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特約記者張浩
開版的話:俄烏戰(zhàn)火引發(fā)的輿論熱浪再次證明,我們處于一個信息過載的時代。無所不在的互聯(lián)網,使絕大多數(shù)人能夠知其然,有很多人認為自己也知其所以然,但真的是這樣嗎?美國對黑人的種族歧視與它的建國時間同樣長,這幾乎人所共知。但美國的政治精英說,我們有黑人總統(tǒng)、黑人國務卿、黑人參聯(lián)會主席,你告訴我,歧視在哪?被這樣蔥,你是否會一時語塞。但我們深入去探究和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走上高級領導崗位的黑人,他們的父輩大多數(shù)是二戰(zhàn)前后移民美國的牙買加裔或肯尼亞裔黑人。他們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向何處去,知道拼搏。這些人與深受美國系統(tǒng)性歧視的本土黑人有很大差別。他們的杰出并不能證明種族歧視不存在,而恰恰相反Q這就是我們所提倡的深度認知。媒體向大眾提供信息和觀點已經幾百年了,接下來我們提供什么?應該是有價值的認知,而不是表面化的情緒。為此,我們設立深度認知版,不定期地以連載的形式,請資深駐外記者和專家給大家講故事、講經歷、講感悟,講他們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形成的認知。敬請期待!
2月21日,俄烏開戰(zhàn)前夕,俄總統(tǒng)普京發(fā)表了一篇被視為戰(zhàn)斗檄文的講話。普京在講話中談到他對烏克蘭的一個基本看法:“對我們來說,烏克蘭不僅僅是一個鄰國: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和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是我們的戰(zhàn)友、親人……是有血緣聯(lián)系,與我們有親情的人。”不出所料,這篇飽含深情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講話并沒有得到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的贊同。24日軍事沖突開始卮,澤連斯基用俄語向俄羅斯民眾喊話,稱烏俄之間是鄰居關系,“鄰居之間總是會豐富彼此的文化。但那并不會使它們成為一體……我們是不同的,但這不是成為敵人的理由。我們想要和平地、冷靜地、誠實地決定和建設自己的未來”。
如普京所言,俄烏之間是夾雜著“血緣”“親情”的家庭矛盾,還是如澤連斯基所說,俄烏之間只是謙和禮讓、保持距離的鄰里關系呢?兩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緣與怨的源頭到底在哪里?
以時間為點 烏克蘭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
從現(xiàn)今俄烏兩國關于本國歷史的官方表述中,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出生證”II成書于12世紀初的東斯拉夫地區(qū)的第一本史書《往年紀事》。這本書是古羅斯流傳下來的第一部編年史,其歷史地位大概相當于我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春秋》。史學界認為,這部書的作者是現(xiàn)今位于基輔市內的洞穴修道院里的修道士涅斯托爾。在這本書中,作者在公元852年的條目中寫下“我們這片土地開始被稱為羅斯土地”,這部書也命名了一個古老族群啰斯人”。無論是烏克蘭人、俄羅斯人或白俄羅斯人,都將羅斯人視為自己的歷史祖先。
公元862年,以留里克為首的一群來自北歐的瓦良格人,在現(xiàn)今俄羅斯的諾夫哥羅德建立政權,史稱留里克王朝。公元882年,留里克王朝南下攻占基輔,隨后遷都基輔,因此該國又被稱為基輔羅斯?;o羅斯的統(tǒng)治區(qū)域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今烏克蘭大部、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地區(qū),以及白俄羅斯的部分地區(qū)。因為基輔是現(xiàn)今烏克蘭的首都,稱《往年紀事》 是烏克蘭的第-部史書無可爭議,說基輔羅斯是烏克蘭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在于,俄羅斯也認為《往年紀事》是其第一部史書,基輔羅斯則是俄羅斯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是不是有點亂? 讓我們從王朝血統(tǒng)這個角度再捋一捋。
以血緣為線 基輔為何是莫斯科的母親?
