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靜
(1.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2.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教育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貴州 貴陽 550001)
唐詩自注,尤其是中唐詩歌自注,近年來頗受關(guān)注。研究者或從自注與詩歌間的關(guān)系入手,探討自注的闡釋價值;或從詩歌自注文本入手,探討自注的獨立價值。這些成果,無疑為中唐詩歌研究提供了新視角。然而較為遺憾的是,研究范圍多集中于元、白,對于中唐詩歌的另一代表人物劉禹錫關(guān)注較少。劉詩自注凡一百余處,反應(yīng)了劉禹錫之創(chuàng)作、行跡、交友、文學(xué)觀念等,具有較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诖?,有必要從文獻、文學(xué)等角度對劉詩自注做一些探討。
受體制與格律的限制,詩歌不能全面、詳盡地展現(xiàn)所抒寫的內(nèi)容,而自注的出現(xiàn),恰好彌補了詩歌的這一先天缺陷。傳統(tǒng)詩歌自注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對創(chuàng)作背景的注解,劉禹錫之自注亦不例外。如《劉禹錫集箋證》卷24《逢王十二學(xué)士入翰林因以詩贈》題下自注:“時貞元二十年,王以藍田尉充學(xué)士?!盵1]693該條自注不僅交代創(chuàng)作時間,還介紹了創(chuàng)作緣由。王十二學(xué)士①即王涯?!杜f唐書》卷169本傳載,涯“貞元八年進士擢第,登宏詞科,釋褐藍田尉。二十年十一月,詔充翰林學(xué)士,拜右拾遺、左補闕、起居舍人,皆充內(nèi)職”[2]4401。 根據(jù)自注與史載可知,此詩即貞元二十年(804)王涯拜翰林學(xué)士時劉禹錫之賀作。又如,劉集卷23《古調(diào)十六首》有《善卷壇下作》,該詩題下自注云:“在枉山上?!盵1]644善卷壇,即為堯舜之師善卷隱居之地。《輿地紀勝》卷68“常德府”下載:“武陵縣東一十五里,枉山之上有善卷壇?!盵3]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朗州十余年。此詩即作于當時。細讀此注,不僅可知善卷壇之地理位置,還可考朗州時期劉禹錫的游覽足跡。又,卷24《寄陜州姚中丞》題下自注:“時分司東都?!盵1]790姚中丞即姚合?!杜f唐書》卷160“劉禹錫傳”載,開成初劉禹錫“復(fù)為太子賓客分司”[2]4213。另,《舊唐書》卷 17“文宗下”開成四年(839)八月條載,“庚戌朔,以給事中姚合為陜虢觀察使”[2]578。由史載及自注可知,此詩確切創(chuàng)作時間為劉禹錫晚年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時期。又,卷22《許給事見示哭工部劉尚書詩因命同作》一詩,凡兩處有自注。一為首句“漢室賢王后”下注“從叔望出河間”,一為詩末之自注“從叔自渭北節(jié)度以疾歸朝,比及拜尚書,竟不克中謝”[1]598。兩處自注,既有對劉公濟與劉禹錫關(guān)系的介紹,也有對創(chuàng)作時間以及緣由的交代。《舊唐書》卷13“德宗下”載,貞元二十年(804)春正月“己亥,以鄜坊丹延節(jié)度使劉公濟為工部尚書”[2]399,然公濟“竟不克中謝”。此詩即是與許給事同傷“從叔”劉公濟之作。詩題自注作為一種副文本,主要的功用就是對詩作背景的敘述。劉禹錫自注對詩歌背景的介紹,大大提升了讀者的閱讀效率,并使讀者了解了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加深了對詩歌的理解。
