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學冬
(泉州職業(yè)技術大學 通識教育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林家鋪子》發(fā)表于1932 年,講述了上?!耙弧ざ恕笔录昂笪挥诮闲℃?zhèn)的林家雜貨鋪在國民黨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下最終破產倒閉的故事。茅盾稱《林家鋪子》為“描寫鄉(xiāng)村生活的第一次嘗試”[1]257,并將這篇小說與《創(chuàng)造》《陀螺》《大澤鄉(xiāng)》等一同視為其“短短5 年文學生涯的‘里程碑’”[2]7。小說中,茅盾將20 世紀30 年代的鄉(xiāng)村、鄉(xiāng)鎮(zhèn)、城市三個空間場域中的底層群體匯聚于一座江南小鎮(zhèn),書寫不同底層群體艱苦的生存狀態(tài),對當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現象展開深入思考。那么,茅盾是以何種姿態(tài)書寫當時社會底層群體,這些底層形象又怎樣與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產生呼應關系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因此,本文嘗試分析小說中不同類型底層人群的形象特征,探尋以林老板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的生存困境的背后緣由,其價值不僅是對小說文本的細讀與闡釋,也是在文本內容與時代背景的交織中找尋茅盾底層書寫的審美意義。
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與底層群體之間一直存在著較為復雜的關系。作家高曉聲曾強調知識分子應為社會底層群體代言,認為作家群體創(chuàng)作的信念應是“跌倒了站起來,打散了聚攏來,受傷的不顧疼痛,死了的靈魂不散,生生死死,都要為人民做點事”[3]236。然而,有人認為知識分子筆下的底層形象,“只是一個被知識分子們輸出來的‘底層’,真實的底層仍然處于一種匿名的狀態(tài)。”[4]36在一些學者看來,知識分子對于底層群體的關注,“最終的精神源流還是人文精神,知識分子努力保持獨立的反思,深入社會的肌理,力圖在對社會的全面解讀中尋求社會問題的實質性解決方式。”[5]12-13另外,也有人對底層群體的反抗性提出質疑,認為“被壓迫階級對統(tǒng)治、剝削他們的階級的認同,只是一個更大問題的一部分。因為,從另一方面來說,被壓迫階級可以在情感上從屬于他們的主人,盡管他們對主人抱有敵意,但他們卻可以在主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如果沒有這種基本的滿意關系的支持,那么許多文明盡管面臨大量群眾的合理敵意仍存在了這么長的時間,就是不可思議的了?!保?]10
在茅盾看來,“大眾是文化水準較低的,他們沒有知識分子那樣敏感,他們的聯想作用也沒有知識分子那樣發(fā)達。……大眾又是現實感最強烈的。一篇大眾文藝的故事應得有切切實實的人名地名以及環(huán)境。聽上去好像明明是想象出來的故事,大眾不要聽?!保?]54可見,茅盾是以現實社會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進而對社會底層群體展開想象。在這一點上,茅盾繼承了五四新文化的“群體意識”。相較于個人主義,“五四的‘群體意識’不僅來自民族主義,它也來自以社會為本位,以有機體為模式的集體心態(tài)?!保?]192
1927 年,大革命的失敗對茅盾影響很大,他在對大革命的“幻滅”中開始對中國革命及文藝創(chuàng)作道路進行深刻反思。“在大革命中我看到了敵人的種種表演——從偽裝極左面貌到對革命人民的血腥屠殺;也看到了自己陣營內的形形色色——右的從動搖、妥協(xié)到逃跑,左的從幼稚、狂熱到盲動?!保?]181茅盾對當時的革命文藝創(chuàng)作有了更為清楚的認識?!坝懈锩鼰崆槎雎杂谖乃嚨谋举|,或把文藝也視為宣傳工具——狹義的——或雖無此忽略與成見而缺乏了文藝素養(yǎng)的人們,是會不知不覺走上了這條路的?!保?]197在認識到當時文藝運動的問題后,茅盾開始認真思考如何恰當地處理好作者與寫作對象、讀者之間的關系,并在1931 年發(fā)表了《“五四”運動的檢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會報告》《關于“創(chuàng)作”》等文章,對“五四”以來的“為藝術而藝術”“為人的藝術”“普羅文學”等創(chuàng)作方向進行反思。
