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顛段蹶”后續(xù)史話

張光

偶然間有幸翻閱《嘉靖大理府志》，傳抄本中記載：“淳佑四年，蒙古來攻祥興，高禾逆戰(zhàn)，敗死。宋遣使祭之?！?/p>

讀到這里不禁又勾起我好奇之心。一直以來，對于這段歷史或讀或聽，耳目見聞過很多版本，但每個版本都令我覺得不可思議。

緣何？因為每個版本都各執(zhí)一詞、各持己見。相同的歷史事件，卻得到不同的疑問答案。每每遇到這種境地，總會令我茫然無措。今日想來，若要醍醐灌頂，只能說服自己，從聆聽“金戈鐵馬、刀槍劍戟”的聲音中，回頭探尋這場戰(zhàn)事背后真正的史實，用以解開我心中多年的各種疑云。

一

“點蒼山月碧玻璃，光泛榆河萬頃陂。卻憶美人何處是？欲隨風(fēng)到玉關(guān)西”（《山月有懷》明李元陽）。

作為一個退隱大理，懷才不遇又勤于著述的文人，李元陽當(dāng)時絕對沒有想到，《嘉靖大理府志》對于蒙古攻打大理國的記述，雖說只有只言片語，但相對于野史記載和世人的以訛傳訛，從歷史的真相意義上講卻非同一般。

比如，胡本《南詔野史》載：“甲辰淳佑四年（1244年），蒙古兵出靈關(guān)伐大理，祥興遣將高禾迎戰(zhàn)，禾敗死之。段連祐歸宋，宋遣使吊祭，致經(jīng)書銀緞，為高禾拒蒙古兵戰(zhàn)歿也。”

又比如，王本《南詔野史》載：“道隆六年（1244年），元兵至九禾，命高禾率三千人迎戰(zhàn)，為所敗。連祐歸宋，宋遣使同來，致新經(jīng)書，賜銀百兩，祭文一通，為高禾拒元兵士卒戰(zhàn)亡也?！?/p>

相對于野史，《嘉靖大理府志》則告訴我們：淳佑四年，也就是公元1244年（南宋理宗趙昀的第五個年號），蒙古來攻打大理國，國主段祥興派大將高禾出戰(zhàn)，高禾戰(zhàn)死，南宋還專程派使節(jié)到大理國憑吊。

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事，史料上記載不多，暫且不問孰輸孰贏。先來談?wù)劽晒跑婈牴ゴ虼罄韲@段史事中的疑云。因為，與其說攻打，不如說成是偵察部隊前來探聽虛實。

為何這樣說？

首先，從時間上講，它是“斡腹之謀”的延續(xù)實施。

“斡腹之謀”計劃其實就是蒙古軍常常采用的迂回包圍戰(zhàn)略的升級版。

蒙古漢族謀士郝經(jīng)曾總結(jié)道：“國家用兵，一以國俗為制而不師古，不計師之眾寡，地之險易，敵之強弱，必合圍把槊，獵取之若禽獸然。”

郝經(jīng)告訴我們：蒙古軍隊作戰(zhàn)由于受民族狩獵生活的影響，不會照搬古代兵法，打仗的時候，不論軍隊的多少，地形的險易，敵人的強弱，都采用狩獵合圍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

早在成吉思汗伐金時期（1211年），金國降人郭寶玉在回答成吉思汗提出的“取中原之策”的問題時，就曾獻計說：“中原勢大，不可忽也。西南諸藩勇悍可用，宜先取之，藉以圖金，必得志焉”。

這也就是最早的“斡腹之謀”1.0版本。

其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計劃就是先征服南宋西南的吐蕃、大理等國，進而包抄南宋王朝的后方，以實現(xiàn)“斡腹入蜀、斡腹入廣”的企圖，而后再采取南北夾擊的策略，最終達到攻克南宋的目的。

據(jù)此可知，“斡腹之謀”最早是在蒙古軍隊滅金時期就提出來了。也可以說是在宋蒙開戰(zhàn)之前就有此計策。因為，提出此計之人或許就是金國降人郭寶玉。

那么，金國降人郭寶玉何許人也？竟如此了得，能夠大膽提出此計劃。

欲成大業(yè)，先得其人，欲得其人，先知其志。

此人可以說是成吉思汗身邊的著名大將之一。

我們來說一下郭寶玉。成吉思汗準(zhǔn)備西征，曾授郭寶玉為抄馬都鎮(zhèn)撫之職。因為征戰(zhàn)有功，他還被任為斷事官（管理政務(wù)的官職）。

除了著名的“斡腹之謀”，他還曾向太祖獻策說：“建國之初，制定頒布新的法令?！背杉己孤爮乃慕ㄗh，發(fā)布了五項命令。其中，有一條：行軍作戰(zhàn)，不得枉殺無辜。

