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談推敲古詩文言語形式的四種策略

左高超

語言是符號系統(tǒng)，它包含言語內(nèi)容和言語形式兩個方面。在學習中，其他學科是以學習言語內(nèi)容為主，而語文學科則是以學習言語形式為主。言語形式是作者表情達意的主要手段，也是我們進行閱讀學習的重要抓手。言語形式種類眾多，在古詩文學習中經(jīng)常涉及的幾種包括標點符號、文言虛詞、特殊句式和反常語段。接下來，筆者以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教材課文為例，結(jié)合一線學習實踐，簡要地和同學們談一談古詩文中這四種言語形式的推敲策略，以期對各位同學有所啟發(fā)。

一、標點符號

古詩文原本是沒有標點符號的。近代以來，尤其是民國以后，以胡適先生為代表的學界前輩們主張使用標點符號并為古書勘正、標注標點符號。至此，中國古籍才開始擁有標點符號。由此可知，選入教材的古詩文，其標點是后人追加的，體現(xiàn)了后人對古代詩文的理解。然而，常言道“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因此，如果我們在學習課文時能夠細讀文本，采用批判性思維的方式來看待古詩文中現(xiàn)有的標點符號，往往能收獲意想不到的學習效果。

以曹操的《短歌行》為例。整首詩的情感多次變換，唐代歐陽詢認為此詩讀起來別扭，于是在編纂《藝文類聚》時將這首詩刪減了一半。尤其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句，許多同學認為其表達出來的是一種消極避世的思想，因此覺得與后文慷慨激昂的感情基調(diào)不符。面對同學們的疑惑，筆者曾向?qū)W生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淠┑木涮柨煞窀某蓡柼?？”面對筆者的問題，學生們陷入了沉思，繼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終同學們認為，將句號換成問號（句中的原問號則改為逗號）恰好可以解決文本情感前后不一的矛盾，理由如下：對酒當歌、抒發(fā)人生苦短的情思是漢末文人宴會的常態(tài)，作者以此起興，對這種借酒消愁的無病呻吟予以批評，因此提出“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追問，此處的問號表示詩人對這種方式的否認和批評；繼而提出，文人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及時建功立業(yè)，到哪里建功立業(yè)呢？到我這里來吧！如此，整首詩的情感通了，語意也順了。

再如，《登泰山記》中有“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一句。此句標點符號甚多，尤其在“齊河”“長清”之間有一個頓號。有同學認為此處無須加頓號，也有同學認為必須加頓號以示路途之艱辛和作者對泰山的向往。面對同學們的困惑，筆者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從京師到泰安，沿途路經(jīng)許多州縣，作者為何偏偏點出齊河和長清？面對筆者的問題，有的同學開始思考這兩個地方的特別之處，有的同學提出：是不是這兩個地方道路崎嶇、尤為難走？面對同學們的思考，筆者引導他們查看山東省地形圖。通過觀察地圖，同學們發(fā)現(xiàn)：由現(xiàn)在的北京到泰安，從地形上看大都是平原，只是從長清開始，地形發(fā)生變化，由平原而山區(qū)；其次，由北京到泰安，中間需要渡過一條大河，那就是黃河，而齊河與長清恰巧就是以黃河為分界線。由此可知，作者從京師一路走來，尤為難走的路程一共就是兩段，一段是由齊河到長清（中間過黃河），一段是長清到泰安（全是山路），所以，作者用頓號將齊河與長清斷開以示此段路程之艱難，同時又專門加上“穿泰山西北谷”一句以示長清至泰安段的艱辛。

以上，便是筆者與自己的學生通過標點符號推敲文本言語形式、深入理解文本內(nèi)涵的兩次小實踐。如此推敲標點符號的用法，可以幫助同學們把古詩文的學習推向深處，既利于涵泳語言又利于錘煉思維，一舉多得。

二、文言虛詞

發(fā)達的文言虛詞是古詩文中特有的一種文言現(xiàn)象，這些虛詞一般不做句子成分，沒有實在意義。然而，虛詞，尤其是一些語氣虛詞往往是我們體會作品情感的關鍵詞，因此，通過文言虛詞來推敲作品情感往往是深度解讀文本的重要路徑。

在學習《赤壁賦》時，經(jīng)常有同學在背誦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時漏掉“也”字，并且不把這看成大問題，認為“也”字可有可無。針對這種情況，筆者結(jié)合《醉翁亭記》第一段出現(xiàn)的九個“也”字，讓同學們體會有“也”和無“也”的不同，然后再讓同學們細讀文本，體會“順流而東”與“順流而東也”的區(qū)別。通過聯(lián)系上下文，仔細揣摩，最終，同學們明白了此處“也”字的妙處：詩人在此處塑造的是一個完成了北方統(tǒng)一，正欲橫掃江南一統(tǒng)江山的春風得意的英雄形象，有“也”才能體現(xiàn)曹操的春風得意，無“也”則不能；同時，此處的得意是為下文的“而今安在哉？”蓄勢，此處寫得越是得意，下文的“而今安在哉？”所引發(fā)的失落感就越大，從而引出詩人“哀吾生之須臾”的人生悲嘆?？梢?，“也”字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不可或缺的。