在這種思想轉變下,“從《林家鋪子》開始,作者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到當時舊中國城鎮(zhèn)、農村的社會現實,力圖表現20 世紀30 年代初期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面貌”[10]57。一定程度而言,小說《林家鋪子》成為茅盾書寫鄉(xiāng)村題材(《春蠶》《秋收》《殘冬》“農村三部曲”)和城市題材(《子夜》)的補充,展現了當時社會底層群體在精神與肉體上陷入雙重困境的現狀。
茅盾于1932 年5 月送母親回鄉(xiāng),把自己回到故鄉(xiāng)烏鎮(zhèn)的所見所聞,寫成了一篇散文《故鄉(xiāng)雜記》。這成為茅盾不久后發(fā)表小說《林家鋪子》,表達對底層群體關注的重要創(chuàng)作來源。在《故鄉(xiāng)雜記》這篇散文中,我們能夠看到茅盾關切社會底層的精神和情懷?!霸谖业墓枢l(xiāng),本來有四個當鋪,他們的主顧最大多數是鄉(xiāng)下人。但現在只剩了一家當鋪了。其余的三家,都因連年的營業(yè)連‘官利都打不到’,就乘著大前年保阿書部下搶劫了一回的借口,相繼關了門了。僅存的一家,本也‘無意營業(yè)’……”[11]114在看到鎮(zhèn)上經濟凋零的慘狀后,茅盾向那些身處都市為政治事業(yè)而奔波的青年提出建議,“到各處跑跑,看看經濟中心或者政治中心的大都市以外的人生,也頗有益,而且對于你那樣的年青人,或者竟是必要的”[11]89。
同時,茅盾在身處底層的鄉(xiāng)鎮(zhèn)小商人群體上有著獨到的見解。在軍閥打著“國難”旗號斂財的情形下,以小商人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要比普通的農民更沒有出路。在茅盾看來,“雖然他們身受軍閥的剝削、錢莊老板的壓迫,可是他們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身受的剝削都如數轉嫁到農民身上。農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盼望農民有錢就像他們盼望自己一樣。然而時代的輪子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向前轉,鄉(xiāng)鎮(zhèn)小商人的破產是不能以年計,只能以月計了!”[11]123
小說中,林家鋪子所在的江南小鎮(zhèn)匯聚了當時中國具有代表性的三類底層群體:一是從農村到鎮(zhèn)上買糧食的農民;二是從城市逃難到小鎮(zhèn)上的小市民;三是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小商人。這成為展現當時中國底層民眾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縮影。在一定程度上,茅盾通過這種方式展現出了當時社會的橫切面,讓我們能夠窺探到底層群體的多個生存?zhèn)让妗?/p>
第一類是農民。在小說中描寫農民的篇幅比較少,主要集中于小說的開頭部分,卻奠定了小說的情感基調。種植莊稼的農民竟然要到鎮(zhèn)上來買糧食,讓人不覺意識到當時社會形勢的嚴峻。其原因是農民“被地主們和高利貸的債主們如數逼光”[12]5??梢姡敃r在社會底層的農民已經無法正常維持生計了。換句話說,作為底層的農民已被地主和債主剝削而破產,其結果就剩下《秋收》《子夜》所描寫的那樣。
在《秋收》中,出現了“周圍二百里內的十多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上,幾乎天天有饑餓的農民‘聚眾滋擾’”[13]358的場景。這種“起義式”的反抗,自古都是農民處于生死存亡時被逼無奈之策。五四以來,中國農民常常以一種封建愚昧形象出現于小說的文本中,成為知識分子啟蒙的對象,如魯迅筆下的阿Q、閏土等。
而茅盾對于底層的農民的看法有別于以往,他更愿意去刻畫農民在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下逐步走向生存困境的無助形象。有人評價茅盾,“真可以說在中國作家里,還不曾有誰像他那樣映現出從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成立直到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整個一段歷史進程中,中國城市鄉(xiāng)村廣闊縱橫的社會生活畫面?!保?4]303正是這種“縱橫”式的宏觀視野,才使得《林家鋪子》在茅盾農村題材的小說中更具獨特性。
