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問人性：讀蔣韻《你好，安娜》

王琦

內容摘要：繼中篇小說《晚禱》《水岸云廬》之后，蔣韻新作《你好，安娜》，以記憶書寫特殊年代的愛與死亡，罪與懺悔。作者極擅剔挖人心深處所藏的污垢，在不動聲色中用死亡籠罩詩情畫意，一念之差，從此讓主人公背負懺悔，負罪前行。黑色羊皮本隱藏的愛與罪，牽涉四十年的懺悔救贖。蔣韻正是用罪與罰的作品將目光聚焦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探究充斥純粹、極致、欲望、貪念、妒忌的人世間，人性本善還是本惡，罪惡之下如何救贖，與生俱來擁有欲望的飲食男女如何在罪惡中生存。作者在持續(xù)不斷打撈過往回憶中，以宗教精神審視負罪之人，叩問人性善惡，在贖罪中尋找生存策略。

關鍵詞：罪與罰 蔣韻 《你好，安娜》 人性

罪與罰一直是蔣韻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你好，安娜》（以下簡稱《安娜》）中的主人公素心，重復著《晚禱》中袁有桃、《水岸云廬》（以下簡稱《水岸》）中陳雀替的罪感意識。罪感意識在西方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基督教的基本精神，西方人時常受罪感意識所纏繞， 認為人生來就有原罪， 因而在塵世受苦受難， 還有死之威脅。[1]在中國，自古就有思想家進行人性善惡之辯。無論佛教還是基督教，皆毫不懷疑天堂存在善良與光明，地獄有著邪惡與黑暗。宗教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出現的產物，它代表著神的懲罰與關懷，讓信仰它的民眾在充滿誘惑的現實世界斷惡修善，企望彼岸世界的幸福。蔣韻正是用罪與罰的作品將目光聚焦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探究充斥純粹、極致、欲望、貪念、妒忌的人世間，人性本善還是本惡，罪惡之下如何救贖，與生俱來擁有欲望的飲食男女如何在罪惡中生存?！锻矶\》與《水岸》皆為中篇，正如作者所說：“似乎，言猶未盡?！庇谑牵栋材取穭t為長篇，靈感源自母親的阿爾茲海默癥，在持續(xù)不斷打撈過往回憶中，作者以宗教精神審視負罪之人，叩問人性善惡，在贖罪中尋找生存策略。

一.與生活和解：詩和遠方

生活與信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拔覀內祟悾枰氖且环N信仰。信宗教的可以理解為上帝，信科學得可以解讀為科學信仰。能夠支撐我們走向浩瀚宇宙的，是我們的信仰。”[2]無論是誰，都不能否認信仰的存在，否認信仰對于生活的意義?！栋材取窂浡叛龅臍庀⒑土α?，信仰可以讓人不懼怕死亡，同時又可以是面對生存的勇氣——那是負罪之人心底的“詩和遠方”。

