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陵圣母帖》看懷素晚年草書審美取向

唐永平

唐代僧人懷素是眾所周知的狂草大家，生于公元737年，卒于公元799年，字藏真，俗姓錢，永州零陵人。自幼出家為僧，經(jīng)禪之暇，愛好書法，刻苦臨池，采蕉葉練字，板穿葉盡，禿筆成冢，其后筆走龍蛇，滿紙云煙。好飲酒，酒酣興發(fā)，不分墻壁、衣物、器皿，任意揮灑，無不書之，時人謂之“醉僧”“狂僧”。其狂草作品不勝枚舉，而現(xiàn)藏于西安碑林第三展室西側(cè)的《東陵圣母帖》就是其草書的代表作之一。

《東陵圣母帖》又名《圣母帖》，書于唐貞元九年（793年），是懷素晚年返回家鄉(xiāng)的途中，途經(jīng)江都仙女廟，拜謁了東陵圣母祠，為其圣德所感動，隨即寫下了《東陵圣母帖》。該帖講述了東晉康帝時，廣陵人杜氏之妻，得到了劉綱真人的“秘符”和“珍藥”，其身心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神儀爽變，膚骼纖妍，脫異俗流，鄙遠塵愛”。超凡脫俗的妻子不愿再過塵世間的夫妻生活，而丈夫無法忍受，竟將妻子告官，她被關(guān)入大牢。后杜氏之妻攜二女一同升仙?？档勐犅劥耸?，“以為中興之瑞，詔于其所置仙宮觀，慶殊祥也，因號曰東陵圣母。家于廣陵，仙于東土，曰東陵焉。二女俱升，曰圣母焉。邃宇既崇，真儀麗設，遠近歸赴，傾吊江淮”。自此廣陵圣母宮香火不斷。由于朝代更替，戰(zhàn)亂頻繁，原紀事碑毀壞。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又依據(jù)懷素書寫的《東陵圣母帖》摹刻上石，并立于東陵圣母祠中。此碑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石碑為橫長方形，高70厘米，長139厘米，分兩層鐫刻帖文，共52行計410字（如圖1）。篇首刻楷書“唐釋懷素書”五字。此帖為懷素去世前六年所書，是其由絢爛之極復歸平淡的經(jīng)典之作，是崇尚古法與彰顯性情的自然流露。全篇筆法圓融、應規(guī)入矩、渾古暢達、收放自如、不激不歷，脫盡人間煙火氣，一派禪機，已達化境。

圖1 《東陵圣母帖》 懷素/作

懷素的草書風格變化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1）師古期。主要以師法“二王”為主的晉人風格，如《論書帖》《苦筍帖》《食魚帖》等。（2）成熟期。懷素30歲以后“遂擔笈杖錫，西游上國，謁見當代名公”，在長安、洛陽一帶交游，曾與顏真卿在洛下論書，得張旭“筆法十二意”，書藝大進。以篆籀筆法入草，“以狂繼顛”，逐漸形成了自己鮮明的狂草風格，現(xiàn)陳列于西安碑林第三展室的《大草千字文》盡顯草圣風神。唐大歷十二年（777年）懷素40歲時寫出了自己人生最具個性特點的驚世之作《自敘帖》，此作心手雙暢，全以中鋒為之，疾風驟雨，瘦硬勁挺，鐵線盤旋，神完氣足，在中國書法狂草史上留下了輝煌燦爛的一頁。正如《自敘帖》中錢起詩云“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將狂草推向了極致。（3）復歸平和期。此階段懷素隨著年齡的增長，書寫的激情消退，其草書作品不再作“迅疾駭人”之狀，或古或我，化古為我，從容恬淡，天機自出，純屬自我心性的隨機流露，如《小草千字文》和《東陵圣母帖》。本文嘗試從現(xiàn)藏于西安碑林的《東陵圣母帖》來分析懷素晚年草書的審美取向。

