也都出現(xiàn)過。再如：

【負持】

《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毛傳：負，持也。

箋云：蒲盧取桑蟲之子，負持而去，煦嫗養(yǎng)之，以成其子。

按：“負”和“持”意義相近，都表示“以身體的某部位支撐某物”，二者意義具有可融合性，融合成的“負持”義為“抱持”。通過查閱《四庫全書》，我們發(fā)現(xiàn)，“負持”一詞始見于鄭箋，《漢語大詞典》也引為始見例。后世文獻中，“負持”亦多出現(xiàn)，如南北朝時期的《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出現(xiàn)7次，唐代的《法苑珠林》《備急千金方》《外臺秘要方》《游仙窟》各出現(xiàn)1次，宋至清的文獻中均有用例。

反之，如果一個雙音組合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少，即使兩個構(gòu)詞成分義同、義近，也往往不能成詞。例如：

【擊伐】

《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p>

毛傳：伐，擊也。

孔疏：言蔽芾然之小甘棠，勿得翦去，勿得擊伐。

按：“擊伐”在北大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僅出現(xiàn)10次，且只出現(xiàn)在《道法會元》一書中，《漢語大詞典》未收錄“擊伐”詞條。可見，“擊”“伐”雖都有“敲打”義，但“擊伐”出現(xiàn)頻率太低，故未能獲得雙音詞的地位。

四、結(jié)語

語素承襲類雙音詞是注釋語中極具研究價值的一類詞，原本分別作為母本被釋詞和注釋語的兩個單音詞因為構(gòu)詞成分詞性與意義相同相近，語義上可融合且經(jīng)常使用，合成了一個雙音組合，并逐漸凝固成詞，這是形成漢語雙音詞的一個重要途徑，很有研究的必要。本文只是對其作膚淺的探討，希望能引起學(xué)人對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