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你來的當天下午我們就見面了。這種見面當然是單方面的,你不可能從眾多花花綠綠的女生中分辨出我來,但我要確認你就簡單了許多。前幾天董建華就說學(xué)校分來了一位新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立刻充滿了期待,盼著暑假盡快結(jié)束,盼著能盡快見到你。有時,董建華去學(xué)校旁邊侍弄那塊破菜地,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游逛,往往會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想象著在這破敗院子里突然出現(xiàn)一位青年才俊會是什么樣子。要知道,你是這所偏僻聯(lián)中分來的第一位正式大學(xué)生,在這之前,這里連中專生都沒有分來過,只有個別由民辦老師轉(zhuǎn)成的公辦老師,更多的則是像董建華這樣純粹的民辦老師。
第一眼我就確定我們見過。那年我還跟著董建華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讀書,應(yīng)該是上三年級的那個清明節(jié),我們被老師帶著去鎮(zhèn)子后面的烈士紀念碑掃墓,等到了地方,看到前面密不透風(fēng)的隊伍,才知道鎮(zhèn)中心聯(lián)中的學(xué)生也來了,當時的場面亂糟糟的,有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在前面拿著送話器喊叫著什么,這個男人我見過多次,是鎮(zhèn)上的教育辦公室主任,權(quán)利大得很,全鎮(zhèn)所有老師都歸他管理,偶爾到我們學(xué)校來視察,老師們都拿他當天神供著,對我們的要求更是分外嚴格,連課間打鬧嬉戲都是禁止的。有次放學(xué)回家,我居然在那間蝸居里見到了他,臉紅撲撲,看起來還有些慌亂,來不及跟我打招呼就匆匆地走掉了。
教育辦公室主任對著送話器喊了一陣,周圍就安靜了許多,隨之有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上前講烈士們的豐功偉績。這位老人我們是知道的,據(jù)說,曾經(jīng)和紀念碑上的某位烈士是戰(zhàn)友,之前更早的時候整天拿著大笤帚掃鎮(zhèn)上那條最長的大街,聽大人們說那時都認為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特務(wù),后來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成了香餑餑,每逢六一兒童節(jié),都會被請進學(xué)校,跟我們這些年齡差不多的小學(xué)生一起扎紅領(lǐng)巾。老人說話有些含混不清,像我們這些隔在后面的小不點兒就更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了。整個隊伍經(jīng)過短暫平復(fù)之后很快又傳出嗡嗡的聲音,教育辦公室主任只好又拿起送話器開始維持秩序。
老人講完你就上來了,你是代表新時期少年向烈士致敬的,你的聲音雖然單薄卻極其清脆,跟剛才老人的咕嚕聲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比教育辦公室主任的喊叫管用了很多,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你的發(fā)言極短,短得就像一次下課鈴聲,我剛踮起腳尖就看到你鞠躬開始往臺下走了。
直到掃墓結(jié)束我才算真正看到你。我們小學(xué)生還是比較守規(guī)矩的,排成整齊的隊列往回走,你們初中生就自由了許多,在隊伍中隨意穿插,很快就把我們的隊伍搞得七零八落。剛拐上通往鎮(zhèn)子的馬路,我旁邊的一位同學(xué)突然喊了一聲:“李方旗!”我扭頭一看,見你正要從我們身邊跑過,那聲喊叫似乎讓你在意了一下,俯下身子,睜大明亮的眼睛朝我們這邊瞥了一眼,就是在那短短的一瞬,我看清了你的臉,黑燦燦的,輪廓圓圓的,臉上還點綴著幾個不規(guī)則的雀斑,黑黝黝的頭發(fā)往下一甩一甩的,看起來靈動而飄逸。這跟那個清脆的聲音有些差距,那個時候我剛滿九歲,有些東西在心里還不太明晰,假如非要說一下當時的感覺,那一定是由失落引發(fā)的失望,或者是一種對不明未來的惆悵與向往。
還是說說你第一次走進黑山聯(lián)中時的情景吧。那天湊巧的是,你推著自行車邁進校門的那一刻正趕上我們下課,是車子后座上那厚厚的一摞書和掛在車把上的那套洗漱用具暴露了你的身份。我們都好奇地看著你,你似乎有些靦腆,只朝我們瞟了一眼就開始悶著頭繼續(xù)往前,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同學(xué)開始議論,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的性格還不像現(xiàn)在一樣外露,遇到意外的事情頂多也就是在語氣上加強一下。有好幾個同學(xué)在驚嘆:“這就是新來的老師??!”“他怎么這么年輕!”……你分明聽到了這些嘰嘰喳喳的聲音,但腳下的步子并沒有停下來,速度反而更快了,車把上掛著的臉盆與白瓷杯子發(fā)出的碰撞聲越來越密集,這就足以說明你當時的倉皇了。你現(xiàn)在的樣子跟我原來記憶中的那個李方旗一點兒也不像,只是皮膚還是黑,但黑得有了色彩,應(yīng)該屬于油亮的那種,臉型不再像過去一樣圓,而是變得狹長了一些,這就使得整個臉部的曲線新穎了很多。長長的頭發(fā)從中間拱出了一個很大的輪廓,走路的時候整個輪廓就像窗簾一樣不停地閃動。是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臉上散布的雀斑讓我從記憶中找回了你。
