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逸的長發(fā)

熊攀

那是一個春夏的中午，我將因病住院的妹妹安頓好后，匆忙從孝感中心醫(yī)院趕往孝感汽車客運站，希望趕上返鄉(xiāng)的車盡快回到家鄉(xiāng)一所中學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班車，車上已經坐了幾位乘客。我車票的座排號在車門這側的左邊，隔條人行道，正好與一位長發(fā)女孩并排而坐。在座位上坐定，我眺望窗外的風景，到處一派風和日麗、春紅柳綠的景象，春風拂面，真有些暖風薰得欲人醉意韻兒?？晌覅s是“春事闌珊，心情慵懶”，無心欣賞窗外的風景?？赡芤驗槠＞氲木壒剩倚笨吭谧婚]眼睡覺。客車什么時候出發(fā)，行駛到了哪，我心里一片模糊，也懶得管它。

正當我享受片刻休閑時，忽地感覺有一縷縷發(fā)絲不停地輕拂我的臉頰和雙唇，我睜開眼起身一看，原來是左側鄰座那長發(fā)女孩低頭打盹，她那滿頭黑發(fā)在暖風的鼓動下，調皮地向我的座位上舞來。我頓時想起那首激昂的歌詞：“黑頭發(fā)飄起來飄起來，閃著光追著風流動著愛;黑頭發(fā)飄起來飄起來，天更高地更廣飛向未來……”我本能地伸出手想輕輕觸摸那拂過來的黑發(fā)，手卻始終猶豫不定，沒敢再向前一點點，任由那頭黑發(fā)在臉頰、頸脖周圍“為所欲為”。心又覺得多有不貼，于是我輕聲地向那位女孩喊了兩聲：小姐，小姐。

女孩睜開她那雙溫情的雙眸，抬起頭婉爾一笑。那張清水出芙蓉般的臉和甜甜的笑，令我覺得自己見到一位清純玉女一般，不，她就是一位清純、全身洋溢朝氣活力的玉女。見我正出神的望著她，我微微一笑，說：“小姐，你的頭發(fā)……”

她扭頭看自己黑發(fā)，小聲嘀咕：“我的頭發(fā)?！彪S后雙手將她那飄逸的長發(fā)綰了綰。

我說：“你頭發(fā)很漂亮，和我妹妹頭發(fā)一樣，柔順、飄逸，很討人喜歡?！?/p>

女孩咯咯地笑了，說：“大哥哥，你一定很喜歡你妹妹！”

我說：“當然，她和你一樣，很可愛?！?/p>

女孩聽了非常歡喜，好像我夸獎的不是我的妹妹，而是她自己一樣。當然她也是討人喜歡的女孩。接下來，我倆再無睡意，交流也活絡起來。從她話閘里得知，她叫中華，武漢人，在省城一所中醫(yī)大學念書，聽她爸經常哼唱《天仙配》的曲子，她甚似喜歡，便專程來趟孝感，在董永公園實地了解董永和七仙女的傳說故事。

“你收獲一定頗大？”我問。

她嘻嘻一笑：“如愿以償。不，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p>

見我專注地看著她，她歪著腦瓜子，那頭黑發(fā)隨即又向我的臉拂過來。我伸出雙手將她的黑發(fā)攏在一起，她雙手接過又綰了綰，說：“孝子祠、瑤池仙境，還有槐蔭古樹、理絲橋畔、鴛鴦樓臺的傳說故事，這些是曲子里沒有的。”

我微笑晗首，說：“一次溫馨浪漫的旅程。這車不去武漢，你乘坐這趟車是去……？”

她未等我話說完，歡快地說：“去汈東農場，20多年前，我爸媽在那里當知青。那個時候，農場的一位嬸嬸待我媽特好。趁這次出來，我去看她，她是我姥姥?！甭犓@么說，我腦海立刻浮現(xiàn)那廣闊無垠的麥浪、看不到邊的油菜花、姹紫嫣紅的桃樹林……一處村落，一座平房小垸，和煦惠風裹挾陽光，一位衣著簡樸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拄著拐杖，向油菜花的海洋張望。