從另一角度看蒙古鐵騎第二次攻打大理國的戰(zhàn)事，當(dāng)忽必烈率領(lǐng)蒙古鐵騎兵分三路一路南下時，嚴(yán)禁殺戮搶掠和焚燒房屋。特別在攻陷大理國入城時，也沒有實施血腥的“屠城”之策，我想這也是一直在落實“行軍作戰(zhàn)，不得枉殺無辜”這項軍令。

“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遙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fēng)又一年?！?/p>

從耶律楚材這首詩中不難看出，作為13世紀(jì)中國的一位大政治家和大學(xué)者，他真的是一位才華橫溢、滿腹經(jīng)綸的儒家“楚材”。

“斡腹之謀”計劃，其實耶律楚材也曾提出過，只不過是2.0的升級版而已。

耶律楚材，被成吉思汗稱為“吾圖撒合里”（蒙語長胡須人的意思）。1234年，南宋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兼侍讀真德秀曾上奏朝廷，當(dāng)年出使南宋的蒙古使者王檝所說的“韃相移剌楚材（耶律楚材）曾上平南（宋朝）之策，與王檝議不合”一語當(dāng)“似實語”。

姑且不論“斡腹之謀”計劃究竟是誰提出的。但從有記載的史料中分析，也足以證明淳佑四年，蒙古與大理國“九禾之役”，其實就是在延續(xù)“斡腹之謀”計劃。

二

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據(jù)南宋四川安撫制置吏陳隆之報告，蒙古軍“欲由大渡河攻破大理等國，‘斡腹入寇’?！?/p>

而據(jù)他分析，蒙古軍此舉的陰謀詭計，未必不是在盤算“江之尾亦必有路可以窺我”（《乞嚴(yán)為廣西之務(wù)疏》）。

1243年初，播州安撫使楊文提醒剛剛?cè)胧竦乃拇ò矒崾褂喃d：“近年西蕃部落為賊所誘，（蒙古）勢必繞雪外以圖云南，以吞并蠻部，闡我邕廣，窺我沅靖，則后戶斡腹為患。”

據(jù)此可知，從1238年以來經(jīng)過多年的試探，蒙古已經(jīng)開始著手實施“斡腹之謀”計劃。

1243年，余玠上任四川安撫置使后改革軍政，圍繞地勢重新部署山城防御體系。余玠所創(chuàng)的山城防御體系一度有效抵御了蒙古軍隊對四川的進攻。

淳佑四年正月，主持南宋軍機大事的樞密院發(fā)出通報說：“四川帥臣余玠，大小三十六戰(zhàn)，多有勞效，宜第功行賞。”

綜上所述，從1239年—1243年，蒙軍想從蜀西打開進攻南宋大門的計劃受阻后，蒙古經(jīng)“藏彝走廊”南下進攻大理國的“斡腹之謀”也已具備實施的成熟條件。

因此，同樣是在淳佑四年，蒙古與大理國“九禾之役”的那支偵察部隊從何而來？其實，講到這里也就有了答案。

淳佑四年，多達那波作為金字使臣奉闊端之命，入藏召薩斯迦派首領(lǐng)薩班赴涼州拜見闊端。

聯(lián)想“斡腹之謀”計劃，多達那波所率領(lǐng)的部隊很有可能就是經(jīng)“藏彝走廊”南下參加“九禾之役”的那支偵察部隊。

因為，蒙古的偵察部隊是“初不經(jīng)四川地分，且舉甲辰直至大理之九和”，“破三城，殺三節(jié)度”，先鋒部隊直指大理九禾。

其實，早在1239年，闊端就曾令大將多達那波率軍萬人進入吐蕃偵察虛實。

由于自9世紀(jì)吐蕃王朝崩潰后，吐蕃各部落、各教派就一直深陷于“群雄割據(jù)”的狀態(tài)。而這一時期的吐蕃又處于最混亂的年代，加之長期分裂割據(jù)、不相統(tǒng)屬的各部落勢力與各教派之間紛爭不斷，整個吐蕃根本無法抵擋蒙古大軍。