之前,我就知道你將要住在我們旁邊的那間房子里,過去是李蘭老師的單身宿舍。李蘭老師原先也是跟董建華一樣的代課老師,后來就轉(zhuǎn)成了民辦老師,再后來就轉(zhuǎn)成了公辦老師,吃上了皇糧,身份徹底發(fā)生了變化,李蘭老師很快就找了個城里的對象,那個男人我是見過的,胖得像頭肥豬,據(jù)說在摩托車廠搞銷售,來了就跟李蘭老師關(guān)在屋子里不出來。上一學(xué)期放暑假之前,他把李蘭老師調(diào)到了摩托車廠的子弟小學(xué),他們搬家的時候還開來了一輛長長的卡車,但車上的東西卻少得可憐,堆在靠近車頭的位置,像一枚干癟的核桃扔進了大大的簍筐里。董建華本來是要按照李蘭老師的路子往前走的,應(yīng)該說她行動得比李蘭還要早,先是抓住了一個下鄉(xiāng)的知青,一心盼著知青返城后能把她也帶走,為此用盡心機地懷上了我,然后逼迫知青跟她結(jié)婚,但結(jié)婚也沒能拴住知青,知青最后還是離她而去了,她當然去城里找過知青,不過都是無功而返。據(jù)說那段時間董建華的頭發(fā)一下子全白了,直到近幾年才慢慢恢復(fù)過來。后來,她通過一次外出學(xué)習(xí)的機會,認識了帶隊的教育辦公室主任,主任幫她成了代課老師,這又燃起了她的某種希望,就在她轉(zhuǎn)成民辦老師的那一年,主任的老婆鬧到了學(xué)校。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待不下去了,主任只好把她打發(fā)到了偏僻的黑山聯(lián)中。
這些事情我是后來陸續(xù)知道的,董建華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在這些漸漸顯露的真相中跌落了。我是作為她人生籌碼來到這個世界的,這種感覺讓我時常覺得自己很孤獨,為什么能這樣呢?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經(jīng)常會這樣不停地問自己。盡管從董建華身上也能時時感受到某種疼愛,但有時自己還是從心里很排斥,所謂疼愛也就變成了下鍋時沒淘干凈的米飯,含在嘴里不時會被硌一下。
有你住過來,黑山聯(lián)中的宿舍區(qū)就變成了三家,另一家是校工兩口子,董建華讓我稱呼他們?yōu)闋敔斈棠?,爺爺奶奶年齡都已經(jīng)很大了,尤其是那位于奶奶,臉上的皺紋緊貼著骨頭生長,抻開來就是把透風(fēng)漏氣的大蒲扇。老兩口最近剛遭受了不幸,他們的女兒嫁到婆家不久就上吊自盡了。為此于奶奶已經(jīng)臥床不起半個多月了,你來的這天下午又有附近王氏店村的醫(yī)生來給她診脈。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黑山聯(lián)中所在的村子叫馬蹄峪,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沒有衛(wèi)生室,只有一個門臉很小的門市部。沒人知道這所這一帶僅有的聯(lián)辦初中會建在這么一個小村子里,名字也起得莫名其妙。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因位于村子?xùn)|面的黑山水庫而得名呢,但黑山水庫也得有個最初的來歷啊。這個疑問前不久才被于奶奶解開,原來黑山聯(lián)中后面有一座僅十幾米高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遍布著黑色石頭,因此得名黑山子。這個小山丘我們幾個同學(xué)是經(jīng)常去的,真的很矮,跑到山頂也不用大喘氣,山上到處是坑坑洼洼的石頭窩子,再就是長滿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灌木,秋天的時候在雜亂無章的枝椏上還能找到通紅通紅的酸棗?,F(xiàn)在山上已經(jīng)找不到黑色石頭了,那些黑石頭由于材質(zhì)好,都被用來修了黑山水庫和黑山聯(lián)中。黑石頭消失了,黑山子這個名字也就被人淡化了,但也許是由于有了黑山子的骨血,后來的水庫和學(xué)校卻依然頑強地把這個名字繼承了下來。
跟于奶奶相反,于爺爺是個不善言談的人,有時,老兩口在屋子里半天聽不到一點兒動靜,于奶奶憋不住了就去學(xué)校大門外,找那些老街坊說道說道,但更多的時候是找董建華聊天。于爺爺這種悶葫蘆性格,在一群嘰嘰歪歪的老師們中間倒也顯得可愛得很。
自從跟著董建華來到黑山聯(lián)中,我沉默了很多,見誰都不愛說話,只對于爺爺有些例外,我喜歡于爺爺那種沉靜而冷漠的狀態(tài)。有時,我心血來潮,會主動去逗逗于大爺,故意找他問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于大爺一般會回答得很節(jié)省,很多時候,于大爺似乎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干脆就閉住嘴巴不再搭理我。
董建華總是批評我沒得禮貌,如果趕巧旁邊有她的同事就會替我開脫,說這是女孩子必然經(jīng)過的羞怯階段。這種解釋私下里我自己是不承認的,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沉默。我沉默是因為我知道我們是怎么來黑山聯(lián)中的;我沉默是因為不愿意喊董建華媽媽,尤其是在守著外人的時候;我沉默是因為教辦主任老婆那聲嘶力竭的咆哮聲始終在我心中繚繞著,讓我感到在人前有一種不敢抬頭的感覺。
我猜你來到黑山聯(lián)中遭受的最大困惑就是停電,因為你來的當天晚上就停電了。當時董建華正在用電爐子煮面條,我正盯著位于墻角的那臺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雪花遍布的屏幕正播著《新聞聯(lián)播》,這是我最討厭的節(jié)目,但我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想跟董建華說話。眼前的黑暗像被人猛然鋪過來的,倏然就把一切都遮蓋了,鍋子里的咕嘟聲立刻停止了,只有流過眼前的蒸汽似乎還在。董建華看著那逐漸暗淡下去如蚯蚓一般的鎢絲,不自覺地罵了一聲。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董建華變得不再像過去一樣溫和了,總是不由自主地罵人,對這一點我很是反感。黑暗中我拿白眼翻騰著董建華,見她已經(jīng)點起了罩子燈,正拿著筷子挑鍋里的面條,挑起一根放在嘴巴里吧嗒了一下就又不自覺地罵了一聲,然后重重嘆了一口氣,端起鍋子去于奶奶的爐子上繼續(xù)煮不熟的面條。