客車在駛往距縣城不遠的一條公路側邊停下，女孩從滿心歡喜地從座位上起身，伸手擰起車物品柜上的黑色雙肩包，然后微笑地向我揮手說：“大哥哥，再見?！?/p>

我趕緊起身說：“中華，再見?！?/p>

她走下車，車又啟動繼續(xù)向前。我扭頭看她，見她站在原地注視著車，右手不停地揮舞。漸漸地，她的身影漸漸模糊，唯有長發(fā)仍那樣飄逸，給人留下甜美的遐思。

2

幾天后，我又向學校請假，再次去孝感中心醫(yī)院探望妹妹。妹妹她是個苦命的女孩。12歲那年，她染上肺結核病，那時母親還健在，發(fā)病不久就住進了縣上的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待病情得到控制，妹妹堅持要求出院。聽從醫(yī)囑，她在家休學養(yǎng)病一年。閑來無聊，她到同村的女孩子家里玩，見幾個比她稍大的女孩在家給鄰村的服裝老板加工服裝，不甘寂寞的她嚷嚷著要母親買臺縫紉機。起初，母親死活不答應，說，買那縫紉機做啥？醫(yī)生讓你休學，你就好好養(yǎng)病，你病好了回到學校，買個“擱貨”浪費錢。妹妹和母親理論說，她做她心甘情愿想做的事，就是最好地休學。母親拗不過她，和父親商量，終于給她買回臺“上海”牌縫紉機。妹妹萬分喜歡地上了縫紉機。她心靈手巧，做的服裝既精細又快捷，一天下來比村里做服裝的女孩多出好幾件。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回到學堂。后來，她在縣城開了家以她名字命名的“家順好服飾”店。她能根據每一位客戶身材、喜愛布料的質地、顏色、款式，設計縫紉制作服裝，很快受到城里人的親睞，生意也特別的好。過了幾年，她租賃了和她服裝店相鄰的幾家店鋪，擴大經營范圍，聘請了店員，城里的人、來城里的鄉(xiāng)下人，凡到過她店里的人，無人不喜歡她。她的“家順好服飾”漸漸地在縣城小有名氣。然妹妹不愿吃藥，她說她吃了10多年的藥，什么異煙肼、利福平啊，聽到藥名就煩，見到藥心里作嘔，讓她討厭透了。最終她的肺結核病治療也給耽誤了。

我走進妹妹所住院的病室，見她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頭長發(fā)隨清風向頭的右側飄逸。可能聽到我的腳步聲，她高興地轉過身來，那頭長發(fā)隨著她的身子輕柔舞動。她憔悴的臉掠出一絲微笑，隨即輕輕咳嗽幾聲。我趕緊上前拉著她的雙手。她微笑地看著我說：“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想著洗洗頭?！?/p>

我輕輕摸了摸她那條長發(fā)辮，笑著說：“好啊，哥幫你?！彪S即，我?guī)退騺硪恍⊥盁崴闷鹣茨樑?，打了半盆冷水，又提起小桶兌了些熱水，擰起她使用的毛巾，將盆端到靠窗邊的凳子上。妹妹雙手扶凳，頭低到洗臉盆上，我雙手將她那長發(fā)攏了攏，然后拿起毛巾給她洗發(fā)，再涂沫上家鄉(xiāng)皂角樹果實磨成的皂角粉，雙手在她頭上洗漿起來。我邊給她洗頭，邊給她講述了我在回家鄉(xiāng)的車上遇到中華姑娘的事。妹妹聽了咯咯直笑，隨即索性抬起頭，將兩邊濕漉漉的頭發(fā)向兩側分開，喜滋滋說：“哥，中華妹妹好可愛呀。那應該大她五六歲吧，她該叫我姐姐。她個大城市的女孩，很漂亮，也很浪漫，心地很善，也很有人情味?！闭f完，她又咯咯地笑了幾聲，隨即她輕輕地咳嗽了幾聲。

我趕緊在她背后扶了扶，又聽她說：“可惜，我這輩子都可能見不上了?！彪S后，又低頭至臉盆上，雙手扶凳。我接著給她洗頭，正想寬慰她幾句，又聽她說：“哥，你比我幸運遇上了中華妹妹，不過，聽你說這些心里還是高興?！?/p>

我邊給她洗頭邊說：“你和中華姑娘一樣，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孩?！?/p>

給她洗完頭，我拿一條干毛巾搓揉她長長的濕發(fā)。端祥她的頭發(fā)，可能因為疾病，也可能因缺乏營養(yǎng)緣故，妹妹的頭發(fā)少了中華姑娘長發(fā)的黑和順溜，但仍不失飄逸的秀與美，就象她們的心地一樣。