劉禹錫的有些詩歌雖不難理解,卻難以確指,自注的出現(xiàn),使得這類問題迎刃而解。如,《初至長安》題下自注:“時自外郡再授郎官?!盵1]623單看詩題,“初至”二字,很容易讓讀者認為是劉禹錫首次入長安時作。幸有自注,才不至于誤判。據(jù)《再游玄都觀絕句》“引”載:“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fù)為主客郎中……時大和二年三月。”[1]703-704可知其“再授郎官”及作詩時間為大和二年(828)春,詩人復(fù)為主客郎中入京時作。又如,卷30《哀挽悲傷三十八首》之《哭王仆射相公》詩:“子侯一日病,滕公千載歸。門庭颯已變,風(fēng)物慘無輝。群吏謁新府,舊賓沾素衣。歌堂忽暮哭,賀雀盡驚飛?!庇稍婎}與詩句可知,此詩為悼“王仆射相公”之作。然“王仆射相公”為何人,并未確指。查兩《唐書》,終唐一代王姓仆射有數(shù)人,難以確考。幸運的是,此詩題下亦有自注:“名播,時兼鹽鐵,暴薨。”[1]1022短短八字,就將王仆射之名、官制與因何而亡說清。禹錫此注,無疑成為了史書佐證王播信息之史料。劉禹錫的詩歌自注,給閱讀與研究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可以說是正確解讀劉詩、研究劉詩的重要參考。
劉禹錫比較注重保存?zhèn)€人的詩文作品,曾于晚年將自己的作品編訂成集②。劉詩中還有一些自注,雖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之介紹,然可以確考其非詩人作詩時注,而是晚年編訂文集時所追加。比如卷28《送別四十六首》其五《送李尚書鎮(zhèn)滑州》詩末自注:“其后果繼韋、平之族。”[1]876李尚書即李德裕。據(jù)《舊唐書》卷17“文宗上”載,大和三年(829)九月“壬辰,以兵部侍郎李德裕檢校戶部尚書,兼滑州刺史、義成軍節(jié)度使”[2]532??芍?,這首詩作于大和三年(829)。而李德裕初次拜相,入“韋、平之族”乃是大和七年(833)③,自注之“其后果繼韋、平之族”語,無論語氣還是語意,都應(yīng)為大和七年(833)以后追加。又《送別四十六首》其十八《送湘陽熊判官孺登府罷歸鐘陵因寄呈江西裴中丞二十三兄》,詩末自注云:“中丞為博士,制相國柳宜城謚議,識者韙之。頃授予以其本,厥后牧和州,節(jié)度使杜司徒以中丞材譽俱高,欲全軍裝以重戎府,故授以本州團練使,滿座觀腰鞬,禮成歡甚,相視而笑。后房燕樂,卜夜縱談。予忝司徒之賓,時獲末座。初中丞自尚書屯田員外郎出守,踵其武者,今給事中穆公,代給事者,右丞段公。予不佞,繼右丞之后,故曰襲余芳焉。”[1]899裴中丞,即裴堪。此自注,詳盡介紹了裴堪之生平及與劉禹錫之交往。由于自注中“予忝司徒之賓”與“初,中丞自尚書屯田員外郎出守”在時間上存在前后矛盾,故而可以斷定此自注非作詩時添加。通讀劉禹錫詩作可知,此類自注數(shù)量不少,其追加時間應(yīng)為晚年編集時重以讀者身份審視詩作而加。這一類自注,充分體現(xiàn)了劉禹錫自覺的讀者意識與詩歌傳世意識。
劉詩自注中,不管是作詩時所加還是編集時追加,都是正確理解劉詩的關(guān)鍵,尤其是其中對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的注解,更是提高了閱讀效率,避免了詩歌誤讀。
除介紹創(chuàng)作背景外,劉禹錫詩歌自注還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劉禹錫詩歌自注,彌補了史書及唐文獻記載的一些不足。例如,外集卷5《寄楊八拾遺》題下自注:“時出為國子主簿分司東都,韓十八員外亦轉(zhuǎn)國子博士,同在洛陽。”[1]1301楊八拾遺即楊歸厚,韓十八員外即韓愈?!缎绿茣肪?76“韓愈”:“元和初,權(quán)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三歲為真。改都官員外郎,即拜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愈過華,以為刺史陰相黨,上疏治之。既御史覆問,得澗贓,再貶封溪尉。愈坐是復(fù)為博士?!盵4]5255-5256《舊唐書》卷160亦載韓愈因華州事“復(fù)為國子博士”[2]4196之事。韓愈曾兩任國子博士,第一次,兩《唐書》均言“分司東都”,而第二次則未明言。劉詩自注,正好彌補了史書記載之不足。又,外集卷6有《酬鄭州權(quán)舍人見寄二十韻》。權(quán)舍人,即指權(quán)德輿之次子權(quán)璩?!