很快，多達那波便控制了沿途的主要地區(qū)。

期間，多達那波還采用“恩施并用”的策略，迅速得到當(dāng)時吐蕃僧俗群眾的廣泛支持，并誘降蜀西多數(shù)吐蕃部落。

這也為他后期（淳佑四年）繞過南宋蜀西，假道吐蕃而直至大理境內(nèi)遠征做足了“功課”。

而這些，在南宋方面得到的情報中也有所體現(xiàn)。

“或言謀入思、播，以窺沅、靖?；蜓匀〉椒?，徑趨大理；或謂吐蕃已得人旗號，為向?qū)А贝文?，吐蕃歸降蒙古。

通過兩年多的留駐，蒙將多達那波還充分掌握了吐蕃宗教、軍事、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情況。于是，他寫信給闊端，建議闊端邀請薩迦派代表人物薩班前往涼州商談吐蕃歸屬問題。

1244年，闊端命多達那波攜帶詔書第二次入吐蕃邀請薩班前往涼州會談。

1244年，63歲的薩班帶著10歲的八思巴和6歲的恰那多吉兩個侄子，從薩迦寺動身，歷經(jīng)兩年的長途跋涉，于1246年8月抵達涼州。

1247年，闊端與薩班在涼州會晤，舉行了重大歷史意義的一次會談，史稱“涼州會談”。

“涼州會談”后，薩班寫下致吐蕃各部落、各僧俗首領(lǐng)的公開信，這封信就是史學(xué)上著名的《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

這封信也表明吐蕃各地歸屬蒙古。元朝建立后，蒙古統(tǒng)治者繼續(xù)對吐蕃地區(qū)行使行政管理權(quán)，從此吐蕃正式成為元朝直接管轄下的一個地方行政區(qū)域。

淳佑五年（1245年），蒙古加快實施“斡腹之謀”步伐。

1248年冬，蒙古出兵南侵四川。余玠派俞興率軍“西征”，楊文率“步騎三千，由碉門出雪外，遇虜于（巖）州之馬鞍山。三戰(zhàn)三捷，擒賊酋禿懣于大渡河?！?/p>

這也是宋軍成功阻止蒙古軍隊進攻大理再次實施“斡腹之謀”計劃最經(jīng)典的一役。

三

為何說“九禾之役”的那支蒙古軍隊是前來探聽虛實的偵察部隊，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通過史實分析，這主要從“九禾之役”后蒙古大軍采取不進反退的策略中而得出的論斷。

“九禾之役”后蒙古軍隊不進反退，不完全是軍事策略上的因素。從政局上講，也很可能是“推選新汗”時勢所迫。

李元陽的《嘉靖大理府志》記載“九禾之役”發(fā)生在淳佑四年，也就是公元1244年。而當(dāng)時，從政局上講蒙古宮廷正處于“汗位之爭”的“宮斗”內(nèi)亂之中。

許多人認(rèn)為“九禾之役”后，蒙古鐵騎沒有乘勢追擊繼續(xù)前進，反而后撤離開大理國境，與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不無關(guān)系。

《滇考》中記載說，“今蒙古主卒，兵還”。

其實不然！

《元史》本紀(jì)（卷二）中記載：（太宗）十三年（1241年）辛丑二月……奧都剌合蠻進酒，帝歡飲，極夜乃罷。辛卯遲明，帝崩于行殿。在位十三年，壽五十有六。葬起輦谷。追謚英文皇帝，廟號太宗。

許多史料也足以證明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是在1241年，而非1244年。

據(jù)此可知，“九禾之役”后，蒙古軍隊撤退的真正原因絕非是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引發(fā)的。

如果還有這種錯誤想法，很可能主要基于野史的記載，甚至十有八九又是“以訛傳訛”形成的認(rèn)知理論。

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后，長子元定宗貴由由于西征尚未歸來。當(dāng)時，他正隨著術(shù)赤的兒子拔都在馬札兒（匈牙利）作戰(zhàn)。

《元史·本紀(jì)》（卷二）中記載：“太宗嘗有旨以皇孫失烈門為嗣。太宗崩，皇后臨朝，會諸王百官于答蘭答八思之地，遂議立帝?！?/p>

由于當(dāng)時的皇孫失烈門（三子窩出的長子）尚且年幼無知，這便給了他母親乃馬真·脫列哥那“稱制”（攝政）的機會。

蒙古“汗”必須通過忽里臺大會（宗親盟會）以選舉的形式認(rèn)定其領(lǐng)導(dǎo)權(quán)，并打敗其競爭對手。

在成吉思汗逝世后，召開忽里臺大會推選“新汗”，大會開了四十多天才最終選出窩闊臺汗。

而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后，乃馬真皇后在未與宗親們商議，也未曾召開忽里臺大會的前提下，便奪取了國家政權(quán)。