依靠精湛廚藝感知生活。蔣韻筆下每一位負罪人物，幾乎都有著可媲美米其林餐廳大廚的廚藝。廚藝，已經不僅僅是他們的一種生存技能，而是已經變成了感受生活美好的一種方式?！锻矶\》中，袁有桃以廚藝萌發(fā)憧憬：“她甚至想到了退休后的日子，她籌劃，到那時，她可以把這小院子買下來，辦‘農家樂——施展她一手的好廚藝。她真是技癢?。∮卸嗑?，沒人吃過她燒的飯菜了！她是多么喜歡給人燒菜吃，聽懂它的人真心的贊美……’”;[3]《水岸云廬》中，陳雀替作為民宿老板，親自掌勺燒制拿手菜：“她要為他們做一道驚艷的清水白菜。她要讓他們嘗遍油膩、吃膩山珍海味的舌頭醒一醒，讓舌頭上的味蕾透透氣?！盵4]《安娜》中心懷愧疚之心的素心、三美、麗莎母親及麗莎，除三美外，都擁有精湛廚藝，烹飪食物過程以及菜肴色香味的背后，是蒼涼生命與生活的和解。素心這樣解釋她對烹飪的熱愛：“她發(fā)現，她熱愛烹調。她也有天賦。她在廚房里愉快地忙活，想，原來，我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盵5]安娜之母以廚藝疼愛兒女，麗莎以廚藝回饋母愛，而主人公素心——作者著重塑造的贖罪人物，以廚藝彌補生活感的缺失。素心無疑認為自己是有罪的，當真相掩埋，記憶卻如同夢魘，從豆蔻年華到歷盡滄桑，驚顫著每一個日日夜夜，她活的膽戰(zhàn)心驚，壓抑而痛苦，對她來說，烹飪是一個良好的“藥方”——讓她的生活不僅只有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渴望愛與被愛，又拒絕情感救贖。蔣韻作品，并不缺乏愛與被愛，《安娜》中有著《隱秘盛開》中的純粹與極致，那些把愛當成信仰的人物：安娜、小薇，將世俗的愛情當成信仰，認為美高于生命，于是她們如七彩泡泡般光芒四射又一碰即碎?？墒沁@世界，是容不得極致的東西的，比如：最美的、最丑的、最惡的，它只容得下兩級之間的平凡和平庸的眾生。[6]平凡與平庸眾生，才是這個世間頑強的生存者，他們暴露人性黑暗，承擔自己所犯的罪孽，同時也需要愛與被愛，但他人的情感拯救是希望卻不是救贖。《晚禱》中，姥爺的慈愛守護、蘇慈航的少年朦朧情愫、千帆真誠的愛意與追求，都讓袁有桃沉溺，可這些并不能把她拉出罪惡的深淵?！栋材取匪匦呐c白瑞德是在“重復”袁有桃與鄭千帆的戀情，但依然不能改變這段戀情的悲劇。素心說：“此生，我不能跟你，不能跟任何人，肩并肩，站在上帝面前，心無愧疚地說，我愿意。我早已沒有了那資格，不是因為我滿身創(chuàng)傷，而是因為，我罪孽深重?！盵7]面對求婚，她離開了，面對好友的質問，她不做任何的解釋與挽留。鄭千帆描繪的盧瓦爾河谷的美食、鄉(xiāng)村小旅館，白瑞德口中的小教堂，婚姻的神圣與甜蜜，這是希冀，愛與被愛后的“詩與遠方”，為她們暗淡無光的生命平添一抹彩色。

傾訴懺悔成為最后寄托。蔣韻的主人公們，是他們也不是他們，這些具有共同特征的人物，一生負疚、無可救贖、拒絕遺忘。這些特征，不獨屬于他們。人群中，有很多人和他們一樣，有著形形色色的罪，承擔著幾乎所有人都不愿承擔的罰——自我懲罰。創(chuàng)作于2014年的《晚禱》中的袁有桃最為慘烈，她的秘密終其一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命運似乎總是在她萌生憧憬時給她致命一擊，提醒她曾經的罪孽，最終只能在上帝面前求一個懺悔罪孽的機會;2017年的《水岸》，無法原諒自己對至親犯下罪孽的陳雀替等到了能傾吐秘密的人，同時在多年后又出現一個孩子代替神完成了對她的救贖;2019年《安娜》則是以文學的方式進行傾訴懺悔，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教徒，沒有摒棄現世，向往彼岸，卻像教徒那般具有贖罪意識，努力將自己的罪展現在上帝或是世人面前，獲得心靈安歇。宗教實際上就是一種努力，人試圖以帶有神秘色彩的信仰禮儀、巫術等活動實現與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具有絕對無限永恒意義的世界和諧統(tǒng)一。[8]作者是慈悲的，愛這世間，才會在作品中為“他們”恒久地尋求一個救贖之道，袁有桃孤獨悲苦，陳雀替已感受到了救贖的力量，在《安娜》中，素心以筆寫心，等來了四十四年后的重聚，等到了關懷與諒解。作者以人道主義精神，給贖罪之人送去宗教一般的關懷。

