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醒世
原版書里的三十余幅高清照片中,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博古、丁玲等人物,還有延安的府衙門、抗大校本部、南城門等景觀,當然也有前來延安訪問的托馬斯·阿瑟·畢森、菲利普·賈菲、歐文·拉鐵摩爾、艾格尼斯·賈菲等客人,以及他們開進延安城的道奇車。
從1935 年10 月中央紅軍抵達吳起鎮(zhèn),至1947年春黨中央主動撤離延安,外國人來延安的人數(shù)是多少?他們都做了什么?有什么著述?這些問題現(xiàn)在還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是,一直都有人在研究與探索。有一份“史丹利名單”列舉了1937 年至1947 年到訪延安的美國人名錄,畢森他們也在其中。
在西安草灘渭河渡口候船。左起依次為托馬斯·阿瑟·畢森、歐文·拉鐵摩爾、艾格尼斯·賈菲、埃菲·西爾
長期以來,“三S”(斯諾、史沫特萊、斯特朗)被當作報道延安時期的外國作家和記者的標桿來宣傳,對于眾多其他研究延安、報道延安、服務延安的外國人以及他們的著述大眾則知之甚少。這四位美國人的延安之行便是如此,他們所拍攝的照片也當屬罕見之物。
1937 年6 月21 日傍晚,一輛破舊的道奇車開進延安城。車內(nèi)有五個人,他們是美國外交政策協(xié)會遠東部的遠東問題專家托馬斯·阿瑟·畢森、美國《太平洋事務》雜志主編歐文·拉鐵摩爾、美國《美亞》雜志主編菲利普·賈菲和妻子艾格尼斯·賈菲,以及為他們開車的汽車技師瑞典人埃菲·西爾。在延安的四天時間里,他們與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博古等領導人進行了交談,參觀了抗大、中央黨校、汽修學校等單位,并在一個集會上發(fā)表了演講。
畢森一行在山邊休息
延安城南門,紅軍列隊訓練
這次延安之行,對于畢森他們來說影響是非常大的,收獲也是非常大的,他們在一些雜志上發(fā)表了有關延安的文章,對遠東問題的發(fā)展作出了分析和判斷,并對美國的遠東政策提出了許多批評與建議。
被“史丹利名單”稱作“《美亞》小組”的延安之行,與其他赴延安訪問的外國人的動因有所不同,他們有各自的研究與考察方向,在一個恰當?shù)钠鯔C來臨時,走到一起來了,可以說他們是一個抱團組合式的訪問團隊。
1924 年,托馬斯·阿瑟·畢森作為教育傳教士來到中國,先后到安徽的一個教會中學和北平的燕京大學教書,并在北平的一所學校學中文;之后他回到美國,擔任了美國外交政策協(xié)會遠東部研究員。1937 年,畢森獲得了洛克菲勒基金會提供的資助,用一年的時間專門研究中日關系問題。他去了日本、朝鮮、中國東北進行考察,會見了國民黨要員陳立夫等人。
延安之行的最初建議是歐文·拉鐵摩爾提出的,他是美國著名的東方問題專家,長期在中國生活和工作,對中國有深厚的感情,曾擔任《京津泰晤士報》的編輯,專門考察研究中國邊疆問題,出版了大量的相關著作,在西方學術界贏得了很高的聲譽。1937 年春,居住在北平的拉鐵摩爾從斯諾采訪陜北引起的轟動中得到啟發(fā),并向正在進行中日關系學術考察的畢森提議,共同完成一次冒險的紅色之旅。
菲利普·賈菲出生于俄國猶太人家庭,十一歲隨家人移居美國。賈菲是《美亞》雜志的主編,并吸收畢森、拉鐵摩爾擔任該雜志的編委。當畢森與拉鐵摩爾正在為延安之行做準備時,剛好就在北平的賈菲和夫人聽到消息后,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這次的冒險行動。正在潛心寫作《紅星照耀中國》的斯諾,給登門拜訪的畢森詳細介紹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情況,還給他們提出了與延安方面聯(lián)系的方法。
6 月7 日,他們乘火車離開北平,經(jīng)過四天的行程到達西安。赴延安的介紹信是通過中共地下交通員搞到的,但是他們不能確定這封介紹信的可靠性。接下來,他們需要解決的是交通問題。恰巧,拉鐵摩爾遇上了能夠說一口中國西北土話的埃菲·西爾,一個在內(nèi)蒙古出生的瑞典籍傳教士的后代。他擁有一輛老道奇車,在西安經(jīng)營的汽油商店也剛好關閉。在個人情感和酬金的促動下,埃菲·西爾同意用他的“老爺車”載這四位冒險者前往與西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塊天地……
6 月18 日,他們繞開駐地賓館人員的監(jiān)視,躲過軍警的盤查,終于上路了。一路上歷經(jīng)車輛多次拋錨,渡過一道道河流,翻過一座座山岡,用了四天時間才到達延安城。
抗大校門
抗大的一間教室里,橫幅標語寫著“為民主共和國而斗爭”,下方則是鐮刀錘頭的黨徽
