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寧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沈陽 110034)
胡震亨在《唐音癸箋》中提道:“溫飛卿與義山齊名,詩體麗密概同,筆徑較獨酣捷。七言樂府,似學長吉。”[1]溫庭筠現(xiàn)存樂府詩55 首,創(chuàng)作多取法李賀,繼承“長吉體”深隱曲折的抒情方式,偏愛塑造富貴美人形象,詩風奇峭秾麗。溫庭筠在繼承的同時也有所創(chuàng)新,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中運用客觀化手法和多感官描寫,并將李賀詩風中的“艷”放大。以下試論之:
溫庭筠樂府詩對李賀的學習,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摹寫李賀廣為流傳的名作。如《郭處士擊甌歌》“三十六宮花離離”[2]明顯就是仿李詩《金銅仙人辭漢歌》“三十六宮土花碧”[3]而作,這一點已被大家廣泛關注。除此之外,溫庭筠樂府詩對李賀的繼承還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李賀作詩,情感表達總是隱秘曲折的,并不直抒胸臆,他多用場景對照來寄寓自己想展現(xiàn)的內(nèi)容。如《秦王飲酒》一詩,本詩開頭極力描繪主人公秦王豪邁勇武的形象,之后又用大部分篇幅刻畫他通宵達旦飲酒作樂的場面:“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眱煞N場面對比:秦王耽于宴飲享樂,命令宮女妃嬪通宵起舞唱歌,所謂的勇武更像是一種反諷?!皽I泓泓”一詞也含蓄委婉地表達了對秦王沉溺聲色的譏誚。
溫庭筠繼承了這種寫法,也善用對比暗示,取材前代君王游獵或歌舞事,把譏刺寄寓在綺艷描寫中,曲折地表現(xiàn)嘲諷之意,同樣寄托了關于歷史興亡盛衰的感慨,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詠史類樂府中。如《春江花月夜》一詩:
玉樹歌闌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蕪國。 秦淮有水水無情,還向金陵漾春色。
楊家二世安九重,不御華芝嫌六龍。 百幅錦帆風力滿,連天展盡金芙蓉。
珠翠丁星復明滅,龍頭劈浪哀笳發(fā)。 千里涵空照水魂,萬枝破鼻團香雪。
漏轉霞高滄海西,頗黎枕上聞天雞。 蠻弦代雁曲如語,一醉昏昏天下迷。
四方傾動煙塵起,猶在濃香夢魂里。 后主荒宮有曉鶯,飛來只隔西江水。
陳后主的舊國已成荒草廢墟,而隋煬帝龍舟南行,還極盡奢侈之能事。驕奢享樂和荒蕪舊宮對照,這種興衰場景的反差畫面有著極強的張力,諷刺意味十分濃厚,揭示了淫靡享樂必然亡國的道理。又如《雞鳴埭曲》“殿巢江燕砌生蒿,十二金人霜炯炯。芊綿平綠臺城基,暖色春容荒古陂。寧知玉樹后庭曲,留待野棠如雪枝”。寫法類似,將眼前荒草滿地、野棠搖曳的衰敗場景對比陳后主當年歌舞游樂場面,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批判意味。詩中包含作者對歷史興衰無常的感慨,這種批判與感慨,都是通過對比暗示的方式表達出來。
由此可見,溫庭筠和李賀一樣,詩歌中情感的抒發(fā)從來不是一瀉而出,直白奔放,而是幽深曲折,經(jīng)過對比映照或者暗示襯托,讓讀者了解作者文字背后真實的感情指向。
李賀有不少涉及女性題材的詩歌,溫庭筠樂府詩以寫閨閣情事為主,在對主人公形象的刻畫上,李賀偏愛塑造富貴美人,溫庭筠也秉承了這一審美取向,詩中出現(xiàn)的女子大都是妝容精致、衣著華美的貴族婦女。
