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影《親愛的》原型人物孫海洋歷經(jīng)14年終于找到兒子的新聞,引發(fā)輿論對于拐賣兒童犯罪問題的再次熱議。
做了6年政法記者,我采訪過的絕大多數(shù)案件隨時間的流逝和報道任務的終結,已漸漸地被擱淺在記憶深處。但有兩起打拐案卻令我至今難以釋懷。這兩起案子,除了引發(fā)了我對打拐工作與拐賣兒童現(xiàn)象的深刻思考、探索,也讓我學會了等待與希望。
2021年7月7日,我到山東棗莊采訪一起非常特殊的打拐案。90歲退伍老兵羅鳳坤家住在嶧城區(qū)陰平鎮(zhèn)羅山口村,是一名新中國成立前前入黨的老黨員。
一進入村子,隔老遠,我就看到了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這面紅旗是十多年前羅鳳坤帶著在棗莊的兩個兒子在自家院子里豎起來的。
采訪時,羅鳳坤對我說,這面旗代表國家和政府,他覺得今天的一切都是國家和政府給他的。在尋找兒子羅亞軍的日子里,每當看到這面旗,他心里就有了力量,就覺得兒子一定會找回來。
羅鳳坤的二兒子羅亞軍是58年前丟失的。
1963年1月,32歲的羅鳳坤和妻子帶著12歲的妻妹,抱著二兒子羅亞軍,從岳母家返回驛城區(qū),在棗莊市薛城火車站候車。那時候交通不發(fā)達,他們要在候車室等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有車回驛城。夜深了,大家全都睡著了,1歲半的羅亞軍一直由羅鳳坤的妻妹抱著睡覺。夜里2點,羅鳳坤突然被妻妹的尖叫聲驚醒,羅亞軍不見了!大家趕緊尋找,可是,這一找就是58年。
兒子的丟失是羅鳳坤和妻子一輩子的痛楚。尋回羅亞軍是羅鳳坤大半輩子的堅持,也是這個家庭三代人的共同心愿。
“我90了,我做夢都在等找到兒子的這一天,我等到了??上?,我老伴看不到了,我比她幸運。我老伴15年前死了,她死的那天,就躺在我家客廳長沙發(fā)上,她用盡最后一口氣力和我說,我看不到咱兒子回來的那天了,你要繼續(xù)找下去。要是你老了,找不動了,就吩咐其他孩子繼續(xù)找。等亞軍找回來了,別忘到我的墳上告訴我一聲?!绷_鳳坤拉著我的手,哭一陣子笑一陣子。
2021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羅亞軍帶著妻子、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人回了薛城看望老父親、兄弟、妹妹和親戚。羅亞軍專門帶著家人到母親的墳前磕頭,他要告訴母親,自己回家了。
羅鳳坤是痛苦的,他與兒子分別58年,直到90歲才見到兒子。羅鳳坤也是幸運的,一家人58年的等待與堅持終究還是迎來好的結果。
其實,4年之前我就采訪過一起打拐案件。那是我第一次采訪打拐案。
2017年12月21日,我去湖北省麻城市采訪曹先金一家。
我走進曹先金家所在小巷時,小巷地面上鋪滿了鞭炮碎屑,“歡迎回家”的大紅橫幅依然掛在巷口,讓人一下子就感受到曹家人迎接兒子的激動。
2017年12月19日上午10點半,在麻城市公安局技術室主任陳向陽、刑偵隊長胡剛等民警陪伴下,曹家兒子曹進城回到闊別27年的家。剛進大門,曹進城就被曹先金夫婦、他們的長子和女兒,還有78歲的曹奶奶緊緊抱住。
曹奶奶顫巍巍地抓著孫子說:“你回來了,你爺爺終于可以閉上眼睛了?!睅啄昵?,曹進城的爺爺臨終時一再交代家人要找回孫子曹進城,直到去世,眼睛都沒閉上。
曹進城的大哥曹進波在廈門工作,這次專門請假,坐飛機趕回麻城迎接弟弟回家。他說,沒想到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弟弟。弟弟的回歸,讓他覺得“仿佛從噩夢中醒來”。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他總覺得是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弟弟,對不起全家人,盡管當時的他只有4歲。
27年前的那個上午,是曹進波多年來揮不去的噩夢。1990年11月7日上午,4歲的曹進波和鄰居家3歲的男孩何雙林用小推車推著兩歲多的曹進城,在家門口附近開心地玩耍。一個60歲左右的男子突然上前抱起曹進城,對另外兩個孩子說:“我把他抱到你家大人那里去哈。你倆就在這里玩兒。”說完,便將曹進城抱走了,從此沒了音信。
發(fā)現(xiàn)曹進城被陌生人抱走,曹先金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被發(fā)動起來,找遍了整個麻城。接到報案的警方也迅速展開尋找行動。然而,27年來卻毫無音信。