董建華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你,你會不會也在煮飯?過去李蘭老師也是用電爐子的,但現(xiàn)在停電了,電爐子不能用了,你的晚飯該怎么辦?你知不知道于奶奶門前的那個鐵爐子就是為停電備下的?這種思慮一泛上心頭就開始折磨我。我在閃著螢火蟲般光亮的屋子里不停地走動,一步在燈影里,一步就又陷入了陰暗中,是這種不確定的黑暗給了我更大自由,我不再有所顧忌,走到門口來諦聽你房間里的動靜。你的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開著的房門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與外面的朦朧對峙著。西邊于奶奶的兒子正在跟董建華謙讓誰先用鐵爐子,謙讓的結(jié)果是董建華把鍋子放在了爐子上。
半熟的面條很快就變成了全熟,董建華端著鍋子往回走,我趕緊抽身回了房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驚恐,但可以確定的是,這種感覺絕對與你有關(guān),我擔心董建華看到我會問,你偷偷站在這里干什么?確切地說,我是害怕讓你聽到這樣的問話。
董建華端著熱騰騰的面條鍋在門口站住了,一開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見她朝東邊那個巨大的黑洞看了一下,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李老師你要做飯就去于大爺那里,那個鐵爐子正燃著呢。”黑洞里寂然無聲。董建華又喊了一聲:“李老師?!边@次聲音更重了一些,在黑暗中顯得更加遼遠。那黑洞有了回音,我在屋子里聽到你終于答應(yīng)著走了出來。
我不知道你的反應(yīng)為什么這么遲鈍,也許是你還不太適應(yīng)李老師這個稱謂,我更愿意相信是黑暗隔絕了你面對的世界。當時我從心里感激董建華,是她讓我知道了你此時的動向。你告訴董建華飯你已經(jīng)隨便吃過了,現(xiàn)在需要的是蠟燭。蠟燭?董建華反問道,不用看我就知道董建華說這話的時候皺起了眉頭?!拔覀兪怯貌黄鹣灎T的,我們一般會用點煤油的罩子燈,這里停電是家常便飯?!倍ㄈA的話里明顯有了種酸溜溜的味道。聽了這話我白了一下站在門口的董建華,剛才對她的感激也立刻煙消云散了。
知道董建華為什么會這樣嗎?她是在嫉妒,過去她對李蘭老師也是這樣,尤其是在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得有好幾天不給李蘭老師好臉色。有次她居然臉色鐵青地回到宿舍,從口袋里掏出那沓薄薄的鈔票猛然撒落在地上,過了一會兒,見我滿是鄙夷地望著她,才俯下身子一張張地把鈔票撿起來,撿完了,再使勁捏住一角猛地往另一只手上摔打,一邊還不停地叫著:“為什么欺負我,為什么欺負我……”民辦老師的工資比公辦老師的要低很多,但課時卻一點也不比公辦老師少。其他的民辦老師之所以能活是因為家里都還有責(zé)任田,我和董建華卻只能靠這點兒可憐的工資過活,我們過得非常艱難,說面條都數(shù)著根吃一點兒也不夸張。后來學(xué)校就在校門外給了董建華一小塊荒地,董建華從心里不愿意種,這會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道路在倒退,越來越回到農(nóng)民的狀態(tài),但為了生存,她還是種了。
看得出來,董建華是想跟你搞好關(guān)系的,聽說你沒有煤油燈,趕緊回到房間里,放下鍋子,端起罩子燈,踩上凳子,從搭在床上面的隔板上找到了我們過去用過的一盞煤油燈。這盞煤油燈不是帶罩子的,下面是一個墨水瓶子,上面頂著一個銅錢大小的蓋子,有一個棉線做的燈捻從蓋子里鉆出來。董建華往墨水瓶里注入了煤油,點著那尖塔樣的黑黑燈捻,燈捻撲閃了幾下居然著了。董建華端著走出來,隨后我就聽到了你表示感謝的聲音。
董建華回到房間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面條盛好了,大概我平時極少有這樣的舉動,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董建華看我的眼光怪怪的,面對這樣的目光,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了心虛,拼命把自己的臉埋進面條碗里,盡量讓嘴巴發(fā)出的呼嚕聲吞噬眼前的尷尬。
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董建華催了幾次我才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起來后動作仍然慢騰騰的,董建華發(fā)了幾句牢騷就去了辦公室。我是故意這么做的,其目的是要在董建華走了之后再去教室。董建華一出門我就迅速地行動起來,開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件長袖的花格子襯衫,這是我最喜歡的衣服。
這天的天氣照樣很悶熱,走進教室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看到我穿著長袖衫都感到奇怪,但他們也僅僅是把眼睛睜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平時我在他們眼中是個文靜的姑娘,這種文靜再加上我是教師子女就與他們產(chǎn)生了距離。只有同桌米媛多嘴,把那眾多的問號給讀了出來,“咦,你今天怎么穿長袖了?”