李賀樂府詩中如《李夫人歌》《春懷引》《靜女春曙曲》《美人梳頭歌》等都是刻畫貴族女子的,或?qū)懴嗨?,或?qū)懗钋?。其中最典型的是《美人梳頭歌》,描繪美人晨起梳妝的情景,用字秾縟、細膩。起首四句鋪敘之后是對美人梳妝過程的具體描寫,雙鸞鏡、象牙床、玉簪、寶釵、華美的云裾這些華貴物品無一不顯示出該女子高貴的身份。待她妝成,閑庭信步,折花惜春,在寂寂深閨里感嘆時光易逝,花落有時。也只有富貴人家的女孩子才有這樣閑寂無聊的情思,姚文燮評價此詩說:“狀美人之曉妝也,奇藻茜艷,極盡形態(tài),顧盼芳姿,仿佛可見”[4]。
溫庭筠詩中也喜歡將貴族婦女作為描寫對象,用大量筆墨描繪閨房的裝飾、陳設以及她們在深閨中的所見所想。他現(xiàn)存55 首樂府詩中,此類作品就有18 首之多。如《春曉曲》一詩:
家臨長信往來道,乳燕雙雙拂煙草。
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早。
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閑不掃。
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紅顏鏡中老。
這是一首典型的宮怨詩,開頭兩句“家臨長信”“乳燕雙雙”即有所暗示,“長信”用的是班婕妤失寵后避世于長信宮的典故,凸顯了“宮怨”的主旨,內(nèi)含女主人公失意的憂傷。接著寫她屋內(nèi)用品、陳設的華美,隱隱透露出一種慵懶無奈之感。住宅臨近皇宮,出入乘油壁香車,室內(nèi)是流蘇暖帳,還有春雞報曉,不言富貴而豪奢自顯,這位女子自然也是非富即貴。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評價此詩“飛卿作此晚春曲,殊有富貴佳致”[5]。其余的像“云母空窗曉煙薄,香昏龍氣凝輝閣”“曲欄伏檻金麒麟,沙苑芳郊連翠茵”(《陽春曲》)和“生綠畫羅屏,金壺貯春水”(《湘宮人歌》)描繪的也都是美人的富貴氣象。
王培禮先生在《小招隱館談藝錄》中提道:“飛卿、義山擅側艷,長吉實為開山之祖?!盵6]李賀樂府詩除“奇”之外,確實有不少“聲調(diào)婉媚”的風調(diào),如“桃花亂落紅如雨”“帳底吹笙香霧濃”等。受其影響,溫庭筠樂府詩也有新奇秾麗的一面。
在意象選擇上,溫庭筠或選用神話傳說里的人或事,或選擇那些有“冷硬”特質(zhì)的意象。如《昆明池水戰(zhàn)詞》一詩,“雷吼濤驚白石山,石鯨眼裂蟠蛟死。溟池海浦俱喧豗,青幟白旌相次來。箭羽槍纓三百萬,踏翻西海生塵?!?。不僅用到了驚雷、巨濤、石鯨、蟠龍、蛟龍、溟海這些奇奇怪怪的意象,還涉及旌旗、刀槍、纓劍這些冷兵器,這在溫庭筠詩中是很少見到的,而且排列十分緊密。就這種奇峭之語以及寫法來說,明顯是仿照李賀“桂葉刷風桂子墜,青貍哭血寒狐死”(《神弦曲》)和“朱旗卓地白虎死”(《白虎行》)之類的樂府詩句。溫庭筠和李賀這類樂府詩,在此處是一致的,即意象壯闊奇峭,別開生面,富有想象力,又連綴緊密,鏗鏘的聲音與鮮明的色彩相交織,所描寫的場景便躍然紙上。
同時,詩歌中的實物意象可以進一步劃分為色彩意象、聲音意象、空間意象、時間意象等,而李賀正是一位“善于在詩歌中運用色彩來把握事物形態(tài)、表達自己感情世界的詩人”[7],他喜歡用對比度高的顏色來描繪自己要展示的事物,詩歌中多用奇詭非凡的色彩意象,諸如“冷紅”“紫云”“粉淚”“紫燕”等。溫庭筠也十分注意顏色的使用,詩中色彩對比很強烈。例如“祖龍黃須珊瑚鞭,鐵驄金面青連錢”“羽書如電入青瑣,雪腕如捶催畫鞞”(《湖陰曲》)“皓然纖指都揭血,日暖碧霄無片云”(《觱篥歌》)“青苔竟埋骨,紅粉自傷神”(《雜歌謠辭·邯鄲郭公辭》)等,運用黃、金、青、白、紅、碧等色,將讀者引入色彩斑斕的世界。這一點正與上述李賀樂府詩的特色相同,色彩艷麗繁多,意象密集層疊出現(xiàn),使人應接不暇,有一種秾麗的視覺沖擊感。
