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整整三年沒有同卡秋莎見面。直到三年后他升為軍官,動身去部隊,路過姑媽家,這才又見到了她。但同三年前的夏天住在她們家里時相比,他已換了個人了。
那時他是個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犧牲精神,樂意為一切高尚事業(yè)獻身;如今他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迷戀酒色,享樂成癖。那時,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在他看來是個謎,他興致勃勃地企圖解開這個謎;現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簡單明了,都是由他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安排的。那時,接觸大自然,接觸前人——在他以前的時代生活、思索和感覺過的哲學家、詩人——是重要的;現在呢,重要的是社會制度和跟同事們的交際活動。那時,他覺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為神秘就更加迷人;現在呢,女人,除了親人和朋友的妻子,她們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領略過的最好的玩樂用具。那時他不需要錢,母親給他的錢連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棄父親名下的地產,分贈給他的佃戶;現在呢,母親按月給他一千五百盧布,他還不夠用,為了錢他跟母親拌過嘴。那時,他認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現在呢,他以為精力充沛的強壯的獸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發(fā)生各種可怕的變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別人的理論。他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別人的理論,因為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過。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處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輕浮享樂的獸性的我,而總會同它抵觸。相信別人的理論,就根本無須處理什么,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而且總是同精神的我抵觸而有利于獸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總會遭到人家的譴責;他要是相信別人的理論,就會獲得周圍人們的贊揚。
譬如,聶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財富、貧窮等問題,閱讀有關書籍并同人家談論這些事,人家就會覺得不合時宜,簡直有點可笑,他的母親和姑媽就會不懷好意地取笑他,戲稱他是我們的親愛的哲學家。但他看愛情小說,到法國劇院看輕松喜劇,并且津津樂道,大家就稱贊他、鼓勵他。他省吃儉用,穿舊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覺得他脾氣古怪,有意標新立異。他在打獵上揮金如土,在布置書房上窮奢極侈,大家就吹捧他風雅脫俗,還送給他貴重禮品。他原來童貞無瑕,并且想保持到結婚,但他的親人都為他擔憂,以為他有病,后來他母親知道他從同事手里奪了一個法國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不僅不難過,反而感到高興。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兒子同卡秋莎的關系,而且可能同她結婚,就感到憂心忡忡。
同樣,聶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親遺留給他的一塊面積不大的地產分贈給農民,因為他認為地主擁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這種行為卻使他的母親和親戚大為吃驚,并且從此成為大家嘲弄的話題。人家多次告訴他,獲得土地的農民不僅沒有發(fā)財,反x而更窮了,因為他們開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農活了。等聶赫留朵夫進了近衛(wèi)軍,跟門第高貴的同僚們一起花天酒地,輸去許多錢,弄得葉蓮娜·伊凡諾夫娜不得不動用存款,她卻滿不在乎,反而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覺得年輕時增加免疫力,還是件好事。
聶赫留朵夫起初作過反抗,但十分困難,因為凡是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好的,別人卻認為是壞的;反之,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壞的,別人卻認為是好的。最后聶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別人的話。開頭這樣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這種不愉快的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在這時聶赫留朵夫開始吸煙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覺得輕松自在了。
