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薇
楔? 子
我也記不清我是如何回憶到這里的,但我睜眼便看見我自己已經(jīng)跨坐在高至我膝蓋處的門欄上了,繼祖父的小兒子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褲衩,提著那可以把我罩進去的紅色澡盆從左邊的房間出來了,他照例只施舍了一個眼神給我便跨了出去。
我仍舊坐在那兒,從他提著澡盆的正面到遠去的背面,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我是想和他說話的,他應該也能從我的眼睛里感覺到,但我們都很默契,應該說是他單方面不愿意理會我,我們從來沒有過對話。
一
奶奶帶著我來到這個地方,我不知道這里是哪個村落,我的眼中沒有世界,所認知的范圍只有從繼祖父的屋子大門到隔壁玩伴的家門再到門前的一片樹林那般大小。
我所住的這間房子進去客廳后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是繼祖父和兩個兒子們的,右邊是奶奶和我的。屋子的地面發(fā)黑且被步子磨得發(fā)亮,坑洼之處在下雨時格外潮濕,滑腳是常有的事。我常常坐在到和我膝蓋一樣高的門欄上看向屋外那片黃色土地,屋門左邊有個狗洞,這狗洞除了我以外沒有狗來鉆。
每天傍晚我唯一的企盼就是等挑了幾擔子稻草的奶奶將稻草堆在門前,我和伙伴就會一起窩在稻草堆里玩耍。那個擁有海螺玩具的小女孩是我在這兒唯一的玩伴,我什么也沒有,只有每天傍晚依靠奶奶挑來預備過冬的稻草吸引她,她大概和我一樣喜歡在干燥蓬松的稻草上打滾,或是躲在稻草后玩海螺在哪兒的捉迷藏游戲。
屋前的樹林遮擋住了最后一片夕陽的余暉,奶奶在一捆一捆地扎稻草,我站在這群金黃的稻草間朝上坡處的屋子喊那個擁有海螺玩具的女孩下來一起玩,而后見她探出腦袋來,我連忙對她比劃,嚷道:“海螺!海螺!”
不一會,我便看見她蹦出門欄,那系了紅繩的海螺在她胸膛前高高躍起然后與她的小胸脯相撞,那根紅繩必須得由她攥緊了才不會從脖子上滑下去。緊接著她開始跑下坡,那帶著晚霞色彩的小海螺便開始晃蕩,左右晃蕩、上下跳躍,像早晨樹林子間不安分的鳥兒那般既要人矚目又不想愿意到人手里,幸而有那串紅繩將它套牢了,要不然我的小伙伴定會找不著這神秘且不安分的海螺了。
她跑到我的面前來了,一頭蓬松的亂發(fā)像地上沒扎好的稻草般胡亂堆在她的腦袋上,她喘著氣利索地將海螺從脖子上取下,然后對著我開始吹起了海螺尖尖,那處安裝了一個紅色的哨口,然后我便聽見了傍晚日落時的第一聲脆響。
這只海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她說這是在外打工的爸爸給她帶回來的禮物,說只要對著海螺渦口吹氣,再蓋在耳朵上就可以聽見大海的聲音。
她站立在那兒,小小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因用力而皺起的眉頭化作了長而沉的海螺聲,在這一片空蕩的傍晚時分吹開了燥熱,似是真的帶來了傳說中海邊的清涼。
“給我吹一吹好不好?”我看著她手中的海螺,模樣小巧,由小轉大的螺渦再由大轉小的螺尖,外殼是我每天坐在門檻上看到的天空晚霞那般橙紅的色彩,露出來的內(nèi)殼似是打磨光滑的彩色石頭,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五彩光華,是我未曾見過的光景,那由大轉小的螺渦吸引著我,我想湊近了看看這能傳達遠方大海聲音的東西,漆黑的內(nèi)殼是否裝著小小的海。
她將海螺高高地舉起,我不及那般高,于是仰著頭看著被她舉起的海螺,它這會一下子成了將要高飛的鳥,在半藍半白的天空下顯得虛無且難以企求。
“這可不行,這是我爸爸給我的,我只能帶它跟你一起玩?!彼f罷,又將嘴巴對著海螺敞開的尖嘴使勁兒吹了一口氣,然后連忙堵在耳朵邊,像打電話一樣認真地聽著,末了,她神氣地對我描述道:“我聽到了!是海的聲音!”