“沒看天氣預(yù)報嗎,今天要下雨。”我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心里卻慌得要死,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我穿這件心愛的花格子襯衫當然不是因為下雨,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到來。從去年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上長出了粗粗的汗毛,夏天的時候這些汗毛裸露在外面使我感到非常難堪。有次我問董建華為什么會這樣,沒想到這一問竟然把董建華的眼圈問紅了,她有些酸楚地摟著我說:“人家孩子小時候都有姥娘做的褪毛衫,你,誰給做?”原來按照我們那個地方的風(fēng)俗,孩子剛生下來要穿姥娘做的小衣服說是能褪胎毛,我的姥娘在董建華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姥爺也在知青拋棄她的那一年得癌癥死了。我這么一問自然就勾起了董建華對命運的感嘆。那時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與董建華有這種親昵了,我從她懷抱掙脫出來突然明白自己這是發(fā)育了。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來了例假,下身長出了細細的絨毛,乳房也開始結(jié)成了一個硬硬的核,我知道有些事情離自己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這是我們升入七年級的第二天,幾乎所有的任課老師都見面了,唯有教英語的老師沒有出現(xiàn),我因此斷定你就是我們的新任英語老師,這也是我用盡心思打扮自己的原因所在。上課鈴響了,第一節(jié)就是英語課,黑山聯(lián)中平時是很少按照課程表來上課的,只有開學(xué)這幾天例外。隨著同學(xué)們都涌進教室,我的心也開始怦怦地跳動,我低下頭強烈抑制著自己,想象著等自己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站在講臺上對著我們微笑的樣子,內(nèi)心竟然有種觸電般的感覺。
教室里突然安靜了,隨著班長的一聲起立我緩緩地抬起頭,我沒有看到你,講臺上站著的是冷峻的孫老師,孫老師六年級時教我們英語,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笑過,臉上的線條僵硬得像用刀子刻出來的,我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我隨著口令機械地站起來,心里感到一陣委屈,眼淚幾乎就要下來了。同時,也在默默地埋怨你,以致班長喊了坐下我卻仍然站著,是米媛悄悄拉了我一下,我才有了意識,有些不情愿地坐下。
說起來我是不該埋怨你的,因為當時教什么課程自己根本沒有決定的權(quán)力。后來聽董建華說你是想教語文的,但學(xué)校不缺語文老師,缺的是英語老師,校長就讓你教了六年級英語。知道了這個情況我對你的身份有了更進一步確定,你不是??飘厴I(yè)的大學(xué)生,而是普通師范畢業(yè)的中專生。對此我沒有感到失望,因為當時我們這些初中生的第一夢想就是上中專,這倒不是因為黑山聯(lián)中太偏僻,學(xué)生自己期望值低,而是那個時代整個農(nóng)村初中都是這個觀念,因此能考上中專的都是初中時最為優(yōu)秀的學(xué)生。這樣我們的距離就拉近了很多,我夢想的下一站就是你剛剛畢業(yè)的那所師范學(xué)校,盡管我知道黑山聯(lián)中從建校還沒有出過一個中專生,我這個夢想也許僅僅是夢想,但我還是感到了振奮,原來飄在云端的理想猛然就變成了一場痛快淋漓的雨,打在我身上,滲透進了我的肌膚。
我突然變得刻苦起來,董建華顯然感到有些意外。剛上初中的時候她每天都絮絮叨叨地對我說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后來見沒有效果就干脆不理我了,她不知道我的突然轉(zhuǎn)變暗藏著什么玄機,這讓她有些迷惑,但畢竟這種轉(zhuǎn)變是她所喜歡的,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種迷惑,不敢探究更不敢不竭力配合。這正是我所需要的,這種只屬于我自己的秘密讓我感到快樂,我真覺得自己不再孤獨,因為有了你。
終于有一天,董建華在吃晚飯的時候再次談起了你,她說你是個極有上進心的青年,在師范學(xué)校上學(xué)時就參加了成人自學(xué)考試,已經(jīng)通過了七八科了,順利的話,明年就能拿到大學(xué)文憑?,F(xiàn)在你每天都學(xué)習(xí)到晚上十二點多。聽了這些話我心里感到無比歡暢,我明白董建華跟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她是想讓你這個身邊的例子激勵我,我愿意讓她理解成是在你的帶動下我才開始刻苦學(xué)習(xí)的,這樣你就成了我的榜樣,我的所有行為都銜接得更加天衣無縫,我心中的那個秘密就會隱藏得更深。但接下來董建華的話卻徹底把我擊碎了,她說你有個女朋友分在了城里的學(xué)校,你注定是不會在黑山聯(lián)中待長的。
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我也沒有察覺,只是呆呆地看著董建華的嘴巴。董建華看出了我的異樣,連聲問我怎么了?我感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了,急忙從屋子里跑出來,扶住門前的那棵多杈石榴樹嘔吐起來。此時你正在宿舍門前的院子里看書,你坐在一只竹凳上,面前是一把木制的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個攤開的筆記本,筆記本上還有一把寬大的紙扇。這幾天熱得出奇,人們都說真正的秋老虎來了,你顯然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只要是不停電,你就會把電燈從屋子里扯出來在院子里看書。我晚上學(xué)習(xí)的時候也是想像你那樣到院子里來的,但總擔心會遭到你的笑話,就一直沒敢出來。