聶赫留朵夫天生熱情好動,不久就沉湎于這種受親友稱道的新生活中,把內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這種變化始于他來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進入軍界后徹底完成。
軍官生活本來就容易使人墮落。一個人一旦進入軍界,就會終日無所事事,也就是說脫離合理的有益勞動,逃避人們共同負擔的義務。換來的則是對軍隊、軍服、軍旗的榮譽。再有,一方面是頤指氣使,對別人享有無限權力;另一方面,在長官面前卻又奴顏婢膝,唯命是從。
不過,除了進軍隊服務以及軍服、軍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殺所造成的一般性墮落外,在有錢有勢的軍官才能進入的近衛(wèi)軍團里,軍官們因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墮落。這批人很容易發(fā)展成為瘋狂的利己主義者。聶赫留朵夫自從擔任軍職,開始像同僚們那樣生活以來,他就落入了這種瘋狂的利己主義的泥沼之中。
他沒有什么正經事要做,只須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精心縫制、洗刷干凈的軍服,戴上頭盔,拿起別人鑄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別人飼養(yǎng)和訓練的駿馬,跟著那些同他一樣的人去參加練兵或者檢閱,也就是縱馬奔馳、揮舞馬刀、開槍射擊,并把這一套教給別人就行了。他們沒有別的事做,但那些達官貴人,不論老少,連沙皇和他的親信都贊同他們的活動,甚至因此夸獎他們,感謝他們。這些活動結束以后,他們認為正當和重要的事是到軍官俱樂部或者豪華的飯店里去吃吃喝喝,縱情揮霍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金錢;然后就是劇場、舞會、女人,然后又是騎馬、舞刀、奔馳,然后又是揮金如土。
這樣的生活對軍人的腐蝕特別厲害,因為要是一個平民過這樣的生活,他內心深處會感到害臊。軍人過這樣的生活卻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為榮,特別是在戰(zhàn)爭時期。聶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戰(zhàn)后進入軍隊的?!拔覀儨蕚錇閲柢|,因此這種花天酒地的生活不僅可以原諒,而且在我們是必要的。所以我們才這樣過日子?!?/p>
聶赫留朵夫在生命的這個階段也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想法。他由于沖破了以前給自己定下的種種道德藩籬,一直感到輕松愉快,并且經常處于利己主義的瘋狂狀態(tài)中。
三年后他到姑媽家去的時候,正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中。
聶赫留朵夫這次到姑媽家去,是因為他所在的部隊已開赴前方,他中途要經過她們的莊園,而且兩位姑媽熱情邀請他去,但主要的原因是他很想看看卡秋莎。也許在靈魂深處他已受到那如今脫韁的獸性的沖動,對卡秋莎起了歹念,但這一點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只是想重游他曾快樂地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對他一向十分慈愛和贊賞、可笑而又可親的兩位姑媽,看看給他留下愉快回憶的天真可愛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穌受難日到達的。當時冰雪初融,道路泥濘,而且下著傾盆大雨,把他淋得渾身濕透,身子凍僵,但他還是生氣蓬勃,精神煥發(fā)——在那個時候,他總是這樣的?!八遣皇沁€在她們家里?”馬車到達姑媽家熟識的舊式地主莊園時,他心里想。莊園院子里堆著從屋頂上掉下來的積雪,周圍砌著一道矮墻。他滿心希望,她一聽見他的鈴鐺聲就會跑到臺階上,但只看見兩個裙裾掖在腰里的赤腳女人提著水桶從邊門出來,她們顯然正在擦地板。正門入口處也沒有她的人影子,只見聽差吉洪一人出來。他系著圍裙,看來也在打掃房子。索菲雅姑媽身穿絲綢連衣裙,頭戴睡帽,來到了前廳。
“啊,你到底來了,太好了!”索菲雅姑媽一邊吻他,一邊說,“瑪麗雅姑媽有點不舒服,她剛才去教堂了,我們領過圣餐了?!?/p>
“恭喜你,索菲雅姑媽,”聶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雅姑媽的手說,“對不起,我把您弄濕了。”
“快到房間里去。你渾身都濕透了。瞧你已經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給他拿咖啡來?!?/p>
“我這就來!”走廊里傳來熟識的好聽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高興得心怦怦直跳?!八€在這兒!”好像太陽從云端里露出臉來。聶赫留朵夫興高采烈地跟著吉洪到他以前住過的房間里去換衣服。
聶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聽一下卡秋莎的情況:她身體好嗎?過得怎么樣?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態(tài)度是那么畢恭畢敬,莊重嚴肅,并且一定要親自給他用水沖手,弄得聶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向他打聽卡秋莎的事,只能問問他的孫子們好不好,那匹被喚作“哥哥”的老馬和看家狗波爾康怎么樣。原來孫子們和老馬都很好,挺強壯,只有波爾康去年瘋了。
聶赫留朵夫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剛要穿上干凈衣服,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聶赫留朵夫從腳步聲和敲門聲中聽出是誰來了。只有她才是這樣走路和敲門的。
他披上潮濕的軍大衣,走到門口。
“請進!”
