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 滿月與薔薇

徐文瀚

舒淇的目光，掠過龍門架上的兩排衣服，黑的，綠的，亮閃閃的，最后指著一條裙子。

“從這套開始吧?！蹦鞘且粭l薔薇色的裙子。她換完衣服，從布簾子后走出來那一瞬間，讓人仿佛回到電影《千禧曼波》的地下通道。

舒淇演的Vicky在電子音樂中快活地向前行走，手里夾著未吸完的煙，時而回頭往后望。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但一定是城市，因為頭上晃著一根根白熾燈管，暗示人們不想在夜里安分地睡覺，尤其是年輕人。Vicky是他們之中的一員，自由、自我、不羈、時髦，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貓一樣穿梭在電子音樂和白熾燈光里?！八嬖V自己，存款里還有50萬，50萬花完了，就分手吧。這都是10年前的事了，那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迎接新世紀，慶祝千禧年?！迸园椎驼Z。

一晃眼， 20年過去了。

2021年10月，《千禧曼波》的4K修復版第一次在盧米埃爾電影節(jié)放映，12月，歐洲好幾個國家開始一波《千禧曼波》重映。由于疫情，舒淇錯過了在歐洲電影院重溫這部影片的機會，不免遺憾?！啊肚ъā肺抑徽J真看過一遍，還是在戛納首映的時候，之后都是電視播的時候，片段掠過?！?/p>

眼下，她正迎接新的挑戰(zhàn)，在新綜藝《開拍吧》擔任電影綠燈會成員。20年前走進片場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薔薇女郎，如今要和6位短片導演共創(chuàng)電影項目?！昂鼙M興，我們之間有共同的話題。也很慶幸，我還活在跟他們同步的狀態(tài)?！蹦贻p人的才華、創(chuàng)造力、憤怒和迷茫，都讓舒淇感同身受。她不僅是他們的傾聽者，同時也是一個參與他們生活、并且為他們生活經(jīng)歷落淚的投資人。

“我刷綜藝，刷抖音，樣樣都看，當下什么熱門看什么。我見過網(wǎng)絡上有人說，不要一天天看很多沒營養(yǎng)的東西，我想問他，怎么算有營養(yǎng)？如果你從中可以接收到有益的、有用的訊息，難道不算有營養(yǎng)嗎？打個比方說，我也很喜歡看漫畫書，漫畫書里有一些特別好玩的鏡頭，對鏡頭語言有開拓，你能說漫畫書就沒有營養(yǎng)嗎？雜志、電子游戲這些就一定沒有營養(yǎng)嗎？我覺得未必，我想要知道年輕人在想什么，跟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要有話題，要不然就會有代溝?！?/p>

在《開拍吧》節(jié)目里，張紹剛將舒淇形容為“最上頭的菜鳥投資人”，因為她投出了最多的錢，卻一個導演都沒拿下來。舒淇反駁說，自己選片，從來不考慮題材也不看導演，沒有標準，全靠沖動行事。

“你永遠不知道你選擇的，是不是對的，是不是市場喜歡的，又或者影評人喜歡觀眾不喜歡。我總是憑一腔熱血去選，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呢?！?/p>

事實上，這差不多也是她的人生態(tài)度。從小到大，她都是非理性驅(qū)動的人，想愛就愛，想走就走，“像船一樣，在那里漂，有港口就去靠，然后繼續(xù)漂泊?！?/p>

20歲，舒淇一個人跑去香港拍戲。她以為，離家越遠越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事實上，走出家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規(guī)則更多，自由更少。每天眼睛睜開，沒有一分鐘屬于自己。在香港拍戲最忙的時候，舒淇一周來回三個片場，開拍前坐在化妝凳上的時間只有5分鐘，超過5分鐘，化妝師就要跟著她邊跑邊補妝。

“身處香港這樣一個流水線體系，你必須得快，得跟上所有人的節(jié)奏?！睂а莸臅r間是錢，膠片也是錢，新人拍多幾條廢片，或者說錯臺詞，都會被導演責備。那些日子里，舒淇連半夜睡覺都要開著電視機放粵語長片，抓緊迷迷糊糊的時間學一點廣東話發(fā)音，因為白天擠不出時間來學習。“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表演是什么，自己的表演是好還是不好。我只怕自己講錯臺詞，走錯位置，又要NG?！?/p>

