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童玉婷 江西財經(jīng)大學
“國安在乎民,民安在乎食”,食品安全問題是關系到千家萬戶福祉的基本民生問題,牽動著每一位普通公民的心。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出臺,提高了對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行為的處罰力度,而近些年頻發(fā)的各類食品安全問題,昭示著刑法對其進行進一步規(guī)制的必要性。本文通過梳理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在司法實踐中所存在的疑難問題,分析治理對策,以期能為審判實務中更好地認定該罪、打擊食品犯罪貢獻一份微薄之力。
近些年來,無良商家在國內(nèi)食品市場中并不少見,他們在獲取更多利潤這一目的的驅使下,以各種手段將其生產(chǎn)成本壓縮。而要壓縮生產(chǎn)成本,在食品原料中摻雜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就是一條非?!昂啽恪钡摹敖輳健?。這嚴重影響了正常的市場秩序,更危害到無數(shù)國民的生命健康。依據(jù)我國現(xiàn)行《刑法》第144條規(guī)定,在生產(chǎn)、銷售的食品中摻入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或者銷售明知摻有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食品的,構成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之所以設立本罪,其根本目的是為了維護市場經(jīng)濟秩序的正常運轉,保障食品安全,維護每一位國民的健康與福祉。關于本罪的構成要件,不管是在學術理論界,還是在司法實務界,都不是完全意見統(tǒng)一的。相反,學者和司法機關對此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爭議,這也說明我們的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存在著一些需要明晰的問題和需要改進的不足。
要認定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其關鍵就在于“有毒、有害”的定義。如果摻入的非食品原料是無毒、無害的物質,那么即使該原材料營養(yǎng)價值并不是非常豐富,也不會構成犯罪。退一步說,即使摻入的是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非食品原料,那么也僅僅構成生產(chǎn)、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不會觸犯本罪。在《刑法》第144條規(guī)定的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的規(guī)定中,對于食品的有毒有害性并沒有做出明確的界定,所以有必要對“有毒、有害”予以認真解讀,從而正確劃定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界線。
首先,有毒物質是指一些微小的化學物質,它們會滲入人體,通過化學反應或生理反應影響身體,一些有毒物質所產(chǎn)生的毒素還會對組織細胞造成破壞。有害物質是指人體攝入后會導致生理機能出現(xiàn)異?;驅е律眢w體能下降的物質。對于有毒物質和有害物質的關系,理論界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兩者是相互包涵的關系,因為從文字定義上來看,“有毒性”是被內(nèi)含于“有害性”的范圍內(nèi)的,顯而易見有毒性的涵射范圍比有害性要小,有毒物質對人體造成的損傷要大于有害物質;另一種觀點認為,有毒和有害其實是內(nèi)涵相同的同義詞,沒有必要進行特別區(qū)分。筆者傾向于第二種觀點。原因在于,《刑法》第144條的規(guī)定中,并沒有對生產(chǎn)銷售有毒食品和生產(chǎn)銷售有害食品的法定刑作不同規(guī)定,根據(j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可以推斷,生產(chǎn)銷售有毒食品與生產(chǎn)銷售有害食品所造成的危害是相當?shù)?。因此,應當認為“有毒”與“有害”是相近似的概念,在司法實務中也沒有具體區(qū)分的必要。
依據(jù)《食品安全法》的規(guī)定,所謂的安全食品,是指食品無毒無害,其包含的營養(yǎng)物質應當符合正常人的健康需求,不會對人的身體造成任何急性、亞急性或者其他慢性危害。從中我們可以從反面推斷出,“有毒、有害”的物質就是指,并不含有能滿足人體日常需求的營養(yǎng)物質,一旦攝入,會對人體造成急性、亞急性或其他慢性危害的物質。而學界也有學者提出,“安全食品是指在按照預期用途被消費者使用時,不會對消費者造成任何損傷的食品”,因此也可以推斷出,有毒、有害食品的攝入會對人體的健康狀況產(chǎn)生不利影響,不符合可以供人食用或者飲用的標準。
這是否意味著,只要含有有毒有害物質,就一定會構成本罪呢?筆者認為并不盡然。目前我國的食品添加劑大約有三千多種,這些添加劑中或多或少都含有一些有毒、有害物質,但是卻并沒有被禁止作為食品添加劑使用。這是因為,適當?shù)奶砑觿┛梢允故澄镂兜栏r美、外形更美觀,還能延長其保質期。綜合來看,是一種益處頗多的物質。顯而易見,不能認為只要食品中存在有毒、有害成分,就要以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論處。需要明確的是,該“有毒有害”到底達到了什么程度。