兜强朴浛肌份d,權(quán)璩為元和二年進士。劉禹錫與權(quán)璩二人,先屬西鄰,后為僚友。詩中凡有夾注6條,對權(quán)璩之歷官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如詩中有句“甸邑叨前列,天臺愧后行”,自注云:“鄙人離渭南主簿十年,舍人方尉其邑,及罹譴謫,重入南宮為禮部郎中,舍人方任考功員外。”“風(fēng)行能偃草,境靜不爭?!?,下自注:“鄙人轉(zhuǎn)臨汝,舍人牧滎陽。”均介紹權(quán)璩之歷官[1]1365。權(quán)璩事,附見兩《唐書》“權(quán)德輿傳”后。《新唐書》載:“歷監(jiān)察御史,有美稱。宰相李宗閔乃父門生,故薦為中書舍人……貶閬州刺史。文宗憐其母病,徙鄭州?!盵4]5080另,據(jù)《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載,權(quán)璩曾任鄭州刺史等職[5]。除史籍等所載官職外,據(jù)劉禹錫自注,權(quán)璩還曾任渭南尉、考功員外郎等職。權(quán)璩任渭南尉之時間,由自注推算,大概在劉禹錫任渭南主簿十年之后的元和六年(811)前后。而任考工員外郎的時間,則大概是大和三年(829),劉禹錫任禮部郎中前后④。劉詩自注,可補史載權(quán)璩歷官不全之不足。劉詩中的此類自注數(shù)量亦不少,其內(nèi)容對進一步還原史實、深入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都大有裨益。
不僅如此,劉禹錫之自注在保存唐朝科舉文獻及詩人詩文文獻方面,亦頗有價值。如,外集卷5《寄唐州楊八歸厚》,是詩尾注:“時徐晦、楊嗣復(fù)二舍人與唐州俱同年及第?!盵1]1325考清人徐松《登科記考》卷 15,知徐晦為貞元十八年(802)狀元[6],而楊歸厚、楊嗣復(fù)二人則無載。兩《唐書》中楊歸厚、楊嗣復(fù)雖有傳,然亦不載其登第時間。陳尚君先生在為《登科記考》作補時,據(jù)劉詩自注,將楊歸厚、楊嗣復(fù)歸入了貞元十八年(802)進士之列[7]。劉禹錫此條自注,彌補了《登科記考》以及兩《唐書》記載的不足,為楊嗣復(fù)、楊歸厚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史料。
詩文輯錄方面,劉禹錫之詩歌自注亦有價值。如卷28《送別四十六首》其十一《發(fā)華州留別張侍御》尾注云:“張詩云:夫子生知者,相期妙理中。遂有忘言之句?!盵1]889詩題之“張侍御”即張賈。張賈無詩集傳世,考《全唐詩》“張賈”名下除錄有《和太原山亭懷古詩二首》外,尚有《送劉禹錫發(fā)華州》殘句,即“夫子生知者,相期妙理中”[8]。張賈之殘句,最早見于劉禹錫詩自注,據(jù)此可知《全唐詩》張賈殘句極有可能來源于劉詩自注。又,外集卷7《西川李尚書知愚與元武昌有舊遠示二篇吟之泫然因以繼和二首》,題下注云:“來詩云:元公令陳從事求蜀琴,將以為寄,而武昌之訃聞,因陳生會葬?!盵1]1413李尚書即李德裕,元武昌即元稹。元稹于大和五年(831)八月卒于武昌節(jié)度使任上,此詩為劉禹錫接到李德裕哀悼元稹詩篇后繼和之作。考李德裕詩集,原詩不存,由劉禹錫詩可知李德裕之作亦應(yīng)為五絕二首。而此詩之自注,則保存了李德裕原詩之序。自注對詩序之保存,以及研究李德裕詩歌、李德裕交友等方面均有一定的價值。
除上述兩方面價值外,劉禹錫的詩歌自注還展現(xiàn)了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長處。
第一,精于用字。劉禹錫詩集中,無論是律詩、絕句,還是古體、近體,用字用詞均以精妙取勝。而詩中之自注,更是將字與詞之精妙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卷29《送僧二十四首》之《送僧方及南謁柳員外》,詩尾注:“按狙公宜斥賦芧者,而《越絕書》有猿公,張衡賦南都有‘猿父長嘯’之句,古文士又云權(quán)父,繇是而言,謂猿為父舊矣?!盵1]961此條自注,是對詩中“海云懸颶母,山果屬狙公”句之解讀。“狙公”之語,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子所言“狙公”,即為養(yǎng)狙之人[9]。