我沒有見過海,但海跟孩發(fā)音相似,我瞪大眼看著她說:“是不是跟娃娃哭的聲音一樣?”
她哼了一聲,搖搖頭,頭上跟著散落了幾根碎稻草,然后又對著尖嘴那里使勁吹了口氣,動作迅速地將螺渦緊緊貼住耳朵,我瞅著她的耳朵,當真一點縫隙都不留,一點海聲都不漏出來給我聽。
“海是海,娃是娃,雖然娃娃哭的時候眼睛會流淚水,海水和淚水都是咸的,但海很大很大,看不到頭的,海很深很深,見不著底的,一個娃娃怎么能跟海比?”她說了很多我未曾聽聞和見識過的話,于是我知道了這個海水和眼淚其實是一個味道,瞬間我便對海少了一分好奇,不過我仍然喜歡海螺,我踮起腳伸手碰了碰她手上的海螺,比石頭要軟的觸感讓我更加想將它握在手心里仔細瞧瞧。
“那么咸的海水里能長出這樣好看的海螺嗎?你爸爸是怎么拿到它的啊?”我看著海螺,忍不住嘀咕:“為什么眼淚里不能長出海螺呢?!?/p>
她噘著嘴將海螺捧近瞧了個明白,說:“我不知道,反正我爸爸就給我說了海很大很深,比藍天還要藍,海里面有很多大魚還有很多海螺這樣的玩具,你也可以打電話給你爸爸讓他給你買?!?/p>
我收回了看那只海螺的眼光,抬眼看著她,心中突然有很多話想講但怎么也表達不出,于是我再一次懇請道:“我把我的彈弓給你玩,你把海螺借給我玩一下好不好?”
她拿著海螺的手沒有松,但她和我相對的眼神有些猶豫,我做好了再次被拒絕的準備,就在這時一直在一旁扎稻草的奶奶出聲了,她以年長者的姿態(tài)對女孩說道:“你就給她耍一下,就在這里耍又不會丟,你們不一直在一起玩嗎,莫要這么小氣?!?/p>
奶奶說了這番話,使我不想再要了,畢竟這是她的爸爸老遠帶回來給她的,她這么重視我能理解,能每次拿過來給我看看摸摸就很好了,但她最后還是將海螺遞在我面前,語氣低低的:“跟你的彈弓換著玩,你不要弄壞了,也不許吹它!”
我愣了一下,連忙接過這只小海螺,然后將褲頭別著的彈弓給了她。說是彈弓不如說是個長到恰到好處的枝丫子,對于沒有玩具的我來說,能撿到它算是幸運的事,所以我每天都會坐在門檻上用手打磨它,直到它完完全全像彈弓那個樣子。
我小心捧著海螺,眼睛湊在螺渦處仔細看,發(fā)現(xiàn)怎么也望不到里面的光景,于是我使勁吸了一口氣,待肚子癟到前后相貼,才用力將這一股氣盡數(shù)吹進了螺渦,我連忙學著她那樣用耳朵堵住螺渦,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仿佛見到了廣闊深邃的大海嘩啦啦地狂奔而來,卷出來數(shù)百只數(shù)千只魚,那群魚里夾著許許多多的海螺,那些海螺有的和我手上的模樣相似,還有的要比我手上的好看許多,大的小的,還有的螺渦鉆進了小魚的身體。
二
門口只有三個人,奶奶捆著稻草,她的手腳很利索,一擔稻草很快就在另一頭變成一個一個的小枕頭堆積在一起了,我們將扎好的稻草壘起來,女孩站在壘起來的稻草堆里,將那海螺的掛繩穿過頭頂繞到脖頸處,然后將左手臂從繩子里穿過,又把右手臂穿過紅繩子,于是那海螺便跟著繩子順著她瘦小的身子一路被兩手攙扶著來到腳底,于是她高興地喊:“漂亮的衣服脫下了!”如此這般她反著順序將繩子和海螺又戴回了脖子處,最后她笑著拍手說:“衣服穿好了!”
