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唯嘉
衡量文明起源的標準大體上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城市規(guī)模(居民達到5000 人左右)、文字、大型禮儀建筑和冶金術。其中,文字是最重要的標準,因為文字可以將人類的思想結晶記錄下來,使其超越時空限制得以傳播和積累。但是,最初的文字記錄無疑又是脆弱的。在印刷技術發(fā)明之前的文字記錄復制是以手寫傳抄方式進行的,學術界將這一時期稱為“抄本時代”。其最大的特征是無法批量生產,并且在抄工逐字逐句抄寫完成過程中費時費工,極不利于文化傳播。據《后漢書》記載:
熹平四年……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于是后儒晚學,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
這是第一次以官方名義將儒家經典刻立在石碑上,以供天下士人抄寫,當時由于沒有印刷復制的手段,許多儒生要不遠千里前來抄寫,可見其中的不便。而之所以要由官方發(fā)布統(tǒng)一的文本,《后漢書》中記載得清楚,是“正定六經文字”,這就引出手抄文獻的另一大弊端,即在傳抄過程中,由于有意或無心的原因,使得文字出現不同程度的錯漏改變,最終形成不同的文獻版本,這在很大程度上給知識的準確傳播造成了障礙。這種抄本時代文獻版本多歧的情況已經被出土文獻所佐證,如《禮記》中有《緇衣》一篇,上博楚簡和郭店楚簡中都發(fā)現了這篇文獻,與傳世本《緇衣》相比,兩篇竹簡均有不同表述處,如傳世本言“好賢如《緇衣》”,上博本和郭店本均作“好美如好《緇衣》”,而上博本和郭店本之間也有諸多不同。這種不同,不限于單個字詞,甚至出現章節(jié)之間的區(qū)別,如《漢書·藝文志》中就記載與今天通行20篇的《論語》不同的版本,一是共21篇的《古論》,有兩個《子張》篇,還有一種22篇的《齊論》,多出《問王》《知道》兩篇。這都與手抄文獻復制、流傳過程中的不穩(wěn)定性有關。
手抄文獻還有一個致命缺陷,就是因抄寫費工耗時而無法大規(guī)模復制,容易導致承載人類智慧結晶的文獻遭受滅頂之災。廣為人知的就是“焚書坑儒”的例子,當時丞相李斯“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雖然秦二世而亡,至漢惠帝除“挾書律”,僅短短二三十年,已經造成大量先秦文獻的喪失,如《尚書》靠伏生藏于壁中得以保存,然也佚失大半,僅余28 篇,而《詩經》因為其便于詠歌記誦,不純靠文字記錄,才得以保全。
印刷術的發(fā)明,使文獻典籍得以大量復制,成本大大降低,而且傳播和獲取的速度都遠遠勝于手抄時代。同時,在印刷之前,印制者往往也會搜集文獻典籍的不同版本,仔細比對???,盡量呈現出一個公認的和完善的版本,印刷復制避免了手抄傳播過程中產生的錯誤。因此,印刷術發(fā)明后,文獻存世量大大超過了前代,這從清人所編兩部總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和《全唐文》體量可知,前書為唐前文總集共700 余卷,后書為唐代總集,已經有1000 卷之多,而唐代正是印刷術的發(fā)明時期。到了宋代,印刷術更為廣泛傳播,其存文獻也海量增加。當代學者編纂的《全宋文》收錄近萬名作者的17 萬篇作品。所以,印刷術的發(fā)明使文獻在復制、傳播、保存等方面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它對于人類的文明進程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培根曾將印刷術與火藥、指南針并列,認為這三項發(fā)明一起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面貌和狀況,錢存訓認為:“幾乎現代文明的每一進展,都或多或少地與印刷術的應用和傳播發(fā)生關聯。”
印刷術產生于中國,主要有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兩種方式。其中,雕版印刷最先產生,也是歷史上印刷方式的主流。雕版印刷是將要印刷的文獻紙樣,覆在棗木或梨木等制成的木板上,雕刻后形成反向圖文,在雕好的木板上刷墨,覆上白紙,再用干凈棕刷刷過,得到印刷品的文獻復制方式。
印刷術的產生有物質、技術、文化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紙和墨的產生。中國在公元前就已經有了造紙術,東漢蔡倫改進造紙術更是家喻戶曉。墨的出現時間就更早了,我們從發(fā)現的殷商時期的甲骨上能看到除刻辭外,還有用朱或墨書寫的文字。值得一提的是,印刷術本身對紙的質量是有要求的,用于印刷的紙張必須滿足吸墨、柔軟、輕薄、有韌性等特性,在敦煌藏經洞發(fā)現的六朝唐人寫經用紙已經完全符合這些要求了。不過,紙張和墨并不一定導致印刷術的產生,這二者的出現和印刷術的出現中間相隔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因此印刷術的誕生還必須有其他因素的催化。
其次,學術界普遍認為印刷術的技術先導是印章捺印和拓印碑文。古代中西方都使用印章,西方印章最早出現于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時間早于發(fā)明文字書寫。中國印章可溯源于商代,歷西周、春秋戰(zhàn)國發(fā)展,到秦漢時期,印章的使用已經非常普遍。中西方印章使用方式大體相同,即將印章打在泥、蠟等物上,作為印信,如傳遞文書時,將寫有文書的木牘有字一面合上,外面用繩系緊,并在繩上粘上封泥,打上封印,避免中途被人打開。同時,中西方印章的差異主要表現在外觀上。西方印章多為圓形或橢圓形,上面多為圖案,而中國印章多為方形或長方形,上面多為文字。一個合理的推測,中國的印章如果印面變大,上面所能容納的文字量也增大,材質從銅、石等改為木質,則會非常接近于后世的雕版印刷。區(qū)別在于印章是印出文字,印刷是將紙張放到印版上刷出文字。東晉葛洪《抱樸子》中曾記載一種叫作“黃神越章”的道教印章:
古之人入山者,皆佩黃神越章之印,其廣四寸,其字一百二十,以封泥著所住之四方各百步,則虎狼不敢近其內也。
這種印章是道家進入深山中,隨身佩戴,用于驅除虎狼及各種山精魅怪的一種厭勝法物,帶有明顯的宗教信仰色彩。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印章印面頗大,所容字數已經達到一百余字,完全可以看作一塊文字雕版。與雕版不同的是這種印章是印在泥上,因此今天能看到的早期印章都是白文印,也就是印面上的字體都是陰刻凹陷的,印在封泥上后顯示的文字則是突起的。這種現象要差不多到南北朝才慢慢改變,之后陽文印章逐漸多了起來。孫慰祖認為:“戰(zhàn)國至南北朝在中國古璽印史上處于封泥時代?!倍栁挠≌戮褪怯∶嫖淖植糠滞黄?,其他部分為凹陷,陽文印章和印章脫離封泥使用,改為朱、墨鈐蓋有密切關系。北齊時期有“督攝萬機”的篆書大印,據研究認為這種印章是專門用于印“籍縫”的,是在兩份文檔的連接處蓋印,以便日后核對,即騎縫章。這種從印章蓋封泥向直接印在紙上的轉變,無疑對于后來的印刷術有啟發(fā)作用。
印刷技術的另一先導則是傳統(tǒng)的拓碑技術。拓碑就是將浸濕的薄紙平鋪在石碑上,用刷子等工具讓紙面盡量與碑面緊貼,待紙張干透后,用墨包均勻拍打紙面,最后得到碑文的拓片。因為碑刻銘文凹陷,拓片呈現出的是黑底白字的形態(tài)。傳拓具體起于何時,現在已經無從考證,有人說熹平石經刻成后就出現拓碑行為,但是從文獻記載看當時應該仍是到碑前抄寫,所以才會出現“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的現象?!端鍟そ浖尽贰靶W類”序中提到,唐貞觀初年漢魏石經“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據此推測,“中國拓碑技術至晚在6世紀上半葉就已經出現”。到了唐代,拓碑技術已經非常成熟,如“臨川四寶”就是四本非常有名的唐代拓片孤本,分別是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褚遂良《孟法師碑》、丁道護《啟法寺碑》、魏棲梧《善才寺碑》。關于碑刻對于印刷術的先導,還有一個需要解釋的情況,那就是南朝梁代的“反書文字”。這種文字在今天蕭梁時候的陵墓刻石中還能看到,如梁文帝蕭順之建陵的一對石柱,北側石柱上為按照古代正常書寫閱讀方式從右往左、從上往下刻有“太祖文皇帝之神道”,而南側石柱刻字是北柱字的鏡像翻轉,每個字不僅都是左右翻轉,而且整個閱讀方式是從左往右豎讀。有學者認為,這種反書給印刷術的產生帶來很大啟發(fā),因為普通的拓碑是先貼紙,然后在紙上拓墨,所以得到的拓片和原石完全一致,而在反書碑刻上如果是先刷墨,再貼紙,得到的拓片正好是原石字跡的鏡像,反書的鏡像恰好再次翻轉成為正常文字,這種對反書的拓印與后來的雕版印刷原理完全一致。所以,也有人直接將蕭梁時期的反書拓印“直接當作中國古代應用印刷術的實例”。巫鴻、辛德勇等學者則認為這種反書是和石刻處于墓地這種特殊場合有關。不過,這些解釋并不能否認反書石刻的傳拓對印刷術的直接啟發(fā)。真正要說明這種無關性,還得從同時期另一件反書石刻說起,那就是蕭績墓的反書石刻,這個墓地也有一對石柱文字,其中的反書的每個字仍舊是正常書寫,只將排列順序換為從左往右書寫。如果對這樣的反書碑刻也采取先刷墨再貼紙的辦法,那么最后得到的字跡會每個字會翻轉,不會得到正常的字樣。很難想象,同是對蕭梁時期高級貴族墓地的拓印采取兩種完全相反的傳拓模式,實際上先刷墨再貼紙的方式很難得到清晰的碑刻拓片,因此歷史上傳拓碑刻都是用先貼紙再用墨包捶拓的方式。所謂“反書”碑刻對印刷術的啟發(fā),不過是后人從印刷術的原理出發(fā),看到蕭梁“反書”石刻這種奇特碑文之后的一種想象。
將印章和傳拓并觀,我們發(fā)現脫離了封泥時代的印章是以印的方式得到印文,墨印出來的文字是白底黑字,但是有一個缺陷即如果印面過大且稍有不平,或捺印的時候用力不均,都有可能導致所印圖文不完整;而拓印技術,是將紙張浸濕后,用刷子緊緊把紙張貼到碑刻上面,并用墨包捶打紙面,能避免受力不均后拓印不全的缺陷,但是拓印又是黑底白字。因此如果仿照印章方式刻出突出文字,再在刻板上施墨后鋪紙,用類似于拓印方式施壓,印章和拓印技術相結合,就可以解決拓印與印章各自的不足,后來的印刷術就是將二者完美結合的結果。
物質和技術準備充足后,最關鍵的動力就是對文本復制的需求?;蛟S有人認為,在中國儒家文化盛行數千年的這樣一個文化背景,無數讀書人對于經典有極大的渴求,所以這個動力無疑就是士人對于文化典籍復制的需要。其實,這里是從今天大眾受教育的程度看待對于書籍復制的需要,然而如果回到傳統(tǒng)社會中,我們會發(fā)現對于經典文化知識的學習一直就是奢侈品,為少數人所專享,或者對于普通人來說,各種典籍在其日常生活中并沒有那么重要。所以,《論語》中才會有一個老農諷刺孔門讀書人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更多地要處理日常瑣事和謀生事宜,與此同時,他們在應付日復一日的沉重勞作過程中,精神慰藉和支持就是必不可少的。此時,宗教便成了一般民眾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宗教傳播教義的熱情和信眾對于宗教經典的渴求一拍即合;另一方面,宗教儀軌、教義中熱衷復制經文、圖像、符咒等,如在佛教看來復制經典本身就是功德,而隨身攜帶佛像和符咒也有助于修行、祛邪,這都極大推動了對于圖文復制的需求。