沒有人知道,公元882年基輔羅斯建立的時候,現(xiàn)在的莫斯科在哪里。到公元1147年,也就是基輔羅斯建立265年之后,蘇茲達爾公國的大公尤里?多爾戈魯基,在其公國西部的邊境上建立了一個名為莫斯科的小據(jù)點,據(jù)點的名字來源于附近的莫斯科河。小據(jù)點莫斯科距離當時蘇茲達爾公國的首都220公里,距離基輔羅斯的首都基輔1000公里。如果說有聯(lián)系,那就是莫斯科的奠基者尤里?多爾戈魯基是一位有著基輔羅斯留里克王朝血統(tǒng)的王公,再就是第一次寫下莫斯科之名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部史書《往年紀事》。
如果拿中國歷史比照的話,留里克王朝如同中國歷史上創(chuàng)立了禮樂分封制度的周王朝,基輔和莫斯科的淵源則更像是西安和北京?,F(xiàn)今的西安曾是周王朝的首都鎬京,.周天子以此為中心,將其兄弟子侄分封到各地,建立了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留里克王朝也是'如此,留里克王朝的君主們以基輔為中心,陸續(xù)將烏克蘭境內的佩列亞斯拉夫、切爾尼戈夫,以及俄羅斯境內的諾夫哥羅德、蘇茲達爾等地分封給自己的血親, 建立起許多個有留里克王朝血統(tǒng)的小公國。這些小公國像周王朝的諸侯們一樣,名義上遵奉基輔大公為共主,但相互間爭戰(zhàn)不休,甚至覬覦并爭奪基輔大公之位。
由于包括蘇茲達爾在內的古羅斯各城市歷史都可追溯到基輔羅斯時期的分封,因此基輔也被稱為“眾城之母”。這些星羅棋布的城市以基輔為藍圖,模仿它的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構筑起早期東斯拉夫文明的矩陣。
對基輔羅斯這段歷史,俄烏之間看法并不一致。普京在其去年發(fā)表的《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tǒng)一》 一文中表示,“基輔這個城市在古羅斯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自9世紀末以來一直如此。古羅斯第一部編年史《往年紀事》 為后人記下了先知奧列格對基輔的評價,讓它成為所有羅斯城市的母親'。后來,像其他歐洲國家一樣,古羅斯面臨著中央統(tǒng)治衰敗和分裂。但無論是貴族還是普通人都認為羅斯是一片共同的土地,是他們的故國”。隨后,澤連斯基回應說:“基輔羅斯是烏克蘭歷史之母,烏克蘭24個州和克里米亞半島是她親生的孩子。他們理所當然地是她的繼承人。而表親和很遠的親戚不需要侵占她的遺產,并試圖證明你參與了這數(shù)千年的歷史和數(shù)千個事件,而你、距離發(fā)生的地方也有數(shù)千公里之遙。
雙方的說法似乎都沒有錯,但有些地方耐人尋味。如果慢慢品,那字里行間已經有了“硝煙”的味道,以及戰(zhàn)鼓的前奏。
以宗教為尺 從基輔到莫斯科有多遠?