從辛丑年（1241年）陰歷十一月到丙午年（1246年）陰歷七月，乃馬真·脫列哥那“稱制”（攝政）的時間竟有四年半之久。

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后，因為蒙古宗王們和多數(shù)高級將領(lǐng)按照慣例都必須要回去參加忽里臺大會（宗親盟會）推選繼承人。

所以，導(dǎo)致許多軍事行動的目標(biāo)和規(guī)模都會受到限制。例如：蒙古大軍入侵中歐的軍事行動就曾因此而自動停止。

1241年，第一次蒙宋戰(zhàn)爭也因為蒙古大汗窩闊臺的病逝而以失敗告終，蒙古軍隊最終撤退。

窩闊臺汗去世之后，蒙古上層貴族為爭奪汗位展開了激烈的斗爭。這也導(dǎo)致削弱了其進攻南宋的勢力，直到宋理宗淳佑十一年（1251年）成吉思汗的孫子蒙哥成為大汗之后，蒙古才重新開始籌備攻打南宋的計劃。

講到這里，對于“九禾之役”后，蒙古鐵騎沒有乘勢追擊繼續(xù)前進，反而后撤離開大理國境的原因，在這里其實也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和答案。從主觀上講，是因為“蒙古主卒”（元太宗窩闊臺汗去世）后要召開忽里臺大會（宗親盟會）推選新“汗”；從客觀上講，是因為蒙古宗王們和多數(shù)高級將領(lǐng)必須都要參會，而“九禾之役”中的高級將領(lǐng)也肯定必須參加。

“軍不可一日無主”！所以蒙古鐵騎最終撤退，而沒有繼續(xù)攻打大理國。這也可以從窩闊臺汗去世后召開的忽里臺大會找到證據(jù)。

同樣是在甲辰年（1244年）春天，貴由到達和林之西的額垤兒水（色楞格河的南源，倭貼爾河）。乃馬真皇后在額垤兒水的水邊召開忽里臺大會。但這次大會，由于拔都沒有來，最終導(dǎo)致沒有結(jié)果而不歡而散。

以術(shù)赤的兒子拔都（金帳汗國）為首的反對派，以各種理由，想方設(shè)法拖延了四年，最終也沒能阻止貴由成為新汗。但是，他們卻為乃馬真皇后“稱制”（攝政）提供了時間，讓她可以長期以丈夫的名義管理國家事務(wù)。

乃馬真皇后“稱制”（攝政）期間，可以說是為所欲為，陷害忠良，任用奧都剌合蠻等奸臣將蒙古上下搞得烏煙瘴氣。

1244年，身居相位的耶律楚材，因為屢次彈劾皇后寵信之人——奧都剌合蠻，漸漸被排擠，漸漸失去信任，也最終導(dǎo)致郁悶、悲憤而死。

“歷代興亡數(shù)張紙，十年勝負(fù)一盤棋。因而識破人間夢，始信空門一著奇?！?/p>

這也許，就是對耶律楚材一生的真實寫照。作為提出以儒家治國之道并制定各種施政方略之人，他為蒙古鐵騎軍團的發(fā)展和元朝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元史·本紀(jì)》（卷二）中記載，“秋七月，即皇帝位于汪吉宿滅禿里之地?！北缒辏?246年），乃馬真皇后又召集一次忽里臺大會，才最終推選出貴由為新汗，也就是元定宗貴由汗。

三年戊申三月，帝崩于橫相乙兒之地。在位三年，壽四十有三。定宗崩后，議所立未決。當(dāng)是時，已三歲無君，其行事之詳，簡策失書，無從考也。

定宗三年（1248年），定宗去世之后，商議立誰即位為帝的事還是不能決定。這時已經(jīng)三年沒有皇帝了。當(dāng)時處理政務(wù)的詳情，簡策、文件上缺乏記載，已經(jīng)無從察考。

元年辛亥夏六月，西方諸王別兒哥、脫哈貼木兒，東方諸王也古、脫忽、亦孫哥、按只帶、塔察兒、別里古帶，西方諸大將班里赤等，東方諸大將也速不花等，夏大會于闊帖兀阿闌之地，共推帝即皇帝位于斡難河。