卡特即認為:“印刷術過去的開拓新境界的每一步,都有宗教的擴張作為它的動機?!比缤鞣交钭钟∷⑿g起始是為了印刷《圣經》一樣,中國印刷術的誕生之初,佛教也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辛德勇明確指出,佛教中的密教在唐代的全面興盛與印刷術之間有著莫大的關系,因為印度的密教信徒“使用佛印和塔印將佛像、佛塔大量印制于沙土之上,并將此用為表達密教獨特信仰和觀念的一種慣常行為”,這種信仰傳入中國后,因為中國紙張生產的發(fā)達和脫離封泥的印章捺印方式,很自然地就變成直接在紙上捺印佛像和各種符咒。在敦煌就發(fā)現過紙上將單個佛印多次捺印后拼成的千佛像。宗教上對各種圖文復制的需求與固有物質、技術結合后,印刷術的誕生就隔著一層窗戶紙,馬上就要被捅破了。
從歷史條件上看,印刷術產生于唐代。這已得到大多研究者所認同,不過產生于唐代的什么時候,則并沒有得到統(tǒng)一的認識。有研究者認為印刷術自出現到成熟會有一個過程,因此將印刷術的產生時間前推較長時間,如《中國圖書史十講》中認為中國印刷術“起源時間應該是在6—7世紀之交”,并認同明代胡應麟的“雕本肇自隋時,行于唐世”的說法。實際上,雕版印刷本身并沒有繁復的工藝流程,當物質、技術、文化等條件準備充足后,這項技藝就是隔著一層窗戶紙,一個觀念的轉變后就能出現,從產生到成熟恐怕不需要一個很漫長的時間。因此,我們下面具體列舉出關于印刷術產生時間的文獻記載和實物證據,以便于理解。
關于“貞觀說”的記載。張秀民在《中國印刷史》中提出“貞觀十年說”(636),這是據明代邵經《宏簡錄》中的一段記載:“太宗后長孫氏,洛陽人……遂崩,年三十六。上為之慟。及官司上其所撰《女則》十篇,采古夫人善事……帝覽而嘉嘆,以后此書足垂后代,令梓行之?!边@里的“梓行”即是雕版印刷,而長孫皇后卒于貞觀十年,所以張秀民先生得出貞觀十年印刷術已經產生的結論。這條記載,也為中國印刷博物館的大事記所采用。對這條文獻記載,胡適、宿白、黃永年、辛德勇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尤以辛德勇所作批駁最為詳實,核心觀點是明代人隔著近千年的時間對唐初史實提出一個之前從沒有記載的說法,沒有任何依據,從文獻學角度是不能采信的,特別是聯系到邵氏《宏簡錄》一書以自己立意增改舊史的態(tài)度,這一條記載實難作為唐代印刷術的可信記錄。
另外一條影響頗大的文獻記錄是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所說:“予始與樂天同校秘書之名,多以詩章相贈答……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于繕寫模勒,衒賣于室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蔽暮笥性∽宰ⅲ骸皳P、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于市肆之中也?!庇袑W者據此中“模勒”二字作為當時雕版印刷的證明。對此,也有學者提出質疑,如曹之認為“模勒”是模寫、編輯的意思,辛德勇認為是在書寫時模仿作者筆跡,都與雕版沒有關系。從原文“繕寫模勒”“作書模勒”將“模勒”與書寫連用看來,仍應是指模仿筆跡的意思。因此,這一條也不能作為可據的關于印刷術的文獻記錄。
目前來看,關于雕版印刷最早的文獻記錄應該是《冊府元龜》中的記載:“(大和)九年十二月丁丑,東川節(jié)度使馮宿奏,準敕,禁斷印歷日版。劍南兩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歷日鬻于市,每歲司天臺未奏頒下新歷,其印歷已滿天下,有乖敬授之道,故命禁之?!碧莆淖诖蠛途拍昙垂?35年,這條資料顯示的是根據馮宿的奏請,朝廷下旨禁止民間私印歷書,因為在古代對于天文歷法的頒布解釋都被視為特權,只有最高統(tǒng)治者才能擁有。但是,這里我們也可以注意到最早關于印刷的文獻記載,并非涉及儒家經典,而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歷書,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普通大眾生活需要對印刷術的推動。
相對于文獻記載的實物是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刻《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該經發(fā)現于敦煌藏經洞,1907年被英人斯坦因掠去,現藏英國倫敦大英圖書館。這一件雕版經卷總共由7 張刻張拼接而成,整卷分為卷首版畫《釋迦給孤獨園說法圖》《金剛經》經文和施刻人三部分。其中卷首版畫主題為佛祖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園為四眾弟子說法的場景,版畫正中為釋迦牟尼身披袈裟,跌坐蓮臺,上有瓔珞帷幕,云霧繚繞,有飛天手持鮮花果盤供養(yǎng),兩側為四眾弟子,并有護法金剛脅持,近前還有兩只獅子俯首聽法。釋迦牟尼正對前方下跪一比丘,旁有豎行榜書“長老須菩提”,該比丘雙手合十,抬頭目視佛祖,十分虔誠。整幅版畫人物眾多,構圖內容極其豐富,但是布局繁簡得當,如人物衣紋線條流暢,頗有“吳帶當風”之感,表情生動,確為一件版刻藝術精品。卷尾刻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二親敬造普施”的字樣,表明了這件經書的刊刻時間和目的,反映了佛家認為刻經可以積德修善的信念,特別是“普造”二字說明了刻經需要大量復制,也佐證了宗教與印刷術的關系。遺憾的是,這件珍品因為歷史原因沒能留在國內。不過,2015年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五代時期后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刻的《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僅比咸通九年《金剛經》晚59年,是國內現存最早有明確刊刻年份的雕版印刷品,孟憲鈞先生評價為“世界第二”,極其珍貴。