埃菲的老道奇總是出毛病,在接近延安城時,發(fā)動機又熄火了,埃菲足足修理了三個小時才上路。到達甘泉城,埃菲居然在此找到了一個新的火花塞,他立刻將這個寶貝換上,放心地開車上路。果然,小車一路順風,用了兩個小時,終于到達延安城下。
看來,原來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美亞》小組要來訪問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這里了,他們順利地通過哨兵的檢查。更巧的是,他們在大街上遇到了正在這里采訪的斯諾的夫人海倫·斯諾。
延安為他們舉行了氣氛熱烈而愉快的歡迎晚會,前來參加晚會的許多人都會講英語,相互問候并不會有什么障礙。毛澤東來得很早,他在人群中談笑風生。歡迎會的重頭戲在后頭,在即興表演中,年輕的軍人唱的是紅軍歌曲,埃菲唱了蒙古族歌曲,而觸景生情的畢森唱了《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和《跨過一條大河》。晚會輕松愉快,幾乎是一場狂歡。畢森深深地被感動,他在日記中寫道:“延安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且,這種感覺將在我們的身上得到進一步增長?!?/p>
6 月22 日上午,《美亞》小組成員觀摩抗大學員上課,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支隊的學員們在演練,接下來看到朱德正在給一個班的學員講課。中午時分,他們與學員和教員進行了交談。訪問毛澤東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毛澤東談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問題,他的思想清晰,思路敏銳。
6 月23 日上午,他們會見了朱德;下午會見了博古,并又一次會見了毛澤東;晚上與周恩來交談,周說自己很少練習英語,但這次談話使用了英語。
6 月24 日上午,他們在一個大型集會上發(fā)表演講。據(jù)筆者考察,這個大型集會的地點在延安府衙門的大院廣場。數(shù)百名著裝一致的紅軍官兵坐在長條木板凳上,把會場擠得滿滿當當。朱德主持了會議,菲利普·賈菲第一個講話,接下來是畢森,然后是拉鐵摩爾。他們的講話都有翻譯不停地翻譯成中文。下午,拉鐵摩爾與少數(shù)民族人士談話,其余人由朱德帶領參觀了中央黨校,黨校校長羅邁作陪。之后,他們又參觀了汽修學校。
《美亞》小組離開延安的時候,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博古等都來為他們送行。
畢森給抗大學員講課
張星星說,畢森等人和他們之前進入紅色區(qū)域的美國人不同,在畢森等人之前,基本都是新聞記者,他們的主要目的是進行新聞性的采訪;而畢森、拉鐵摩爾、賈菲等人則是第一次訪問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美國遠東問題專家。他們的主要興趣不在于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的個人品德、性格、愛好和豐富的、具有傳奇色彩的革命經(jīng)歷,他們所關心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對當時國際國內(nèi)重大問題的看法和對這些問題的方針政策,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在觀察問題、制定政策時的立場和方法。
丁玲
小紅軍戰(zhàn)士
為此,張星星列舉了一些事實。
1937 年10 月,畢森在《美亞》雜志上以“毛澤東對南京政府的分析”為題,摘要發(fā)表了毛澤東在延安的談話。同月12 日,賈菲在《新群眾》雜志第22期上發(fā)表了《中國共產(chǎn)黨告訴我:一個遠東事務專家在紅色中國區(qū)域內(nèi)同他們的領導人的會見》。這些文章在國外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拉鐵摩爾也為英國倫敦的《時報》撰寫了有關文章,但未能發(fā)表。
1938 年,畢森根據(jù)在日本和中國的實地考察,寫出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專著《日本在中國》。
在中國全面抗日戰(zhàn)爭期間,畢森、拉鐵摩爾和賈菲等人始終密切地關注著遠東形勢的變幻。他們在《美亞》《太平洋事務》和《遠東觀察》等雜志上發(fā)表了大量的文章,不斷對遠東問題的發(fā)展趨勢做出分析和判斷,并對美國的遠東政策提出了許多卓有見地的批評和建議。
延安城里的紅軍官兵。墻上的標語為“鞏固國內(nèi)和平,實現(xiàn)對日抗戰(zhàn)!”