我看著她的海螺,將手中的木彈弓攥緊了。那只海螺我只是聽過一次海的聲音就還給了她,因為我實在做不到憑借大人的權威從她的手中要來海螺,因為這是她一年難以見到一次的爸爸從外面帶回來給她的。
手中的木彈弓小巧光滑,這個玩具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并制作成如今模樣的,它是我僅有的獨一無二的東西,我睡覺也會抱著它,就像玩伴睡覺也要將海螺掛在脖子上一樣。
我看著那只海螺在她的手中快樂地跳舞,我便忍不住裝作我的彈弓也能高舉起來和它一樣好玩,然后她將海螺再一次當作衣服脫下,也許她是打算爬出稻草堆再撿起它,但當她轉身要撿起那只系著紅繩的海螺時,那只海螺卻消失在壘起的稻草堆了。
她四處尋找那只海螺,嘴里嘀咕著,眼睛幾乎要涌出淚水,可那只海螺像被稻草吞掉似的,怎么也找不著了,她臉上沒了前一刻的笑容,呆坐在原地失了神,這時天色更暗了,刮起的晚風吹動她蓬亂的枯黃的頭發(fā),沒多久她便哭了,然后跑回了家。
那只海螺真的不見了嗎?被稻草吞掉了嗎?不會的。她的哭聲被傍晚的風吹散了,然后向四處擴散,奶奶偷偷地將那只海螺變了出來,強硬地塞到我的手上小聲說道:“快拿著,別被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躲著玩。”
這只海螺一下子變得有些扎手,它在我的手上不會像剛剛那樣跳舞了,我的腦子嗡嗡地一陣響,待天色徹底要暗下來時我已經(jīng)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自行觀摩著它,但它變成了一個啞巴,于是我試著對那深不見底的旋渦吹氣,再連忙用耳渦堵上它的渦,那里面發(fā)出了深沉的聲音,我閉上眼,開始臆想如之前所聽到的那般聲音——
海螺上的晚霞褪盡后,那比天空還要深藍的海水在低沉地悶吼,從這小小的螺渦里奔涌而出,這海螺沒想到承受不住這浩瀚大海,一下子撐破了身體,那冰涼咸濕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在這見不得光的黑暗里。
我冷不丁地睜開眼,第二天已經(jīng)來臨,我伸出舌頭舔了嘴唇,發(fā)現(xiàn)我竟在睡夢里掉下了眼淚,是海螺代替那把彈弓和我共度了一晚,我明白我應該將它還回去,如此占有它是不對的,我的心開始冒冷汗,我再也無法和我的伙伴正常地說話,因為我無法挺直身站在她面前,無法與她充滿憂傷的眼睛對望。
“你蠢!你不是一直想要嗎,現(xiàn)在有了你干嘛還給她,小心她知道后再也不跟你玩了!”當我向奶奶表明打算將海螺偷偷還給她的時候,奶奶咬牙切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教著我,似是見我面露難色,她又說:“這不叫偷,是她弄掉了后被我撿到了而已,我撿到了就是我的了,我送給你玩,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還不知好歹?”