唐懿宗咸通九年(868)王玠刊刻《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局部)
另外,鄧文寬曾發(fā)表文章指出俄羅斯藏敦煌文獻中有一件為《唐大和八年甲寅歲具注歷日》的雕版印刷殘片,認為這是我國發(fā)現的現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這是根據里面天干地支推算出為大和八年歷書,上面并沒有明確刊刻時代。大和八年為公元834年,由于時效性的緣故,通常都會在前一年印好下一年的歷書,那么這件唐大和八年具注歷日其實應該刊刻于公元833年,比咸通九年《金剛經》還要早35年。前面談到最早關于印刷術的文獻記錄,就是唐大和九年下令禁止民間私印歷書,和這里的實物恰恰形成了互證。鄧文寬還曾輯校過一件藏于法國的敦煌文獻,編號為伯2765,同樣也是唐大和八年具注歷日,不過這件應該是抄本。
這些印刷品都是或自身有明確刊刻日期,或通過內證可確定其刊刻年代的早期印刷實物。還可注意的是通過文獻記載或考古發(fā)現確定時代的印刷實物。首先看日本神戶景云四年日本皇室印制的《陀羅尼經》,神戶景云四年即公元770年,比大和八年又早了63年。宿白稱這經卷為“現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不過,經學者研究,通過高倍放大觀測,可以確定這批經卷“實際上是用木記鈐蓋捺印而成,也就是像鈐蓋圖章一樣,從上向下,將沾好墨色的印版壓印于紙面,而這與通常所說的雕版印刷,還存在本質上的差別”。因此,可將這一經卷排除。真正值得重視的是在我國境內唐墓出土的一批《陀羅尼咒經》印本,出土時間長達30 余年,地點涉及四川成都、安徽阜陽、陜西西安等地。宿白將其中5 件較為清晰的文物進行比對整理,按照一定規(guī)律排列其時間先后,即“按雕印梵文者在先,漢文在后;《咒經》文字不能連讀的排列在先,可以連續(xù)環(huán)讀的排列在后;外圍框單線在先,雙線在后”等。最為關鍵的是,宿白在對排列最前的兩份《咒經》仔細觀察后得出“似由四塊印板捺印者”的結論。之所以最初的《咒經》用四塊印板,這是因為當時仍然采用捺印手法,當印面過大時,必須將印面分為幾塊小的印板,否則難以用力均勻,所留圖文很難清晰,而后來才采用整版印刷,這就清楚體現了從拼板捺印到整版雕印的演變過程,這一批《陀羅尼咒經》對于確定印刷術的誕生時間意義重大。而對其中第一件《咒經》的時代,研究者認為應在唐玄宗時期,甚至可能在開元末年。宿白也指出:“隨葬《陀羅尼咒經》印本的蔚成風氣,目前推定在中晚唐較為穩(wěn)妥?!痹倏紤]到前兩件《咒經》仍然是用多塊印本拼成,因此將印刷術的誕生上限定為唐玄宗開元時期是比較合適的。
印刷術在唐代中葉產生以后,最初是以印制宗教用品如咒經、佛經為主,逐漸開始印制百姓日用歷書、醫(yī)書、字書、童蒙課本以及儒家經典等。自唐至清,形成官刻、家刻、坊刻三大印刷體系。
唐、五代刻本。此一時期為雕版印刷初創(chuàng),留存下來的實物非常稀少,片紙單言,均彌足珍貴。唐代實物,除前說咸通九年《金剛經》及各地出土《陀羅尼咒經》外,敦煌還發(fā)現過刊刻有唐代僖宗年號的兩種歷書,分別為乾符四年(877)和中和二年(882)歷書,其中中和二年歷書上還刻有“劍南西川成都府樊賞家歷”字樣。晚唐柳玭《柳氏家訓序》中記載:“中和三年癸卯夏,鑾輿在蜀之三年也,余為中書舍人,旬休,閱書于重城之東南。其書多陰陽、雜記、占夢、相宅、九宮、五緯之流,又有字書小學,率雕版印紙張。浸染不可盡曉。”其中可以看到當時民間商業(yè)印書行為已經非常發(fā)達,主要是算命、相宅、陰陽術數等百姓民俗日用書籍,也有童蒙字書,不過整體質量不高,特別是與宗教印刷品相比差距較大,這說明虔誠宗教信仰和單純謀利行為影響印刷質量甚大。而宗教印刷品除了佛教經典外,還有私人刊刻道傳,據唐范攄《云溪友議》記載,江南西道觀察使紇干泉喜歡道家方術,刊刻《劉弘傳》饋贈四方喜煉丹之人。從文獻記載和現存實物來看,唐代尚無印刷儒家經典的現象。到了五代后唐明宗長興三年(932),馮道、李愚等人奏請依照唐文宗《開成石經》文字雕印《九經》,并且在開印之前由國子監(jiān)主持召集儒生詳細校經書正文字,之后頒印天下,后來歷代中央政府刻書稱為“監(jiān)本”即始于此。之所以雕印從民間日用印刷品和宗教印刷品發(fā)展到官方主持刻經,一方面是經書為古代士人必需書籍,另一方面與唐以來推行科舉制度有很大關系。五代時期,私人刻書也開始盛行,如后蜀宰相毋昭裔(935年以后)刊刻文學總集《文選》、類書《初學記》《白氏六貼》等,與科舉考試重詩文、需熟記典故有關。大體看,唐五代時期刻書已經形成官刻、家刻和坊刻三大印刷體系。從雕刻特點來看,魏隱儒將唐、五代印刷實物與當時抄本比對后指出:“(印品)文字風格具有明顯的唐人寫經韻味?!斌w現了民間書風對印刷品字體的影響,而宋以后印刷品又常模仿著名書法家,精于版本鑒定者還可以借助不同字體判斷印刷品的生產地區(qū)。另外,唐、五代印品以單頁為主,或多頁相連以卷本形式出現,如咸通九年《金剛經》卷,說明當時印刷品的裝幀形式仍延續(xù)手抄本時代的文獻形態(tài)。