我的嘔吐聲驚動了你,你起身問:“王曉彤,你怎么了?”我心里裝滿了對你的憤恨,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還這么招搖。我恨恨地回身看了一眼,燈光下你沒有看到我眼睛里的火焰,仍然搖著手中的紙扇問:“王曉彤,你怎么了?”平時我就討厭你叫我王曉彤,現(xiàn)在更感到刺耳了,你原來那張溫和而熱烈的面孔此時在我眼里變得那樣虛偽與假惺惺,我內(nèi)心沖撞著尋找著對你表達憤恨的方式,幸虧董建華及時趕了出來,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己那天會有什么過激行為呢。
學(xué)校放秋假的時候你城里的女朋友來了。那天的太陽真亮啊,一大早就把燦燦的光芒透過那老式的方格玻璃窗照進來。我跟董建華正在吃早飯,聽得門口有自行車的聲音,董建華沒動;我也沒動,我們都以為是你回來了。學(xué)校一放假你就幫著家里忙秋去了,你的家鄉(xiāng)離黑山聯(lián)中有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十幾華里的樣子,騎車也就是半個多小時,有時星期天你會回去的;也有一次你父親騎車來給你送東西,送的居然是手搟的面條,用個圓形的蓋簾托著,外面還罩了一層雪白的攏布。你的父親是個非常樸實的人,人也很熱情,我一見就非常喜歡。
過了一會兒,我們沒有聽到門鎖的聲音,自行車的聲音也并沒有再響起,我和董建華都感到有些奇怪,我朝董建華看了一下,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想讓她出去看看。董建華會意地放下碗筷推門出去了,我貼著門縫看到外面有輛二六型女式自行車,大鏈盒的那種,這不是你的車子。我不再顧忌,推開門大膽地跟出來。外面站著一位穿著紅上衣的女子,下面是一條黑色的長褲,女子長了一張大圓臉,下巴很短,這使她整個五官看起來平庸了很多,唯一一個顯洋氣的地方是脖子里扎著一條天藍色的紗巾。當時我還是有些感覺的,但眼前的女子卻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在我的腦海里你的女朋友應(yīng)該更時髦、更靚麗一些。那女子說要找李方旗,董建華立刻熱情起來,告訴她你回家了。那女子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了沮喪的神情,道了聲謝然后推起車子準備往外走。董建華趕緊跑下臺階問女子要去哪里,女子說回城。
董建華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見不著李老師還行!我讓個學(xué)生去家里叫他?!迸诱f:“不用麻煩了,我也沒有什么事情?!?/p>
董建華說:“不麻煩,很近的?!苯又ど韺ξ艺f:“彤彤,你騎上車子去叫一下李老師?!?/p>
我沒有應(yīng)答,狠狠地白了董建華一眼,接著返身回到了屋里。董建華看到我這個樣子,目光追著我的背影罵道:“這個小私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小私孩子”是董建華罵人的口頭禪,我想回敬她,我本來就是“私孩子”,到現(xiàn)在我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沒有見過,不是私孩子是什么?但我忍住了。當時我顧忌的不是董建華的情緒,我是在顧忌你女朋友,我不想讓你女朋友知道我是個如此刻薄的人。
你女朋友還是要走,董建華執(zhí)意挽留。最后董建華把你女朋友的車子鎖上了,然后到前面村子里找了名八年級學(xué)生去家里通知你。
很快你就從家里趕過來了,你見到你女朋友沒有表現(xiàn)得很熱烈,只是抬頭說了句來了。你女朋友也沒有過激情緒,抬眼看了你一下說:“你去跟董老師把車子鑰匙拿過來,我要回去。”你悶著頭沒有說話,把自己的車子放下,打開宿舍門,先把那輛二六型的女車推了進去,然后再把你自己的車子往里推。你女朋友隨即跟著進了你的宿舍,然后你就把門關(guān)上了。
董建華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沒有搭理她。本來今天上午董建華是讓我?guī)退ゲ说卣骨v的,我也應(yīng)承了下來,這么早吃早飯就是為了這個。但現(xiàn)在我卻不想去了,這并不是我厭惡勞動,而是厭惡跟董建華一起勞動,此時我在心里特別討厭董建華,從來也沒有這么討厭過。
見叫不動我,董建華撂了幾句狠話就自己挎起簍筐怏怏地去了菜地。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卻不想在房間里待了,一意識到隔壁房子里只有你和你女朋友,我心里就感到憋悶。
我從校園里走出來。學(xué)校后面有個高高的揚水渠通往黑山水庫,從西邊的低矮處一直往東走就能走到揚水渠的制高點,站在上面,前面的學(xué)校,后面的黑山子,左面的水庫大壩,右面的田野都會盡收眼底。記得我剛上六年級的時候董建華有段時間去城里比較頻繁,我就經(jīng)常站在那上面朝著大壩的方向瞭望,那是一條去城里的必經(jīng)之路。這次我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朝向了學(xué)校方向,我想讓自己看看晴朗的秋日下那迷人的景致,但卻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你住的那間屋子在校園的最東邊,此時屋子里有兩個人,你和你的女朋友,這是事實!這種事實讓我充滿仇恨,當時我想如果我有把手槍就好了,隨后我確定自己想要的不是手槍是大炮,假如真會有,我會像電影里演得解放軍的炮手一樣,果斷地拉響大炮,讓凌厲的炮彈把校園最東邊的那個角落轟得灰飛煙滅。
我在外面游蕩了好久,回到學(xué)校已是傍晚了,太陽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原來的那團紅暈減弱成了淡淡的淺紅色,天空也由青蒼的濃重漸漸變成鴨蛋一般的湖綠色,幽靜的暮色已從四面八方漸漸圍攏上來。董建華正在門前的空地上攤剛剛采摘的豆莢,看到我沒精打采的樣子,沒有像過去一樣問我這一整天瘋到哪里去了。你的房門關(guān)著,沒有燈光,也沒有什么動靜。你的女朋友走了沒有?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想扇自己耳光,不是已經(jīng)下好了決心了嗎?怎么還要來管他的事情!