這次忽里臺大會推選出來的新汗就是元憲宗，蒙哥汗。

《元史類編·兀良合臺傳》說，“憲宗初立，大理方結(jié)好于宋，帝銳意圖宋，乃遣皇帝忽必烈先進兵討西南夷”。

“斡腹之謀”計劃也因此而得以再次延續(xù)再次實施。

綜上，所以說“九禾之役”中的蒙古軍隊就不可能是真的抱著攻打目的來到大理國境，主要目的還是派出偵察部隊前來探聽虛實，而后蒙古大軍才想從“藏彝走廊”找到南下攻打大理國的最佳路徑。

四

“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边@是現(xiàn)存于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中的一段。

“元跨革囊”的典故其實就是“乘革囊及筏以渡”。描述的就是忽必烈率蒙古鐵騎前去平定大理國時，渡過大渡河時采取的辦法。

《元史·本紀(jì)》（卷三）記載：秋七月，命忽必烈征大理。八月，忽必烈次臨洮，命總帥汪田哥以城利州聞，欲為取蜀之計。三年癸丑春正月，汪田哥修治利州，且屯田，蜀人莫敢侵軼。九月，忽必烈次忒剌地，分兵三道以進。冬十二月，大理平。四年甲寅，忽必烈還自大理，留兀良合臺攻諸夷之未附者，入覲于獵所。

從上面的記載中我們可知：蒙哥汗派其弟忽必烈征大理，是分兵三路。中路由忽必烈親自率領(lǐng)，南下大渡河，西向金沙江，入麗江東部，再南攻大理。

相對于《元史》記載，元翰林院臣程文海所撰的《元世祖平云南碑》對其過程的記載就比較詳細。

《元世祖平云南碑》中的碑文記載：秋季九月出發(fā)，冬十二月渡黃河，第二年春天經(jīng)歷過寧夏，四月出簫關(guān)，駐扎在六盤山。八月渡洮河，越過吐蕃。分兵三路，嚴(yán)禁殺戮搶掠和焚燒房屋。先派使臣前往大理招降，因道路不通而回。十月，蒙古鐵騎過大渡河，忽必烈率領(lǐng)精銳騎兵由中路先行進發(fā)。十一月渡過瀘水，所經(jīng)過的地方都望風(fēng)歸附。再派使臣前往招降，到大理遇害。十二月，忽必烈率領(lǐng)的大軍迫近大理國都城。城依靠點蒼山西洱河，非常堅固。大理國主段興智和掌握權(quán)柄的大臣高泰祥背城出戰(zhàn)，被殺得大敗。又再派使臣招降，返往三次，大理國均不聽從，于是下令攻城。東西兩路兵馬也到達大理，于是登上點蒼山俯視大理國之城，晚上城中潰敗，段興智逃奔鄯闡（今昆明），蒙古軍追擊高泰祥于姚州，俘獲后將他斬首，以警告敢于頑抗的人們。分兵征戰(zhàn)過的地方所有的都被攻打下，唯有鄯闡沒有歸附。

碑文中的記載相對于《元史·本紀(jì)》的內(nèi)容而言，已經(jīng)非常詳實，從中也可以回答和解釋一些疑問之處。比如：大理國覆滅時并沒有被屠城，而是被“平定”。

為何說忽必烈是“平定”大理呢？

忽必烈平定大理采取的是“先禮后兵”的“仁愛”之策。

從時間上講，忽必烈曾先后在三個時間節(jié)點派使臣前往大理國招降。從次數(shù)講，則有五次。

第一個時間節(jié)點是“八月渡洮河，越過吐蕃”以后。“先派使臣前往大理招降，因道路不通而回?！边@是第一次派使臣前往大理國招降。這在《元史·列傳》（本紀(jì)卷四）也有記載：秋八月，師次臨洮。遣玉律術(shù)、玉君侯、王鑒諭大理，不果行。

第二個時間節(jié)點是“十一月渡過瀘水”以后?！霸倥墒钩记巴薪?，到大理遇害?！边@是第二次派使臣前往大理國招降。這在《元史·列傳》（本紀(jì)卷四）也有記載：十一月辛卯，復(fù)遣玉律術(shù)等使大理。