宋刻本。宋代文化興盛,統(tǒng)治者重文抑武,社會較為安定,印刷事業(yè)也非常發(fā)達,無論從印刷質量和數量看,都遠邁前代,呈現出全面繁榮的景象。宋代官刻分為中央刻本和地方刻本兩種。中央刻本以國子監(jiān)為主,宋代國子監(jiān)刻書不僅繼承了前代舊版,如五代監(jiān)本《九經》刻版、后蜀毋昭裔《文選》《初學記》《白氏六貼》諸書刻版外,還大量開雕新版。據《宋史》記載,宋真宗曾親臨國子監(jiān),問當時的國子祭酒邢昺經書版片數量。邢昺回答:“國初不及四千,今十余萬,經、傳、正義皆具?!倍敃r國子監(jiān)刻書種類也非常豐富,經史子集無一不備,如經部有《五經正義》《周禮疏》《儀禮疏》《孝經正義》《論語正義》等,史部有《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隋書》《資治通鑒》等,還先后刊刻《冊府元龜》《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四部大書。宋代監(jiān)本書尤注質量,一部典籍在最終刊刻前要經歷“三校”過程,并會將三校官員名字官職刊印于全書末尾,這對于書籍質量無疑是有力的保障。地方官刻種類繁多,根據官署不同命名不同刻本,如茶鹽司、漕司、安撫司、提刑司,還有各州(府、軍)、縣學和書院刻書等。除此之外,宋代地方官刻有一特殊種類叫作“公使庫本”,公使庫是宋代地方專設招待來往官吏的場所,類似于今天的國營招待所,公使庫本實際是因為當時國家所撥經費不足,為開源而刻印的書籍。
宋代刻書有鮮明的地域特點,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說:“今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師比歲印板,殆不減杭州,但紙不佳?!敝赋鏊未兴拇罂虝行模淬?、浙、蜀、建,其中汴指汴京,以中央官刻為代表。不同地域刻書字體上也有鮮明特色,往往以一名家書法為效仿對象,如浙本多宗歐陽詢體,蜀本多宗顏真卿體,建本多宗柳公權體。宋代文學昌盛,家刻本中以陸游之子陸子遹刻其父文集《渭南文集》五十卷,廖瑩中世綵堂刻《昌黎先生集》四十卷、《河東先生集》四十四卷為精品。宋代坊刻也非常發(fā)達,書商刻印謀利,只求速售,質量遠不及官刻、家刻。當時福建坊本流傳最廣,號稱無遠不至,尤其是麻沙、崇化兩地出產最多,但是質量也最差。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一次考試中,考官以《周易》為題問,乾卦是金,坤卦也是金,這是什么原因?考生拿著監(jiān)本《周易》回答說,先生恐怕是看了麻沙本吧,監(jiān)本《周易》寫的坤卦是釜??梢娐樯潮疽呀洺闪肆淤|書的代稱。漢文《大藏經》的首次雕印也在宋代,最早版本為開雕于北宋太祖開寶年間的《開寶藏》,后來還雕有《萬壽藏》《毗盧藏》《圓覺藏》《資福藏》等。雖然宋代部分坊刻質量較差,但是整體說來宋代因為去古未遠,印刷者能接觸到大量后世難以見到的文獻,加上精心校對、紙墨精良,宋版書到了明代已經被學人視為拱璧,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陸心源分別以“百宋一廛”和“皕宋樓”命名自己的藏書樓,都以藏宋版書而自傲。宋代印刷業(yè)的蓬勃使手抄逐漸被雕印取代,雕版印出一版就是一頁,原有的卷軸制度并不適用這種樣式,同時卷軸也不方便翻閱查找典籍內容,因此新的裝幀形式——蝴蝶裝出現,慢慢演變?yōu)榘逞b,最終使得卷軸向冊頁制度轉變。
遼、西夏、金刻本。遼、西夏、金為與兩宋并存的北方政權,其流傳下來的印本不多,頗受兩宋影響,尤以佛經刊刻最為突出。遼代現存最著名的印刷品是在山西省應縣木塔釋迦像中發(fā)現的佛經,經與房山石經中的遼代刻經比對,知道這是《契丹藏》,均為卷軸裝,同時還發(fā)現一冊蝴蝶裝的遼刻《蒙求》。西夏印刷品存世也多為佛經,如雕印的西夏文《大藏經》,此經應是以漢文《開寶藏》為底本翻譯而成,后又用《契丹藏》校對。金刻本存世較多,可注意者有二。一是當時在山西平陽府臨汾地區(qū)形成了一個北方的刻書中心,也把當地所刻書稱為“平水本”。之所以在這里形成刻書中心,有一種說法是因為金人滅北宋后,將部分雕版工匠帶到了當地。不過為何是在遠離金代京城的臨汾一帶形成刻書中心,仍沒有圓滿解答。現存平水本多為坊刻本,如《劉知遠諸宮調》是民間說唱文學作品。二是1933年在山西趙城廣勝寺發(fā)現的一部金刻《大藏經》,稱為《趙城金藏》。這部藏經翻刻底本為《開寶藏》,不見歷史上任何文獻記載,是海內孤本,洵為至寶。
元刻本。元代雖是少數民族以武力建立的政權,但是在印刷業(yè)上對前代多有承接,特別是前代的刻書中心在元代仍得以延續(xù)。如宋代蜀、建、浙三地,除了蜀地宋末因抗元戰(zhàn)爭使得印刷事業(yè)受到摧毀外,其余地方的印書事業(yè)仍蓬勃發(fā)展,而金代平水地區(qū)到了元代“成為元刻的中心”。元代刻書突出特點是趙字、黑口、簡體、無諱。趙字指元代刻印字體多宗趙孟頫書風;黑口是版心中間有一黑線,便于裝幀時從中間對折,這本源于南宋,當時為美觀精心雕刻為一條細線,元代刻工圖省事而刻得較寬成為黑口;簡體是說元代書多用簡體字和俗體字,這與當時平民文化較為興盛有關;無諱是與宋代嚴格要求避諱統(tǒng)治者或尊者名字相比,元人十分寬松,僅僅對于全名完全重合才要求避諱,這是因為元代皇帝名字都是譯音,單字本無意義。另外,元代儒學和書院印書事業(yè)也很發(fā)達。顧炎武曾指出書院印書的三大好處:“山長無事而勤于校讎,一也;不惜費而工精,二也;板不貯官而易印行,三也。”儒學刻書以九路儒學刻印十七史最為著名,書院刻書以西湖書院刻印馬端臨《文獻通考》、蘇天爵《國朝文類》為代表。
