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寧[廣州軟件學院,廣州 510990]
目前,學界對劉孝標《世說新語注》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引書方面,尤其是從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角度梳理劉孝標的引書書目,在這一方面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有趙建成碩士學位論文《劉孝標〈世說注〉考略》(黑龍江大學2003 年)和張明博士學位論文《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引書研究——經(jīng)、子、集三部》(東北師范大學2009 年)。這些論文展現(xiàn)了劉孝標旁征博引的能力,但是我們從整體上觀瞻,發(fā)現(xiàn)注文并不顯得煩冗拖沓。然而,直至今日,仍未見有學人對劉孝標《世說新語注》的注釋簡省法及創(chuàng)作動機進行深入而系統(tǒng)的研究,本文期待填補這一學術(shù)空白,以求教于學界各位前輩、同仁。
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世說新語》正文共計60859 字,孝標的注文僅有90544 字,正文與注文合計151403 字,它們分布在1130 個條目中。也就是說,一個條目正文平均約54 字,注文平均約80 字,即孝標是用1.5 倍于正文的字數(shù)來注解《世說新語》的,雖然并不似裴注少于正文4 萬多字,但是劉孝標的注釋簡省法卻是遠勝于裴松之的。
《世說新語注》雖然主要是仿效《三國志注》的史注體例,但是《世說新語》卻與《三國志》在記錄史實的方式上很不相同,比如《三國志》是全書前后貫穿,事不重復,即見于《魏書》的,則《蜀書》 《吳書》不重出,見于《蜀書》《吳書》的也做同樣處理,并且紀與傳之間、傳與傳之間皆不重復;而《世說新語》是將所有條目依據(jù)不同主題歸于36 個門類,各個門類又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qū)λ鶎贄l目加以編排,這些條目所記載的事件是相似或相關(guān)的,同一人物在不同的門類中又經(jīng)常交叉出現(xiàn)。那么孝標作注時就增加了刪除重復注釋信息的工作。劉孝標一方面盡力簡省文字,但另一方面又盡量保留必要的信息,否則其注文就不能實現(xiàn)疏通文義、注釋解說的目的。
周祖謨先生在《世說新語箋疏·前言》中說:“此書采集前代遺聞軼事,錯綜比類,分《德行》《言語》等36 門,所涉及的重要人物不下五六百人,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徒,都有所記載?!卞忠珫|先生在《〈世說新語〉與魏晉史學》一文中說:“劉義慶編撰的一千一百多條《世說新語》及劉孝標的補注中,前后所出現(xiàn)的人物共有六百四十一人。其中東漢三十六人、三國七十三人、西晉一百七十八人、東晉三百一十人。此外還有三十六人的時代不可考,八人屬于其他時代?!?/p>
《世說新語》中的一個條目所涉及人物少則一二人,多則五六人。而《世說新語》的筆墨尤其集中于漢末魏晉的兩百余年間,再結(jié)合逯耀東先生的統(tǒng)計,我們也可以看出文本人物的重復與交替出現(xiàn)是比較頻繁的。然而,在一個條目的敘述中,事件主角只有一兩個,所以并沒有必要對每一個提及人物都詳細清晰地注釋解說,否則,整個注文不僅顯得煩瑣蕪雜,而且會使注者增加許多重復勞動。孝標在注釋過程中采用“已見”與“別見”的形式來提示信息確實是一個精簡文字的明智方法。
(1)“已見”的標示形式對所屬條目的注釋作用。筆者統(tǒng)計并分析孝標注中所有的“已見”條目,發(fā)現(xiàn)僅以“已見”形式標示的只1 處(《賞譽》篇第29 條),剩余的91 處全部以“*已見”形式標示,其中62 處暗示了其前所標文本人物的姓名或身份,這是因為《世說新語》中的文本人物記法不一,或稱其字號,或標其小名昵稱,或加以其官職名,等等,使人閱讀時極易混淆,注文予以明示后,我們就分辨得清楚多了。
(2)“別見”的標示形式對所屬條目的注釋作用。筆者統(tǒng)計并分析劉注中所有的“別見”條目,發(fā)現(xiàn)以“別見”形式標示的有3 處(《言語》篇第48 條、《言語》篇第65 條、《文學》篇第104 條),它們都是緊跟著標注其前人物名稱的;剩余的28 處全部以“*別見”形式標示,其中18 處暗示了其前所標文本人物的姓名,余下的10 處是其前所標與文本所稱相同的情況。
