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的三言兩語

（1）

我沒有名字，農(nóng)村的土狗怎么會和城里的寵物一樣。

我沒見過爸爸，我們狗不像人一樣，倡導固定的性伴侶，追尋愛情，在我眼里都是扯淡。你可能要說這就是人類的高尚所在，我說哥們，你自己去看看你們?nèi)祟惖纳榉帐裁磿r候斷絕過，你又要說那些人只是一小部分，不代表整個人類，但我要問了，真的是一小部分嗎？再者，就算只是一小部分，你們不從來也沒有禁絕過嗎？還不是你們骨子里的失敗嗎？

我見過媽媽，還有幾個兄弟，也就那么一點印象罷了，當然拜你們所賜了。媽媽告訴我們說，不管誰來喊你們出去，都當聽不到。我膽小，和兩個哥哥很聽話，像老鼠朋友一樣，為了茍活，屈居于陰影之下。但是我的弟弟，我們四個當中顏值最高的一個，禁不住去人面前賣弄自己的帥氣與機靈，在那些人的夸贊與嬉笑聲中迷失了自我，不無得意。然后呢？反正很快就沒再見到過他。媽媽比較木然，只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她不給我們奶吃了，讓我們?nèi)コ匀私o媽媽的吃剩下的食物，我們當然不愿意了，那些垃圾哪有媽媽的奶味道鮮美，而且我們才出生幾天?。〉菋寢尶傉f時間不多了，必須學會吃那些東西。沒辦法，我餓啊，餓的我都沒屎拉，只能將僅存的力氣分為兩份，一份去吃那盆子里的糟糠，一份去遏制自己的惡心，我可不想把我胃里僅存的那點媽媽的奶消化后的甘美吐出來了。

后來幾天，兩個哥哥都被人強行從媽媽的身邊抱走了，簡直就是強盜、土匪！但你要問為啥我還沒被抱走，我可以毫不羞愧的說，因為我丑！丑又怎樣，我敢接受，我敢光明正大承認，你們呢？往臉上涂幾斤粉，白得跟尸體一樣，更有甚者，把爸爸媽媽給自己的身體亂糟塌，就為了別人的眼光，去什么整容醫(yī)院，打什么硅膠，整的不但丑，還假，丑都丑不真實，又無聊又可憐。

但我還是從媽媽身邊離開了，因為盡管丑，我是最后一個了，人類好像還發(fā)明了一個短語專門稱這種現(xiàn)象，叫什么退而求其次，還稱為什么人生的智慧，不就是得不到理想，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唄，我們都一樣，只不過我們敢承認我們失敗，我們能力不足，我們大大方方去妥協(xié)去活，而你們反倒其說什么這才是人生，呸呸呸，從頭到腳，由外至里，from皮膚to骨子里的虛偽。

而且我說哥們，你們在意別人眼光，害怕被人詬病，但你們想想你自己在優(yōu)越時有好好尊重別人、不去詬病別人嗎？我丑我自己的，你們愛要不要，不要更好，我可以一直陪著媽媽，你們要了，我也認，我向我的狗命運妥協(xié)，但你把我拿走，想拿我去跟別人換我弟弟，尊重我了嗎？還罵那家人，說什么明明你先打好招呼了，喂喂喂，你跟誰打的招呼，我們同意了嗎??？本來被強行服侍你們就夠屈辱的了，還想換來換去，虧你們被別人詬病的時候委屈的要死，蒼天有眼！

沒辦法，你們?nèi)祟愓f什么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我們力量弱小，茍活于你們腳下，我們妥協(xié)，我們認輸，我們和你們和平相處。但是我說啊，這法則用到你們?nèi)祟悆?nèi)部爆發(fā)沖突與戰(zhàn)爭的時候，你們大部分卻不認了，說什么人人生來平等，天賦人權(quán)，還搞什么革命，什么改革，倡導所謂的和平、共同繁榮。其實，不就是力量的比較嘛。我們這些貓啦狗啦壓根就沒力量去反抗，你們就自然而然地認為我們就是比你們低下，當你們發(fā)發(fā)善心，高興的時候，善待我們、維護我們的時候，你們內(nèi)心還爆發(fā)了無比的榮耀感，“這就是人類的偉大之所在”，我們要不是繼續(xù)想好好活著，早拼命咬死你們了。而你們?nèi)祟惥筒灰粯恿?，被這個法則殘害的人很多，你們有力量，你們一起去反抗，否則，可能現(xiàn)在所有歐洲人真以為德國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了，正像現(xiàn)在我們狗大部分都覺得人理應比我們高貴偉大一樣！所以啊，你們的高尚品德不就是統(tǒng)治之下的一種施舍嘛，如果我們有力量，我們哪里還用得著看你們心情，去按你們的意愿規(guī)劃我們的狗生。歷史就是強者的勛章，我信到家了！