此處所引《越絕書》及張衡賦作等例,其意旨在說明“狙公”非為養(yǎng)狙人,而是狙父。瞿蛻園先生評之:“詩中自注,釋狙公為猿父,不指養(yǎng)狙之人,可見禹錫精于用字,下筆不茍?!睘橐蛔侄宰ⅲ阋妱⒂礤a之精嚴。劉禹錫此注,既有效避免了讀者望文生義,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其詩精于用字之特點。又,外集卷1《蘇州白舍人寄新詩有嘆早白無兒之句因以贈之》,詩尾自注:“高山本高,于門使之高,二義有殊,古之詩流曉此?!盵1]1039劉禹錫因是詩“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于公必有高門慶,謝守何煩曉鏡悲”兩聯(lián)同用“高”字,特于詩末注釋兩字之不同。《三山老人語錄》言“唐人忌重疊用字”[10]。劉禹錫因二重字而撰自注,足以展現(xiàn)出劉詩用字之精審。劉詩對字詞的審定之功得到了后世許多評論家的贊賞,最具代表的是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中“以文言敘俗情入妙者,劉賓客也”[11]之評。
第二,善于典事。用字而外,劉禹錫還對詩中之用典、用事十分用心。如,外集卷6《酬浙東李侍郎越州春晚即事長句》。李侍郎即李紳,詩尾自注:“后漢劉寵為會稽,大治,及征還,山陰忽有五六老叟自若耶山谷間出,人齎百錢以送寵,寵勞之。答曰:‘自明府下車,民不見吏,年老遇值圣明,故自抉奉送?!瘜櫈槿诉x一大錢受之?!盵1]1361尾注是對“明日漢庭征舊德,老人爭出若耶溪”句的闡釋,劉禹錫以古喻今,用劉寵深受會稽民眾愛戴之事,委婉贊揚了李紳在越州之政績,就用典方面來講,是十分貼切且成功的。又,外集卷7《和西川李尚書傷韋令孔雀及薛濤之什》:“玉兒已逐金镮葬,翠羽先隨秋草萎。唯見芙蓉含曉露,數(shù)行紅淚滴清池。”是詩作于大和六年(832)前后。李尚書即李德裕,韋令即韋皋。詩尾注云:“后魏元樹,南陽王禧之子,南奔到建業(yè),數(shù)年后北歸,愛姬朱玉兒脫金指環(huán)為贈,樹至魏,卻以指環(huán)寄玉兒,示有還意?!盵1]1414詩題雖為傷韋皋孔雀及薛濤事,然細讀詩句發(fā)現(xiàn),并無一語言及韋皋、孔雀及薛濤??继乒P記,韋皋及玉蕭之事,與后魏元樹、玉兒之事相類[12]。此處,劉禹錫不直言韋皋之事,而是借典故以言之,應(yīng)有一定的政治原因。韋皋為永貞政變的策動者之一,王叔文、韋執(zhí)誼之敗,以及劉禹錫等人數(shù)十年的貶謫生涯,均與其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貞元二十一年(805),因革新失敗受到牽連的劉禹錫被貶連州、朗州。元和十年(815),劉禹錫等人奉召回京?;鼐┖笥懈谐形锸侨朔侵畧鼍八鞯摹对褪曜岳手葜辆蛸浛椿ㄖT君子》,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等語,被指諷刺當時的朝廷新貴,遭貶至播州⑤。大和二年(828),劉禹錫再次被召還京,復(fù)游玄都觀,感慨良多,作《再游玄都觀絕句》。因詩中有“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1]704句,被認為“詆當時權(quán)近”[13],劉禹錫又一次遭到疏遠。經(jīng)歷兩次“玄都觀詩”事,劉禹錫在處理敏感題材時更加謹慎。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劉禹錫會在《和西川李尚書傷韋令孔雀及薛濤之什》中,一語不涉及韋皋事了。而自注對后魏元樹與朱玉兒典故之運用,應(yīng)是為了避免過度解讀可能產(chǎn)生的不良后果。對此,瞿蛻園先生評之:“禹錫為此詩,必有無窮隱恨,故不及其本身一字?!盵1]1415劉禹錫此注用事可謂精妙,即做到了不獲罪于當時,亦委婉曲折地表達出了可能包含的感情。劉禹錫詩歌在用典用事方面的這一特征,后世多有論及。其中,最具影響力的當為《增修詩話總龜》后集卷22黃常明稱贊劉禹錫“一字用事”或者“兩字用事”之評[14]。劉禹錫對于前人典故信手拈來之舉,充分展現(xiàn)出其豐富的學(xué)識與語言文字的熔鑄錘煉之功??梢哉f劉詩自注,為正確解讀劉詩之典與事提供了依據(jù)。