晚飯有鹽水煮豆莢,剝開狹長的豆莢,那飽滿的果實立刻就散發(fā)出清新的香氣。此時才記起這一天我只在早上吃了一次飯,看著我大口大口地吃豆莢,董建華把一個裝滿豆莢的盤子送到我面前,朝東邊努了一下嘴巴說:“給他送過去?!蔽乙贿吘捉乐沽阂贿厯u著頭。董建華說:“那女的走了,是哭著走的,他也沒有出去送,一直憋在屋子里不出來?!?/p>
我正在咀嚼著的嘴巴驀然停住了,“……我早就說過李老師的這個對象不可能成,也不想想女方在城里他在個鄉(xiāng)下,如果倒過來還差不多,現(xiàn)在哪有城里的女人下嫁鄉(xiāng)下的,除非那女的有毛病……”董建華的嘮叨聲在我耳邊繚繞著,我第一次感到這聲音不那么刺耳,柔聲細氣地反問道:“你什么時候說過人家不能成了?”
董建華肯定地說:“我就是說過?!闭f完董建華看了我一眼就又說:“不過,沒有跟你說過,我是跟你于奶奶說的。現(xiàn)在有點工作的女人都現(xiàn)實得很,咱們鎮(zhèn)這幾年分配來的女教師幾乎沒有在鄉(xiāng)下找的,都是屬飛鴿牌子的,混混找個城里的對象就飛走了……”
董建華此后的嘮叨我沒有聽進去,大腦在圍繞著你跟女朋友分手這個事件飛速地旋轉(zhuǎn)著,覺得你們之間確實有了很大的問題。女朋友來了你卻不在,這顯然是你們之前沒有約定;女朋友來了接著就要走,這也說明她不是來跟你團聚的。這樣一分析,我心里猛然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端起面前的盤子就要往你房間走,把董建華驚得一愣一愣的。
我站在門口躊躇著,先聽了一下里面的動靜,才猶豫著舉起手指對著玻璃木門輕輕地敲了起來。我極富耐心地敲擊著木門,響了好多下里面才傳出你的聲音,問是誰。我說是我,給你送新煮的豆莢。你似乎遲疑了一會兒,頓了頓才說,謝謝了,我現(xiàn)在不餓。我說那我就放在門口了,等你餓了再吃。回到房里,董建華埋怨我不該把豆莢放在門口,說那是給老鼠準備下的。我說沒事,我用那只大簍筐給扣起來了。聽了這話,董建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還這么細心!”
直到很晚你房間的門才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重新閉攏了,單聽這個簡單的聲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豆莢拿進了房里,我想起來看看,但又怕把身邊的董建華給驚動了,董建華可能白天采摘豆莢累著了,早早地睡在了床上,很快就傳出了輕輕的鼾聲,這鼾聲盡管輕微卻擾得我意亂神迷,我記掛著那盤豆莢,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餓肚子,也想你為什么會把自己悶在屋子里,身子像烙餅一樣翻騰著,橫豎睡不著,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先于董建華起來了,院子里籠罩著一層青青的薄霧。你門前的大簍筐還在,簍筐下面的那盤豆莢還在。隔著簍筐的花格空隙望去,原本深綠色的豆莢經(jīng)過夜露的侵襲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淺淺的黃色。我心中再次對你充滿了怨恨,猛地過去掀開簍筐端起豆莢,想使勁把那盤豆莢摔在地上,最好還能發(fā)出刺耳的爆響聲,這聲響最好能直達你的耳膜,讓你遭到雷擊般猛然蹦起來。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
我來到教師辦公室,鑰匙是董建華給的,讓我晚上來辦公室復(fù)習(xí)功課。坐在你的辦公桌前,看著你排列整齊的那摞書,這里面有教材有教學(xué)參考書還有幾本復(fù)習(xí)資料,你平時就是在這上面看書寫教案的,此時我多么希望你能恢復(fù)到那種正常的狀態(tài)。我挖空心思地想了一會兒,后來從那摞書下面找了張空白的信紙,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起來,我寫的是:該來的總會來,不要為失去的而悲傷!這句話是我從一本舊雜志上看到的,覺得現(xiàn)在特別適合你。寫完之后我認真地看了幾遍,又在后面加了兩個驚嘆號,三個驚嘆號并行排列著就像三枚直沖云霄的火箭,是足以讓你驚醒的。這下我滿意了,想盡快讓你看到,便趕緊來到你門前。
你房子里還是沒動靜,我想敲門把你叫起來,手臂揮到中間又縮了回去。最終我從門下面的空隙里把疊成三角形的紙片遞了進去?;氐椒坷锒ㄈA還沒有睡醒,我忽然又不踏實起來,紙片在門的最下面你開門的時候會注意到嗎?我起身來到院子里,踅摸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一根狹長的薄木條,這大概是校工給出嫁的女兒打家具時殘留下的。我重新來到你的門前,把那木條沿著下面的空隙伸了進去。這次回到房里我安心了,木條的長度足以能引起你的注意了,說不定你開門的時候還會被絆一下,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是應(yīng)該遭受點兒懲罰了。
這天我跟著董建華下地了,下午回來的時候見你門上落了鎖,我心里忽然沒著沒落起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呢!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又走了,想到昨天晚上的擔心與今天早上的處心積慮,眼淚漸漸從眼角泛了上來。
