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梅
(成都工業(yè)學(xué)院 人文與設(shè)計學(xué)院,成都 611730)
何大草先生的小說《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以下簡稱《春山》),寫盛唐詩人王維生命中的最后一年。[1]小說以《春山》命名,多少讓人訝異,因為人們對王維的印象是修禪、奉佛、茹素,詩中最典型的意象是“空山”。但讀罷何大草先生的小說《春山》,讀者悠然心會:“春山”比“空山”更合適,因為它有著蓬勃、明亮而稠密的前景。然而春天是短暫的,時間流逝,生命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衰朽——“春山”也許會變成寂寥、空闊的“空山”,但春天的印跡卻會持續(xù)地留存在山里,小說要刻寫的正是這樣一個生命的過程。而對這一生命過程予以深深領(lǐng)悟的人是王維,他是盛唐開元、天寶年間社交活動的中心人物,也是當(dāng)時最負(fù)盛名的詩人。
然而,小說要寫這樣一位眾所周知的才子、詩人,難度巨大。作為貴族,王維與皇室的命運休戚相關(guān);作為詩人,他的詩情與他的生命狀態(tài)關(guān)聯(lián);作為詩壇巨匠,他與同時代詩人的交集與比對:在安史之亂中,他身不由己,幾乎招來殺身之禍,但卻九死一生;作為參禪奉佛的老人,他的衰老卻始終被記憶牽絆。無論從歷史的盛衰或個人的體驗看,王維有著絢爛多彩的一生,在歲月沉浮中,他對自己一生如何回顧與評價?將這些復(fù)雜的世事糾纏在一起,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變成文學(xué)史或教科書。然而《春山》的魅力在于作家運用空靈的語言,編織簡約的文本和雅致的結(jié)構(gòu),立足王維的輞川,饒有興致地展示了盛唐的遼闊與詩人王維精神世界。
小說以王維為題材,就不能回避交纏在人物身上豐富與復(fù)雜的經(jīng)歷。首先是對王維詩歌的品評,隨之而來的是將他與其他詩人的比較。因為“他是開元、天寶年間的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特別是在他生活的最后十年及其去世后的二十年間,他被認(rèn)為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詩人的呼聲極高。而皇室對他的贊賞,更引起了同時代年輕詩人的崇拜。他同時是詩壇社交的中心人物,廣泛熟悉同時代詩人并產(chǎn)生巨大影響”。[2]59其次,王維出生貴族,14歲進入長安,以其顯赫家世、風(fēng)流稟賦受人青睞。他出入于帝王之家,是大唐盛世的見證者、安史之亂的親歷者,因此,王維是盛唐興衰、歲月流轉(zhuǎn)的一個標(biāo)志、一個符號。再次,王維的詩既受到當(dāng)時上層社會流行的宮廷詩的嚴(yán)格規(guī)訓(xùn),又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fēng)格。他還在音樂、繪畫方面獨領(lǐng)風(fēng)騷,生命有著如此斑斕的色彩,卻最終抵不過歲月流逝。因此,詩人王維就像高空明月被歷代人們所凝視、仰望,稍有不慎,對他的描述便會失之偏頗。與此同時,作為小說,不僅能燭照歷史的幽微,還必須面對存在進行追問;既要有超越于人們審美期待的不同的見解,又要回歸到生活的情理之中。閱讀《春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駕馭這樣的題材,處理多重復(fù)雜矛盾,有著十分精微的把握。
在敘述策略上,與一般小說不同,作家開篇便鄭重列出人物年表。這個年表和后面的“附錄”一樣,是小說不可或缺的部分,構(gòu)成了對于歷史與人生的多棱透視。在這個年表中,王維、李白、杜甫、玄宗、楊貴妃……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相繼出現(xiàn)。然而,讀完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段充滿華麗色彩的歷史只有它的輝煌存留在王維記憶的片段中,其鐫刻之深,時不時地就會被觸碰,直到他生命的盡頭,“風(fēng)像群鳥一樣,有力地吹進窗戶,把文稿吹得滿屋子亂飛。一些落在地毯上,一些吹出了窗外,永遠不見了”[1]249。