后來我拿著那只海螺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天邊燃燒的晚霞從屋后慢慢地朝屋前那片樹林子后撤退,給半邊天空騰出了灰藍的色彩,我握著海螺像是握住了戰(zhàn)敗撤退的半邊天空,鬼使神差地,我擦了擦那紅色的哨口,湊在嘴邊正要吹下去時,門前的一聲鳥叫將我喚醒。
我下意識地看向斜坡上那幢房子,快速地將海螺捂在兩只小手中間。過了很久,直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它黏在我的手掌心、再也無法找理由還回去的時候,我便更加小心翼翼地起身進門,把它藏在房間里。
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了,無論我曾經(jīng)有多么喜歡它,縱使現(xiàn)在對它的喜歡帶上了些隱秘,但我潛意識里告訴自己,既然做了心虛的事,就無法再光明正大地對它表現(xiàn)出自己的喜愛,無法再對昔日的伙伴展現(xiàn)出往日一般的熱情了。
表現(xiàn)自己的情感本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對于那時意外擁有了海螺的我來說卻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于是我也只能每日將它從抽屜里拿出來把玩一番,剩下的時間都由抽屜來掩埋這隱秘的奢侈。
三
我喜歡快要到傍晚的天空,因為那橙紅的天是我想要到達的地方,出于這種想要據(jù)為己有的心態(tài),我喜歡她的那只海螺,可她沒了那只海螺,我也失去了光明正大愛它的機會,所以海螺如今不屬于我們中任何一人。
我再也不好意思正視她的眼睛,這意味著我無法每天朝著她家的門如往常那樣召喚她和我一起玩,于是我再次回到了每天跨坐在門檻上的日子,獨自看著離我很近就在我眼前、離我很遠抬眼無法收進眼底的天空??粗炜瘴铱倳S著枝干上飛走的鳥一起將思緒帶到不知名的遠方,思考我到底怎么來的,我又如何會存在于這里,我通??偸峭浳胰绾蝸淼竭@里的,小孩子的記憶很薄很脆,只記得當下和幻想明天,有些事情總得埋到長大后才愿意去戳破那層脆弱的記憶薄膜。
直到有一天這個陌生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無法再跨坐在木門檻上,而是被鎖在了大木門內(nèi),木門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損,陰暗潮濕的屋子內(nèi)只站了我一個人,那凹凸不平的煤炭般黑的地面在午后迎來了最美的時刻——
地面上的小坑內(nèi)盛了陽光,那金燦燦的陽光看起來一點都不灼人,它們舒適地倒進了小坑中,但不是每個坑都有,它們從門縫鉆進來、從屋頂破瓦中滑下來,選擇恰好的坑裝滿它,然后我和這些擁有陽光的坑相視,我看見與它們相連的有一道刺穿潮濕空氣的光柱,我跑到光柱下面,斷了它們滑向臟黑小坑的路,那光柱里有飛舞的小顆粒,我幻想我通過光柱升天了,我離開了這里。
第一個來看望我的是被奶奶偷了海螺的女孩,她敲響了我的門,說:“你奶奶又把你一個人鎖在家了?”我透過縫隙睜大眼看著她,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可能不是奶奶鎖的,也許是繼祖父,也許是他的兒子們。
“你知不知道石橋那兒出事啦?聽說有個外鄉(xiāng)男人開車,結果車翻到橋下,人死了!我家里人都跑去了,現(xiàn)在我也要去看看了?!彼f著,知道我無法出來后便走開了,小跑著朝那石橋而去,這個偏僻的村落終于有了一樁足夠讓人們茶余飯后談論許久的事件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傍晚的晚霞下,村子的邊界好似在一眼望去最末端的那條線上,我一直以為陽光消失的盡頭就是那里,所以很多次當我想和她一起去到那里時,總有東西阻止了我的腳步,那聲音說:你只能在這里,回去坐在門檻上吧。