溫庭筠的樂府詩在學習李賀的基礎上還有所發(fā)展,他把目光聚焦在閨閣女子及她們的生活上,創(chuàng)作中用客觀化的手法以及多感官描摹,詩風更加秾艷,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李賀樂府詩中的煉字用句可謂是別出心裁、不拘一格,就算意象是極其常見的事物,他也會用出人意料的字詞去形容,詩句都極具表現(xiàn)力。如“烹龍炮鳳玉脂泣”“泣露枝枝滴夭淚”“桃花亂落如紅雨”等。尤其是桃花這句,滿樹嫣紅的花瓣被風吹落在地,詩人卻覺得像是天上下的一場紅雨。雨雖常見,但是稱“紅雨”,營造了一種瑰艷凄冷的詩境,恰恰符合詩人欲表達的青春難再的感慨。
不同于李賀這樣獨出機杼,溫庭筠詩中的描寫就更加冷靜客觀,只是單純描摹物象的外在形態(tài),或僅描寫場景、抒情主人公的行為動作,除此外便不著一語,完全以環(huán)境烘托人物心緒,情感表達纖巧曲折。試看《春愁曲》一詩:
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綆。 遠翠愁山入臥屏,兩重云母空烘影。
涼簪墜發(fā)春眠重,玉兔煴香柳如夢。 錦疊空床委墮紅,飔飔掃尾雙金鳳。
蜂喧蝶駐俱悠揚,柳拂赤欄纖草長。 覺后梨花委平綠,春風和雨吹池塘。
冷冷的珠簾、繪有春山的屏風、墜發(fā)的涼簪、喧鬧的蜂蝶、欄桿外的楊柳細草、梨花落蕊以及池塘上的春水微風,全都是對客觀景物的描摹,溫庭筠寫春愁卻不直言愁,都是按照春閨中女主人公視角寫她的所見所感?!斑h翠”二句,就是用屏風上的遠翠愁山映帶女子心中的愁。
而且,當他們寫到同類題材時也是如此,李詩往往構思巧妙、別開生面,溫詩則注重對環(huán)境的客觀描寫。例如李賀《天上謠》和溫庭筠《曉仙謠》,同樣是神話題材,李賀詩中仙境主要描繪的是神話人物及其生活場景,“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富有想象力的同時,也為詩歌增添了一抹奇幻色彩。溫庭筠詩里側重對空靈、縹渺仙境的刻畫,如“綺閣空傳唱漏聲,網(wǎng)軒未辨凌云字”,重在烘托環(huán)境的清幽。
相比李賀對詩歌語言的修飾與鍛造,溫庭筠選擇了相對自然的寫法,運用客觀化描寫,注重環(huán)境對人物心緒的烘托。不似李賀毫不掩飾,奔涌而出的情緒,他的情感表現(xiàn)更似小橋流水,心事都隱藏在背后,從而達到了另一種抒情效果,使得全篇情思婉轉,意蘊朦朧。
李賀的樂府詩中,有時會使用通感這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通常是借助視覺與聽覺互通,將不可捉摸的情思附在外在事物上,拓展審美想象空間。如“銀浦流云學水聲”一句,詩人想象銀河中的浮云飄動時會發(fā)出流水般的聲響,以聽覺寫視覺,整個畫面頓時生動起來,格外新奇有趣,劉云評價該句稱“渾渾語奇”[8]。
溫庭筠在此基礎上更注重多感官的描繪,不局限于視覺、聽覺,還廣泛調(diào)動觸覺、嗅覺等,在詩中描繪出一幅幅有聲有色的艷麗圖景。例如《織錦詞》:
丁東細漏侵瓊瑟,影轉高梧月初出。 簇簌金梭萬縷紅,鴛鴦艷錦初成匹。錦中百結皆同心,蕊亂云盤相間深。
此意欲傳傳不得,玫瑰作柱朱弦琴。 為君裁破合歡被,星斗迢迢共千里。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
“丁東”兩句寫黑夜,卻不從可以訴諸視覺的夜色入手,而是從難以捉摸的聲響寫起,第二句才寫到月照梧桐影,這樣就把聽覺和視覺同時調(diào)動起來??梢月犚姸_说牡温┞?,看得到樹影的移動,可見詩中的女主人公整夜都在織錦,從而點明了時間,更渲染了環(huán)境的靜謐,也突出了她專注的神態(tài),體現(xiàn)了詩人巧妙的藝術構思。