小說刪繁就簡,情節(jié)簡單,基本上以王維的輞川生活為背景,集中在王維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以裴迪與王維在輞川的閑居,裴迪為王維整理詩集為線索,期間裴迪不辭而別,不告而回,直到最后裴迪離開,王維辭世。當(dāng)然,中間還穿插了王維與呂逸人、胡公子、后山寺的和尚與方丈、輞川的農(nóng)人等人物的淡淡交往,這在藍田輞川大山空曠的背景下,猶如一幅幅簡淡的山水畫。而王維與裴迪那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則更像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寂靜與遼遠,而在這一系列若有若無的“事件”中,輞川那些耳熟能詳?shù)牡孛缑铣强?、白石灘、后山寺、茱萸沜、后山寺;那些特有的景觀,如積雨輞川、積雪余暉、月出驚山鳥等;那些熟悉的意象,如桃源、茱萸、野老、牧童;那些淡淡的故人與往事,如裴迪、祖六、祖三、崇梵僧等都一一在場。
然而,空曠與簡淡,并不意味著作家凌空駕虛,相反,小說有著相當(dāng)厚實的密度和飽滿的細(xì)節(jié),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描繪的王維日漸衰弱的身體感覺。由于小說集中展現(xiàn)的是王維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因此,衰老如影隨形,“王維進了林子,摔了一跤,拐杖找不到了。他就扶著樹走,走一會兒,歇歇氣。林子越走越深,陽光也收了,陰森森的,身上就冷了起來,而松菇還不見影子”[1]96;“他擔(dān)心入了夏,溽熱、潮悶,自己吃不下飯,連握筆的氣力都沒有了”[1]128;“王維心知夏天到了,但身子還是涼浸浸的”[1]207。伴隨著衰老的無所事事的悠然,也讓輞川山中的時間顯得特別的漫長。小說三言兩語便點染出這樣的感覺,“他把猧兒抱起來,放在膝上,捋它的細(xì)白毛……一個慢吞吞的下午,就這么捋過去了”[1]127“自從裴迪走后,他每天在飯?zhí)冒l(fā)呆的時間,比在佛堂念經(jīng)還要多”[1]206“上午蟬子叫聲慢,時間顯得長”[1]215。衰老的軀殼中,依舊包裹著詩人敏銳的心靈覺知,依舊能捕捉到周圍世界聲、光、色、影的微妙變化;日漸無力的四肢更反襯出山中無處不在的蓬勃生機,昭示著一種永恒的存在;那無所事事的閑淡、舒緩的心境與輞川的博大、寬廣能給人一種出世之感。而讀者也在這微茫、豐富、敏銳的感覺世界里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這個日漸衰竭的老人,領(lǐng)會著那個有著禪境般詩意的輞川。
與此同時,與衰老相伴隨的是不期然觸碰的往事,比如與哥舒翰相關(guān)的那首歌,在王維寫給歌舒小丹信的時候,便突然地在記憶中重現(xiàn)出與哥舒翰相關(guān)的那段時光,那個場景,以及那最終導(dǎo)致了王朝覆滅和改變了無數(shù)人命運的歷史巨變,在王維的記憶深處,突如其來,如轟雷炸頂,卻又在一轉(zhuǎn)念間煙消云散,“耳畔、眼前是輞川山谷中的鈴聲,是羊群,牧童的吆喝,老爺爺?shù)倪汉取盵1]111。小說中關(guān)于大唐的盛世與王維的華年,只是以鯉魚的尾巴、長安的象牙、新鮮的枇杷味道等幾個色彩濃烈的意象構(gòu)建起,又與他身體的衰朽和輞川的蒼翠、月光或大雪疊加在一起,構(gòu)成了詩人生命中的最后圖像。
勃發(fā)的生命意志還在與衰朽的身體頑強對抗,以王維的詩壇地位與年少成名的輝煌過去,他是有理由睥睨眾生的,包括對頗負(fù)盛名的呂逸人。他在給呂逸人的信中,明是贊美,實含譏諷,這是王維的得意處,也許他自己渾然不覺,又或者他自視甚高,然而,“自以為是”的王維卻不曾料到呂逸人看穿了他,“曾經(jīng)有一個李白可能讓閣下暗暗嫉妒過……還有一個人比閣下年輕十余歲,運氣沒有閣下好,但他寫的詩,實在比閣下的有勁道……雖然閣下不承認(rèn),私心應(yīng)是忌憚著他的?!盵1]125這使得自詡為“晚來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的王維一時間也難以自持,“王維讀到這兒,聽到一陣嗒嗒聲,是自己牙齒響。手也在打抖,信箋窸窸窣窣……”[1]125??梢?,盡管王維有著“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風(fēng)度翩然,并致力于“安禪制毒龍”,但事實上,就便是他,其內(nèi)心之“毒龍”又何以能“安”!