第三個時間節(jié)點是“十二月，迫近大理國都城”以后?！坝衷倥墒钩颊薪?，返往三次?！边@是第三、四、五次派使臣前往大理國招降。這在《元史·列傳》（本紀(jì)卷四）也有記載：城破而我使不出，計必死矣。

忽必烈為何采取“先禮后兵”之策平定大理呢？

其實，這里有一點不得不提，就是他早就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耳濡目染間便已心存“仁愛”之意。因此，才會有平定大理國時的“三番五次”招降之事，這從《元史·姚樞傳》記載中也可以得出結(jié)論。

壬子（元憲宗二年，1252年）夏，（姚樞）從元世祖征大理，至曲先腦兒之地。夜宴樞陣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殺一人，市不易肆事。明日，世祖據(jù)鞍呼曰：“汝昨夕言曹彬不殺者，吾能為之，吾能為之！”樞馬上賀曰：“圣人之心，仁明如此，生民之幸，有國之福也。”

從忽必烈與隨軍謀士姚樞的言談中也不難看出，他已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

明年，師及大理城，（元世祖）飭（姚）樞裂帛為旗，書上殺之令，分號街陌，由是民得相完保?！秳⒈覀鳌酚涊d：癸丑，從元世祖征大理。明年，征云南。每贊以天地之好生，王者之神武不殺，故克城之日，不妄戮一人。

“弘霈縱俘囚，下令明不殺?！?/p>

郝經(jīng)在《渡江書事》中也曾宣揚忽必烈攻打南宋時蒙古大軍的不殺之令。

這一“仁策”，還令一些地方的百姓主動迎降。

“白兆有居民，煙蘿蔽喬木。負(fù)擔(dān)來迎降，馬首爭蒲伏?！痹凇栋渍咨健分幸苍岬?。

面對主動歸順的百姓，在《白兆山》中還有“遽令巾其巔，重為賜米肉。偏裨好護送，縱歸不令宿”這樣軍民其樂融融的描述。

另外，《張文謙傳》記載：文謙與秉忠、姚樞諫曰：殺使拒命者高祥爾，非民之罪，請宥之。由是大理之民賴以全活。

蒙古大軍的止殺令在劉秉忠的《過鶴州》中也得以驗證。

“千山險阻此山平，未審州何鶴傳名。綠水洄環(huán)繞成垅，黃塵隱約認(rèn)孤城。留疇傍舍存恒聲，兵火誰家得樂生。代罪令行原不殺，遠蠻歸附感仁聲。”

“鶴州”就是今天的大理州鶴慶縣，是當(dāng)時忽必烈平定大理國中路軍經(jīng)過之地。而“代罪令行原不殺”這句話，則為后來蒙古大軍攻下大理國而不殺城中百姓埋下伏筆。

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間接反映出忽必烈當(dāng)時早就胸懷“仁愛”之心，這也與他所接觸的儒士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元史·本紀(jì)》（卷四）中有載：歲甲辰，帝在潛邸，思大有為于天下，延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xué)之士，問以治道。

彼時，忽必烈就開始廣泛招攬祖父部下舊臣和四方文學(xué)之士，用以探尋治國之道。

《元史·本紀(jì)》有載：“遂改更庶政：命皇弟忽必烈領(lǐng)治蒙古、漢地民戶。”

早在1251年，忽必烈受命蒙哥汗管治漠南漢地時，他就開始重用中原儒士。比如身邊的張德輝、劉秉忠、趙壁、姚樞、許衡等。其中，他最重要的謀士應(yīng)當(dāng)屬劉秉忠和姚樞。

“世祖奇其才，動必召問”。這說的就是隨忽必烈平定大理的謀士姚樞。他是出身于中原漢族著名的理學(xué)家之一。

《元史》曰：世祖度量弘廣，知人善任使，信用儒術(shù)，用能以夏變夷，立經(jīng)陳紀(jì)，所以為一代之制者，規(guī)模宏遠矣。

“信用儒術(shù)，以夏變夷”。崇尚漢文化，重用儒士，“行漢法”，這些做法更為忽必烈建立元朝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五

“脊背滄江面對山，兵逾北險更無難。投亡置死雖能勝，履薄臨深未敢安，赳赳一夫當(dāng)入路，蕭蕭萬馬倒征鞍。已長虛邑如平地，應(yīng)下諸蠻似激湍。”