果然是她,是卡秋莎。還是同原來一樣,但出落得越發(fā)俏麗可愛了。那雙純潔的略帶斜睨的黑眼睛仍舊那么笑盈盈地從腳到頭打量人。她仍舊系著潔白的圍裙。姑媽讓她送來一塊剛剝去包裝紙的香皂和兩條手巾:一條是俄國式大浴巾,一條是毛巾。不論是沒有用過的字跡清楚的香皂,還是那兩條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潔凈、新鮮、純樸、惹人喜愛。她那兩片線條清楚的可愛紅唇,像上次看見他時一樣,由于內心難以抑制的喜悅而皺了起來。
“歡迎您,德米特里·伊凡內奇!”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口,臉漲得通紅。
“你好……您好,”聶赫留朵夫不知道對她說話用“你”好還是用“您”好,臉漲得像她一樣紅。“身體好嗎?”
“感謝上帝……您瞧,姑媽叫我給您送您喜愛的玫瑰香皂來了。”她說著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手巾往椅子扶手上一搭。
“人家侄少爺自己有,”吉洪夸耀客人的闊氣說,得意揚揚地指指聶赫留朵夫那個打開的大梳妝箱。箱子里放著許多銀蓋的瓶子、刷子、發(fā)蠟、香水和其他化妝用品。
“您替我謝謝姑媽。我來到這里,真高興?!甭櫤樟舳浞蛘f,覺得心里像上次一樣開朗和溫暖。
她聽了這話只微微一笑,就走了。
兩位姑媽一向寵愛聶赫留朵夫,這次見到他格外高興。德米特里出去打仗,可能負傷,也可能陣亡。這就使兩位姑媽格外疼他。
聶赫留朵夫原定在姑媽家只停留一天一夜,但見了卡秋莎,他就決定多待兩天,過了復活節(jié)再走。于是他給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打了個電報,請他也到姑媽家來。他們原先約定在敖德薩會合。
聶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對她就燃起了舊情。他像上次一樣,看見卡秋莎的白圍裙就興奮,聽見她的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就快樂,看見她那雙水汪汪像烏梅子一樣的眼睛,特別是當她微笑的時候,他就心醉,主要是當他們相遇的時候,他一看見她滿臉紅暈的模樣,就心慌意亂。他發(fā)覺自己在戀愛了,但不像以前那樣覺得戀愛是個謎,他連自己都不敢承認他在戀愛,并且認為人的一生只能戀愛一次?,F在他又在戀愛了,并且意識到這一點,還因此感到高興。他隱隱約約地知道,戀愛是怎么一回事,結果會怎么樣。
聶赫留朵夫也像所有的人那樣,身上同時存在著兩個人。一個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那種對人對已統(tǒng)一的幸福;一個是獸性的人,他一味追求個人幸福,并且為了個人幸福不惜犧牲全人類的幸福。在目前這個時期,彼得堡生活和部隊生活喚起的利己主義在他身上惡性發(fā)作,獸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風,把精神的人完全壓倒了。不過,他看見了卡秋莎,舊情復發(fā),精神的人又抬頭了,并且重新支配著他的行動。在復活節(jié)前的這兩天里,聶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開展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內心斗爭。
他心里明白他該走了,他沒有理由留在姑媽家里,知道留著不會有什么好事,但待在這里實在太快樂了,他不愿正視這種危險,就留了下來。
在復活節(jié)前一天,禮拜六傍晚,司祭帶了助祭和誦經士乘雪橇趕來做晨禱。他們說,他們千辛萬苦才穿過水塘和干地,走完從教堂到姑媽家的三里路。