明、清刻本。明代官刻以南北二監(jiān)刻史籍與經書較為知名。明代開國不久朱元璋即下令將杭州西湖書院宋、元書版運往南京國子監(jiān),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南京原政府機構并未裁撤,因此明代有兩個國子監(jiān),其刻印的書籍分別稱為南監(jiān)本和北監(jiān)本。嘉靖初年,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張邦奇奏請??淌窌趪颖O(jiān)舊藏十七史書版基礎上,購求增刻宋、遼、金、元四史,刻成《二十一史》。后萬歷年間,北監(jiān)翻刻南監(jiān)本《二十一史》,并新刻《十三經注疏》,使得“士大夫遂家有其書,歷代之事跡粲然于人間矣”。不過南監(jiān)本史書是匯集宋元舊版所刻,因所歷年久,已經頗有訛誤,北監(jiān)本在此基礎上翻刻,再加上校對不精,更是脫誤甚多。明代有一種特殊官刻為“藩刻本”,為皇子所封藩府所刻。因為藩王財力雄厚,在政治上受到壓抑,故優(yōu)游于文化,所刻書多精到,如周藩刻《普濟方》、晉藩刻《唐文粹》、唐藩刻《文選》、鄭藩刻《樂律全書》等。另外,明末汲古閣毛氏刻書影響較廣,毛晉本是藏書家,又好刻書,所刻書種類極多,且不少大部頭書籍如《十三經注疏》《津逮秘書》《六十種曲》《十七史》等,不過雖毛氏藏有不少善本,但“其刻書不據所藏宋元舊本,校勘亦不甚精”,頗為人詬病。萬歷時期,出現一種被稱為“方體字”或“宋體字”的新字體,橫平豎直、橫細豎粗,便于雕刻,使得中國印刷字體進一步規(guī)范化,并流傳至今。清代刻書中官刻本以武英殿刻本為代表,稱“殿本”,武英殿在紫禁城內西南角,自康熙時候起在此成立修書處,現為故宮博物院陶瓷館所在。武英殿刻本因為皇家刻書,不惜工本,刊刻精良,用紙考究,且多大部頭書籍,乾隆年間先后刻成《十三經注疏》《二十四史》,武英殿還刻有不少活字本。清代乾嘉漢學興盛,版本、校勘、輯佚之學遠超前代,特別是知名學者私家刻書質量很高,如黃丕烈《士禮居叢書》、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盧文弨《抱經堂叢書》、孫星衍《平津館叢書》都是精品。
雕版印刷術發(fā)明后,在歷代不斷實踐和改進中先后發(fā)明活字印刷、套版印刷、饾版、拱花等工藝,極大地豐富了印刷技術的表現能力,增添了不少新的印刷品種。
關于活字印刷術的最早記錄是北宋沈括《夢溪筆談》中的一段話:“慶歷中,有布衣畢昇又為活板。其法,用膠泥刻字,薄如錢唇,每字為一印,火燒令堅。先設一鐵板,其上以松脂、蠟和紙灰之類冒之,欲印則以一鐵范置鐵板上,乃密布字印。滿鐵范為一板,持就火煬之,藥稍镕,則以一平板按其面,則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為簡易;若印數十百千本,則極為神速?!庇纱丝梢灾阑钭钟∷⑿g的發(fā)明者是北宋的畢昇,他所發(fā)明的是泥活字,后面還記載了畢昇所用活字被沈括侄子所收藏。南宋周必大也曾用泥活字排印過其自著的《玉堂雜記》,可惜沒有流傳下來。清以來相傳為宋代活字本者如葉德輝藏《韋蘇州集》,繆荃孫藏《帝學》,其實都是后來印本。此后也逐漸采用其他材料如木、磁、銅、錫、鉛等制作活字,泥活字本存世反而極少,或是因為泥活字易磕損,清代李瑤排印的《南疆繹史勘本》和《校補金石例四種》被認為是現存最早泥活字?,F存活字本早期實物以20世紀90年代在寧夏賀蘭縣發(fā)現的12世紀后期排印西夏文木活字本《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為代表。
乾隆三十九年(1774)《武英殿聚珍版程式》所載的木活字印刷法:擺書圖
元王禎發(fā)明排木活字用的轉輪排字架(武英殿聚珍版)
元代王禎對木活字進行了改良,發(fā)明了轉輪排字架。與字母文字不同,漢字數量眾多,檢索起來非常麻煩,這是活字印刷術所面臨的一大困難。王禎按照韻部和字型大小將木活字放入兩個可以轉動的輪盤中,工人坐著即可撿排印版,大大提高了工效。王禎把他所改進的方法寫成《造活字印書法》,附在所作《農書》之后,彌足珍貴。明代活字印本盛行,留有不少實物,尤其以無錫華氏、安氏所刻活字本最多,如華燧會通館印《容齋隨筆》《文苑英華纂要》、華堅蘭雪堂印《白氏長慶集》《元氏長慶集》、安國印《吳中水利通志》等。歷來認為華氏、安氏活字為銅活字本,這是因為這些刻本上往往有明確標識如“會通館活字銅板印”“錫山安國活字銅板刊行”等,學界也把銅活字起源定于明代。但有學者提出異議,認為這里的銅板并非指活字本身為銅質,而指承放字釘的版片由銅制成;還有學者指出銅板或銅版有多重含義,既可以指整體鑄造的銅質印版,也可指各種金屬活字版,甚至是包括木活字在內的泛稱,有時還指書版正確無誤,絕不能簡單將其作為銅活字的證明。目前,比較穩(wěn)妥的說法,明代金屬活字仍應是錫、鉛等金屬制成,確鑿可信的銅活字應出現于清代。清代武英殿本有多種活字印本,銅活字最知名者為《古今圖書集成》,木活字最知名者為《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所用活字眾多,耗費如此多人力物力,當時非皇家不能辦也。
雖然活字印刷自宋代發(fā)明以來不斷發(fā)展,特別是清代宮廷印了不少大部頭書籍,但是歷史上活字本印刷數量遠遠不及雕版。原因有二:一是中國古代士人所讀典籍相對固定,尤其是經史二部,雕版刻成之后,可以長期保存使用,不過適時修補而已,所以有“遞修本”一說。而活字本印完即拆,之后若還要重印就得再次撿排,這便非常不經濟了。二是與雕版整板相比,活字本每一個字都是獨立字釘,需要將其揀選后按順序排好,行列上常出現不整齊的情況,有時還會出現單字顛倒的現象,整體并不美觀,不過這反而成了鑒定活字本的依據。