而人生與世事的變化也常出現(xiàn)令人玩味的無常與乖戾。比如,輞川原是宋之問的別墅。宋之問20歲時中進士,作為詩人,曾經(jīng)一度飛黃騰達、人生得意,在輞川被那些王子、公主將地價炒得飆升的時候,他在輞川購置了別墅,卻在47歲時獲罪,被賜死。那一年王維12歲。后來,王維也在20歲時中了進士,并且進入皇宮,同樣受到了皇室的器重,卻因為偶然的機緣,購置了宋之問的別墅,這在王維自己的生命歷程了看來,暗含著歷史與人生命運中某種深不可測的玄機。
至此,小說便一如評論家對于“經(jīng)典”作品的定義:“人生的很多真相,是只有在窮根問底的過程中,才會顯形的。作品中那條狹小的精神路徑一直走下去,走到心靈的深淵,把一切偽裝的生存飾物都揭開,看看我們的心究竟要什么,我們的精神究竟在哪里才能居住下來,這樣的文學(xué),才是尋根的文學(xué)、找靈魂的文學(xué),才是值得為之垂淚的文學(xué)?!盵3]197當(dāng)小說以王維的獨特生命為量度,小心而細(xì)致地一層一層剝開生活真相的同時,也將小說之于人生與人性的追問,引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小說以詩人王維為主人公,就無法規(guī)避王維的詩人身份,也無法規(guī)避對地域、時代、風(fēng)格相近或相異的其他詩人與詩的品評。這或許會讓讀者覺得晦澀難懂。然而,對于一部分讀者來說,這正是小說最讓人著迷的地方。誠然,作家需小心處理詩人、詩與詩歌品評,否則就會偏離小說的路數(shù),而等同于某類詩話。因此,與一般小說中虛構(gòu)的人物不同,《春山》中的人物,一方面不能違背人們對于這些人物早已形成的共識;另一方面,又不能是對史料和史實的堆砌。小說通過裴迪整理王維的詩文集;通過王維與后山寺的方丈或農(nóng)夫的交往;通過寫給哥舒小丹、胡公子、呂逸人的信;通過去拜訪呂逸人和陳右丞的來訪等等這些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小”事件,同時在多個方向上展開,但這“因緣”卻并不構(gòu)成必然性。同時,作品通過人物之間簡短的對話,以及對話中形成的斷裂與空白,讓文字獲得了自然生長的能力。于是,小說兼容了詩、詩人和詩歌品評,但文本整體上卻顯得十分簡約、樸素和富有張力。
李白或許是王維同時代最著名的詩人,在現(xiàn)存資料中,李白有寫給孟浩然的詩;而孟浩然與王維關(guān)系密切,但李白卻從未提及過王維。同樣的,王維與當(dāng)時很多著名詩人如早期的張九齡、崔顥,后期的裴迪、錢起等都過從甚密,但在王維的文字中卻同樣“無視”李白。漢學(xué)家宇文所安推測原因可能是他們屬于不同的社交圈子,或由于他們的詩歌觀念差異太大,缺乏遇合的共同基礎(chǔ)。[4]172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如同何大草先生的文學(xué)想象:他們分享著天下人的仰慕,也都有著各自的自負(fù)與自尊,遙望著卻又回避,因此便“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表情卻是漠然的”[1]110。李白來到長安時,王維已經(jīng)名揚天下,是京城文化圈內(nèi)最矚目的一顆明星,也是詩人們熱烈效仿的對象。而來自偏遠四川、身份不明的詩人李白,卻也以特立獨行的個性、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詩歌很快受到青年一代的熱捧。王維不喜歡李白,難道僅僅是如他自己所說,不喜歡他的詩?或是不喜歡他用大詞?可是正如裴迪所說,王維也寫過“從今億萬歲,天寶紀(jì)春秋”這樣的“大詞”,而“天寶的年號也只用了十五載”,這豈不是比李白的詞更大?同時,小說借用裴迪、錢起和王維自己的話對人物、詩歌展開評價,讓人覺得欣然可喜。