第二類是逃難的市民。這類人群主要是因戰(zhàn)爭從城市逃難到小鎮(zhèn)上的。在這些逃難的市民中當然不乏有錢有勢之人,但戰(zhàn)爭消解了其身上原本階層的差異性,致使他們都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在戰(zhàn)爭的外力下,逃難的市民脫離了城市的保護,被剝去了原本都市的階層外衣,淪落為對于生存前景充滿迷茫的社會底層。
這種底層群體對于生存的迷茫,同樣表現在林老板這種小資產階級身上。茅盾曾說:“‘人’——是我寫小說的第一目標。我以為總得先有了‘人’,然后一篇小說有處下手?!保?5]61正是對“人”生存境遇的特別關注,才使得《林家鋪子》中的底層人物更具有社會人物形象的代表性。
第三類是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小商人。這類人群更為復雜,雖然較之于鄉(xiāng)下的農民與逃難的市民,他們還有自己完整的家園與謀生的來源,但這些小商人面臨著與上述兩類底層群體同樣的生存境遇。小說中,以林老板為代表的小商人承受著來自債主們的逼債與行業(yè)競爭的壓力,最終只能選擇了關門倒閉,攜款而逃。接著,多米諾骨牌效應又壓到了朱三太、陳老七等人的債主身上。雖然林家鋪子的倒閉似乎未給鎮(zhèn)上的錢莊造成十分巨大的損失,但從一年之間“鎮(zhèn)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12]14的嚴峻態(tài)勢中,可以想象靠賺取貸款利潤的錢莊這些小資產階級,在不久的將來也逃不過走向破產,淪為底層的結局。
錢理群曾評價魯迅是“永遠站在平民一邊”[16]181。在這一點上,茅盾這種對底層群體的關注,體現出了他站在“平民一邊”的姿態(tài)。在林家鋪子倒閉后,他揭露了打著保護“窮人”的旗號敲詐林老板的國民黨統(tǒng)治階級虛偽的一面。小說著重描寫了淫威的直接實施者黑麻子壓迫討債人陳老七等人的場景:
他(黑麻子)跺著腳喝那四個警察動手打。陳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經挨了幾棍子。閑人們大亂。朱三阿太老邁,跌倒了。張寡婦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給人們一沖,也跌在地下,她連滾帶爬躲過了許多跳過的和踏上來的腳,站起來跑了一段,方才覺到她的孩子沒有了??匆陆笊蠒r,有幾滴血。[12]24
這展現著當時的社會底層處于一種接近絕望、迷茫的生存狀態(tài)中,早已無所依靠。底層群體對于這種無垠的迷茫,除了寄托于虛無的神靈,好像也無他法。林老板選擇奔走他鄉(xiāng),然而他鄉(xiāng)未嘗不會陷入到另一種生存的迷茫?
在《林家鋪子》中,茅盾重點描寫了以林老板為代表的底層小資產階級的生存困境,塑造了一個時代底層人物的典型形象,表現了在同為社會底層的群體中,以小商人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要比普通的農民更沒有出路。茅盾不是對底層小資產階級進行簡單化的書寫,而是把這一底層群體作為底層群體的典型形象展開敘述與想象。這突破了單一化的劃分群類的界限,展現了這類特殊人群的時代共鳴:生存困境的社會底層。
五四以降,小資產階級在現代文學的受重視程度不高,常常處于邊緣的位置,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經常扮演著可有可無的配角。一些關注底層群體的近代作家,更多地將焦點放在鄉(xiāng)村里的農民、工人等身上,很少去關注小資產階級的生存狀態(tài)。
在反思大革命失敗的過程中,茅盾敏銳地覺察到了這點,“曾有什么作品描寫小商人,中小農,破落的書香人家……所受到的痛苦么?沒有呢,絕對沒有!幾乎全國十分之六,是屬于小資產階級的中國,然而它的文壇上沒有表現小資產階級的作品,這是不能不說的怪現象罷!”[9]198正是當時這種“革命文藝”中的“怪現象”,促使茅盾關注同樣遭受壓迫的底層小商人群體。小說描寫了鄉(xiāng)下人被地主和高利貸壓榨了收獲的糧食后,又不得不到鎮(zhèn)上來“一升兩升的量著貴米吃”[12]5的現象??吹竭@一現象,林老板預感到了“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間接的被地主們和高利貸者剝奪去了?!保?2]5
事實上,以林老板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不僅與破產的農民共同承受著底層生存的壓力,還遭受著來自當時社會其他方面的剝削與壓迫。
首先,國民黨黨部的明搶。小說中“黨部”利用全國上下抵制日貨運動的契機,敲詐有售賣日貨的商鋪,而林家鋪子就包括在內。鋪子的老板娘林大娘把“黨部”這種行為比作成強盜,揭穿了國民黨黨部利用國難斂財的真面目。在茅盾看來,“小市鎮(zhèn)的小商人不論如何會做生意,但在國民黨這“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里,只有破產倒閉這一條路”[9]257。