我決定去一探究竟,不知是她嘴里說的外鄉(xiāng)男人吸引了我還是那輛不聽話的車吸引了我,但后來我才明白,是他的死成了一條無形的線引著我到他的近旁,那條線先是從狗洞穿出去,我的衣服常年是臟的,所以我趴在地上,先把我的玩具槍扔出去,然后整個人再慢慢地伸出下半身,狗洞距離地面有半個我高,所以我摸瞎落地也有點困難,但當我在黃土地上爬了幾步撿起玩具槍后,我便開始跑起來,比她跑得還要快。
微熱的風吹拂著我的臉,鞋底摩擦在陌生的土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向著遠處的地平線跑去,耳朵里回響著我的喘息聲,當我站在石橋邊時,地平線同時消失了,我看見了一雙巨大的腳板,然后又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男人躺在石橋上,占去了石橋的大部分面積,幸好組成石橋的石頭夠寬夠長,要不然他死了都沒有任何地方比這敞在太陽下的石橋接受日光浴更好的地兒了。
他睡得很安詳,他的姿勢是放開了躺著的,他像一個倒下的巨人那般占用了這石橋,橋下快速流動的水不斷沖刷著他的面包車,那輛面包車被淹沒了一半仍舊用殘損的模樣頂著企圖阻斷水流自上而下的沖刷。
周遭沒有人,天邊的金黃色光芒照在他的皮膚上,他褲腰處泛著微微的光,此處沒有鳥叫,整個天地好似就我一個活人和他一個死人,不多不少的,我們都沒有打破寧靜。
我慢慢上前,他的身子厚度好似我常坐的門檻那般高,平靜的面容應該是被陽光洗滌了,要不然憑額角流淌下來的血怎么也會將那面目涂抹得猙獰無比。我蹲在他的手臂邊,那只大手手指微微彎曲,指腹上粘著暗淡的光,顯得五指僵硬又柔軟,但更吸引我的是他褲頭那串鑰匙,鑰匙對于我來說也很大,鑰匙散了,但頭卻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我想伸手去觸碰它們,但還沒有碰到便被拉扯回現(xiàn)實。
“你不怕嗎!那可是死人,你這小孩膽子真是大,不怕沾晦氣染??!”有人如是說著,周圍好似多了許多人,他們?nèi)齼蓛傻鼐墼谑瘶虻倪@頭和那頭,隨著輕微的搖頭動作,他們的嘴唇上下磕碰,漆黑的眼珠里除了躲閃之外再無其它。
我被拉著走,走向黑壓壓的人群,走回被高樹林壓黑了的土地里,我不甘心地回頭看,那石橋成了中心,男人渾身泛著光芒,和天邊我最愛的晚霞逐漸融合,他身下湍流的水聲咕嚕咕嚕地把他送離了這里,我便再也沒見過他,他從此只存在我蟬翼般薄的記憶里,如果我還有幸遇見這個下午的陽光和晚霞,那他躺倒的模樣便不會從我這個活人的世界里消失。
四
他很快地在當時的日子里不見了。我如往日一般跨坐在門檻上,繼祖父的兒子光著膀子只穿一條褲衩,提著那可以把我罩進去的紅色澡盆從左邊的房間出來了,他照例只施舍了一個眼神給我后便跨了出去。
我仍舊坐在那兒,從他提著澡盆的正面到遠去的背面,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我是想和他說話的,他應該也能從我的眼睛里感覺到,但我們都很默契的、應該說是他單方面的不愿意理會我,我們從來沒有過對話。
門檻有時候是我的,有時候我只能擁有屁股坐的那一截。印象中他們總是洗澡,所以那只紅色的塑料澡盆像一只又大又重的氣球,低矮矮地飄著,然后猛地吐出一肚子水,那些水看不清本來顏色,甚至還帶著肥皂沫子。我會一直盯著那些被潑出去、帶著白碎沫最后給黃土蓋上被子的水看,那不干凈的臭水會滋潤這塊土地還是會讓它們永遠潮濕得無法長出新的綠植?