此外,就詩歌的品評而言,陶淵明和王維同被認(rèn)定為隱逸詩人,但兩人的“隱”與“逸”卻各自不同,這是十分微妙的一種區(qū)別。小說要言不煩地在人物對話中給出了答案——這區(qū)別在于兩人的“隱”,表現(xiàn)在王維是能“雅”也能“俗”,表現(xiàn)在陶淵明卻是只要“雅”而不要“俗”,最終導(dǎo)致兩人的“逸”的不同,也就有了“閑”與“閑適”的區(qū)分。王維早年寫過一首《哭祖六自虛》,祖六逝于18歲,王維的贈詩中,滿紙的惜別與傷痛。那么,與祖三相比,與裴迪相比,祖六在王維心中是什么位置?王維說,祖六是“雪”,祖三是雪上的“余暉”,而裴迪,就只是“暉”。李白的“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與王維的“終年無客長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之間的不同興味,小說戲謔地寫道:此刻站在兩個閑字間,李白相當(dāng)清醒,“閑”和“閑適”很不一樣的——這兩個“閑”,不僅僅是詩歌表達的用語,更是兩種不同的氣質(zhì)與風(fēng)神。此外,王維17歲寫“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詩句,而47歲的杜甫也寫“明年此會知誰?。孔戆衍镙亲屑?xì)看”的詩,其中的兩個“茱萸”,讓人感覺到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但卻又讓人不得不相信,也許正是這樣的“意氣”,才使得他們彼此之間失之交臂:杜甫去崔氏山莊拜訪王維,王維卻避而不見;王維路過李白喝酒的酒樓,李白卻被一粒沙塵,“吹瞇了眼”。小說就是這樣以一種極為簡約的對話方式,將詩人之間的交集與對比呈現(xiàn)了出來;另一方面,又通過對詩歌的品評,揭示了在王維“晚來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禪修生活中,那難以泯滅的生命意志。
小說在人物對話中,多有停頓、省略,特別是王維的語言,好些地方甚至是一字一頓,多用句號、省略號來構(gòu)成一種句子的斷裂,形成了文字中的一種留白。與此同時,流暢而感性生動的語言與具有禪意、充滿哲思的語言交替使用,使得小說不僅流淌著哲思與冥想,而且具有了詩意的韻律和節(jié)奏。這與王維詩歌空靈的特性十分相近。于是,小說由此而擺脫了“史”和“話”的框架,回歸了它作為小說的本性。
簡約的文本構(gòu)成了小說特有的基調(diào),而在結(jié)構(gòu)上,作家也是匠心獨運。首先是在詩、詩人的品評對比中形成了結(jié)構(gòu)上的嚴(yán)整與參差。除了前面所提到對于祖六、祖三和裴迪的品評中的“雪”“余暉”與“暉”,陶淵明的“閑”與王維的“閑適”等這些別出心裁的映襯和對比之外,還有寒山詩歌的“冷”和王維詩歌的“不熱”的對比,王維的“無聊”與裴迪的“消磨無聊”在質(zhì)的方面的不同等等,常常是一字之差,咫尺千里。于是,在簡約的文本中間,我們可以看出作家匠心獨運的文理,它們在小說中形成了參差錯落的結(jié)構(gòu),在兩相比對的映襯中,卻蘊涵著耐人咀嚼的奧義。其次是巧妙地用簡短的詞語來統(tǒng)領(lǐng)敘事。如田疇間農(nóng)人說“還好,還好”,廟子里方丈說“慢”才能“快”等等。更有一些習(xí)見的詞語,在小說故事性的敘述中被賦予了新意。如“羚羊掛角”原本是一個人們熟知的詩歌品評術(shù)語,卻被后山寺方丈用以描述為羚羊在擺脫饑餓的幼狼捕獵時,靈活巧妙的身姿,但正當(dāng)它得意之時,卻不意被腳下絆住,角被掛在了樹枝之間,被餓狼撲殺。這些敘事簡約、節(jié)制而意義叢生,具有某種禪宗公案的性質(zhì),自然而巧妙地將小說的意味引向了形而上的思考。
