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輝
啞巴鍋餃店三十年前就在十字街了,如今仍是“啞巴鍋餃店”這塊招牌,模樣也沒變,木屋,兩層,里面幾乎沒裝修。開山祖師啞巴當然已不見,他的舉止老點的人全記得,總是手持一個勺子與人打招呼。啞巴眼睛有些鼓,看人老像看不透,其實人蠻慈,笑起來像個崽幾。八十年代開業(yè),沒有幫手,就是啞巴和他老婆,兩人仿佛生了幾十雙手,忙得轉(zhuǎn)溜溜。
啞巴鍋餃店的餃子好呷,分兩種,蒸餃和煎餃。新化人沒吃餃子的習慣,會弄的人少,弄得好的更少。這里的餃子一下就吸引了新化街上的人。不光餃子,粉面也十分好呷。不把碗底吃干凈,不喝完湯,不走。咸生面到了啞巴鍋餃店,算是發(fā)揚光大了。到底是餃子吸引人,還是粉面吸引人,很難講清楚。三十幾年過去,換了幾撥人,生意蠻旺,大約兩樣都好。粉面里的牛肉罩子,嚼味足,余味綿長,吃到肚里有勁。我一個人可連著吃三四份。一九八九年我復員回家,與幾個戰(zhàn)友天天在此飲酒,舒服個寶。幾十年了,吃夜宵,首選這里。味道好很自然,主要是這店子沒變什么,少年時的味道。
啞巴鍋餃店每天的生意,夜里最好。各色人等,來此呷餃子,喝幾杯茶,就仿佛沒辜負這一天似的。那些小崽子,在街上打完架,餓消了,闖進了這里。偏偏另一伙跟他們打架的崽子也來了。到此卻再不火并,喝酒??h城里江湖不大,開門就相見,幾乎沒有死仇家。但崽子們打架都兇火,這自然與梅山人的血性有關(guān)。啞巴鍋餃能消他們的火氣,吃得他們笑起來像個二餅。
啞巴鍋餃店后面有口井,在玉虛宮里,幾百年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沒自來水,西正街的居民全靠它吃水。現(xiàn)在井有些冷了,但仍有居民吃井水。我猜想啞巴鍋餃店是在井里擔水,用的不是自來水。
有一個北京人,名叫胡馬,二〇〇五年來梅山挖掘文化,就長駐了下來。他自從第一次進了啞巴鍋餃店,便愛上了。他喜歡喝酒,無酒不歡。又喜歡消夜,無肉不歡。我那時也不到四十歲,我與他,在此吃肉喝酒,好不快活。他住在文工團的巷子里,七十年代建的老紅磚房。那棟樓三層,空空蕩蕩,第三層就住他一個人。我和老吉是???。此處離啞巴鍋餃店不到三百米,下樓,走出巷子,再走幾步,全是青石板路,到了。胡馬天生喜歡這種古舊的小店,一壺水酒,幾個落魄的兄弟,痛飲。碰上飄雨的天氣,感覺更好。
轉(zhuǎn)眼十五六年過去,我們也不知稀里糊涂做了些什么,竟早過了天命之年。其實一個人為什么而活著,我至今仍迷惑。不去想吧,在塵世喧囂中,誰真正又活得那么精彩、幸福無比呢?做一粒塵埃,我們都是平常的?;钪黄鸹钪?,或許是上蒼最好的安排。比方經(jīng)常來啞巴鍋餃店,未必不是一種人生的默契。無人來指點明天。啞巴鍋餃店就是我們對明天的眺望,店里的燈火,早照進了蒼涼如水的心境,給了我們莫名的暖意。
這幾年老城改造,又恢復了向東街到西正街這一線,青石板路,兩邊是木樓青瓦房,還人為地加掛了一排排紅燈。雖然明顯有人造痕跡,但也見著了老城的影子。啞巴鍋餃店真神了,三十年前拆了老街,它在?,F(xiàn)在復活老街,它在。老街這邊換了兩代人了,它仍然在。