第三,關(guān)注風(fēng)俗。劉禹錫詩歌自注的又一創(chuàng)作特色,即是對貶謫之地風(fēng)俗的關(guān)注。劉禹錫對民歌的學(xué)習(xí),始于朗州?!杜f唐書》載:“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2]4210劉詩緣何會向民歌靠近?關(guān)于這點,《劉氏集略說》載,劉禹錫“及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fēng)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1]540??梢娺h謫沅湘,無心政事,親近江山風(fēng)物,乃為劉禹錫走向民歌的原因。劉禹錫正是在對貶謫之地江山風(fēng)物、民歌民俗的靠近中,逐漸開闊了胸襟、消解了心中的郁結(jié)?!陡偠汕放c《采菱曲》為劉禹錫朗州時期的民歌代表。兩詩自注,成為研究劉禹錫民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文獻?!陡偠汕奉}下自注:“競渡始于武陵,至今舉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意,事見《圖經(jīng)》?!盵1]806《競渡曲》自注類似于詩序,對競渡曲之起源以及沅湘一帶競渡之風(fēng)俗進行了介紹?!啊肚G楚歲時記》云:“舊傳屈原死于汨羅,時人傷之,競以舟楫拯焉,因以成俗?!盵15]可見,沅湘競渡之習(xí)與競渡之曲,始于五月初五民眾對屈原的紀念。又,《采菱行》題下注:“武陵俗嗜采菱,歲秋矣,有女郎盛游于馬湖,薄言采之,歸以御客。古有《采菱曲》罕傳其詞,故賦之以俟采詩者。”[1]810采菱乃吳楚之風(fēng)俗。《爾雅翼》卷六:“當菱熟時,士女相與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為繁華流蕩之極?!盵16]此曲乃樂府風(fēng)俗歌,自注描述了武陵人秋日共同勞作、采菱御客的習(xí)俗。朗州時期,劉禹錫認真汲取了民歌精華,收集并整理了民俚俗曲。他用詩歌記載當?shù)剞r(nóng)事、風(fēng)俗,成為了唐代詩壇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
第四,展現(xiàn)情誼。劉禹錫的一些詩歌自注還表現(xiàn)出了與白居易、崔群等友人間的情誼?!杜f唐書》卷160載,劉禹錫一生“雖名位不達,公卿大僚多與之交”[2]4213。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亦言,劉禹錫“早與柳宗元為文章之友,稱‘劉柳’;晚與白居易為詩友,號‘劉白’”[17]。劉禹錫自己也曾云:“章句慚非第一流,世間才子昔陪游。”[1]1182劉禹錫的詩歌自注,半數(shù)存于與友人的唱和詩中。唱和詩之自注,或述離愁,或言相聚,或追憶往昔,或記錄當下,展現(xiàn)了劉禹錫與友人的情誼。例如,外集卷4《樂天示過敦詩舊宅有感一篇吟之泫然追想昔事因成繼和以寄苦懷》,詩末自注:“敦詩與予友樂天三人同甲子,平生相約同休洛中?!盵1]1232敦詩,即崔群。是詩為劉禹錫和白樂天追憶往昔、感懷亡友之作。無論是前面的寫景還是后面的抒情,都奠定了全詩凝重傷感的基調(diào)。從自注可知,三人同年出生,并相約同歸洛中。從前覺得來日方長,同休之愿不必著急實現(xiàn),隨著崔群的離逝,詩人才感覺到無盡的遺憾。三人不僅同年,還期盼同休。雖說同休洛中的愿望隨著崔群的離世再也無法實現(xiàn),卻能從中感受到三人的情誼。又,外集卷4《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題下注:“來章有‘移家住醉鄉(xiāng)’之句?!盵1]1266來章詩句,出自白居易《分司洛中多暇數(shù)與諸客宴游醉后狂吟偶成十韻因招夢得賓客兼呈思黯奇章公》,意欲招劉禹錫等移居醉鄉(xiāng)同隱。劉詩即是對白居易詩的贈答。題下注以白居易“來詩”嵌入式的詩歌互動,展現(xiàn)出兩人的深厚友誼。