我再次見到你是秋假結(jié)束開學(xué)那天,你一大早就來了,來了就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又是掃地又是搬桌子的,我感到你是真的回來了,這種感覺讓我異常興奮。但在心里并沒有完全原諒你,還在跟你賭氣,故意遲遲不出來見你,這種憋屈的感覺讓我心跳得更加厲害了。上課鈴聲響了,聽到你關(guān)門的聲音我想你是應(yīng)該過來打個招呼的,二十多天沒見,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想嗎!我急急地跑到鏡子前面照了一下,鏡子里那張面孔變得緋紅,我有些不滿意但也來不及了,只好捋了一下披散在肩頭的頭發(fā)趕緊裝扮著像剛才一樣坐下。你的腳步聲遠去了,我失望地打開門,看到的是你剛勁的背影,這背影像過去一樣有力量,我的李方旗真的回來了(請原諒我這樣稱呼你,在心中我早就這樣默念了一萬次了,這次盡管也是默念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明確)。我原來的種種擔憂煙消云散了??磥頃r間真是最好的療傷藥物,這個念頭也把我自己擊中了,再有一年多我就要畢業(yè)離開你了,我們分別之后你還會想到我嗎?意識到這一點我再次惆悵起來。
董建華去城里的次數(shù)更加頻繁了,以前是一兩個月才去一次,而現(xiàn)在,她幾乎每周都要去。這個星期天的下午下起了大雨,雨水從屋頂和樹頂上跌落下來,攤在院子里,像小時候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在我的記憶里秋天還很少見這樣的大雨。上午出門的時候董建華見天氣不好有些猶豫,一直問我是騎車去還是坐公共汽車,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那幾塊錢的車票錢,騎車又擔心挨淋,這種無聊的選擇題我是不想幫她做決斷的,既然這么犯難還去城里干什么?每次去城里她都找尋不同的理由,有時說自己去買點復(fù)習(xí)資料準備考函授,有時又說去打聽一下上面對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政策,有時干脆就說去看同學(xué)……我見到的唯一的實證就是她確實買回過一大摞復(fù)習(xí)資料,卻好像從來沒有學(xué)過,有次似乎準備學(xué)了,把書攤在靠墻的那個小柜子上,還找了個本子放在書前打開,但我在里面床上躺下不久就聽到外面?zhèn)鱽砹索暋?/p>
這天董建華是騎車去的城里,臨走的時候還帶著那件老式雨衣。雨天天黑得早了些,又趕上停電,我在屋子里坐了老長時間還不見董建華回來,心中暗暗著急起來。你的房間里亮起了燈,昏暗的油燈光從門上的玻璃方格里透出來,被紛亂的雨點子敲打成細小的或亮或暗的碎片。我沒有點燈,你那片光亮就顯得珍貴了許多,我盼望它能波及過來把我也照亮。你是知道董建華今天去城里的。我在黑暗中枯坐著,心里卻在無休無止地爭斗,再數(shù)二百下你如果還不過來我就永遠不再理你了,再數(shù)一百下,再數(shù)五十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給著你機會,但你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珍惜,在黑暗中,我慢慢地發(fā)起狠來,假如眼前這黑暗就是你,我會毫不猶豫地拿起菜刀把它劈開。
后來你還是過來了,先是對著黑洞洞的門口問:“曉彤在里面嗎?為什么不點燈?”我不想搭理你就沒有出聲。你又問了句:“曉彤在嗎?”我仍然不想回答,但又擔心你會就此抽身而退,就故意咳嗽了一下。你“噢”了一聲然后劃著火柴探頭看到了我:“在,怎么不回答?”你說這話的語氣更像是自言自語,絲毫沒有怪我的意思。我不認為這是你的寬容,你是在心虛,我對你的特殊感情你是應(yīng)該有所察覺的,現(xiàn)在你的這種態(tài)度就是在逃避,這對我來說是個絕望的結(jié)論。
你點起罩子燈才問董建華,然后囑咐了我?guī)拙渚痛掖业匾ソ铀乙阋黄鹑?,你堅決地回絕了,說外面天太黑又是山路還下著雨,自己一個大男人怎么都好對付,要帶著一個小女孩就累贅了很多。話語里你對我還是有所關(guān)愛的,這種感覺讓我心里溫暖了不少。
大概過了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你和董建華回來了,這時雨停了,電也來了。你們兩個都變成了落湯雞,渾身上下還沾著很多泥巴。原來董建華從城里出來就晚了,再加上下雨路滑,走到黑山水庫的大壩上一不小心就翻了下去,自己怎么也上不來了,幸虧你及時趕了過去。你在我們門口站了一下,又囑咐了幾句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董建華換好了衣服開始打開靠墻的柜子扒翻,最后扒翻出了一身白色的秋衣給你拿了過去。這身衣服我是見過的,在柜子底壓了好多年,這應(yīng)該是當年那位回城的知青留下的。
我原本以為董建華給你把衣服送過去接著就會回來,沒想到她待起來沒完了,你們兩個是同事,話題當然很多了。利用這個時間我想我應(yīng)該為你們干點什么,尤其是你為了接董建華不但弄了一身泥巴還淋了雨,于是我從菜板下面的籃子里找出一塊鮮姜給你們熬姜湯。姜湯熬好了,董建華還沒回來,我想過去喊一下董建華,又一想這樣似乎就把你撂下了,后來我找了個大碗盛滿姜湯端著往你房間走,門虛掩著,我用腳輕輕地踢開,喊了聲姜湯來了,一抬眼卻猛然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了,我看到你和董建華光著身子在床上纏繞在一起,刺眼的電燈光下董建華的后背呈現(xiàn)著陳舊的白蠟色,這種顏色如跳躍著的火苗正在你身上閃耀。我一下子蒙了,手中的白瓷大碗咣當?shù)粼诘厣希@驚醒了我,我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一樣縮著身子逃了回來。