首先,對于原料本身就有毒有害,并且被制作成食品、攝入之后會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有毒、有害影響的,顯然是應當被認定為具有有毒性和有害性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第二種情況是,該原料本身有毒、有害,但是被制作成食品、攝入之后,并不會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影響,或者影響非常輕微可以忽略不計,這種情況下是否應當認定為構成本罪?對此,有觀點認為,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與生產(chǎn)、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不同,后者要求造成“情節(jié)嚴重”的后果,而前者沒有此要求。因此,對于“有毒、有害”的判定,不應考慮其程度,只要具備有毒性與有害性,一律應當由刑法處罰,筆者對此并不贊同。雖然說本罪是行為犯罪,即只要具備法定行為就可以構成犯罪,但仍需考慮到的問題是,刑法具有謙抑性,是保障公民權利的最后一道手段。由于刑罰的殘酷性,為保障公民的人權,在認定犯罪時應當慎之又慎。因此,如果該有毒、有害物質在進入人體之后,并不會對人體健康造成任何負面影響或其影響極其細微可以忽略不計,那么可以認為該行為不具備侵害法益的可能性。情節(jié)顯著輕微,根本不構成犯罪,也就不需要以刑法來懲罰。如果造成了其他損害或負面影響,可以用《食品安全法》或其它行政法規(guī)進行規(guī)制。
第三種情況是,該原料本身無毒無害,但是被食用、飲用后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了危害。這種情況又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由于消費者自身導致的。例如:消費者一次性攝入了超大劑量的食品,導致毒素迅速累積,超過人體可代謝的范圍;或者消費者具有特殊體質,如對該原料過敏等。對于此種情形,筆者認為,根據(jù)刑法的責任主義原則,行為人只有在對自己的行為具有罪過,即具有故意或過失時,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而消費者自身的行為造成對自己身體健康的危害,屬于食品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無法預料、不能避免的情形,不應讓其承擔刑事責任。符合侵權責任法中無過錯情形的,消費者可以向生產(chǎn)者或銷售者要求民事賠償。第二種類型是,該原料本身無毒、無害,但是在食品的生產(chǎn)加工過程中,與其它原料混合產(chǎn)生化學反應,變成了有毒有害物質。此種情況下需要根據(jù)食品生產(chǎn)、銷售者的認知水平、生產(chǎn)環(huán)境等因素綜合判定其對此是否知情。如果生產(chǎn)、銷售者明知該原料混合后會變成有毒、有害物質,則應當按照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論處。反之,若不存在故意,則不應當認定為犯罪。對消費者身體健康造成損害的,可根據(jù)民事法律和行政法規(guī)進行規(guī)制。
綜上所述,對于“有毒、有害”的認定標準,應當從“質”和“量”兩個角度進行把握。首先,在質的要求上,攝入含有該原料的食品后,會對人體造成較為明顯的損害(完全由于消費者自身因素導致的除外)。需要注意的是,本罪并不是實害犯,并不要求已經(jīng)造成了損害后果。只要該食品被攝入后具有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危害的高度危險性,這種危險性具有現(xiàn)實化的高度可能性,就應當認定為構成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與此相反,如果該原料雖然有毒、有害,但是被攝入之后不存在任何侵害法益的可能性,則不能以本罪論處。其次,在量的要求上,該毒害成分必須對人體產(chǎn)生可感知的危害。如前文所述,我們每天攝入各種各樣的元素,每種食物都有其營養(yǎng)價值,同時,對人體也會有一定的負面影響,即使是未經(jīng)加工的水果蔬菜,過量攝入也會危害健康。因此,要求所有食品不含有任何有毒有害成分是不現(xiàn)實的,關鍵之處在于“量”的把握。只要這些有害成分的含量沒有達到對人的正常生理機能造成損害或者具有損害威脅的程度,就不能認為該物質符合《刑法》144條中“有毒、有害”物質的要求,也就不能認定為犯罪。
目前的《刑法》中對于非食品原料并沒有一個具體明確的定義,在審判實踐中,對于非食品原料的認定標準也較為模糊。標準的不統(tǒng)一將會導致司法認定的恣意性與不統(tǒng)一性,不利于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因此,厘清非原料食品的內(nèi)涵與范圍成為亟待解決的法律問題?!笆恰迸c“非”是一對相反的概念,因此,非食品原料與食品原料的范圍應當是相互對立的。食品原料,顧名思義,是可以作為供人食用的食物的原材料被投入生產(chǎn),含有人體所需的必要營養(yǎng)物質,能為人的日?;顒犹峁┏渥愕哪芰?,對人體健康不產(chǎn)生重大負面影響的物質。關于食品原料的來源,一般認為其包括經(jīng)過采貨挑選之后的生鮮食品、有待加工或者半加工的初級產(chǎn)品或半成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管是有機物半成品還是無機物半成品,在被放上餐桌供人食用之前,都可以算作食品原料。