聶赫留朵夫同姑媽和仆人站在一起做完晨禱,同時目不轉睛地盯住卡秋莎,看她站在門口,送來了手提香爐。他同司祭和兩位姑媽互吻了三次,正要到房里去睡覺,忽然聽見瑪麗雅姑媽的老女仆瑪特廖娜同卡秋莎一起在走廊里,正準備到教堂去行復活節(jié)蛋糕和奶餅的凈化禮。他暗暗打定主意:“我也去?!?/p>
去教堂的路,馬車不能通行,雪橇也不好走。聶赫留朵夫在姑媽家一向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隨便,他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哥哥”的公馬備好鞍子,自己不上床睡覺,卻穿上漂亮的軍服和緊身馬褲,披上軍大衣,跨上那匹不停嘶叫的膘肥體壯的老公馬,摸黑穿過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跑去。
這次晨禱給聶赫留朵夫一輩子留下極其鮮明、極其深刻的印象。
通過稀稀落落散布著幾堆白雪的漆黑道路,他騎著馬蹚著水,來到教堂前的院子里。他的馬看見教堂周圍的點點燈火,豎起耳朵。這時候,禮拜已開始了。
有幾個農民認出他是瑪麗雅小姐的侄兒,就領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馬,牽過馬來拴好,然后把他帶到教堂里。教堂里已擠滿了過節(jié)的人。
右邊都是莊稼漢:老頭子身穿土布長袍,腳包白凈的包腳布,外套樹皮鞋;小伙子身穿嶄新的呢長袍,腰束色彩鮮艷的闊腰帶,腳登高筒皮靴。左邊都是女人,她們頭上包著紅綢巾,身穿棉絨緊身襖,配著大紅衣袖,系著藍色、綠色、紅色或者花色的裙子,腳上穿著釘上鐵釘的半筒靴。老年婦女衣著樸素,站在后面,她們包著白頭巾,身穿灰短襖,系著老式毛織裙子,腳穿平底鞋或者嶄新的樹皮鞋。人群中還夾雜著孩子,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頭發(fā)抹得油光光。農民們畫十字,甩動頭發(fā)鞠躬。婦女們,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用她們褪了色的眼睛盯著蠟燭和圣像,用并攏的手指緊緊地按按額上的頭巾、雙肩和腹部,嘴里念念有詞,彎腰站著或者跪下。孩子們看見有人在瞧著他們,就學大人的樣,一個勁兒地做禱告。鍍金的圣像壁,被周圍飾金大蠟燭和小蠟燭照得金光閃閃。枝形大燭臺上插滿了蠟燭,光輝燦爛。從唱詩班那里傳來業(yè)余歌手歡樂的歌聲,其中夾雜著嘶啞的男低音和尖細的童聲。
聶赫留朵夫向前走去。教堂中央站著上層人物:一個地主帶著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兒子、警察分局局長、電報員、穿高筒皮靴的商人、佩戴獎章的鄉(xiāng)長。在讀經臺右邊,地主太太后面站著瑪特廖娜?,斕亓文壬泶╅W光的紫色連衣裙,披著有流蘇的白色大圍巾??ㄇ锷驹谒赃叄泶┮患厍坝邪欛薜难┌走B衣裙,腰里系著一根淺藍帶子,烏黑的頭發(fā)上扎著一個鮮紅的蝴蝶結。
整個教堂里都洋溢著喜悅、莊嚴、歡樂和美好的氣氛。司祭們穿著銀光閃閃的法衣,掛著金十字架。助祭和誦經士穿著有金銀絲絳裝飾的祭服。業(yè)余歌手們也都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頭發(fā)擦得油光閃亮。節(jié)日的贊美詩聽上去像歡樂的舞曲。司祭們高舉插有三支蠟燭、飾有花卉的燭臺,不停地為人們祝福,嘴里反復歡呼:“基督復活了!基督復活了!”一切都很美麗,但最美麗的卻是那穿著雪白連衣裙、系著淺藍腰帶、烏黑的頭發(fā)上扎著鮮紅蝴蝶結、眼睛閃耀著快樂光芒的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發(fā)覺她雖然沒有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他。他是在走向祭壇,經過她身邊時注意到的。他對她本沒有什么話要說,但就在經過她身邊時想出了一句:“姑媽說,做完晚彌撒她就開齋?!?/p>