除此還有《湘宮人歌》“池塘芳草濕,夜半東風起”“生綠畫羅屏,金壺貯春水”兩句,春雨無聲淋濕了窗外的芳草,夜半時分東風又起,這中間又不時夾雜著滴滴答答的滴漏聲。前四句包含了知覺、聽覺、視覺,形象地寫出宮女一夜未眠的見聞。再如《陽春曲》“云母空窗曉煙薄,香昏龍氣凝輝閣”“霏霏霧雨杏花天,簾外春威著羅幕”,屋內(nèi)有龍腦香氣縈繞,窗外是杏花在霧雨霏霏中開放,視覺和嗅覺并用,刻畫出一幅陽春煙雨圖,烘托主人公的愁緒。
這種多感官的描繪,是對李賀視聽覺互通手法的一種發(fā)展,溫庭筠把這一手法進一步深化,不單單是視覺和聽覺的結合,而是調(diào)動多方面感官,一來角度更豐富,多側面地對景物進行刻畫,使得情景更加真切,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二來可以更好地烘托主人公的情緒,情感表達十分生動,溫庭筠對人物的刻畫也更加細膩。
李賀的詩風“冷艷”,他傾向于選擇女性和相對弱化的意象,如妓女、嬪妃、宮女、仙女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和花、竹、玉、月、蘭等意象,用冷色調(diào)加以修飾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世界。例如“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湘妃》)“南山桂樹為君死,云衫淺污紅脂花”(《神弦別曲》),著力營造凄清的詩境。
如前所言,溫庭筠筆下的作品亦有“艷”的一面,但他是把李賀詩中的“艷”放大、深化,達到一種極致。相較李詩中常用的花、蝶、蓮、月等意象,溫詩的意象選擇偏纖巧精致,有露珠、煙塵、柳絲、飛絮等細微景物和女子的眉、眼、黛這類更顯纖弱的意象,以及所寫環(huán)境中金玉器物、華美服飾這類精致綺麗的事物,用極其艷麗的色彩對這些意象群加以描繪,形成溫詩中那種秾艷香軟的風格。溫庭筠此類樂府詩題材多是風花雪月、香閣美人和宴飲游樂,如《夜宴謠》《舞衣曲》《湘東宴曲》是典型的酒宴歌舞曲,在這些詩里寫到會苑裝潢精美,提及露水、曉風、羅幕、緞帶、杏花、金梭、蘭堂、玉管、鈿帶、錦囊、香車、銀屏、冷月等纖巧精致的意象,并且用金、紅、白、碧、黃等顏色加以渲染,在這些色彩相互映襯下,絢麗奪目,充滿富貴氣象,給人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
《陽春曲》《春洲曲》《春曉曲》一類則寫女子春天的愁緒,流露出感傷之情。詩中描摹江南的春天,先是鋪陳各種自然景物,然后設色五彩繽紛,如“霏霏霧雨杏花天”“沙苑芳郊連翠茵”“韶光染色如蛾翠,綠濕紅鮮水容媚”“紫騮蹀躞金銜嘶”映入眼簾的全是紅、翠、金、紫等色,色澤鮮艷,琢字造句,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明艷。他的詩中和詞中絕大部分都體現(xiàn)了這種錯彩鏤金、綺麗典雅的風格,也成為他樂府詩的顯著特征。所以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評價溫庭筠道“工于造語,極為綺靡”[9]。劉學鍇先生也說“其五七言樂府,辭藻麗密,色澤濃艷,風格頗近其詞”[10]。因此,可以說溫庭筠在繼承李賀詩中的“側艷”風格的基礎上,深化了這種“艷”。