根據(jù)以上對于食品原料的解釋,可以反推出,非食品原料就是其內(nèi)含物質并不具有人體需要的營養(yǎng)物質、不能為人的活動提供必要能量,被攝入后將對人體健康造成危害的物質。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食品添加劑的定性,不論是在理論界還是實務界都有著不小的爭議。食品添加劑,其本身并不是為了供人品味享用而生產(chǎn)的,自身并不包含能滿足人體生理機能正常運轉所需的營養(yǎng)物質,也不能為人們?nèi)粘;顒犹峁┠芰?。食品添加劑的角色定位是為食品提供輔助,其主要功能是使食品制作更加便利、更加美觀、更容易被運輸儲存、增加食品適口性等。因此,有學者認為,食品添加劑不能被納入食品原料的范圍。筆者認為,對于食品添加劑的認定,應當根據(jù)具體案情得出不同結論。首先,對于已經(jīng)經(jīng)過安全性測試的食品添加劑,大量的科學研究表明其并不會對身體健康造成危害,相反,適量的食品添加劑對于食品的外觀造型與口味具有錦上添花的作用。《刑法》的目的是打擊犯罪,維護社會秩序,保障人權,必然不會懲罰有益于社會生產(chǎn)的活動。因此,對于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添加劑,不具有入罪的可能性。但是在食品生產(chǎn)過程中,許多商家會為了節(jié)約成本而使用并未經(jīng)過任何安全性與毒理性測試的食品添加劑,或者超量使用食品添加劑。例如:近年來在各大美食點評網(wǎng)站爆火的“金箔”,一些商家為了讓食物看起來更加高端,經(jīng)常會在食物中添加金箔或者金粉,給食物“鍍金”也成為了消費的噱頭,這樣做不僅提高了食物的賣相,價格也不菲,生魚片加上一層“金箔”價格翻一番,圣代裹一層“金粉”能賣到100元。而實際上,這些金箔的用途大多是裝修材料、制作工藝品、房屋裝飾等,并不是可用來安全食用的物質。更有甚者,比“金箔”危害更加嚴重的亞硝酸鈉、蘇丹紅、瘦肉精等也被無良商家暗地里用于食品制作中。對于此種明顯危害人體健康、對人體造成肉眼可見損害的“食品添加劑”,自然不能被歸類到食品原料的范疇中。
原則上,刑法僅對故意犯罪進行懲罰。所謂故意,即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必然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希望或這種結果發(fā)生的一種主觀狀態(tài)。因此,只要刑法分則條文中沒有明文表示對過失形式進行處罰,則可以認為該罪僅由故意構成。
《刑法》第114條對于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的構成要件之一是“銷售明知摻有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食品”,由此可知,該罪的罪過形式為故意。即生產(chǎn)銷售者必須明知其生產(chǎn)、銷售的食品為有毒、有害食品,才能被定罪處罰。并且在多數(shù)情況下,該“故意”應當為“間接故意”。從司法實踐的經(jīng)驗來看,行為人之所以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本質目的是為了謀取經(jīng)濟目的。如前文所述,人們?yōu)榱双@取更大的經(jīng)濟利益而選擇降低生產(chǎn)成本,而要降低生產(chǎn)成本,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將食品原料替換成價格較為低廉的劣質品。因此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并不是行為人的根本目的,只是其非法牟利行為過程中產(chǎn)生的附隨結果。而刑法中對于“直接故意”的要求是,行為人積極主動地追求該結果的發(fā)生,但是本罪中的大部分行為人都不具備希望對人體健康造成損害的直接故意,因此該罪的主觀罪過形式多為間接故意。
另一個具有爭議的問題是,本罪要求的“明知”中,是否包括對于“有毒性、有害性”的認識?有學者認為,既然刑法法條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該“明知”所包含的內(nèi)容,就說明既要求對“非食品原料”有清晰的認知,也要求對“有毒、有害性”有明確的認識,筆者對此持不同觀點。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的食品生產(chǎn)者、銷售者文化程度都處于較低的水平,有些可能甚至連漢字都認不全,更不用說對于生物化學知識的了解程度。如果要求生產(chǎn)、銷售者對于生產(chǎn)原料的有毒性與有害性處于非常細致的了解狀態(tài),無疑是對犯罪主體的主觀認知提出極高的要求,也為司法機關在辦案中認定犯罪帶來了極大困擾。而對于該物質是否屬于食品原材料,應當屬于以生產(chǎn)者、銷售者的認知水平可以進行合理判斷的范疇。因此,筆者認為,“明知”的范圍僅限于對于“非食品原料”的認知,而不包括對“有毒性、有害性”的具體認識。當然,根據(jù)責任主義原則,行為人至少要認識到使用該材料制作食品會對人體健康造成損害,即要求生產(chǎn)者與銷售者對于該原料的危害性有一個抽象概括的認知。
食品安全問題不僅關系到千家萬戶的健康與福祉,還影響到市場經(jīng)濟的運行與社會的穩(wěn)定。大力打擊食品安全犯罪、使每一位公民都能無后顧之憂地享用每一份食品,是刑法與司法機關應當承擔起的重要使命。在司法實踐中,應當準確分析涉案行為是否符合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的犯罪構成,劃清“有毒、有害”、“非食品原料”的標準,厘清“明知”的范圍,使刑法在維護國民食品安全方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