普通雕版印刷,字體單一,墨色單調,無法滿足一些特殊需要,古人經過實踐,創(chuàng)造了色彩豐富、表現力強的新技術。套版印刷,顧名思義是指用超過一種顏色板片套合印刷。這種印刷最初應是受到經文注解啟發(fā),而后也運用到詩文評點上。中國傳統(tǒng)經史典籍,除了正文外,往往還會附上注解,如果在字體、字號、字色上無區(qū)分,兩者極易混在一起,如北魏時期酈道元《水經注》就是經文與注文多所混淆。在抄本時代,人們往往用不同顏色區(qū)分正文和注解,如唐陸德明作《經典釋文》時,就是“以墨書經本,朱字辯注,用相分別”。雕版印刷出現后,最初只是一種墨色,因此用字號做區(qū)別,正文字體較大,注解字號較小如雙行小字,后來才發(fā)展為多色套印?,F存最早套印本是元代至元六年(1340)中興路資福寺所刻無聞和尚注解的《金剛經》,現藏我國臺灣地區(qū)中央圖書館。該經正文朱色,注解墨色,卷首老僧講經圖中的靈芝也是朱色套印。明代套印本比前代有長足發(fā)展,這與當時流行的詩文評點有關,由于一文評點者有多家,套印顏色也由最初朱墨二色發(fā)展到三色、四色、五色,明代套印以吳興閔氏、凌氏家族最為知名,先后刻了上百種套印書籍。清代道光年間,兩廣總督盧坤曾刻出朱、藍、紫、綠、黃、墨六色套印本《杜工部集》,為歷史上色數最多的套印本。明代還出現了饾版和拱花工藝。饾版就是今天大家熟知的木版水印技法,所謂“饾”源于饾饤,堆砌拼湊之意,饾版就是多塊印版拼湊而成,應是由版畫和套印技術結合生成,與套版只是多色印線條不同,饾版更是多色印刷色塊,通過多次套印可以逼真還原彩色畫作。現存最早饾版制品是明熹宗天啟六年(1626)吳發(fā)祥刻《蘿軒變古箋譜》,這件作品還采用了“拱花”技藝,即用凹凸版面結合,在紙上印出凸出立體的花紋。比吳發(fā)祥略晚的胡正言,于明思宗崇禎十七年(1644)兼用饾版、拱花技術刻成《十竹齋箋譜》,為古代此類技藝的代表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北京榮寶齋曾于20世紀70年代用1600 多套套色木版復制五代顧閎中名作《韓熙載夜宴圖》,工藝精湛,幾可亂真,為饾版的巔峰之作。
近代以來,印刷技術有了新的發(fā)展,如西方石版、珂羅版印刷技術的發(fā)明,以及機械鉛活字的改良。20世紀末,王選院士帶領團隊研制成功漢字激光照排技術,稱為漢字印刷術的二次發(fā)明,引發(fā)“告別鉛與火,邁向光與電”的漢字印刷技術革命,王選院士也被稱為“當代畢昇”。雖然中國傳統(tǒng)印刷術不再應用于大規(guī)模復制活動,但其為人類文明所作的貢獻會被永遠銘記。2009年,“中國雕版印刷技藝”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2010年,“中國活字印刷術”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國傳統(tǒng)印刷工藝作為珍貴的文化遺產將長久傳承下去。
注釋:
[1]參見李學勤:《追尋中華文明的起源》,《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前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 頁。
[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90 頁。
[3]參見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中所附“上博楚簡《緇衣》釋文”“郭店楚簡《緇衣》釋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 頁、第159 頁。
[4]參見[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16 頁。另江西發(fā)現的?;韬钅怪谐鐾恋摹墩撜Z》文獻,據說就是失傳的《齊論》,參見李零、劉斌、許宏等著:《了不起的文明現場——跟著一線考古隊長穿越歷史》,第七講“?;韬钅埂蛔季智逦暾臐h代列侯墓園”,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年版。
[5][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5 頁。
[6][漢]班固:《漢書》記載《詩經》“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8 頁。
[7]印刷術出現后的晚唐,印本的價格大約是抄本的十分之一,見錢存訓著,鄭如斯編訂:《中國紙和印刷文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 頁。
[8][25]參見肖東發(fā)、楊虎:《中國圖書史十講》,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 頁,第115 頁。
[9]錢存訓著,鄭如斯編訂:《中國紙和印刷文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9 頁。
[10]也有學者認為主要分為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套版印刷,實際上套版印刷也是雕版印刷的一種,不過是將同一圖文分為多塊雕版,用不同顏色套印而成。另外,拱花或拱版其實也是雕版的一種。
[11]卡特:《中國印刷術的發(fā)明和它的西傳》(商務印書館 1957年版)一書,將印刷術產生的背景歸為造紙的發(fā)明、印章的使用、石碑拓本、佛教的發(fā)展四個方面,將二三點合并后,恰可對應為物質、技術、文化三方面。
[12]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15 頁。