我便從那里面瞧出了懵懂的幼芽因每日帶著白肥皂沫子的臟水而永遠破不了土,還未鉆出來看看這片傍晚的天空便永遠死在了陰暗潮濕的土壤里。
我不知道我?guī)讱q了,大家都叫我小孩兒,我還是個小孩兒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長什么樣,我是莫名其妙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村莊里的,這里除了奶奶和我有血緣關系之外,其他人都是素昧平生的存在,但我能感受到誰對我好誰對我懷有惡意,可我僅僅是個外來的小孩兒,知道了別人的態(tài)度又能如何呢,只要我不是如那外鄉(xiāng)來的男人一般突然死去就好了,只要我還能每天跨坐在門檻上看晚霞就很好了,只要我能干干凈凈平平安安地長大能自由地跑向晚霞消失的地平線就非常好了。
那個陰天的傍晚,外面的天空灰黃一片,帶著灰塵的涼風不斷肆意地旋轉跑進人的口鼻和頭發(fā)里,我喘著氣快速推開伙伴家后廚房的木門躲在了里面,奶奶呼喊我名字的聲音拉長收縮著,那帶著沙啞的聲線化作了根根鋒利的透明細絲線,在四面八方找我,先是穿透嗆人的空氣再是匍匐在地上如毒蛇一般嘶嘶威脅我。
我屏息著,小心翼翼地縮在木門后呼吸,一雙手緊緊地攥住,將里面鮮紅的東西保護著。最后我閉上眼,腦中開始煙霧繚繞。
青色的、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它們從那躥橙紅色的星子里游出,將陰沉的房間內(nèi)變得迷幻了,這里的兩個人迷失在了這陣煙霧里,唯有我想喊他們不要吸了。
木門被悄悄拉開了,我似是吞進了一口苦澀的空氣那般盯著女孩看,而后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將另外一只手掌攤開,被我咸濕的汗水浸泡過的茅莓仍舊對她有吸引力,她關上了木門向我走來。
“你奶奶找你回去吃飯?!彼米呶沂种械拿┹?,悄聲說。我只是點頭應答她,昏暗的后廚房里只有茅莓成了一抹明亮的光,被我藏在抽屜底層的海螺又開始探出頭來,她吃著我的茅莓天真地說:“你知不知道你奶奶偷人?”
話音剛落,外頭的人聲便破開了這道脆弱的木門,“你孫女在這,趕緊帶走吧?!敝魅思胰斡赡秋L沙侵襲進屋,她的身后跟著一直在找尋我的奶奶,而那剛探頭的海螺便又縮回了抽屜的底層。
奶奶笑著說話,可她帶有皺紋的笑意里卻夾雜著讓我心生寒意的意味,她拉過我,那力道恨不得將指甲掐進我的皮肉,我看著主人家同樣帶著寒暄的笑,用力將女孩護在了身后并將我的茅莓從她手中奪過扔在滿是灰塵的地上。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在奔跑,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奔跑,奔跑可以一直喘息可以加速心跳,我可以聽見咚咚咚的心跳聲,接下來我就會感到口渴,我會去找水喝,喝完水過一會兒我就會覺得餓,因為饑餓我便會回去要飯吃,要想吃飯就必須留在這,接下來的生活便會長此以往地簡單平靜下去。
但當我看著手中的紅色茅莓時,我的眼眶紅了,我無比珍惜地捏起一顆細數(shù)上面擠在一起的紅色小水珠,那上面還長著細細的絨毛??戳嗽S久我才將它放在舌頭上,卷入我的齒間,酸甜的紅色汁液,流進了我那又脆又薄的記憶里。
如果記憶太苦,小孩兒是會天天愁眉苦臉的,所以我很感謝那時候還能遇到茅莓,這長在山野林間的小東西鮮紅欲滴,每一顆上集聚的小水珠似的果肉都像我未被允許掉落的眼淚,它們最后再次落到我的肚子里,所以我童年的眼淚是酸甜的。
五
我坐在那門檻上,當最后一層金色褪掉后,我將一片健胃消食片塞進嘴里咬得嘎嘣響。