“不管花多大代價,都必須找到兒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越來越渺茫,但曹先金一家卻從沒想過放棄尋找曹進城。每隔一段時間,曹先金夫婦都會到麻城公安局刑偵大隊,打聽案件進展情況。平時,只要聽說哪里有撿到孩子的,曹先金夫婦也一定會趕緊趕去辨認。
案件的轉機發(fā)生在2017年7月17日。那天,一個河南口音的小伙子來到麻城市公安局,說自己叫路玉龍,家住河南省許昌市農(nóng)村。他告訴民警陳向陽:我父親說,我是1990年10月左右被他從一個60多歲的男子手中花1000元買來,抱回家的。
對曹進城失蹤案稔熟于心的陳向陽幾乎有些不敢相信:此人的信息非常符合曹進城的情況。
2017年8月7日,DNA數(shù)據(jù)比對給出結論:路玉龍與曹先金夫婦確是親子關系。27年的堅持與期待,是支撐曹家人的最強勁信念和動力。27年后,曹家人終于等到了曹進城回家,一家人骨肉團圓。
回顧和梳理采訪過的拐賣兒童案件,在為找回親生骨肉、終于團圓的家庭高興時,我內(nèi)心也有一份深深的糾結和沉重。每個失蹤孩子的背后,都是一個家庭的支離破碎,孩子父母承受的痛苦是他人無法想象的。然而,更令人心碎的是,歷經(jīng)多年的苦苦尋找,終于“找到”孩子后,不少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未必都能真正“找回”自己的孩子。
“找到”并不等于“找回”。
不少被找到的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陌生的親生父母”,卻沒有找回重逢親人的幸福和快樂,更多的是震驚和茫然。親生父母擁抱著孩子,泣不成聲,但被拐賣孩子卻往往是一臉茫然、震驚,或者不知所措。是這些孩子太無情嗎?當然不是。
絕大多數(shù)被拐者因為案發(fā)時非常年幼,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親生父母和被拐賣的事情。當一個普通人突然被告知,養(yǎng)了自己幾十年的“父母”成了拐賣自己的“犯罪嫌疑人”,而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為了尋找自己傾家蕩產(chǎn)、苦苦奔波多年時,他該如何面對這種局面?他又如何能體諒到親生父母經(jīng)歷的十多年甚至幾十年的痛楚?
團而不圓的痛楚幾乎橫亙在每個找回孩子的家庭面前,被拐時間越長,這個問題越明顯。
不少被拐賣的當事人所受的傷害,沒能隨著“找到”而結束,甚至有的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持續(xù)加深,不少被找回的孩子,選擇依然留在養(yǎng)育自己長大的“父母”身邊,個別孩子甚至選擇拒絕、逃避這個“突如其來的親情”,跟親生父母玩“失聯(lián)”,進行“拉黑”。對于這些父母,孩子的丟失成了一場永遠的悲劇。這場悲劇里面的傷痕和遺憾,也許一生都無法撫平。
電影《親愛的》原型孫海洋找到被拐14年的兒子孫卓,被媒體問道:“孩子接下來是跟隨親生父母返回家鄉(xiāng),還是留在養(yǎng)父母身邊繼續(xù)生活?”孫海洋說:“我尊重孩子的決定”。為了不讓兒子為難,他將這個選擇權給孩子。
事實上,孫海洋的態(tài)度和做法是大多數(shù)拐賣兒童案被偵破后親生父母的選擇,他們不想讓孩子為難。電影《失孤》原型人物郭剛堂,在苦苦尋找24年終于見到兒子后,表示尊重兒子的選擇。而他的兒子也選擇留在養(yǎng)家身邊。
當鏡頭面對孫海洋的兒子孫卓時,這個18歲的男孩為難地說:“說不上兩邊誰輕誰重?!钡拇_,這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太沉重了??梢钥吹贸?,孫卓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說話謹慎,兼顧著兩邊的感受,努力不讓任何一方家庭失望。
好在,與電影的結局不同,孫海洋一家目前已經(jīng)迎來了真正的大團圓,孫海洋夫婦已經(jīng)把兒子接回深圳,孫卓也順利在深圳就讀高中。
隨著孫海洋案的熱議,有一個現(xiàn)象引發(fā)各界高度關注,被拐受害人孫卓和符建濤已被養(yǎng)父母通過非法手段,成功落戶“洗白”身份。而被拐兒童違法落戶最典型的方式之一就是偽造《出生醫(yī)學證明》。現(xiàn)在,輿論關注給被拐孩子辦戶口,實際關注拐賣兒童鏈條中公權力有無失職瀆職的問題。被拐兒童之所以能安然落戶,極有可能存在衛(wèi)生部門偽造出生證以及公安戶籍部門瀆職的問題,這兩個部門工作可能有疏漏。