就像每次見到他那樣,她那可愛的臉蛋上泛起了青春的紅暈,烏黑的眼睛閃耀著笑意和歡樂,她天真爛漫地從腳到頭瞅著聶赫留朵夫。
“我知道?!彼Σ[瞇地說。
這當兒,一個誦經士手里拿著一把銅咖啡壺,穿過人群,在經過卡秋莎身邊時沒有留神,他的祭服下擺觸到了卡秋莎。那誦經士顯然是由于尊敬聶赫留朵夫,有意從他旁邊繞過去,結果卻觸到了卡秋莎。聶赫留朵夫心里奇怪,那個誦經士怎么會不明白,這里的一切,連全世界的一切,都是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他可以忽視世間萬物,但不能怠慢卡秋莎,因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為了她,圣像壁才金光閃閃,燭臺上的蠟燭才歡樂地燃燒;為了她,人們才高歌歡唱,“耶穌復活了,人們啊,歡樂吧!”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為她,為她一人而存在的。他認為卡秋莎也懂得,一切都是為了她。聶赫留朵夫注視著她那穿帶皺褶雪白連衣裙的苗條身材,注視著她那張聚精會神的喜氣洋洋的臉,心里有這樣的感覺。他還從她臉部的表情上看出,她心里所唱的和他心里所唱的是同一首歌。
聶赫留朵夫在早彌撒和晚彌撒之間那個時刻走出教堂。人們紛紛給他讓路,向他鞠躬。有人認識他,有人卻問:“他是誰家的?”他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停住腳步。乞丐們把他團團圍住。他把錢包里的零錢都分給他們,這才走下臺階。
天已經亮了,四下里一切都看得清楚,但太陽還沒有升起。人們分散在教堂周圍的墓地上??ㄇ锷粼诮烫美铩B櫤樟舳浞蛘驹陂T口等她。
人們陸續(xù)從教堂里出來,他們靴底的釘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叮作響。他們走下臺階,分散到教堂前面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瑪麗雅姑媽家的糕點師傅,老態(tài)龍鐘,腦袋不斷顫動,攔住聶赫留朵夫,同他互吻了三次。糕點師傅的老伴頭上包著一塊絲綢三角巾,頭巾下面有一個皮膚打皺的小肉團。她從手絹里取出一個黃澄澄的復活節(jié)蛋,送給聶赫留朵夫。這當兒,一個體格強壯的青年莊稼漢,身穿一件嶄新的緊身外套,腰里束著一條綠色寬腰帶,笑嘻嘻地走過來。
“基督復活了!”他眼睛里含著笑意說。他向聶赫留朵夫湊過臉來,使他聞到一股莊稼漢身上所特有的好聞的氣味,他那鬈曲的大胡子扎得聶赫留朵夫臉上發(fā)癢,接著就用他那寬厚的滋潤的嘴唇對著聶赫留朵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就在聶赫留朵夫跟那個莊稼漢親吻,接受他所送的深棕色復活節(jié)蛋時,出現了瑪特廖娜的閃光連衣裙和那個戴著鮮紅蝴蝶結的可愛的烏黑腦袋。
她隔著前面過路人的頭看見了他,他也看到她容光煥發(fā)的臉。
她跟瑪特廖娜一起走到教堂門口的臺階上站住,散錢給乞丐。一個鼻子爛得只剩塊紅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跟前。她從手絹里取出一樣東西送給他,然后向他湊攏去,絲毫沒有嫌惡的樣子,眼睛里依舊閃耀著快樂的光輝,同他互吻了三次。正當她同乞丐接吻的時候,她的目光同聶赫留朵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問:她這樣做好嗎?做得對嗎?