消食片雖然是藥,但我從來都當它是零食,這是繼祖父偶爾會從外面帶來送給我的,我從來沒有吃過零食,又或許我曾經(jīng)吃到過,但現(xiàn)在吃的苦太多了所以忘記了那番滋味。
側邊的房間里傳來嬉笑聲,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繼祖父的小兒子將那盆水潑在尚未有綠植破芽的黃土上,他光著膀子朝門欄走來,在經(jīng)過我身旁的時候他的手卻不像他的眼神那樣冷漠,正在這時另外一只手攔住了他,于是那紅色的氣球摔在地上發(fā)出了破碎的聲音。
側邊門房里傳來繼祖父使喚我的叫喊,我看著面前的兩個繼哥哥,他們的面色比我要冷漠,未著上衣的年輕肉體一齊消失在另一邊的門房里。
有一天,我停留在山崖邊,下面便是奔騰翻滾的河水,水流撞擊峭壁如同陰云中的悶雷,那聲響總該是要將一切狹小的事物撕碎擊退、生吞活剝,于是那野生生長的茅莓便在這險境中獨留了一份生機。
我和女孩站在那,看著奶奶動作小心遲緩但又大膽貪婪地采摘懸掛在石頭間的茅莓,那動作似是無數(shù)次在門前卷稻草那樣熟練,一顆兩顆三顆,茅莓終是落入他人之手,底下叫囂發(fā)怒的河水也無能為力,只能一次更比一次猛烈地撞擊奶奶所攀附的峭壁才算甘心。
奶奶爬了上來,她將茅莓分了兩份,一份給女孩,一份給我,那女孩看著她,小小的眼中帶有渴望,奶奶朝她用力揮手不耐道:“沒有了,你們都是一樣的?!钡鹊脚⒔K于蹦跳著走遠后她才又拿出幾顆茅莓給我,說:“不要跟她說,自己留著吃?!?/p>
耳邊轟隆作響的水聲拉扯著我,奶奶用她那雙混濁的眼睛看著我,終于對我說道:“快上來睡覺?!?/p>
尾? 聲
那個沒了海螺的女孩過了很久才過來找我,說我變了,是不是上次被死在石橋上的男人給嚇丟了魂魄,所以如今看起來才沉默中又帶著陰晦?我什么也沒說,看著她我就想起那抽屜里再沒有被我拿出來喜愛過的海螺,海螺擁有永不褪去的晚霞,哨口也似紅色的茅莓,但它們都“死”了,“死”在這一只小小的海螺身上。
我想告訴她我并沒有被那個男人嚇著,相反我覺得他無比的美,我也很想像他那樣躺倒在石橋上,舒展開的身體因被日光和晚霞垂憐而顯得溫和柔軟,我可以躺著看晚霞日落,那破舊堅硬的門檻總也讓我仰著頭酸脖子。
我無法理解為什么人們總將死亡看做是不好的晦氣的事情,將新出的生命看做是一件大喜事,從而遠離甚至鄙視與一切“死”有關的人和事,生與死難道不應該是平等的存在嗎?死也可以是通往解脫的途徑,而生也可能是嘗遍人世百態(tài)之苦的開始。
這一切我沒有告訴她,因為我有太多的事情不知如何開口,甚至是我對她開口了又能怎樣呢?他們從大人那兒聽來繼祖父和奶奶的事情,大人也會從他們那兒聽來我的事情。
我不喜歡和人說話了,即使是坐在門檻上時兩個繼哥哥提著紅色澡盆在我面前潑水我也不會用帶有渴望的眼神看著他們了。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應該是從偷那個海螺沒有第一時間還回去的時候吧,人第一次犯下錯沒有能力挽救的時候,那樣的懊悔自責會慢慢轉變成對生的不自信,那些存在于脆薄記憶里的畫面開始如水怪一樣時不時鉆出來恐嚇我、威脅我,令我尷尬、痛苦,這一切也應該只有我一個人承受到了,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我這般經(jīng)歷的小孩兒了。
不是每一天都有晚霞的,當我的記憶斷片于最后灰黃的天空時,我眼中閃過一條山下奔騰的河水,河水黃得似被攪拌臟了的晚霞,山崖壁上盛開著幾株茅莓,那鮮艷的茅莓被含砂的冽風擺弄得不安穩(wěn),我看著它們,便嘗到了酸甜的味道,它們的顏色不同于其它,那是立于天地間的純凈與快樂,而渺小的我被它們的模樣吸引,當我走向它們,那也便走向了永恒的純凈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