3

因病情加重，妹妹轉院住進了武漢結核病醫(yī)院接受治療。在醫(yī)院，主治醫(yī)生仔細查看了所有醫(yī)學檢查資料與圖片，無奈而又惋惜地搖頭。那時，我心里的那片天如被雷劈過一般，又象被萬箭被穿刺過一樣。但我們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堅持繼續(xù)在醫(yī)院的治療。我在學校和醫(yī)院兩頭來回奔走。一天，當我再次來到醫(yī)院住院部妹妹的病房時，見一位身著白大褂、頭戴頂南丁格爾護士帽的女孩，拉著妹妹雙手坐在她的床上高興地說話。女孩的笑聲清翠悅耳甜蜜，讓人聽了很受感染。我定神一看，她正是我在客運車上遇上的中華。中華見我到來，更添一份喜氣和得意，她起身拉著我的一雙手熱情打招呼，我也一掃心中的愁悵，激動和她握手。隨后，我拉著她的手到妹妹跟前，高興地說：“妹妹，你也很幸運，終于見到中華這么好的女孩了?！泵妹眉拥厥箘诺攸c了點頭。

中華高興地說：“有你做她哥哥，家順姐姐才幸運啊。”說完，咯咯大笑。隨后她又熱情拉著妹妹的手，說她要去醫(yī)生那兒，她又微笑地向我揮手走出病室。

我來到妹妹的床前握住她的手，她蒼白憔悴的臉多了許多和顏悅色。她告訴我，中華來武漢結核病醫(yī)院實習半年，幾天前隨主治醫(yī)生查房，見她孤身一人，病情嚴重，便自告奮勇地跟她說，以后由她來照顧她。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幫妹妹做身體檢查，藥物治療，幫她打水、洗衣、買飯，陪她說話解悶，陪她到醫(yī)院室外曬太陽?！爸腥A妹妹真是個有心的好女孩?！泵妹糜芍缘刈匝宰哉Z地說。

我激動地說：“中華和你一樣，真是很好的女孩?！蔽乙谎燮乘眍^邊上的紙上一幅服裝圖案，隨手拿起一看，是一款新式女式連衣裙設計圖案。我正要勸妹妹不要再想工作上的事而該安心養(yǎng)病，卻聽她說：“哥，這是我給中華妹妹設計的連衣裙，你回家后先去服飾店一趟，讓龍姐照著樣式做好裙子，再來時送給中華妹妹?！?/p>

我微笑點頭，眼前浮現(xiàn)出中華穿著那件潔白連衣裙，在公園、在學校、在醫(yī)院，在她出現(xiàn)的每個地方，飄逸的長發(fā)，青純美麗的倩影。

4

在武漢結核病醫(yī)院住院治療一個多月后，妹妹終因肺部出現(xiàn)異常嚴重的大面積纖維性空洞，令雙肺功能喪失殆盡。在她人生最后時日的一天，她平靜地告訴我說，哥，聽人家說人死了會化作天上的星星，看著地上，保佑親人的平安，天那么高，怎么看得見呀。我去了，就在地上看著我的親人，龍姐她們，還有中華，還有所有善良的人，保佑她們平安幸福。聽她這話，我早已淚眼滂沱，心里萬分悵然。

妹妹離開人世時她剛滿26歲。根據她臨終前的遺愿，她的遺體被送往醫(yī)院。在那里，她將接受眼角膜和腎移植手術，然后她的身體捐獻給醫(yī)院進行臨床醫(yī)學研究。那天，中華穿著妹妹設計的潔白的連衣裙，哭得淚人式地隨醫(yī)護人員進入手術室。她說她一定要陪伴在家順姐姐的身邊，看著她最后心愿的實現(xiàn)。妹妹的手術很成功，中華告訴我們說，她的雙眼角膜移植給了一對8歲的雙胞胎姐弟倆，她的雙腎移植給了一位患腎衰的女孩。然后，中華拿出一條發(fā)辮，我知道，那是她是從妹妹頭上剪下的……

5

從武漢結核病醫(yī)院回來，我和家人一起，將妹妹的發(fā)辮和身前穿過衣服、戴過的帽子一起裝進棺木，埋在村里小山丘上。小山丘南邊是家鄉(xiāng)的許家寨湖，湖的對面是蜿蜒數十里的六指山。妹妹的墳冢正好對著山的主峰。

中華妹妹堅持和我們一起參加了妹妹的“葬禮”。她一直在啜泣流淚。等妹妹的棺木被泥土完全覆蓋堆成墳冢，她終于忍耐不住地喊，“姐姐……姐姐……”隨后嚎啕痛哭，家人悲傷的心再次被她感染。我正打算安慰她，只見她擦去臉頰上的眼珠，隨后站在妹妹的墳前，很虔誠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她的一頭黑發(fā)，在清風的撥弄下，輕輕地向她身后的許家湖的方向飄逸起來。我的心里，即刻想起那個年代很流行的那首歌，“黑頭發(fā)飄起來飄起來，閃著光追著風流動著愛;黑頭發(fā)飄起來飄起來，天更高地更廣飛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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