舒淇像回看老片一樣回望20歲出頭的自己，那個連表演都不懂、卻趕著一年拍7部電影完成片約債的自己，如何走過這段長長的甬道。困獸心態(tài)，在多年后變?yōu)楦卸鳌?/p>

“ 雖然那幾年我很忙，忙到都沒時間睡覺。但是，要不是有那段積累，我不可能到現(xiàn)在的位置?！?/p>

16歲的舒淇，周圍每個人都可以指點她、規(guī)勸她;到了22歲，在香港闖出了名堂，舒淇拿到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告訴她應該怎樣做、怎樣活的人少了一大半。世俗的成功給人自由，自己選擇路徑的自由，不被其他人說教和指點的自由。

當侯孝賢問舒淇，能不能空出3個月時間拍《千禧曼波》？舒淇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必再被層層疊疊的規(guī)則逼著奔跑。

“這個世界，誰會給你安全感？安全感，是自己給自己的啦！” 舒淇調(diào)皮地模仿阿布在《玻璃樽》里的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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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舒淇不計其數(shù)的表演中，《千禧曼波》有著特殊的意義?！胺浅７浅Ｖ匾Ｎ乙恢闭f，說了有20年?！比巳硕贾驿棵利?，但那種美麗是符號化的、表面的東西。她需要一個機會向外界證明，她可以做到一些別的。《千禧曼波》出現(xiàn)得恰逢其時。

2001年那個5月，舒淇唯一一次完整地看完《千禧曼波》，回到戛納酒店的房間，對著鏡子，她的眼淚刷一下就掉下來了，止都止不住。

“跟一個大師合作的時候，你得到了很多不一樣的啟發(fā)。原來，電影不一定你演成什么樣子，放出來就是什么樣子。你以為你在演出，其實導演剪出來，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肚ъā分?，我對電影是什么，導演是什么，有了深一層了解?！?/p>

侯孝賢打破了舒淇在香港電影圈形成的表演體系，打碎了她過去面對鏡頭的習慣，像陶土一樣，揉捏，燒制，給她一個“重塑”的機會。他拉開那扇門，從里面透出光，透出風，透出充滿了芬芳氣息的空氣和嘈雜的聲音。

經(jīng)由薔薇，舒淇脫胎換骨。

侯孝賢拍電影和香港的導演大不同。他幾乎不跟演員交代走位，也不給表演提示，他只給演員環(huán)境，一個角色真實生活的環(huán)境。他鼓勵舒淇，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角色的人格，相信她是Vicky本人，一朵開放在酒吧里的薔薇。

“《千禧曼波》總共拍了三個月，其中一個月，我要認真地跟演員們生活在一起。我們一起泡夜店，一起喝酒到天亮。因為劇情有夜店，劇務就跑去問夜店的主人，愿不愿意我們來拍攝，愿意我們就進去。所有夜店的拍攝都是真實場景，沒有清場，喝酒的跳舞的年輕人沒有一個是臨時演員，都是在夜店花自己錢玩樂的年輕人，所以我們的演出，也必須是真的?！?/p>

侯孝賢的鏡頭很美，舒淇坐在窗前的長長的定格，流淌著藍色的哀愁，冬天的夕張，漫天大雪，她伸開雙臂去迎接第一片雪花。侯孝賢的鏡頭也很慢，慢到就像是一個數(shù)十倍的放大鏡，將人物每一層情緒的反射都展示出來，不容毫厘之差。

“你得完全把自己放在角色里頭，當你融入其中，一切發(fā)生得特別自然，打架就打起來了，哭就哭出來了。拍哭戲，有些人怕自己哭不出來，你越覺得你自己哭不出來，你就真的哭不出來，為什么？因為你沒有在角色里。如果說你跟著角色去走，哭不哭，不是一個重點，因為流眼淚只是一種表象，你要觀眾感受到的，是角色內(nèi)心的痛苦、失戀，或者感動……”

“心里有角色”這件事情說起來簡單，做到卻并不容易。這關(guān)乎一種讓渡，演員將自己心里的空間讓渡給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角色喜，她也喜，角色痛，她也痛，角色要瘋的時候，她也要把理智平和的自己擠到角落里鎖起來，陪著她們一起傷感、憤怒、茫然、瘋狂。舒淇在拍攝《最好的時光》結(jié)束后，一度抑郁癥發(fā)作，暴瘦到46公斤，連侯導都跑來勸她“有時候你要懂得用別的方法入戲，不要把角色的情緒帶到自己身上”。