我們?nèi)绻吩此萘鳎敲础耙岩姟迸c“別見”的文本互見注釋形式或可被追溯到《史記》,司馬遷的史學思想和史書體例基本被后世史學家所承襲,只是因記載歷史對象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看似迥異的個性,如若要找尋它們的共性,似乎都能發(fā)現(xiàn)原來它們是同宗同源,與司馬遷所首創(chuàng)的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史學著作《史記》皆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司馬遷在一篇人物傳記中著重顯現(xiàn)該人物的主要特征,而其他方面的性格特色則放在別人的傳記中略加表現(xiàn)。這種通過多篇傳記完成對某個人物形象塑造的旁見側(cè)出法被其后的史書沿襲,《三國志》如此,《世說新語》也是這樣,不過,由于漢代尤其重視經(jīng)學的特殊社會歷史背景,史學成了經(jīng)學的附庸,史學家地位也低于經(jīng)學家,史學的研究自然滯后于經(jīng)學,以致到了史學開始復興的漢末魏晉時期,史學的研究方法幾乎完全套用經(jīng)學的研究模式,筆者認為這是由于時機還不夠成熟,更何況其時的史學家也多來自經(jīng)學家,至少自小就接受著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教育。后來史學著作開始增多,但還不能達到擺脫經(jīng)學影響的程度,所以我們知曉的當時史書注釋方法也與經(jīng)注如出一轍而沒有形成自己的特色。
裴松之的《三國志注》或是開創(chuàng)了史注新法,但經(jīng)過深入分析后,我們?nèi)阅馨l(fā)現(xiàn)其中某些對經(jīng)注繼承和發(fā)展的痕跡,但其“互見法”的注釋形式卻是有著純正的史學淵源的。
孝標注中的“已見”與“別見”的注釋形式應當是直接受到裴注的啟發(fā),裴松之在《三國志注》中用“見《**》”“見前注”“見后注”的形式為“互見法”,凡56 次。據(jù)筆者統(tǒng)計,孝標注中的“已見”共計92 處,其中人物“已見”是90 處,事件“已見”有2 處(即《簡傲》篇第14 條、《尤悔》篇第7 條);“別見”共計31 處,其中人物“別見”有28 處,事件“別見”有3 處(即《文學》篇第50 條、《識鑒》篇第26 條、《賞譽》篇第147 條)。孝標注中的“已見”與“別見”不僅起著溝通注文與正文、此注與彼注、自注與征引注的前后關(guān)聯(lián)作用,而且此種互見法既對注文有精簡作用,也對該條目有注釋作用。因之“已見”與“別見”這種前后串聯(lián)的方式,使我們看到了孝標對整個文本及注釋資料的全局把握與精心安排。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孝標至少71 次只標示文本涉及的人物名而并不加以展開注解,這大概是由于:一是這些人物并非該條目敘事的主角與側(cè)重點卻已在其他地方有所注釋;二是這些人物的出現(xiàn)頻率太多,并不合適在某一條目中標示“已見”或“別見”,但該人物在《世說新語》中又有多種不同稱謂,為了疏解史事并減少閱讀理解障礙而又必須予以注明。
其實,我們將孝標注的“征引為注”的注文與現(xiàn)在能夠看到其來源典籍的同一部分進行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孝標引文存在與原文文字有出入之處,有不確切、不一致的地方,這或許是因為劉注是孝標對引用的原文進行精簡與提煉后的概括性文字。但是,筆者認為這并不是孝標的缺點,而正是其史學素養(yǎng)之高與梁代史注水平較之其前已有所發(fā)展與進步的體現(xiàn)。
我們轉(zhuǎn)而考察《三國志注》,因為裴松之所引的材料多首尾俱全,這些材料在隋唐以后,大部分都已經(jīng)散佚,所以裴注具有保存裴松之所處時代文獻資料的價值,因之近世學者多認為裴注是研究注者所處時代的寶藏。但是唐代劉知幾、宋代陳振孫、葉適乃至清代四庫館臣都曾批評過裴注太過繁蕪,可見,全首尾的引書法并不盡合古代史學家的要求與標準。孝標是以精練的語言概括其注中的引書,其雖在古代并未得太多類似“繁蕪”的批評,但給近現(xiàn)代的文獻輯佚工作造成了一些麻煩,如今竟也招致其征引內(nèi)容與原書不一致的批評與怨言??梢?,注史之事法很難讓所有的后世研究者稱心滿意。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世說新語》的36 門類1130 條目中,注文為“0”的有85 條,約占總條目的7.52%;它們分布在27 個門類中,即75%的門類中都有“0”注文現(xiàn)象。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世說新語》記錄的內(nèi)容不僅簡約詳核,而且通俗易懂。
總而言之,劉孝標在征引為注時采用了對引書內(nèi)容加以概括總結(jié)的方法以精簡文字,在自注時,又主要采用了互見法來溝通前后文本及各種資料,從而避免了史注蕪雜與重復的文字弊病。
因為《梁書》與《南史》對劉孝標注《世說新語》都是只字未提,僅有《隋書·經(jīng)籍志》才于正史中開始提及此注。所以目前,學術(shù)界仍舊對劉孝標《世說新語注》的作時作地問題爭論不休,尚無形成任何定論和共識,關(guān)于作注時間的爭議跨度長達20 年,即從梁天監(jiān)元年至普通二年(501—521);作地雖都在江南,但有建康、荊州、東陽的差異。主要有以下觀點:
(一)王玫:天監(jiān)元年至七年間——建康
(二)王能憲:天監(jiān)初年——建康
(三)余嘉錫:天監(jiān)六七年間——建康
(四)蕭艾:天監(jiān)七八年間——荊州
(五)趙建成:天監(jiān)十五年至普通二年——東陽
(六)徐傳武:天監(jiān)初年到晚年——建康、荊州、東陽
綜合考察上述觀點,筆者認為趙建成的觀點更為合理些,即《世說注》當是劉孝標于《類苑》編成后所作,而且?guī)缀跏莿⑿送砟甑淖詈笠徊苛ψ?。一是因為此注引書甚為浩博,當是編寫百二十卷的巨著《類苑》的衍生物,注文又多是概述而并非引書原貌,或是劉孝標在早年博覽群書時所作筆記,抑或此時劉孝標憑記憶而為。二是因為作注之事既不見于正史本傳,又不見于其遺文乃或他人提及,只有《隋書·經(jīng)籍志》略微記錄,可見此注當是其晚年甚至去世后才被傳播開來。至于注中多稱“臣”,應當是他做官為臣時的心理慣性使然,抑或是模仿裴松之《三國志注》注釋方式的緣故,裴松之因奉詔作注理當稱臣,而劉孝標則卻未必是奉敕作注。至于注文中有“尚書令沈約”文字,可能是劉孝標離開建康、與沈約分別時,沈約的官職而已,這也是劉孝標的心理慣性吧,也或許因其久離京師,消息不靈,導致后來劉孝標作注時并不知道沈約更換官職的事。三是孝標注的注釋體例及剪裁方法都甚為精當,運用資料時整體觀瞻、游刃有余、從容得體,堪稱一流,似為學者晚年風度,其實,注家作注簡約恰當遠遠難于鋪陳煩瑣,其功力既要求深厚扎實,又必須注意照顧各種關(guān)聯(lián),耗時費力以嚴加剪裁,劉孝標在東陽棲居講學的晚年時段當更符合上述條件。
陳垣先生在《云岡石窟寺之譯經(jīng)與劉孝標》文中說:“以今日觀之,孝標之注《世說》及撰《類苑》,均受其在云岡石窟寺時所譯《雜寶藏經(jīng)》之影響。印度人說經(jīng),喜引典故;南北朝人為文,亦喜引典故?!峨s寶藏經(jīng)》載印度故事,《世說》及《類苑》載中國故事。當時談佛教故事者,多取材于《雜寶藏經(jīng)》,談中國故事者,多取材于《世說新語注》及《類苑》,實一時風尚?!币驗橹两癫]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靠文獻描述劉孝標注釋《世說新語》的動機,陳垣先生就推測孝標注《世說》及撰《類苑》是因其曾經(jīng)有過一段為僧的生活及其早年翻譯過多載印度佛教故事的《雜寶藏經(jīng)》的經(jīng)歷。
然而,筆者并不太贊同陳垣先生的觀點:其一,筆者認為劉孝標是先開始編撰《類苑》,其后才著手注釋《世說新語》的,而且這兩部書都是受南朝抄書、編書、注書的學術(shù)風尚的影響而產(chǎn)生;其二,劉孝標早年曾經(jīng)接觸過釋家典籍,在為《世說新語》作注時,他或許會受到影響,但其在為僧前是受儒家教育的,南歸后,博覽群書,文藻秀出,被儒學傳家的清河崔慰祖謂之“書淫”,那么劉孝標博覽的恐怕也多是儒家典籍吧,這也就不難理解其著述中常常映現(xiàn)著儒家的思維和思想;其三,考察劉孝標注釋《世說新語》的方法,一是來自漢注,二是源于裴注,三是受到其他諸如諸子注的影響,其中,裴松之的影響最大;最重要的第四點是并非因為有了《世說新語注》與《類苑》,南北朝人才喜歡從其中引用典故故事,而是劉孝標的這兩種著作是在漢末魏晉文化積累的環(huán)境下,為迎合并滿足時人在交談、行文過程中喜好引用典故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陳垣先生似乎顛倒了先后邏輯與因果順序。通讀《云岡石窟寺之譯經(jīng)與劉孝標》這篇文章,筆者隱約感覺陳垣先生好像將劉孝標的這段為僧經(jīng)歷對其人生的影響渲染夸大了些,其實,劉孝標應更貌似有著儒者的靈魂與思想。
總而言之,筆者認為《世說新語》及孝標注都是在漢末魏晉及南朝史學復興與地位上升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裴松之是奉詔為年長其139 歲的陳壽的《三國志》作注,而劉孝標或是自覺為年長其59 歲的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作注,因為朝代更替頻繁,其實著者與書中人物、事件等史實相隔并不遙遠,而注者與著者間隔也并不太遠,所以裴松之與劉孝標在大量征引文獻與考證史實時具有極大的便利與優(yōu)勢,換而言之,亦即他們采用“征引為注”與“自注”相結(jié)合的注釋法,也是有特定條件制約的,一是當時與被注釋書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典籍眾多、文獻豐富;二是注者自身學識淵博,史德、史學、史識、史才皆備。簡而言之,裴注與孝標注都是南朝學術(shù)客觀條件與注者主觀因素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