而相關部門已經(jīng)表態(tài),要嚴查給被拐賣兒童落戶、提供出生證明的相關人員。
2016年,福建警方曾發(fā)現(xiàn)不法分子偽造、買賣《出生醫(yī)學證明》申報戶口的線索。近日,有打拐志愿者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消息稱,河南省商丘市婦幼保健院曾有4885份出生證被盜,近10年未破案,引發(fā)輿論高度關注。這些出生證流向哪里?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拐賣兒童婦女的犯罪行為之所以長期存在,皆因社會存在一個需求旺盛的人口交易市場,且屬于單向市場,需求方推動著買賣行為。如果消除了買方需求,那么拐賣人口就無利可圖,自然也就會隨之消失。而如何消除拐賣現(xiàn)象,并解決被拐賣兒童的撫養(yǎng)問題,則需要全社會各個部門共同努力。
在2021年3月的“兩會”上,“寶貝回家”公益組織創(chuàng)始人張寶艷,全國人大代表、卓爾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長閻志等多位人大代表,建議將拐賣兒童犯罪的刑期起點參照綁架罪,直接調(diào)整為10年以上有期徒刑,從嚴打擊。從源頭上建立完善、可追溯的身份識別系統(tǒng)。將新生兒指紋、血液采集納入初次身份登記必備流程,提高兒童生物識別率,建立全國聯(lián)網(wǎng)的人口資料庫。另外,要加強醫(yī)院對出生證辦理的管理力度,嚴厲打擊倒賣出生證、偽造親子鑒定等灰色產(chǎn)業(yè),切斷偽造身份證明利益鏈條,打擊公安機關害群之馬的非法落戶行為。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來拐騙兒童案件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據(jù)公安部刑事偵查局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辦公室副主任孟慶甜介紹,現(xiàn)在,全國每年大約發(fā)生10多起個案,并且這些被拐孩子基本都被找了回來。但愿類似的悲劇永不再發(fā)生!
新年即將來臨,我當政法記者也馬上就6個年頭了。6年來,我大江南北跑了近15萬公里路程,到過60多座城市,采訪過近300起案子,寫了150余萬字報道。
出于工作職能和專業(yè)要求,我時常深入一線,深度采訪那些殺人、販毒、強奸、搶劫、詐騙各種大案要案。有時,為了更加深入全面的報道,我會到辦案一線采訪公檢法系統(tǒng)的辦案人員,采訪案件的受害人、受害人家屬、辯護律師,甚至會進入看守所面對面采訪那些連環(huán)殺手、強奸犯、大毒梟、詐騙犯……可能不少人覺得這樣做政法記者挺“酷”的。實際上,政法記者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所面臨的考驗、壓力,完全出乎大家的想象。
比如,重返兇案現(xiàn)場、查看一些比較有刺激性的視頻照片是常事。有一次,我和辦案警察一起結束現(xiàn)場回訪,回到刑警隊辦案室,抓緊時間翻閱尸檢報告和現(xiàn)場勘驗照片。等都忙完了,急匆匆跑到食堂,飯盆菜盆已經(jīng)空了,只好央求廚師再給我們做碗炒面。等面做好了,剛看的尸檢報告和現(xiàn)場勘驗照片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還有一次,采訪對象拒絕接受我的采訪,我被門衛(wèi)擋在單位門口。我頂著炎炎烈日,高溫酷暑,在門口守候了7天,多方協(xié)調(diào),卻仍未能叩開采訪之門,無功而返。一周時間,我瘦了5斤,胳膊和臉都被夏日的陽光灼傷了。回到家里,看著我被曬黑的臉,4歲的女兒問我,爸爸怎么成了黑爸爸了?
6年中,我還有過無數(shù)次從“窮途末路”等到“絕處逢生”的經(jīng)歷。有時候,我覺得,當政法記者深入一線,采訪一些敏感事件或者某些大案時,就像海明威小說《老人與?!分械闹魅斯蠞O民圣地亞哥。一群鯊魚,一位老人,一只小船,一片大海。一切都是未知的,誰也不清楚命運的浪頭會把小船推向何方。
每次采訪,何嘗不是一次投身大海、揚帆遠征的戰(zhàn)斗呢?每次踏上出發(fā)之旅,面對一切都不確定的采訪任務,我心頭也曾無數(shù)次萌生出像圣地亞哥駕船出海后的那種被拋到茫茫大海里的感覺。無論是他84天的一無所獲,還是他揚帆歸來之后的酣然安睡,我都曾有過刻骨銘心的體驗和感受。
《方圓》記者張振華到檢察院、公安局、看守所等單位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