在所有參差的對照中,裴迪無疑是跟王維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一位。王維的《山中與裴迪秀才書》,可以說是兩人親密關(guān)系的一種見證。王維《輞川集》,正是兩人在輞川閑居,相互唱和的心血凝結(jié)。這些讓小說家對王維與裴迪相處的細(xì)節(jié)產(chǎn)生了豐富的想象。小說中,裴迪原本是一個追夢少年,在追隨李白的過程中,不意在酒樓中酩酊大醉而被王維“撿”了回來。那時正是天寶元年,大唐正是“無限江山”盛況,轉(zhuǎn)眼19年過去了,裴迪已經(jīng)不再年輕。而小說要寫的,也不是人所共知的王維與裴迪的詩歌唱和、心照不宣和心心相印的遇合,恰恰相反,作家想要揭示的正是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裂痕、沖突:裴迪的不甘心做王維的影子,然而他又處處成為了王維的影子。于是,在這兩個人的“不即”與“不離”之間,故事性的因素變成了自然生長的力量。
同時,小說由裴迪映帶著祖六,又由祖六而及于祖三,又構(gòu)成了另一組既嚴(yán)整而參差的對照。其中,祖六是英年早逝的美少年,風(fēng)流有才,家世顯貴,卻在18歲離世。祖三比王維長兩歲,中進士比王維晚三年,祖三、祖六都少年得志,但都沒有發(fā)達。這幾個少年在王維生命的不同階段出現(xiàn),而王維總是能從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異樣的美。如祖六有著“狐媚惑主”的風(fēng)流韻味;而從年長的王維看來,盛年的裴迪身上則更能見出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王維能從少年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因此,這一組對照便構(gòu)成了另外一層喻指,小說寫少年,其實也就是在寫王維——“他們”就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王維未曾出場的年少和脆弱到令人心碎的生命質(zhì)地。小說寫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般人認(rèn)為這不過是一種平常之景,但在王維看來,面對的不是平常之景。可見,他之于美有不同于常人的發(fā)現(xiàn)。小說將王維的這一公認(rèn)的寫景名句用來表達一種關(guān)于人自身之美的領(lǐng)悟與沉思,也實在是一種奇崛而大膽的想象。然而,“美”原是一種電光石火,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東西,小說由此而溢出了前面精心營造的雅致的結(jié)構(gòu),給人留下了更多的領(lǐng)悟與思考。
很多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展示了人性的黑暗,以權(quán)謀、殺伐、嗜血為噱頭,何大草先生的小說《春山》,卻將目光投向了歷史背景里的安靜詩人王維,對他的寂寞余生予以深情的回眸,對他的禪心世界予以寧靜的觀照,采用古雅的形式,將敘事的表達,簡約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文本的經(jīng)營,深省有力卻又十分精致;其用字之克儉,如刀砍斧削,卻又字字珠璣,令人含英咀華,不忍釋卷——作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向他心中的王維致敬。何大草先生寫王維,寫王維的輞川,用神肖王維的運思和語言,在一種極為簡約的文本和雅致的結(jié)構(gòu)中,呈現(xiàn)出了輞川的風(fēng)物及王維生命中的最后時光;又通過那些旋生旋滅的意念,牽連出他記憶里繽紛的往事,呈現(xiàn)出歷史的劫波與人性的詭譎。而那些繽紛的往事,在王維記憶的天空,不是正如同輞川山中的辛夷花嗎?而那辛夷花“紛紛開且落”的輞川,不是“春山”,難道會是“空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