“對,對,寶貝,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美,我喜歡這樣?!?/p>
他的眼神這樣回答。
她們走下臺階,他就走到她跟前。他不想按復活節(jié)的規(guī)矩同她互吻,只想同她挨得近一點。
“基督復活了!”瑪特廖娜說。她低下頭,微笑著,那口氣仿佛在說:今天大家平等。接著她把手絹揉成一團,擦擦嘴,把嘴唇向他湊過去——
按基督教規(guī)矩,復活節(jié)人們見面都要說:“基督復活了!”對方必須回答:“真的復活了!”
“真的復活了!”聶赫留朵夫回答,同她接吻。
他回頭看了卡秋莎一眼。她飛紅了臉,同時向他挨過來。
“基督復活了,德米特里·伊凡內奇!”
“真的復活了!”他說。他們互吻了兩次,仿佛遲疑了一下,還要不要再吻一次。終于決定再吻一次,他們就吻了第三遍。接著兩人都笑了笑。
“你們不去找司祭嗎?”聶赫留朵夫問。
“不,德米特里·伊凡內奇,我們要在這里坐一會兒。”卡秋莎說,仿佛在愉快的勞動以后用整個胸部深深地呼吸著,同時用她那雙溫柔、純潔、熱烈而略帶斜睨的眼睛盯住他的眼睛。
男女之間的愛情總有達到頂點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既沒有自覺和理性的成分,也沒有肉欲的成分。這個基督復活節(jié)的夜晚,對聶赫留朵夫來說就是這樣的時刻。如今他每次回想到卡秋莎,這個夜晚的情景總是蓋過了他看見她的其余各種情景。那個頭發(fā)烏黑光滑的小腦袋,那件束住她處女的苗條身材和不高胸部的有皺褶的雪白連衣裙,那個泛起紅暈的臉蛋,那雙由于不眠而略帶斜睨的烏黑發(fā)亮的眼睛,還有她全身煥發(fā)出來的特點:她那純潔無瑕的少女的愛,不僅對著他——這一點他知道——而且對著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物,不僅對著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對著她剛才吻過的那個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這樣的愛,因為他意識到,這一夜他通宵達旦也有這樣的感情,并且知道,正是這種愛把他同她連結在一起。
唉,要是他們的關系能保持在那天夜里的感情上,那該多好!“是的,那件可怕的事是在復活節(jié)夜晚之后發(fā)生的呀!”現在聶赫留朵夫坐在陪審員議事室窗前,暗自想著。
聶赫留朵夫從教堂回來后,就跟姑媽們一起開齋。為了提提神,他按照軍隊里的習慣,喝了伏特加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一陣敲門聲把他吵醒。他從敲門聲上聽出,這是她,就揉揉眼睛,伸著懶腰坐起來。
“卡秋莎,是你嗎?進來?!彼铝舜舱f。
她把房門稍微推開一點。
“請您去吃飯?!彼f。
她仍舊穿著那件雪白的連衣裙,但頭發(fā)上的蝴蝶結不見了。她瞅了一下他的眼睛,滿臉春風,仿佛她告訴了他一件特殊的大喜訊。
“我這就來?!彼贿吇卮?,一邊拿起梳子來梳頭發(fā)。
她站在那里沒有走。他一發(fā)覺,就丟下梳子,向她走去。但就在這當兒,她敏捷地轉過身,像往常那樣,輕快地沿著過道的花地毯走去。
“我真傻,”聶赫留朵夫自言自語,“我為什么不把她留?。俊?/p>
他拔腳跑去,在過道里追上她。
他要拿她怎么樣,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不過他覺得,剛才她走進房間,他應該像一般人在這種場合那樣,對她做些什么,可是他沒有做。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說。
她回頭一看。
“您要什么?”她停住腳步說。
“沒什么,不過……”
他提起精神,想到一般男人處在這種場合會怎么辦,就摟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了,對他的眼睛瞧瞧。
“別這樣,德米特里·伊凡內奇,別這樣。”她臉紅得簡直要哭出來,同時用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推開那只摟住她的胳膊。
聶赫留朵夫放開她,有那么一會兒,他不僅感到十分羞愧,而且覺得自己可惡。他應該相信自己的這種感情,可是他不知道這種羞恥心正是他靈魂里表現出來的最高尚的感情,反而認為他自己愚蠢,他應該像一般人那樣行動才對。