溫庭筠的樂府詩中不僅有對李賀的學習,他還在寫作手法和詩歌風格上有所創(chuàng)新。一方面,傳承樂府詩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借鑒李賀詩風中“奇”的一面,豐富了溫詩的藝術風格。另一方面,溫庭筠比李賀更加關注女性題材,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手法和詩風上的創(chuàng)新也促使詩逐漸向詞轉變,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溫庭筠學習李賀樂府詩的意義之一就在于繼承樂府詩抒情言志傳統(tǒng)。樂府詩來源于民間,是普通民眾有感于心、發(fā)而為歌,而后逐漸經(jīng)過各代文人的加工改造成為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體式。李賀保留了這種傳統(tǒng),他的樂府詩大都含有深意,很難從他的詩集中找到?jīng)]有現(xiàn)實意義的樂府作品。例如《金銅仙人辭漢歌》一詩就是借金銅仙人辭漢的史實,來抒發(fā)自己的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呂將軍歌》則是有感于當政者任用宦官而忽略賢能之士的現(xiàn)實而作。
溫庭筠也是如此,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詠史類樂府中,詩歌大多有所寄托,借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來諷喻現(xiàn)實。如前所言,這類作品多用典故,如《達摩支曲》這首詩,緣情造景,多方烘托,用蔡文姬、蘇武的典故,揭示高緯亡齊的歷史教訓,是對晚唐腐敗統(tǒng)治集團的針砭。同時“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這句也很難說其中沒有作者自己的不得志之意,這種襯托寫法以及含蓄抒情多是從李賀《秦王飲酒歌》借鑒而來。溫庭筠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在學習李賀的同時也發(fā)揚了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抒情傳統(tǒng),保持樂府詩的生命力,使樂府體可以在晚唐進一步發(fā)揮反映現(xiàn)實、抒情言志的作用。
溫庭筠對李賀樂府詩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也是對溫詩藝術風格的豐富。從一個角度來講,由前可知,他部分樂府作品學習的便是李賀詩想象奇特、造語新奇的一面,時有剛健豪放之語,可以說為溫庭筠以秾麗風格為主的樂府詩吹入一股清新之風。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溫庭筠可謂從學“長吉體”入手而終有所成就,他選取李詩中“艷”的一面加以繼承并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發(fā)展、深化,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秾艷風格。
溫庭筠出身于沒落的貴族家庭,他也曾積極入世,但是又恃才傲物,好譏諷權貴,所以屢試不第,一生坎坷。仕途不順的他沾染了晚唐時代風氣,流連秦樓楚館,這讓他有機會直接接觸到下層婦女的生活,也更能理解、同情她們,所以溫庭筠在詩中多關注女子的生活和情感。李賀樂府詩中專門寫女性的作品不過五分之一,而溫庭筠樂府作品中這樣的詩可達半數(shù)以上,而且同樣題材中,溫詩關注的角度更加深入,重視刻畫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充分運用客觀化手法、多感官描寫,向我們展現(xiàn)當時女子的生活狀態(tài)。