“開玩笑，拍侯孝賢的電影就是要走心啊，不走心，觀眾馬上就看出來了?！?/p>

一個走心的演員，一個嚴厲的導演，這個組合如同刀與刀鞘，配合默契。

2015年，舒淇和侯孝賢再度合作《聶隱娘》。舒淇有恐高癥，但聶隱娘是殺手，常常要潛伏在高處。侯孝賢把她用威亞吊到大九湖邊兩米多高的樹梢，讓她一次次拍跳下來的那一個鏡頭?！疤臅r候我還可以保持很冷靜很帥，但雙腳落地的剎那，總會流露出一點點幸好沒事的表情，就被NG?！焙钚①t很耐心地讓舒淇循環(huán)往復跳了整整三天，直到最后一點點劫后余生的喜悅從她臉上消失?！堵欕[娘》讓她犯難的，還是如何投入一個和生活相隔千年的角色。

“你知道什么叫殺氣。但是，怎么做，怎么演，一個人才能有殺氣？我那時候真的想了很久，想破了腦袋啊我也想不出，因為沒有真實的情境讓你去體驗殺人?！?/p>

為了破題，侯導找了好多武俠小說給舒淇參考。《聶隱娘》劇組籌備了七年，其中有很長的時間都在搜集唐朝志異小說和歷史，舒淇沉浸在這些故紙堆中，尋摸存在于文字或者影像中的“殺氣”。

“為什么叫氣質(zhì)？有些人長得很漂亮，但是他沒有什么氣質(zhì)，為什么？可能他學歷不高，見識不夠多，內(nèi)容量不夠大，所以他的眼神看起來就是沒有故事。常常看書的人，腦子里頭就會有很多東西，你看他們的眼睛，有內(nèi)容。從書里我會發(fā)現(xiàn)，之前對殺手的想象，有很多誤區(qū)，殺氣這種東西不是凌厲的，外放的，你看所有的高手都不會告訴人家我是高手，他不會把我是高手寫在臉上，他要隱藏起來，但同時，他知道自己有這個實力，他不會害怕任何東西，這才是殺氣?！?/p>

《開拍吧》開始之前，舒淇還想著第一季自己積累一下經(jīng)驗，第二季就能帶著劇本找投資人開工。等到她跟新導演們一起籌劃、拍攝短片，摸爬滾打經(jīng)歷整個流程，自己當導演拍片的念頭就被她從人生計劃中摘除出去?！傲鶄€人六種性格，但每個都在片場快崩潰了。所以我想，近期還是不要換工種了，讓自己輕松一些。能邊工作邊娛樂自己，那是最好的生活方式?！?/p>

今年過年，舒淇哪兒都沒去，留在上海。宅家的日子踏實，而且忙碌，每天要做飯，要看漫畫，還要追綜藝節(jié)目和電視劇，手機刷一刷轉(zhuǎn)頭已經(jīng)看到天亮了?！捌鋵嵨倚r候的性格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很忙，忙到都沒有辦法睡覺，但我休息的時候還三更半夜打電動游戲，打得很開心?！?/p>

要說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很久沒摸到家里養(yǎng)的兩只貓，“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要跟它們視頻。”老公馮德倫成了她的御用貓奴。朋友圈里的人都怕舒淇在路上撿到貓，因為她的“貓奴”性格一定會發(fā)作，把貓救治好了之后一個個發(fā)微信問“你想不想養(yǎng)一只貓”，或者是“你已經(jīng)有貓了，不在乎再多養(yǎng)一只吧”。

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自由，如果不使勁揮霍，又有什么意義？

曾經(jīng)薔薇的華麗，刀口流出的血，最后都變成畫布上鮮亮的一抹紅色?！凹t不紅，不是太大的煩惱，我都風光了二三十年，還想怎樣?！彼趥€人紀錄片里調(diào)侃自己。聽起來有點凡爾賽，卻是不能再實在的話。

薔薇是表象，通透才是真實。

“新年愿望啊，希望世界可以更好?！辈稍L結(jié)束前的最后一個問題，舒淇偷懶地說出答案，“因為這樣就可以替代很多很多個愿望?！?/p>

如果一定要把愿望落到實處，她希望自己能開啟一段長途旅行，最好還是一個夜班航線，有滿月從舷窗外升起，像青春被洗盡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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