劉禹錫善于化用友人之詩句入詩來展現(xiàn)朋友之間的感情。比如卷22《奉和淮南李相公早秋即事寄成都武相公》:“并進夔龍位,仍齊龜鶴年”句下自注:“相公詩有‘齊年’‘并進’之句也?!盵1]601李相公即李吉甫,武相公即武元衡。李吉甫原詩未見,據(jù)自注可知,內(nèi)容不外乎以真摯之語表達三人之間的友誼?!安⑦M夔龍位,仍齊龜鶴年”之句就是對李吉甫“齊年”“并進”兩句詩的化用?;糜讶酥娋洌瓤梢栽黾釉娢膭?chuàng)作之樂趣、擴大詩歌的表現(xiàn)范圍,還可以展現(xiàn)友誼。又,外集卷3《和令狐相公言懷寄河中楊少尹》詩:“章句慚非第一流,世間才子昔陪游。吳宮已嘆芙蓉死,張司業(yè)詩云:吳宮四面秋江水,天清露白芙蓉死。邊月空悲蘆管秋。李尚書。任向洛陽稱傲吏,分司白賓客??嘟毯由项I(lǐng)諸侯。天平相公。石渠甘對圖書老,關(guān)外楊公安穩(wěn)不?”[1]1182是詩大和四年(830)作于長安[18]。詩中之令狐相公、天平相公均指令狐楚,楊少尹為楊巨源,張司業(yè)為張籍,白賓客為白居易,李尚書即李益。這首詩里共有兩處化用友人詩句:“吳宮已嘆芙蓉死”是對張籍“吳宮四面秋江水,天清露白芙蓉死”的化用,“邊月空悲蘆管秋”是對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整詩的化用。
綜上,劉詩自注內(nèi)容各不相同。雖說后期追加的一些自注與原詩在時間上存在前后矛盾等問題,但也正是這類以讀者身份重新審視詩歌而追加的自注,透露出了劉禹錫強烈的讀者意識與傳世意識。自注,具體真切地描述了創(chuàng)作背景及人物關(guān)系,為讀者掃清了閱讀障礙,展現(xiàn)出敘事性與紀實性之特點,是劉禹錫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劉詩自注,具有避免誤讀、提高閱讀效率,補充史籍及相關(guān)文獻載錄之不足,展現(xiàn)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觀念等多方面之價值,不管是作詩時所加還是晚年編訂文集時追加,都是理解劉禹錫詩歌的關(guān)鍵,是研究者不可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
注 釋:
①按,王十二學(xué)士疑為王二十之誤。《唐語林》卷6載“永寧王二十、光福王八二相,皆出于先安邑李丞相之門”。參見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第58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又,韓愈諸贈王涯詩均作“王二十”。據(jù)此可推測王十二當為王二十。
②《劉氏集略說》載:“前年蒙恩澤,以郡符居海壖,多雨慝作,適晴喜,躬曬書于庭,得以書四十通?!逼浜?,又“刪取四之一為《集略》”。此外,劉禹錫還曾自編《彭陽唱和集》《吳蜀集》《汝洛集》等。參見瞿蛻園箋證《劉禹錫集箋證》第540、1496、1499、150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③《舊唐書》卷174載:“七年二月,德裕以本官平章事,進封贊皇伯,食邑七百戶?!眳⒁妱d等撰《舊唐書》第451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④據(jù)《永貞至開成時政記》載,劉禹錫任禮部郎中為“大和三年”。參見瞿蛻園箋證《劉禹錫集箋證》第175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另,《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卷19亦有相關(guān)記載。
⑤《舊唐書》“劉禹錫傳”中記載:“元和十年,自武陵召還,宰相復(fù)欲置之郎署。時禹錫作《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語涉譏刺,執(zhí)政不悅,復(fù)出為播州刺史?!币妱d等撰《舊唐書》第42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