（2）

夏日當空，微風盤旋在湛藍的天，吹散了媽媽與我最后的最后。

那天看到又有人向我們靜謐漆黑的小窩走來，媽媽的眼睛在窩棚的暗夜中亮了起來，我注意到那是媽媽的眼淚。媽媽依舊那么沉默，只是在那最后的步伐停靠在我們面前之前，她不停的舔舐我，暖暖的，濕濕的，很舒服。我突然害怕，低頭想去尋找媽媽的乳頭，那個我對這個家、對面前這個事物最深最暖的記憶，媽媽卻斷然將我拱出窩棚外。我被人抱在懷里，回頭向我的支離破碎的家望去，原來，曾經(jīng)那個我以為的世界，只是用幾塊破磚、爛木頭和稻草的粗率的組合體，我被人抱著走向面前未知的偌大的世界，留下年歲的母親獨守那一小塊空間，與她的歲月和記憶。

我最終還是被他嫌棄的接受了，沒有被交換出去，對我如此重大的事情，便這樣因為一個小學生的心情草率決定，我只能接受。新的主人不喜歡我，我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只是一直想媽媽，想那個小破窩，想她的乳汁……

我被他帶到他家的屋子里，沒有別人。我走在屋里的瓷磚上，陌生與恐懼從心臟向四肢蔓延，我害怕，我跑到沙發(fā)底下，縮到一個角落，試圖去感受那已離我遠去的黑暗的家，我想媽媽，想哥哥和弟弟，我想哭，嗓子卻好像被東西搪塞住，難以發(fā)出聲音。他似乎感覺出了我的心情，跪在地上，奮力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一條腿，把我拖了出來，給我拍了拍身子，把我抱在懷里，坐在沙發(fā)上，輕輕撫摸，什么也不說。我也就那么趴著，靜靜的回想與幻想。

第一天的夜里，他把我放在了院子里靠近他房間的臺子上，陌生的夜晚，陌生的蟬鳴，陌生的空氣以及陌生的孤獨。我趴在黑暗中，卻并不同于以往的熟悉與溫暖?，F(xiàn)在的黑暗，讓人覺得孤獨與渺小，自己只是這暗黑色的海洋中的一粟，而那個小窩棚的黑暗，卻是被我們一家人填充滿的、有溫度的黑暗。我很餓，沒有進食，我只想此時沖進媽媽的身體下，用力吸吮所有的乳頭，抓住所有的甘美與溫暖。我好想媽媽，好想家，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到媽媽、哥哥和弟弟，不會知道他們開不開心，幸不幸福。我開始嗚咽，不停地，不停地……

他把我偷偷的抱到了他的房間，摸摸我的頭，把我放在了他的床邊，他顯得很慌張，明顯，在農(nóng)村，狗是不能有這種待遇了，我們太臟了。在這漆黑的小房間中，我趴在他的床邊，閉著眼睛，房間的窄小與封閉給了我一種安全感，他輕微的呼吸聲讓我覺得我不是孤獨的，我停止了嗚咽，大腦開始關(guān)閉引擎，一天的喧鬧勞累過后，此刻是寂靜與安詳。第二天很早，我突然感覺自己升空，隱隱感覺自己被移動，瞇起疲憊的眼，是他趁早沒被人發(fā)現(xiàn)，偷偷的把我送回院子中。我重新合上雙眼，繼續(xù)沉眠，我再次感受到了媽媽的溫暖。

我不再嗚咽，盡管在夜晚中，我依舊孤獨，依舊懷念我的小窩棚，因為雖然聽不到，看不到，我知道窗子的那一側(cè)，門的那一側(cè)，有一個天真幼稚的他，正在緩緩打著鼾。從庭院里看夜色，似乎美了一些，暖了一些了。