劉秉忠在《過白蠻》一詩中分析了忽必烈征云南時的軍事形勢。

“天王號令迅如雷，百里長城四合圍。龍尾關(guān)前兒作戲，虎賁陣上象驚威。開疆弧矢無人敵，空壁蠻酋何處歸？南詔江山皆我有，新民日月再光輝?！?/p>

他還在《下南詔》一詩中，簡要記述了蒙古大軍平定大理國都的過程。

《元世祖平云南碑》則對蒙古大軍平定大理國都的過程記載的更為詳實。

“興智奔善闡，追及泰祥于姚州俘，斬以徇。分兵略地，所問皆下，惟鄯闡未附。明年春，留大將兀良合臺經(jīng)略之。上振旅而還。未幾拔鄯闡，得興智以獻。釋不殺，進軍平烏蠻部落三十七，攻交趾，破其都，收持磨溪洞三十六。金齒白夷羅鬼緬中諸蠻相繼納款，云南平，列為郡縣，凡總府三十七，散府八，州六十，縣五十，甸部寨六十一，見戶百二十八萬七千七百五十三，分隸諸道，立行中書省于中慶以統(tǒng)之。”

大理國王段興智被擒后，大將兀良合臺派人將他送去見元憲宗蒙哥，蒙哥賜以金符，并命他返回大理，與大將兀良合臺和宣撫使劉時中共同安撫大理。這在《元史·本紀(jì)》中也有記載。

《元史·本紀(jì)》（卷四）記載：癸亥，獲高祥，斬于姚州。留大將兀良合臺帶戍守，以劉時中為宣撫使，與段氏同安輯大理，遂班師。

以上這些，皆足以說明忽必烈在平定大理國時，還采取過“懷柔安撫”的穩(wěn)政“招安”之策。

《元史·信苴日傳》中記載：乙卯（憲宗五年，1255年），興智與其叔父信苴福入覲，詔賜金符，使歸國。丙辰（六年），獻地圖，請悉平諸部，并條奏漢民立賦之法。憲宗大喜，賜興智能名摩訶羅嵯，使悉主諸白爨等部，以信苴福領(lǐng)其軍。

段興智與其叔父信苴福兩次入覲元憲宗蒙哥，在“獻地圖，請悉平諸部，并條奏治民立賦之法”后，元憲宗蒙哥則指令“段興智主國事”“信苴福領(lǐng)其軍”。

忽必烈正是利用大理國主段氏的威信和威望，一方面，采取“招安”的辦法，讓當(dāng)時民族眾多的各部落迅速歸附于蒙古政權(quán)；另一方面，還采取“懷柔安撫”之策，撫恤歸附的民眾，讓他們有歸屬感。

而這些，還可以從段興智叔父信苴福的一首詩（《世祖陟玩春山紀(jì)興》）中找到佐證。

“時膺韶景陟蘭峰，不憚躋攀謁粹容。花色映霞祥采混，爐煙拂霧瑞光重。雨沾瓊斡嚴(yán)邊竹，風(fēng)襲琴聲嶺際松。凈剎玉毫瞻禮罷，回程仙駕馭蒼龍?！?/p>

《新纂云南通志·漢至元耆舊傳》記載：“段福，字仁表，大理人，段思平之后。元世祖駐蹕大理，福扈駕，以文學(xué)得幸，嘗從段興智入觀，獻地圖，條奏治民立賦之法?！?/p>

這段記載講的就是元世祖忽必烈在平定大理后，曾駐蹕大理觀景，而段福（信苴福）曾經(jīng)隨侍帝王的車駕，因為文學(xué)得到寵幸。這也足以說明元世祖忽必烈在駐蹕大理時，是在進一步實施“招安”之策，用以不斷地收攬民心。

對于元世祖忽必烈駐蹕大理的詳細地點，在郭松年的《大理行記》中還有具體的記載：“又山行四十里至趙州甸，卽趙瞼也……出寺門，東北行一里余，有高原，號澄城。其地空而不畊，乃世祖駐蹕之所也。”

駐蹕大理期間，元世祖忽必烈甚至還通過參加瞻禮崇圣寺的佛教儀式活動來進一步實施“懷柔安撫”策略。這從段福（信苴福）的另一首詩《又題扈從詩》中也可以知曉。

“叨從萬乘陡蘭峰，一片青螺起梵鐘。日映丈霞祥彩偏，花明輦路景光重。天戈肅肅參嚴(yán)竹，仙樂冷冷響澗松。停看玉毫明海國，朱旗揮霍擁蒼龍?！?/p>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現(xiàn)在看來，忽必烈平定大理采取的“懷柔安撫”的穩(wěn)政“招安”之策，不愧為上策，不失為良計。因為，在完成平定大理的任務(wù)后，這為蒙古大軍進一步實現(xiàn)“斡腹入蜀、斡腹入廣”企圖，進一步實施南北夾擊的策略，而最終實施攻克南宋的作戰(zhàn)計劃做出了最好的鋪墊。