我是在老街長大的,三十幾年了,啞巴鍋餃店,一壺酒,幾個麻辣火燒的菜,樂著。那天下午,我一人來到玉虛宮,那口老井沉寂寂的。我走到井邊,蹲下,一股涼颼颼的感覺襲來。玉虛宮進去,是一條又長又曲的巷子。我常在這巷子里走,那里面的青磚瓦舍,煙火十分旺盛。巷子深處有一老院落,名叫如園,過去屬于一楊姓大地主,四九年后歸了普通百姓。院子里立著百年樟樹,繁枝茂葉。老宅子樓上的天花板雕刻著八卦圖,有些模糊了。老宅子分東西南北,估計最先的主人討了幾房女人。聽老人們說,此處陰氣重,蠻鬧鬼。我夜里也經(jīng)過此,從未遇上妖艷的女鬼。倒是從巷里走出來,到了玉虛宮,這口井的涼氣飛過來,我渾身會抖一下。出了巷子,我會走進啞巴鍋餃店,叫一壺水酒,來三十個餃子,幾盤涼菜,喝將起來。
北京人胡馬,都說他渾身有幾分癲氣,這當然指藝術(shù)。他從十五年前一個黑發(fā)青年,到現(xiàn)在已白首為藝術(shù)了。他也喜歡走玉虛宮這條巷子。其實無什么目的,就是喜歡巷子,喜歡那里面的氣息,青磚黑瓦,以及磚墻上斑駁的圖案。他從巷子里出來必走進啞巴鍋餃店,喝酒吃肉。也許藝術(shù)到底怎么一回事,他至今不很清晰,但藝術(shù)神魔一般纏著他。啞巴鍋餃店里的感覺適宜他思考。胡馬每次來這,必點泥鰍燉豆腐。豆腐蠻嫩,泥鰍又鮮,鹽味恰到好處。二〇〇八年的冰災,我和胡馬,每夜都來店里喝酒,不到半夜不歸。那時他已寫出了兩部大型山歌劇,推上了舞臺。但演過之后,他開始反省自己的作品。他說,形而上的東西太多了。他覺得是西方哲學讀得多,很自然將一些觀念融了進去?;蛟S梅山文化太久遠,實證全在民間的儺戲當中,那種詭異的神鬼色彩,欲提煉到戲劇當中,又將其升華,談何容易!
啞巴鍋餃店的木樓上,一個小包廂,開了窗,可抬眼看到玉虛宮。那口古井,在天色下隱藏一股無形的水汽,神秘,無言。梅山許多記憶,古井該是吸納了,但它不說。起碼,梅山縣城蠻多古怪的地名及故事,都收藏在古井無聲的水波深處。爬爬嶺,在古井的西面,地勢高,估計過去是累死馬和人的。人生不就是向時間的高處爬行嗎?頑強者可以爬很高,懦弱者早早退去,直至收場。墻高鬧,在古井的東面,地勢低。大概過去只有雄雞每天早晨飛到青磚墻上,對著一輪紅日,報曉,唱響新一天的希望之歌。
有人覺得古井老了,但我覺得它還年輕著。我能感應到它面對時空的語言,面對我的神秘力量。它是年輕的,不然,里面的水為何仍然如此純凈呢?純凈之水,是上天賜予的靈魂呢。它美麗著,啞巴鍋餃店也春暖花開。
大概在我四十歲上下,對人生相當困惑,怎么思考都沒有出路似的。覺得自己這一生,肯定是廢了。夜里,有時一人,有時幾個朋友,喝酒,胡亂談宇宙哲學這些大而無邊的東西。酒后,回家豬一樣大睡,醒來又見一輪朝陽。如今,坐在啞巴鍋餃店,忽一想:這幾十年竟夢一般過來了???眼淚差不多要下來了。
一座古老縣城已分割成幾塊,繁華無限。啞巴鍋餃店在西正街,木樓,青瓦,兩層。也許還過三十年,店還在。我到那時,已至耄耋。仍然會走進這地方,喝酒,吃肉。任夕色在玉虛宮的古井邊照著,慢慢地讓星月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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