前代文人詩中寫到女性時,一般都是“香草美人”式的手法,其實是借女性口吻來抒發(fā)自己的情志。如屈原在《楚辭》中,“美人”或指圣君,或指賢臣,也或者是屈原自喻,可是這類的作品始終是借女子自比,有所隱喻,并沒有真正把目光放在女性身上。而溫庭筠就鮮用“香草美人”的手法,他關切的正是女性自身?!稖仫w卿詩集箋注》中所收溫庭筠樂府詩55 首,除去邊塞曲類,其余寫的都是女子、宴飲、游樂等內(nèi)容,占到他現(xiàn)存樂府詩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詩中刻畫女性形象的詩就有30 余首,大部分篇幅用來寫她們的服飾、妝容、閨閣活動以及孤寂愁思,例如《春野行》是少女對心上人的愛慕眷戀,《惜春詞》表現(xiàn)佳人惜春的柔情,恨春光短暫。這都是他關注女性的表現(xiàn),溫庭筠能真正以女子視角和姿態(tài)來寫作,細膩又深入地刻畫她們的情思,寫出女性內(nèi)心世界的隱秘。
溫庭筠的樂府詩十分關注女性,受其影響,晚唐時期詩風艷麗,從事艷體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較多,如段成式、唐彥謙、吳融等人,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詩人群體對女性題材的關注。
許學夷曾在《詩源辨體》對中晚唐詩的詞化勾勒出了一個大致的傳承關系:“李賀樂府七古,聲調(diào)婉媚,亦詩余之漸。商隱七言古,聲調(diào)婉媚,大半入詩余矣。庭筠七言古,聲調(diào)婉媚,盡入詩余矣。與李商隱上源于李賀,下流為韓偓諸體。韓(翃)七言古,艷冶婉媚,乃詩余之漸……下流至李賀、李商隱、溫庭筠,則盡入詩余矣。”[11]七言古體詩逐漸向詞貼近,這一過程由韓翃始,再經(jīng)過李賀、李商隱的發(fā)展,到溫庭筠手中,詩與詞之間的差別不斷縮小。
溫庭筠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和詞相比,在很多方面存在相似之處。首先,溫詩在題材選擇上偏重閨閣女子以及她們的妝容服飾、情感生活等內(nèi)容,不同于傳統(tǒng)詩學中“詩言志”的觀點,他在詩中重點展現(xiàn)女主人公不同情境下的心緒和細膩隱秘的情思,還輔以客觀化的手法,而這些正是文人詞中常見的內(nèi)容。其次,詞的抒情一般沒有詩歌那么直接,所以溫詩中營造的詩境都是深遠幽微的,比如《春愁曲》就是用借境的手法,并不著重表現(xiàn)女主人公具體的心理活動,而是把春愁化為生動可感的詩境,從清冷的意境中足見春愁之濃重。再次,詞的感情基調(diào)以感傷為主,且多半是哀怨之情。溫庭筠樂府詩中感傷之作也有很多,《春曉曲》嘆息年華易逝、紅顏易老;《西州詞》是女子對情郎的怨懟;《蘭塘詞》是悠長的相思……可見,溫庭筠的樂府詩在以上方面都逐漸向著詞的意境與辭藻靠攏。
晚唐時期,文人們由于社會現(xiàn)實的動蕩與統(tǒng)治階層的昏聵,并不能像盛唐時期那樣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們的關注點就由現(xiàn)實生活轉向內(nèi)心世界,心態(tài)更加含蓄內(nèi)斂,艷情題材的詩歌相應增多。溫庭筠的樂府詩就以秾艷綺麗為主要特征,創(chuàng)作上可以看到題材選擇偏向綺艷、境界營造偏向幽微和情感基調(diào)偏向感傷,以及使用客觀化手法等方面,表現(xiàn)出詩風與詞風的合流,促使詩不斷向詞靠攏。
溫庭筠的樂府詩先是取法李賀,而經(jīng)過一系列創(chuàng)作實踐后發(fā)展了李賀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同時,作為對文人詞定型起重要作用的詩人,他也將樂府詩的寫作方法引入詞的寫作中,從而大開詞端,導五代詞之先路,關注溫庭筠的樂府詩,對研究中晚唐詩的詞化過程有十分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