二.與世俗決裂：孤獨苦行

由罪的觀念生出苦的觀念，基督教有上帝洞察一切，懲治罪惡，佛教有苦諦，世間有情皆是苦，有漏皆苦。宗教是關懷，亦是懲罰，真相/懺悔，懲罰/苦行，孤獨/終結，真相下的自罰，是孤獨終老。《安娜》中的“圣山之行”一章，素心與三美親身感受死亡的威脅，接受心靈洗禮，從此肉身苦行，靈魂孤獨。如果說與生活和解，意味著他們需要活著，那么與世俗決裂，意味著他們只能活著，蔣韻如此展現著人性深處的搏殺。素心盡管功成名就卻內心孤獨，那是心甘情愿放棄愛情友情后的悲涼，獨自咀嚼自罰苦楚;三美執(zhí)著的認為人類生來有罪，決絕地進行自我終結，其實三美看起來似乎與安娜的自殺并無干系，但作者并未赦免三美，她說：“人，千萬不要輕易去挑戰(zhàn)人性中的弱點，如果說有原罪的話，人性中的弱點，或者，惡，就是我們的原罪……素心，我們都有罪?！盵9]在經歷了一場無疾而終的精神戀愛和知曉素心的秘密后，三美遠赴他國，結婚，沒有孩子，她不要。她想：“我的生命，到我為止。越活，越看世界，越覺得，人類沒有希望?！盵10]這是罪的緣由：《圣經》中記載，上帝耶和華神創(chuàng)造出亞當夏娃之后，讓他們生活在伊甸園中，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偷食禁果，并讓亞當食用，上帝發(fā)現后將他們趕出伊甸園，罰入凡間受苦。從此信奉基督教的人們人們相信“人類生來有罪”，所以應該不斷贖罪懺悔。與此類似的是中國古代荀子的性惡論：人性本惡，其要義：“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盵11]

除卻罪與自罰之苦，蔣韻又沒有忽略愛與溫暖的傾注：《晚禱》中袁有桃生命當中最大的光亮來自姥姥的心疼之愛，姥爺的理解之愛;《水岸》中陳雀替有設計師盧彥——這個并無血緣關系的弟弟傳遞親人之愛;《安娜》中延續(xù)此種溫情：主人公素心能夠享受來自母親的溫柔之愛、一面之緣教母的精神之愛;安娜麗莎家庭中，有著安娜母親的堅強之愛;親情之外，有素心之母與彭姐的友情與信任，素心之母對彭的關照與疼愛，麗莎丈夫成貴對麗莎的寬容與體貼……共同訴說人與人之間的樸實、良善、友好。蔣韻是個不吝嗇表達愛的作家，從《隱秘盛開》《心愛的樹》到《朗霞的西街》，都是一部部愛與善念的童話與傳奇。《水岸》中陳雀替，最大的幸運不僅是結識盧彥，帶來人世間的溫情，彌補缺失的親情，而且還有那個可愛的小莜麥：“那一刻，她感謝神對她的救贖?！边@是《水岸》最后一句，這個“神”，來自三歲孩子的純真與善良。同樣，《安娜》的最后，當四十四年過去，素心、三美、彭再次見面，白駒蒼狗之后，橫亙他們之間的，是彼此的懂得與原諒，這是善的力量，蔣韻又從宗教的虛無回歸世間的真實。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盵12]蔣韻《安娜》完成了自己的設想，“往回走，走進青春的深處，也是人性的深處”。罪與罰、惡與善下的人物，不是宗教教徒，而是一個個“愛的信徒”，在罪惡充盈的人世間懺悔贖罪，苦苦等候善念帶來的愛與溫暖。

三.與良知同在：回歸本心

“大恩不言謝，那大罪呢？”這是負罪之人心底的聲音，因為如此，所以他們不求原諒，不肯遺忘，不肯放過自己，渴望救贖又拒絕救贖，“這一茬人”之所以“拗”，卻是對人性深處良知的堅守。蔣韻的確對人性洞若觀火，直逼人類心靈能夠抵達的最高處，她叩問人性，尋找在善與惡的搏殺下“惡”的根源、“善”的力量，尋找如何在“惡”中生存和反抗，維護“善”的關懷和輻照。追溯中國自古以來的人性善惡之爭，著名的王明陽心學為性善論提供依據：“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教陽明心晚年思想的總結，同時也在心學體系中起到貫穿全體的作用，作為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他提出良知——知善知惡概念闡明人性善，這是對孟子性善論的繼承和發(fā)展。孟子認為人應有四端之心：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丑上》），這是孟子以心善言性善的基本路徑，也就是孟子本人所說的“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盡心上》），這里的“心”即四端之心，因其是固有，故亦可名之“本心”;因其是良善之端，故亦可名之“良心”。[13]王陽明在此基礎上提升良知概念為“本心”，用此代表四端之心，可見王陽明并不關注惡的本源問題，強調以良知去惡為善。這些“贖罪者”們，終其一生經受良知譴責，相反，有很多人，如《水岸》中的秦繼紅，他們逃避了歷史的譴責，也逃避了自己內心的良知，當受傷害的歷史過去，善與惡的較量卻依然在繼續(xù)，但蔣韻的高明處在于，她崇敬“精神的高貴”，反對“以惡治惡”，也正是這種“精神的高貴”，讓三美具有高度的自覺與自省意識，也讓素心或是每一個想贖罪的人，每時每刻都未曾泯滅良知。