其次,政府官員暗地里的恐嚇。第一次出現恐嚇是林老板為了被允許再次售賣日貨花費四百塊打點“黨部”時,受到商會會長的提醒,“卜局長那邊,你也得稍稍點綴。防他看得眼紅,也要來敲詐”[12]10。這一恐嚇使得林老板以打折促銷的“大放盤”活動來扭轉店鋪生存困境的希望,瞬間喪失殆盡。第二次是卜局長通過商會會長向林老板傳達,想要娶16歲的林家小姐做老婆。以卜局長為代表的權力勢力,始終縈繞在林老板一家的上空,使其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精神上的戕害。就像??滤?,“懲罰景觀的舊伙伴——肉體和鮮血——隱退了。一個新角色戴著面具登上舞臺”[17]18。以卜局長為代表的權貴勢力,就以這種無形的“新面具”來威懾著底層的人們。
其三,行業(yè)內部的擠壓。在小說開頭,林老板還很熱衷于參與商業(yè)競爭,并處于有利的一方。隨著林家鋪子出現資金鏈問題,一系列負面的問題相繼出現,導致林家鋪子每況愈下。與林家鋪子有著同樣境遇的其他店鋪,彼此之間也進行著“商場如戰(zhàn)場”的殘酷商業(yè)競爭。小說中林家鋪子對面的裕昌祥鋪子始終對林家鋪子虎視眈眈,時刻在尋找林老板的弱點。在林老板被捕之后,裕昌祥的掌柜順勢將林家鋪子所熱銷“一元貨”買斷,成為導致林家鋪子倒閉的直接原因。
另外,林家鋪子還在承受著來自其他方面的壓力。一方面在國民黨“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叢林法則的環(huán)境下,代表農民的“蝦米”處境早已是十分的艱苦,他們已經滿足不了小商人為代表的“小魚”群體的胃口。就如林老板所感慨的那樣:“他知道不是自己不會做生意,委實是鄉(xiāng)下人太窮了,買不起九毛錢的一頂傘。”[12]5原來最為龐大的受壓迫群體——農民,已經在經濟層面逐漸喪失了消費能力。另一方面,受到上海戰(zhàn)事的影響,一些債權人開始紛紛向林老板逼債,主要包括:小鎮(zhèn)上的個體債權人、來自上海的供貨商和恒源錢莊。這三股勢力步步緊逼林老板,使其不得不把已獲取的微薄收益拱手相讓,恒源錢莊更是派出伙計到林家鋪子,采取“守提”的方式催債,即“賣得的錢,八成歸恒源錢莊扣賬”[12]14。這些債權人都在擔心林家鋪子倒閉,因為他們內心十分清楚,林家鋪子一倒,林老板一家之前遭受的種種困境就會轉移到他們身上。
在當時這種“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環(huán)境下,各階層的人們都在擔心自己成為底層的末端。林老板“這鋪子早已沒有自己的資本,一旦清理,剩給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個光身子!”[12]11為了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他只能讓店鋪倒閉,帶上僅存的錢款逃亡。在一定程度上,林老板這種出走的行為,展現出了小資產階級帶有不自覺的反抗性,也讓小說中其他的底層群體陷入到了窘境。
關于《林家鋪子》中的底層群體出路,茅盾大致上給出了三種結局:一是像林老板一樣選擇店鋪倒閉,隨后逃亡他鄉(xiāng);二是像裕昌祥鋪子一樣依舊苦苦承受著底層的壓力;三是選擇反抗,像朱三太、張寡婦那樣直面當權者。但其結果可想而知,張寡婦最后是以一種瘋癲的狀態(tài)來爭取屬于自己作為底層僅有的生存權利。
可以看出,茅盾對于底層群體的關懷價值,不僅停留于對底層群體生存境況的描寫,更是對底層群體的前途與信念的思考。就如蔡翔對底層群體未來的想象那樣,“對烏托邦有著一種天生的迷戀。那是一個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盡管我早已發(fā)現這個神話的渺茫,但是我仍然愿意終生維持?!保?8]334
總的來看,對于底層群體的書寫,茅盾不僅只限定于《林家鋪子》這篇小說,甚至可以說,從這篇小說始,茅盾作品中就流淌著關懷社會底層的血液。有學者指出,對于底層群體的關注,“知識分子與底層的距離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焦慮”[19]4。茅盾在處理這一問題上,一方面承認知識分子與社會底層在觀念與追求上存在著差異;另一方面以相對冷峻地眼光去剖析導致社會底層生存困境背后的原因。他認為社會底層不是固定不變的一類人群,而是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誰都有可能會淪落為社會的底層,這與當時殘酷的現實社會是離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