（3）

因為他，我漸漸找到了家的感覺，找到了那天媽媽舔舐我的那份溫暖。

我每天不停地在院子里狂奔，不知道是不是基因在作祟，我總是喜歡把他們放在院子中洗衣機旁的襪子叼來叼去，畢竟，你們要知道拿洗衣機洗襪子多臟啊，我這也算是變相幫你們改掉不良習慣了吧！每次發(fā)現(xiàn)我在叼襪子，他的母親總是會發(fā)飆，有時候使勁踢我的肚子，我的娛樂不算那么過分吧，那么激烈的反應，何至于，你怎么跟狗一般見識??！被她踢了幾次以后，以后叼完襪子，看到她，我就立馬跑掉，我們雖然忠誠，但是不會是傻傻的等著你揍。但是他可就不同了，每次看到我把襪子弄得東南西北各一只，他總是佯裝生氣，不停地追我，我和他斗智斗勇，敵進我退，敵疲我打，陽光下，兩條年輕的生命盡情享受這純天然的快樂，沒有任何雜念，沒有任何界限。

這算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吧，每天等他回來，給我喂食，喂我喝水，追逐與打鬧，不過也就三個月左右，狗的平均壽命的1/48，人的平均壽命的1/309.2，我的五分之一，是啊，我只活了一歲多啊。但真正算活著的就這三個月吧。

我漸漸長大了，體格健壯了，亂竄亂跳波及的范圍也越來越大了。那天陽光依舊那么明媚，我在家里亂蹦亂跳的等著他回來，他背著書包和他母親打開門回家時，我箭一般沖過去，拿爪子去扒拉他，他卻并沒有如昔日一樣回應我，默默的走進了屋里寫作業(yè)。我想和他親熱玩耍，我又跑到洗衣機旁，把襪子全部叼起來，前腿提起趴到門上，不無得意的看著他，并且繃緊全身的神經(jīng)，準備他出來追我的時候立即丟襪跑，而他卻依舊沒反應，我就那么一直注視著他，等待他的回應。忽視了四周，等來的是一聲叫罵與鏈條，我被拴住了。

后來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長得太大了，他母親早就要把我拴起來了，他阻撓不住，而且那天他們正好從集市回來時買了一條狗鏈。

那天晚上，我亂蹦亂跳，企圖沖破鏈條的束縛，鏈條的聲音不斷地升起，又不斷地落下，我力盡了。

前方的未知又將恐懼插進我的心臟，隨我心臟的每一次起伏流向全身。我突然記起，母親的脖子上好像一直也有一個鏈條，母親好像也從沒有離開過窩棚。我身體的每一條神經(jīng)都在顫抖，我無力地趴在那兒，不停地嗚咽，這次，我知道他不會出來把我抱進房間，但我還是等了一夜，那一夜比那三個月漫長的多。

我失去了自由，我的一生就這么停滯了。

（4）

直到死前，除了他偷偷放過我?guī)状我酝猓液臀矣洃浿械哪赣H一樣，四條腿釘在了那彈丸之地，再也跳不出了。

人啊，你知道一輩子待在囚籠里，骨頭和肌肉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的酸痛嗎？你們常說生命在于運動，狗的命難道不是生命了嗎？你知道每天被勒著脖子往外沖沖不出去，脖子變形的感覺嗎？不要說我們同病相憐！你們常常抱怨頸椎病難受，脖子不舒服，可那是你們自找的啊，你們自己拿工作拿作業(yè)束縛住了自己，你們自己用懶惰傷害了你們的身體，我們是無辜的啊，我們想出去，盡情的跑，我們不偷不搶，不傷害你們，幫你們看家，你們只給我們一口你們不想吃、吃不下的垃圾，卻拿走了我們的親情我們的自由，你們憑什么呢？

人啊，你知道一輩子不洗澡什么滋味嗎？你們覺得自己文明，三天兩頭洗澡，用這個那個洗頭擦身體，我們呢？你把我們拴在一隅，我們尿在那里，拉在那里，你把我們的大便清掃掉，可那惡心的氣味呢？那騷臭的尿味呢？那滋生的細菌病毒呢？你們愛干凈，到頭來倒覺得我們臟，把我們拴在那里再不放開，生怕我們把你們干凈秩序的家搞得一團亂，就算是監(jiān)獄的犯人也有活動的時間，可我們不犯錯，連個散步的機會你都不想給，只因為我們不是人，你們又真的算人嗎？

人啊，你知道當他偷偷把我放出來，我攥緊一切時間與空間狂奔在每一寸土地時，你知道我歡喜同時的委屈與悲傷嗎？我憑什么要偷偷的去享受我本該享受的？我憑什么失去了那么多，降低了那么多對生活的要求卻依然不得滿足？我憑什么要惡心的這樣茍活一輩子？