1943 年,畢森的一篇重要論文引起了很大的震動,這就是7 月13 日發(fā)表在《遠東觀察》雜志上的《中國在同盟國戰(zhàn)爭中的地位》。這是畢森加入美國經(jīng)濟委員會、太平洋關系學會后的第一篇重要論文。在這篇論文中,他強調(diào)了中國在遠東戰(zhàn)場上的重要地位,贊揚了中國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做出的突出貢獻。呼吁各同盟國向中國提供更好的經(jīng)濟和軍事援助,同時畢森對中國的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和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區(qū)進行了軍事、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的分析,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中國是“民主的國家”,而國民黨的中國是“封建的國家”。畢森認為要提高中國在同盟國戰(zhàn)爭中的地位,一方面,西方國家必須盡快地向中國提供更多的軍事和經(jīng)濟援助;另一方面,國民黨必須進行經(jīng)濟和政治改革,充分調(diào)動和發(fā)揮其戰(zhàn)爭潛力。這篇文章受到美國的一些國民黨同情者的指責,認為畢森竭力散布對國民黨政府的不信任,為共產(chǎn)黨在戰(zhàn)后奪取中國政權(quán)開辟道路。
在原延安府衙門大院,紅軍官兵聽取外國訪問者的講演
畢森、拉鐵摩爾和賈菲等人在1937 年以后對中國問題的客觀分析與公正判斷,為他們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同時也使他們卷入美國國內(nèi)一場激烈爭論,并使他們受到嚴重的人身迫害。最先受到迫害的是菲利浦·賈菲,這就是在美中兩國都造成重大影響的《美亞》雜志事件。
1945 年6 月6 日,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以“密謀違反間諜法”的罪名,突然逮捕了賈菲和剛剛從中國回國的約翰·謝偉思等六人。理由是他們從《美亞》雜志的辦公室里查出一百余份關于遠東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問題的政府文件。1950 年,在麥卡錫主義猖獗時期,“美亞事件”再次成為右翼勢力的攻擊目標。
1950 年,畢森和拉鐵摩爾也受到麥卡錫主義的指控。畢森被指控與共產(chǎn)黨有關系,他的《中國在同盟國戰(zhàn)爭中的地位》一文被麥卡錫說成是“對中國國民黨政府發(fā)動進攻的第一炮”。拉鐵摩爾也被指控為共產(chǎn)黨人和“最高級的蘇聯(lián)間諜”。賈菲主編的《美亞》雜志在發(fā)行十一年之后,于1947 年7 月被迫??YZ菲本人也長期背著莫須有罪名,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張星星指出,畢森、拉鐵摩爾和賈菲等人為他們抗日戰(zhàn)爭前夜的延安之行,為他們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對中國問題的客觀分析,蒙受了長期的痛苦和磨難,而在大洋彼岸,他們曾經(jīng)長期關注的中國,卻對他們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