[13][15]錢存訓:《中國書籍、紙墨及印刷史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06—207 頁,第207 頁。
[14]據研究出土于安陽的三枚銅印,應為商晚期在奴隸臉上進行烙印用,王廷洽:《中國古代印章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 頁。
[16]張松輝:《抱樸子內篇》,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76 頁。
[17]孫慰祖:《中國古代封泥》“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8][44]張秀民:《中國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1 頁,第236 頁。
[19]李致忠:《三目類序釋評》,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 頁、第186 頁。
[20]汪慶正:《錢幣學與碑帖文獻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 頁。
[21]關于蕭梁反書石刻詳細情況,參見王南:《六朝遺石》,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12—123 頁。
[22][24][27][36][38]辛德勇:《中國印刷史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62 頁,第259 頁,第117—144 頁,第195—196 頁,第265 頁。
[23]卡特:《中國印刷術的發(fā)明和它的西傳》,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33 頁。
[26]具體論證可見張秀民:《中國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5 頁。
[28][唐]元?。骸对〖罚腥A書局1982年版,第554—555 頁。
[29]參見曹之:《“模勒”辯》,《圖書情報論壇》1989年第3 期,辛德勇:《中國印刷史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97—308 頁。
[30][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932 頁。宿白:《唐宋時期的雕版印刷》、辛德勇:《中國印刷史研究》均將本條材料視為最早記錄雕版印刷情況的文獻資料。
[31]傳世文獻寫作“太和”,但是根據出土刻石,可知當時人都將該年號寫作“大和”,見李崇智編著:《中國歷代年號考》,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4 頁。
[32]孟憲鈞:《碑拓鑒定的方法》,收入杜澤遜主編:《國學茶座》第16 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33]蘇雅:《我國發(fā)現的現存最早雕版印刷品——〈唐大和八年甲寅歲(834)具注歷日〉》,《中國文物報》2000年2月2日。
[34]鄧文寬:《敦煌天文歷法文獻輯校》,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 頁。
[35][37][39]宿白:《唐宋時期的雕版印刷》,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3 頁,第7—9 頁,第8 頁。
[40][45][46]黃永年:《古籍版本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4—55 頁,第91 頁,第103 頁。
[41]魏隱儒:《古籍版本鑒定叢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5 頁。
[42]熊小明:《中國古籍版刻圖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 頁。
[43]李致忠:《古書版本學概論》,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102 頁。
[47]參考魏隱儒、李致忠、熊小明、毛春翔諸家說法。
[48]參看陳垣:《史諱舉例》第八十“元諱例”,中華書局2016年版。
[49][50][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2 頁,第1030 頁。
[51][53]葉德輝:《書林清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 頁,第150 頁。
[52]張富祥譯注:《夢溪筆談》,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8 頁。
[54]參見艾俊川:《為李瑤“泥活字印本”算幾筆賬》,收入《文中象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55]辛德勇:《中國印刷史研究》下篇“論所謂明銅活字印書于史初無征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
[56]參見艾俊川:《中國印刷史新論》“前言”,中華書局2022年版。
[57][唐]陸德明撰,吳承仕疏證:《經典釋文序錄疏證》,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