我不渴求如城市的寵物一樣，自由自在地在你們的房間里蹦蹦跳跳、竄上竄下，我只想能夠在院子里在大街上走一走、跑一跑;我不羨慕它們能夠去寵物店舒舒服服的從頭到腳洗個澡，我只想能夠沖掉身上的泥巴與尿漬……

人啊，你知道無限降低生活的希望卻依舊被打碎夢想的燭焰時，內(nèi)心的失落與孤寂嗎？你們被你們所逼，我們也被你們所逼。

你們常說教育，常教導你們的孩子好好學習，做作業(yè)，考高分……可見，你們對教育的認知還不如一條狗，還不如我。教育的根本目標不該是讓你們的孩子學會做人，在道德上完善自我，做一個善良純真正義的人，其次啟發(fā)他們對于智慧的熱愛，最后才是事業(yè)上的成功嗎？你們的行為難道不是本末倒置嗎？他們對其它生命感到不公的時候，他們的善良與純真爆發(fā)的時候，你們卻用你們的行為去壓制住了他，用你們的偏見與無感教訓他，逼著他們?nèi)グ褧r間與精力投入到無用的題目與分數(shù)中，你們真是徹頭徹尾的失??！你們?nèi)祟愲m然是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種，到頭來你們用自己的強大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活困住了自己，畢生小心翼翼，明知對錯卻依舊盲目從眾，忽略了真諦，永遠不敢堅持真理，諷刺，真是諷刺！我很擔心他，他對我的關(guān)心，他的善良與淳樸會變成你們的麻木與無知！

我被他偷偷放出來時，我有很多機會逃出這種生活，可我沒有邁出那個大門，我要守護他，我要回報他的愛，我要陪伴著他。

可我病了……

我吃不下去東西，不停地腹瀉與嘔吐，胃里空蕩了，我趴在我的窩棚那里，閉著眼睛，想著我這一生，此刻的感覺，我記起了母親在弟弟被人抱走后給我們斷奶的那幾天，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好餓，好餓，胃里也是那么空蕩，只是沒有那么痛，沒有對食物失去欲望。不知道我的母親，我的弟弟，我的兩個哥哥怎么樣了，他們還活著嗎？活著也不會很開心吧。

伴隨著又一陣疼痛，我嘴角里沾滿了血絲，屁股下也排出了血。我閉著眼睛，感到了脖子上的重量消失了，是他啊，我看到明明有人在啊，他怎么還把我放出來啊。我極力掙扎著，拒絕這種自由，我知道，他會被罵的，他不能因為我受委屈啊，我只是一條狗啊。

可我已沒有力氣掙扎了，他輕輕抱起我，無視我身上的臭味，無視我身上的臟泥，把我放在陽光下，他輕輕撫摸我的頭，那個美麗的午后，我被他從沙發(fā)底下拖出來，他就是那么撫摸我的，那個感覺又回來了。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和他親近過了，我太臟了，就算是他，在平常的時候也不想靠近我，把我偷偷放出來時，他也會立馬跑回屋子，那些個日夜，沒有人知道我多痛苦。可現(xiàn)在，他又回來了，我覺得我要死了，可我好開心啊。

在這耀眼的陽光下，我看到了曾在母親眼里看到的光亮，又是淚水啊。他不斷用手把我立起來，我也拼命用腿支撐住我自己，可我真的沒有了力氣，幾秒就倒下了，他試了很多次，我倒了很多次。他不再試了，我也不再試了。

沐浴在陽光下，他陪了我好久好久，我趴在那里，他坐在我旁邊，我看著他，他摸著我……

我不斷蜷縮，企圖避開那太陽一步一步的下落帶來的漆黑。

可，夜終是深了。

（5）

他睡覺去了。

他回房間的時候，我知道他哭了，我靜靜地趴在那里，看著他的身影，走進我再也無法進入的那個房間。

夜深了，我在這暗夜的滄海一粟中，弱弱的感受著虛無，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失去我們時的冷漠，我離開時的那次舔舐，我尋找她乳頭時她對我的推離。

因為我們只是狗，不是人啊。

妥協(xié)于我們主家的一切對待，這是我們骨子里的宿命。

原來那么多機會我沒有逃離，不是我為了守護誰，而是我從來就沒想過逃啊。

麻木打通了我身體的通道，在這皎潔的月光下，窒息走進了通向我心臟的高速公路。

再見，主人！

作者簡介：

馮志彬（2004-2）男 ，漢族，山東省臨清市煙店鎮(zhèn)，長沙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