一、復歸晉韻，作草如真

草書萌生于秦漢，分章草和今草。張芝創(chuàng)立今草，于東晉趨于成熟，形成了以二王父子為代表的草書群體。這一時期的書法家崇尚黃老，好為清談，注重性情解放與回歸自然，后世稱之為“魏晉風度”。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誕生了“晉人尚韻”的書風，二王父子于“古質(zhì)”的基礎(chǔ)上追求“今妍”，盡顯“江左風流”。王羲之的《十七帖》為其小草的代表作品，其中夾雜著真行楷體書，并保留著章草筆意，表現(xiàn)出特有的晉人風韻。王獻之繼承家學，精研大草，用筆變內(nèi)擫為外拓，筆勢迅疾連綿，創(chuàng)立了“一筆書”，是繼張芝之后草書的最高成就，此后歷代將二王父子奉為圭臬，對唐代大草高峰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唐太宗李世民《王羲之傳論》中云：“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此論無疑把王羲之書法捧到了極致。而北宋米芾的《論草書帖》更是將晉人草書格次作為最高標準來評價草書，此帖云：“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弊鳛楸彼嗡拇蠹业拿总?，他對唐代的草書格次進行了評判。盡管有個人主觀因素，但說的不無道理。唐代張旭和懷素對草書的創(chuàng)新開辟了狂草的新境界，“以狂繼顛”的效果增加了草書書寫的表演性和視覺沖擊力，強化了動感、速度和氣勢，順應了盛唐氣象，但卻消解了草書的靜氣、從容和精微。《中庸章句》右第二十六章中云：“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钡莱隽藞?zhí)其兩端守其中、不偏不倚的修德問學的思想。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懷素對草書的研習一直是警覺的，與顏尚書在洛下論書，在“以狂繼顛”的體悟中是有取舍的。于是才有了米芾的“少加平淡、稍到天成”的激賞。唐代孫過庭《書譜》云：“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睉阉赝砟晁坪跽J識到自己“中則過之”的問題，復歸晉韻，“不激不厲”，最終達到了“通會”和“人書俱老”的禪境?？v觀《東陵圣母帖》，古法晉韻自然流露。如“授”（第9行第3字）、“裳”（第16行第2字）、“麗”（第28行第1字）、“悲”（第44行第3字）、“使”（第46行第3字）等字時見章草筆意。整體用筆風格復歸二王，減少了連綿，強調(diào)了行筆的提按使轉(zhuǎn)，以二王的內(nèi)擫方筆破開了一味的圓轉(zhuǎn)，用楷書的筆意去作草，如“仙”（第3行第7字）、“氏”（第12行第6字）、“初”（第12行第7字）、“真”（第27行第6字）、“江”（第29行第1字）等字，增添了整篇的靜穆和禪定之氣，達到了文意與草情的高度融合。

二、筆圓神暢，平淡天真

懷素中年時期曾兩次赴長安、洛陽一帶向烏彤、顏真卿等人學習書法，以篆書入草，加之對“夏云多變”“驚蛇入草”“飛鳥出林”的物象感悟，形成了圓勁痩硬、堅韌飛動且具有強烈個性特點的草書面目。晚年盡管趨于平淡，但圓融暢達之勢并未衰減，只是弱化了犀利的“狂”氣，線條反倒更加從容、老辣和圓韌。《東陵圣母帖》正是此種氣象的反映。這種美學思想與懷素不拘泥于佛家的清規(guī)戒律、深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唐初，李唐王朝改變了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格局，尊老子李耳為祖，道學逐漸興盛。同時，統(tǒng)治階級為了緩和社會各階層的矛盾，加強自身統(tǒng)治，扶持佛教發(fā)展，形成了“儒、釋、道”三教合流的社會風尚。懷素自然受到這種風尚的影響，他幼年事佛，但從來都不受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崇尚精神自由，灑脫不羈，這與莊子“逍遙處世”的主張十分契合。他性嗜酒，“一日九醉”，醉后放懷狂書，一任自然，天真爛漫，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猶如“莊周夢蝶”，沉入化境。他作為一個佛家弟子，卻被東陵圣母得道登仙的道家功德所感動，寫下了這篇千古名帖《東陵圣母帖》。明趙涵云：“此帖清逸圓轉(zhuǎn)，幾貫王氏之壘而拔其赤幟矣?！鼻辶簬t《承晉齋積聞錄》中云：“懷素《圣母帖》圓渾古茂，多帶章草，是其晚年筆，較《自敘》更佳，蓋《自敘》猶極力縱橫，而此則渾古自然矣。懷素《圣母》乃其諸帖中之最佳者。”我認為此語評價得十分中肯。如同《莊子》山木篇中的“既雕既琢，復歸于樸”，懷素此帖不再是“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的驚艷表演，也不是“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的大秀肌肉，而是老衲參禪，內(nèi)修于心，外化于形，或連或斷、或方或圓、或粗或細、或收或放、或疾或遲，一任自然，全無一點煙火氣，絢爛至極，終歸平淡。如“釋”字（第2行第3字）的圓轉(zhuǎn)細挺，“神”字（第10行第3字）、“愛”字（第12行第4字）的縱向開張，“遠近”二字（第28行第3、4字）的率意組合，“禮部尚書”四字（第46行第4、5、6、7字）的連綿飛動等無不體現(xiàn)著醉僧晚年草書恬淡天成、率性自然的美學思想。