仍以《赤壁賦》為例。文本第四段蘇子為“客”解惑的時候，運用了大量的句末虛詞，比如“乎”“也”“之”等。這些文言虛詞的使用不僅凸顯了作者“以理勸人”的語氣特征，還體現(xiàn)了作者面對困境時曠達釋然的心胸。因此，同學們在學習時應密切關注文中的這些句末虛詞，在細讀、揣摩這些虛詞中品味文本情感，提升學科綜合素養(yǎng)。

三、特殊句式

筆者在此處所說的特殊句式，并非我們通常所說的賓語前置、狀語后置等倒裝句式，而是在古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反常規(guī)反邏輯的句式，比如“烽火城西百尺樓”（王昌齡《從軍行》）的常規(guī)詞序顯然是“城西百尺烽火樓”。作者變換語序，既調(diào)整了平仄，也凸顯了緊迫的戰(zhàn)爭氛圍，產(chǎn)生了“語不接而意接”的藝術效果。

又如《阿房宮賦》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边@段文字大都是四言句式，只有“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句與眾不同。由此可見，這個句子在本段中就是一種“特殊句式”，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我們知道，句式的突然變化往往是作者情感變化的外在表現(xiàn)，因此，此處的變化一定有深意，在研讀課文時不可輕易放過。我們仔細比較這個句子與前面句子的區(qū)別，發(fā)現(xiàn)此句的言說意圖與前文不同，前面幾句重點是在渲染阿房宮的豪華及其奢侈的生活，而此句作者的筆觸卻轉(zhuǎn)移到了宮女的身上，重點在描寫宮女的不幸。宮女“縵立遠視，而望幸焉”，而宮車“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下文再以“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一句加以凸顯、強調(diào)，由宮殿到宮女，由物質(zhì)的奢侈到對人性的踐踏，作者對暴秦控訴的情感越來越強，主旨的表達越來越深刻。

四、反常語段

所謂反常語段，往往是指看似與文本內(nèi)容脫節(jié)的、可有可無的段落。其實，這樣的語段看似反常，如若細品起來反而別有深意。語文學習，不僅要看到作者寫了什么，還要看到作者為什么這么寫，或者為什么這么寫而不那么寫。

仍以《登泰山記》為例。筆者發(fā)現(xiàn)同學們在學習本文時都在重點品讀文本的前四個自然段，而對文本的第五自然段，即“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shù)里內(nèi)無樹，而雪與人膝齊”一段大都取漠然視之的態(tài)度，簡單讀一讀背一背就把它輕輕放過了。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覺得此段平淡無奇，不管是文本內(nèi)容還是寫作手法都無甚值得深究之處。說得嚴重一點，這段文字對于全文來說似乎可有可無。然而，細加思索：如果此段可有可無，那作者為何要寫呢？既然作者將它寫出來了，那么，必定有寫出來的理由。如果在學習中，同學們能夠主動探究作者“為何要這么寫”的理由，那豈不是既能深化對文本內(nèi)容的理解，又能提升自我的思維品質(zhì)嗎？

基于以上認知，筆者首先引導同學們從文段“寫了什么”讀起，經(jīng)過細讀文段，同學們發(fā)現(xiàn)本段主要寫了冬日泰山自然環(huán)境相對惡劣的特點，比如山上土少石多，樹少石罅多，冬季里更是既無水流更無鳥獸。通過學生們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冬日泰山在作者的筆下確實顯得蕭條，無生命力，整個文段敘寫的許多景物都是無生命力的，但有一個景物除外，那就是松樹。由此可知，松樹和其他景物的對比應該是作者“為什么這么寫”的用意所在。在泰山如此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松樹依然保持頑強的生命力，成為泰山頂上為數(shù)不多甚至是唯一的樹種，其面對困境昂揚向上的生命品格正是作者的精神追求。聯(lián)系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知，乾隆三十九年，作者以養(yǎng)親為名辭官歸鄉(xiāng)，道經(jīng)泰安，與摯友泰安知府朱孝純于臘月二十八登山，次日即除夕五更時分至日觀峰的日觀亭后，觀賞日出，寫下了這篇游記。由廟堂而鄉(xiāng)村，作者生活的環(huán)境將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面對如此變化，作者如何抉擇？可以說，泰山松的生存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作者的價值抉擇。因此，可以說，此段對冬日泰山的環(huán)境敘寫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寄寓著作者深沉的寫作意圖。

要之，古詩文中言語形式的推敲路徑其實并不限于以上四種，這就要求我們在日常學習中要做有心人，細讀文本，勤于思考，在漢語言這個廣闊的天地里自在而愉悅地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