他又一次追上她,摟住她,吻她的脖子。這一次的吻同前兩次——那次在丁香花壇后面情不自禁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接吻完全不同。這一次的吻是可怕的,這一點她也感覺到了。
“您這是干什么呀?”她驚叫起來,仿佛他打碎了一個無價之寶,再也無法補救似的。她拔腳從他身邊跑掉了。
他走到餐廳。兩位盛裝的姑媽、一個醫(yī)生和一位女鄰居都站在放冷盤的桌旁等著。一切都同平時一樣,可是聶赫留朵夫心里卻起了風暴。人家對他說什么,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一心只想著卡秋莎,回味著剛才在過道里追上她時的一吻。他沒有心思想別的事。她每次進來,他眼睛沒有看她,卻總是真切地感覺到她就在旁邊,他必須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
午飯以后,他立刻回到自己屋里,情緒激動地走來走去,留神房子里的聲音,希望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身上那個獸性的人,如今不僅抬起頭來,而且把他初來時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還存在的精神的人踩在腳下。如今這個可怕的獸性的人獨霸了他的心靈。盡管他一直在守候她,今天他卻毫無機會同她單獨見面。多半是她在躲避他吧。但到了傍晚,她湊巧有事到他隔壁房間里去。原來是醫(yī)生要留下來過夜,卡秋莎只得替他鋪床。聶赫留朵夫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就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她進去,仿佛去干什么犯法的事似的。
她兩只手伸進干凈的枕頭套里,抓住枕頭角,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但已不是原先那種輕松愉快的歡笑,而是一種恐懼的可憐巴巴的苦笑。這笑容仿佛向他表示,他這樣做是要不得的。他剎那間愣住了?,F在還能進行斗爭。他對她真正愛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畢竟還在響著,他不能不考慮到她,考慮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但在他的內心里還有另一個聲音:別錯過自己的享樂,別錯過自己的幸福。后面那個聲音壓倒了前面的聲音。他斷然走到她跟前。那種按捺不住的可怕獸性控制了他。
聶赫留朵夫摟住她不放,按她坐在床上。他覺得還有些什么事要做,就在她旁邊坐下。
“德米特里·伊凡內奇,好少爺,請您放手?!彼笳f。
“瑪特廖娜來了!”她一邊叫,一邊掙脫身子。門外真的傳來了腳步聲。
“那我晚上去找你,”聶赫留朵夫說,“屋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嗎?”
“您在說什么?千萬別這樣!別這樣!”她嘴里這么說,而她整個興奮慌亂的神態(tài)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回事。
來的果然是瑪特廖娜。她走進房里,手臂上搭著一條被子,不以為然地對聶赫留朵夫瞅了一眼,責備卡秋莎拿錯了被子。
聶赫留朵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甚至沒有感到羞恥。他從瑪特廖娜的臉色上看出,她在責怪他,而且責怪得有理,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干的事不對,但原先被他對她的純潔愛情壓制著的獸性如今控制了他,霸占了他,把其他一切感情都扼殺了?,F在他知道,要滿足這種獸性該怎么辦,就竭力想辦法。
整個黃昏他都感到心神不寧,一會兒走到姑媽們屋里,一會兒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會兒又走到臺階上,心里只盤算著一件事,怎樣同她單獨見面。不過,她在躲避他,而瑪特廖娜卻寸步不離地看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