我能做什么呢?我把那鍋熱騰騰的姜湯從門里扔了出去;我還想把這所房子點著,讓熊熊大火徹底燒掉這個骯臟的世界……董建華很快就趕了過來,看了看院子里的鋼精鍋,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間,蹲在門前的小凳子上半天沒有說話。房間里的空氣凝重起來,我不愿跟董建華待在一間屋子里,起身要走,卻猛然被董建華抱住了。我掙扎著,董建華卻死死地抱著我,嗓子里發(fā)出了凄慘的哀號聲:“……你別走……別走,媽媽心里苦呀……媽媽是心里難受,你那死鬼爸爸就要走了,媽心里難受……。
我猛然呆住了,在心里默念著那個陌生的稱謂,董建華繼續(xù)一邊號哭著一邊敘說:“……本來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下學(xué)期讓你去城里讀書了,但誰想到就在上個月,他突然病倒了,今天醫(yī)生說他得的是肝癌晚期,也就只有個十天半月的活頭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道閃電讓人猝不及防;更像一根沒有劃著的火柴只是微弱地擦亮了一下。我的父親,那個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的男人,居然會這樣出現(xiàn)又這樣消失。我不再掙扎,我想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命運吧,既然命運是這樣的,我的掙扎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星期之后,我跟著董建華見到了那個知青。知青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已經(jīng)枯瘦如柴,眼睛也像供電不足的燈泡一樣明明滅滅的。顯然我一跟著董建華走進病房知青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旁邊一個頂著一頭卷發(fā)的中年婦女給制止了。我站在病床前,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是這個人把我?guī)У搅诉@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這是唯一一個與我血肉相連的男人,我心里卻沒有一丁點的波瀾,更沒有那種親近感,甚至從心里我不愿意把他跟父親這個稱謂聯(lián)系起來。他卻似乎很激動,嘴唇抖動著想要說點什么,竹節(jié)般的手指摸索著要握我的手,我不想回應(yīng)他,輕輕地把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后。他的嘴唇抖動了好長時間,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但棱骨分明的眼角卻有眼淚淌出來。我仍然靜靜地站著,奇怪的是也沒有仇恨,這個人,原本就是一個與我的生活無關(guān)的人。
當晚回到黑山聯(lián)中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跟著你去后面的黑山子摘酸棗,山上的酸棗真多呀,我牽著你的手環(huán)繞在山石之間,忘情地采摘著,前面卻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懸崖,我?guī)缀鯖]有反應(yīng)過來就被你推了下去……驚醒后我出了一身冷汗,遽然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董建華沒在床上。
此后,我就這樣一直坐著。朦朦朧朧的青色爬到窗欞的時候董建華回來了,她是從你的房間里回來的,我們房間的門軸發(fā)出輕輕的吱呀聲,這清濁的聲音猶如一把利劍直插入我的胸口,我哀鳴著蟄伏在被子底下,內(nèi)心卻像煮沸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來。
學(xué)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教育辦公室主任親自帶著鎮(zhèn)紀委的人來調(diào)查你的問題,說是有人舉報你不好好教書還亂搞男女關(guān)系。結(jié)論很快有了,處理意見也很快就下來了,你被調(diào)離黑山聯(lián)中,去更偏僻的空杏寺小學(xué)任教。這所學(xué)校我聽董建華說過,在大山深處,連個正經(jīng)路都沒有,來回全靠步行,走一趟要一整天的時間。
你走的那天是個下午,我上午就躲了出去,可到底沒能忍住,最后還是站在后面揚水渠的水道子上,不錯眼珠地盯著下面那條通往山里的小路。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你推車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冬日廣漠的田野里顯得那么孤單,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心中有種莫名的氣流要噴發(fā),這股氣流沖撞著我一刻也不得安寧。我抱頭圍著水道子轉(zhuǎn)起圈兒來,看到眼前有塊被水浸泡過的磚頭,彎腰就抓在了手里,然后把自己左手的食指放在水道子邊沿,右手拿著磚頭照準了狠狠地拍下去。紅色的血液順著食指的指甲縫隙滲透出來,漸漸聚攏成一個血紅色的火球,那火球晃動著,似乎使整個世界都暈眩起來,我扔掉磚頭使勁攥住那根被血液沾濕的手指,猛地把它含在嘴巴里,連同那暈眩的痛感一并吞噬了下去。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