開慶元年（1259年）初，段福（信苴福）率爨僰軍萬名，跟隨兀良合臺共同參加元憲宗制定的三路合圍南宋的戰(zhàn)爭，從云南北上攻潭州（今長沙），在鄂州（今武昌）與忽必烈會師。這在《元史·兀良合臺列傳》中也有詳細的記載。

《元史·列傳》（卷八）有載：憲宗遣使諭旨，約明年正月會軍長沙，乃率四王騎兵三千，蠻、僰萬人，破橫山寨，辟老蒼關(guān)，徇宋內(nèi)地。宋陳兵萬以俟。遣阿術(shù)與四王潛自間道沖其中堅，大敗之，盡殺其眾。乘勝擊逐，蹴貴州，蹂象州，入靜江府，連破辰、沅二州，直抵潭州城下。潭州出兵二十萬，斷我歸路。兀良合臺遣阿術(shù)與大納、玉龍?zhí)緝很娖淝?，而自與四王軍其后，夾擊破之。兵自入敵境，轉(zhuǎn)斗千里，未嘗敗北。大小十三戰(zhàn)，殺宋兵四十余萬，擒其將大小三人。其州又遣兵來攻，追至門濠，掩溺殆盡，乃不敢復(fù)出。壁城下月余。時世祖已渡江駐鄂州，遣也里蒙古領(lǐng)兵二千人來援，且加勞問。遂自鄂州之滸黃洲北渡，與大軍合。

“選鋒一萬騎，掣電鐵滿眼”。這是郝經(jīng)跟隨忽必烈攻打南宋期間，在《云夢》這首詩中描寫蒙古鐵騎英勇作戰(zhàn)的場景。

《嘉靖大理府志》記載：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段興智入朝道卒。二年，信苴日入朝，賜虎符，詔領(lǐng)大理等諸郡。（紀(jì)傳）三年，置元帥府于大理。命昔撤昔總制鬼國、大理兩路。

1260年，段興智在去朝見大汗的路上死去。1261年，信苴日（段興智之弟段實）入朝，元世祖忽必烈賜虎符（古代帝王授予臣屬兵權(quán)和調(diào)動軍隊的信物），命令段實為大理總管，繼承段興智的封號和職權(quán)，詔領(lǐng)大理各郡。1263年，蒙古在大理設(shè)置元帥府，命令昔撒昔總管鬼國、大理兩路。

使然，這就是“大理總管”作為名門望族存在長達11年之久的重要意義。

可以說，兀良合臺在云南期間取得的戰(zhàn)功也均與大理國段氏國主有關(guān)，這也是“懷柔安撫”穩(wěn)政“招安”之策的最大作用。

亦然，這也就是為什么說忽必烈采取的是“平定”大理的原因所在。

延續(xù)300多年的大理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云南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隨著云南行省的建立，云南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才逐漸遷至昆明。

緣起緣終，最后還是以大理文人周仁書寫在中和寺內(nèi)聚仙樓前木刻長聯(lián)作為結(jié)尾，已示對李元陽《嘉靖大理府志》的別樣尊崇。

巍巍十九峰前，蒙顛段蹶，依舊河山。最難忘鄭回殘碑，阿南烈炬；狀元寫韻，待御游蹤。世變幾興亡，往事都隨流水去。

遙遙百二里內(nèi)，關(guān)鎖塔標(biāo)，無邊風(fēng)月。況更有蒼嶺積雪，洱海奔濤；玉帶晴云，金梭煙島。樓高一眺覽，此身疑在畫圖中。

編輯手記：

1252年，忽必烈率領(lǐng)蒙古大軍，繞道迂回，開始進攻南宋后方的大理。兩年后，隨著段興智被俘，大理國滅，為蒙古南北夾擊南宋奠定基礎(chǔ)。早在8年前，蒙古攻四川不得后，隨即派出小隊人馬進攻過此地，大理國將領(lǐng)高禾領(lǐng)兵拒戰(zhàn)而死。可蒙古在取得這一勝利后卻沒有繼續(xù)進攻，作者對其中原因在文中也進行了思考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