三、力不逮心，反成顛逸

懷素晚年草書審美取向的形成與其身體狀況也有很大關(guān)系，他在晚年得了一種叫“風廢”的疾病，書寫的速度和力度受到很大的影響，再想回到中年的“狂”勁已無可能，這也是自然規(guī)律使然。懷素出身貧苦，自幼出家，一生癡迷書法，又好酒，過量的飲酒和高強度的書法練習透支了他的身體，招致了多種疾病，特別是下肢風痹，脾胃不適，對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有時興起揮毫，但力不從心，達不到他中年時的狂放效果，一度令他十分苦惱。于是他不再刻意追求過去的迅疾和癲狂，放空了意識，任憑腕下筆毫的自由流動，反而形成了晚年散逸恬淡、變幻莫測的草書風韻。他在《論書帖》中講道：“藏真自風廢，近來已四歲，近蒙薄減，今所為其顛逸，全勝往年。所顛形詭異，不知從何而來，常自不知耳。”顯然，懷素自己也為患上風廢的疾病后反而出現(xiàn)的全勝往年的“顛逸”之境充滿了不解?！督饎偘闳舨_蜜經(jīng)》應化非真分第32講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睂τ谧匀唤绲娜f事萬物都要以如同夢幻和閃電一樣虛幻和短暫來看待。不要執(zhí)著于它實有而緊握不放，不要渴望它永遠不會變動。懷素晚年也許心里還存著對自己中年“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癲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钡牧魬俸推谂?，但這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已不復存在。執(zhí)念一旦放下，忽然悟得“空虛”之境。猶如六祖慧能禪師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睉阉赜谑琼槕拘?，完成了晚年審美意識上的自覺——崇古尚靜、不想再“狂”，亦不再“狂”，是謂“顛逸”，實現(xiàn)了晚年狂草風格蛻變上的大自在。縱觀《東陵圣母帖》，懷素已不再刻意追求剛猛勁健之態(tài)，不再偏執(zhí)于痩硬，代之于松活柔韌，綿里裹鐵，點畫時瘦時肥，結(jié)字時大時小，字勢時收時放，章法時疏時密，變化詭異莫測，堪稱合作。明王世貞云：“素師諸帖皆遒廋而露骨，此書獨勻穩(wěn)清熟，妙不可言”。對此帖評價甚高。

懷素是我國書法史上的狂草巨星，北宋黃庭堅稱其為“一代草書之冠冕也”，他的狂草作品是后世難以逾越的巔峰，幾乎成了狂草的終結(jié)者。此后狂草書體日漸衰微，近現(xiàn)代再無狂草大家。然而書法發(fā)展到今日，狂草的抒情性和純藝術(shù)性的特點日趨受到廣大書法愛好者的熱愛，新時代呼喚狂草大家的出現(xiàn)。對歷史上草書大家經(jīng)典作品的解讀和賞析是學習草書的有效途徑。作為懷素狂草精品力作的《東陵圣母帖》，它的風格特點反映了其晚年草書審美的取向，對其進行深入的探討和發(fā)掘，對體會和掌握草書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推動當代草書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