蔣韻確實匠心獨具，她將常見于西方的“罪與罰”母題融進自己的詩性文字中，19世紀50年代開始傳入的西方經典譯介常常出現在蔣韻作品中，詩情畫意的敘述又可看出蔣韻的古典情懷，蔣韻正是在東西方經典交織下尋找人性具有的普適性?！锻矶\》袁有桃，借鄭千帆之口說出《詩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盵14]《水岸》中的陳雀替，作者對名字進行了解釋：“大哥叫家棟，小哥叫家礎，姐姐叫家欞，有了棟梁，有了礎石，有了門窗，也就不缺什么了，結果又來了一個她，于是就有了‘雀替’，中國式建筑上的配件，可以很華美，也可以很樸素，當然也并非必不可少。”[15]《安娜》中：安娜家庭成員中的名字均來源西方經典，大女兒麗莎，二女兒安娜，兒子伊凡，小女兒阿霞，這些意在喚起上世紀70年代所共享的東西方文化記憶。而主人公素心的名字則更有深意：素心，①本心，素愿。②純潔的心地，寄予著作者回歸本心的意圖。將《晚禱》《水岸》《安娜》主人公的名字進行分析：袁有桃-園有桃，作者巧妙賦予了袁有桃的命運，一生背負孤獨、憂傷，背負罪孽走向死亡;陳雀替-雀替，具有承重和裝飾作用，她背負母親因她而死的包袱，但終歸保留了向善之心，擁有生活下去的機會。素心-本心，心地純潔，《安娜》是蔣韻以長篇小說的形式為她的罪與罰作品做出的解釋，為人性的叩問尋找的一份答案：回歸本心，堅守內心良知。

蔣韻的作品帶有詩意性，優(yōu)雅、淡定、如詩如歌的敘述將讀者帶進她筆下的年代，娓娓道來亙古流淌時間長河中的過往，深沉的歷史感中浮現的善與惡、罪與罰、拯救與赦免、良知與殘忍，真實的袒露在世人面前。評論家杜學文曾這樣評價蔣韻的創(chuàng)作：“她寫的是現實世界的不如意精神世界的大救贖，回答人為什么有活下去的意義，以及怎樣活的問題。她是寫生活中的曲折悲苦，但她超于一般人的是更強調人怎樣超越這種坎坷，特別是精神力量的尊貴，這是她的價值?！盵16]蔣韻以超越性的姿態(tài)在回望人性帶來的創(chuàng)傷時，如她筆下的贖罪者那樣虔誠隱忍、自覺自省，緬懷歷史，憑吊歲月，每個人都不配成為“審判者”，卻可以成為“自省者”，與良知同在，為善去惡，這是蔣韻對形而下社會所作出的形而上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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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楊伯峻譯注.《孟子·告子章句上》（典藏版）.中華書局2016年版，281，286.

[13]陳喬見.從惻隱心到是非心：王陽明良知說對儒家性善論的凝練與發(fā)展.浙江社會科學，2018（06）：122-130+107+159.

[14]蔣韻.水岸云廬[M].北岳文藝豎版社，2019：118.

[15]蔣韻.水岸云廬[M].北岳文藝豎版社，2019：014.

[16]郭劍卿，傅書華，吳言.蔣韻：人性寂寥處的堅守與詩意.文藝論壇，2018.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