如果說早期的留里克王朝,作為一種政治和軍事機構搭建起了羅斯人的骨骼,那從拜占庭帝國傳來的東正教信仰則給烏克,蘭和俄羅斯注入靈魂。東正教與天主教、新教并稱為基督教三大流派。公元988年7月28日,在來自拜占庭的東正教士主持下,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帶著自己的兒子,同基輔市民一起下到第聶伯河水中進行集體洗禮。基輔羅斯從此將東正教奉為國教。
今天,在當年基輔人受洗的地方,建有一座高大的白色紀念柱。紀念柱不遠處的山坡上,1853年建造的弗拉基米爾大公青銅雕像手抱十字架,注視著腳下的第聶伯河水,成為基輔的著名地標。當年參加洗禮的人走出城外的那條大街,千年之后仍然是基輔的市中心——赫列夏季克大街(意為洗禮街)。以紀念柱為軸,與弗拉基米爾大公雕像相對的山的另一側,是蘇聯(lián)時期為紀念1654年烏克蘭與俄羅斯合并而建的巨型不銹鋼彩虹型建筑物“烏俄兩族友誼拱”。
在弗拉基米爾大公的大力推動下,東正教在基輔羅斯境內逐漸發(fā)展起來。與現(xiàn)代社會中宗教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當時遍布基輔羅斯各地的教堂和東正教修道院不僅是神權中心,同時也是文'化、教育、藝術中心,以及政治中心和軍事堡壘?,F(xiàn)存的基輔最古老的建筑,是市中心建于1037年的圣索菲亞教堂。莫斯科現(xiàn)存最古老的建筑,則是克里姆林宮內建于1479年的烏斯賓斯「基大教堂,歷代沙皇的加冕典禮都在此進行。
東正教傳教士西里爾9世紀時創(chuàng)立的“西里爾字母”隨著宗教傳播,現(xiàn)在仍是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斯拉夫民族語言的字母;而隨東正教傳入的拜占庭建筑風格則成為俄羅斯和烏克蘭民族建筑風格的母本;源自拜占庭的教堂裝飾藝術、音樂、詩歌、習俗,深刻影響了后世俄羅斯及烏克蘭民族文化的形成。
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帶領臣民皈很東正教后,宗教領袖羅斯督主教也自然將其駐地設在基輔?;o大公擁有政權,羅斯督主教握有神權,基輔羅斯就在這樣的架構下跌跌撞撞向前發(fā)展。一直到蒙古人入侵攻破基輔才戛然而止。蒙古人的統(tǒng)治打碎了基輔羅斯的固有結構,東斯拉夫地區(qū)各公國作為蒙古人的臣屬重新進行了排列組合?;o在歷史的動蕩起伏中失去其作為東斯拉夫地區(qū)政治中心的地位。隨著基輔的衰落,宗教領袖羅斯督主教的駐地也在經歷過一兩次的遷移后,于1325年固定到了莫斯科。
歷史學家普洛基認為,羅斯督主教駐地遷至莫斯科是莫斯科公國能夠成為羅斯東.北部地區(qū)中心,以及形成后來的俄羅斯國家的重要原因。時至今日,俄羅斯東正教最高領袖“莫斯科及全俄羅斯大牧首”仍然被認為是從歷史上的羅斯督主教一脈沿襲下來的??梢哉f,東正教奠定了以基輔為中心的留里克王朝的底色,也支撐起后來莫斯科為中心的羅曼諾夫王朝300年的穹頂。
基輔受洗的7月28日,現(xiàn)在是俄羅斯的全國公共假日啰斯受洗日”。在其發(fā)生地烏克蘭,這一天也是全國公共假日“基輔羅斯受洗日”。唯一的不同是,烏克蘭的這個節(jié)假日名字里多了基輔二*也多了幾分“原產地保護”和“地理標志保護”的意味。而且,烏克蘭方面并沒有止步于此。2021年8月,澤連斯基在獨立日閱兵式上宣布,將“基輔羅斯受洗日”定為烏克蘭“建國日”,因為這一天是烏克蘭一切的開始。俄羅斯方面對此很不滿。普京日前公開強調,烏克蘭從來沒有什么獨立建國的傳統(tǒng)。
從9世紀的留里克王朝定鼎基輔,到17世紀的《佩列亞斯拉夫協(xié)定》,烏克蘭和俄羅斯兩國圍繞早期歷史的認知恩怨,就像是一場家庭內斗,作為局外人我們很難界定誰是誰非。從當下的國際法角度來看,俄烏兩國作為平等的國際法主體毗鄰而居,彼此都是擁有固定領土、居民、政權組織的主權國家。雙方可以就歷史問題打嘴仗,但從法理上誰都無法否定對方的存在,也不可能強迫對方清洗和改變自己的歷史記憶。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是意大利學者克羅齊的名言,其實質是在強調歷史的現(xiàn)時性。從這個角度來看俄烏在歷史身份上的糾葛,如果僅僅是關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困惑,《往年紀事》 如明月高懸,各種學術研究汗牛充棟,已經足以論證雙方共同的文化根基。至于他們之間的分歧,大概坐下來好好談談,甚至一起暢飲幾瓶伏特加,也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