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嚴 王 磊
唐代雕版印刷術(shù)發(fā)明后,我國刻書業(yè)自唐中后期開始興盛,至宋元時期達到頂峰,明清兩代繼續(xù)發(fā)展,各個時期形成了不同特色,留下了大量珍貴文獻。中國歷代刻書按其組織形式可分為官府刻書、私家刻書和坊間刻書。所謂私家刻書,是指凡不是以賣書為業(yè),而由私人出資刻校的書,這些書稱為“家刻本”“家塾本”或“宅塾本”[1]。
有清一代的學術(shù)研究工作,是由反對宋人專談理性之學而變?yōu)閷V斡栐b箋釋的漢學,進而發(fā)展為考據(jù)學。又以善本日出,互有異同,故又由考據(jù)學而發(fā)展為??睂W,同時輯佚之學也興起。在這種情形下,私家刻書蔚然成風,且以輯刻古籍為主。
清順治間,由于社會尚處動蕩之中,且統(tǒng)治時間較短,故廣東公私刻書不多。清康熙后,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廣東刻書開始興盛。乾隆時大興文字獄,刻書事業(yè)因而轉(zhuǎn)衰。嘉、道后又始轉(zhuǎn)盛,咸、同、光三朝進入高潮期。入民國后由于西方印刷術(shù)的普及,我國傳統(tǒng)印刷術(shù)逐漸消亡。眾所周知,刻書與社會文化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 廣東清代文化發(fā)展有如下幾個特點:一是隨著元明清大一統(tǒng)國家的持續(xù)發(fā)展,廣東與中原的文化融合進一步深化,雕版技術(shù)不斷提高;二是自宋代以來的經(jīng)濟重心南移,廣東經(jīng)濟得到極大發(fā)展,是“天子南庫”所在之地;三是清代長期奉行的“一口通商”政策,廣東和海外的聯(lián)系日益加深,新思想新技術(shù)不斷引進;四是大批華工漂洋過海,華僑文化發(fā)達;五是省內(nèi)土客文化從沖突到言和,民眾逐漸形成了區(qū)域發(fā)展的合力。經(jīng)濟繁榮、文化多元,催生了豐富的文化成果,再加上文化交流的發(fā)展,北方大量稿鈔本流入廣東,為廣東公私刻書提供了刊刻的稿件來源,極大地促進了廣東私家刻書的發(fā)展與繁榮。
綜觀清代廣東私家刻書,其稿源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痹诤笕藢Α叭恍唷钡慕庾x中,“立德”是指道德操守,“立功”是指事功業(yè)績,而“立言”是指把真知灼見用語言文字表述出來,著書立說,傳承后世。在這種不朽精神的激勵下,一些文人紛紛著書立說,再經(jīng)過長期的寫作積累,在具有一定的資金實力后,便開始考慮將手稿付梓,方便流通與流傳。
順德十二石山齋的梁九圖(1816—1880),是道光、咸豐年間的社會名士、慈善家和詩人,也是嶺南名園梁園的創(chuàng)建者之—。他不涉足科場,而醉心于讀書治學,繪畫寫字和游山玩水,與著名詩人張維屏、黃培芳等交情深厚,經(jīng)常聚會唱酬,其詩歌瑰麗中別見清奇之氣,很能體現(xiàn)個性。他博學多才,著述頗豐,傳世的有《汾江隨筆》《嶺表詩傳》《嶺南瑣記》《十二石齋詩集》《紫藤館文存》《佛山志馀》等。故梁九圖刻書以其自己的撰述居多,例如清代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自刻《紫藤館詩鈔》一卷;道光二十六年(1846)又刻《十二石山齋詩話》八卷;等等[2]68-71。
南海筠清館的吳榮光(1773—1843),晚號石云山人,別署拜經(jīng)老人,廣東廣州府南??h佛山鎮(zhèn)(今佛山禪城區(qū)祖廟街道)人,清代詩人、書法家、藏書家、嶺南著名的書畫金石鑒藏家。著有《歷代名人年譜》《筠清館金石錄》《筠清館帖》《辛丑銷夏記》《帖鏡》《石云山人文集》《綠枷楠館錄》《吾學錄》等。所刻書籍,以本人著述居多。如:道光十二年(1832)自刻《吾學錄初編》二十四卷;道光二十一年(1841)自刻《白云山人集》三十四卷;道光二十二年(1842)自刻《筠清館金石錄》五卷[2]68-71。
番禺微尚齋的汪兆鏞(1861—1939),自幼酷愛讀書,精通歷史典籍,遍識地方文獻,并擅長駢文、詩詞,又長于考據(jù)??敝畬W。常年以著書撰文自樂,廣及上下古今、經(jīng)史詩文和金石書畫,蔚然大觀。所著有《晉會要》《碑傳集三編》《微尚齋詩文集》等,計數(shù)十種,共200余卷。清宣統(tǒng)至民國間自刻 《微尚齋叢刻》 6種11卷。
清順治年間,由于社會尚處動蕩之中,且統(tǒng)治時間較短,故廣東公私刻書不多,再加上清初嚴密審查制度的約束,一些文人的著述不能得到及時出版,稿本便流傳到了子孫或同族后代手里,一旦政策寬松,且家底殷實,子孫便將先人著作整理出版,這無疑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時至今日,子孫后代幫父輩整理出版著述仍然是常有的事,這也是對先人最好的孝敬和紀念。目前可考的刻本有:
增城紅荔山房的湛祖貴,乾隆進士,曾在廣州沙貝創(chuàng)建泉源書院,《紅荔山房詩稿》《式古堂文集》為其代表作品。乾隆六年(1741)祖貴重刻其先祖明代湛若水著的《春秋正傳》三十七卷(另附二卷)。按,湛若水(1466—1560),廣東廣州府增城縣甘泉都(今廣州市增城區(qū)新塘)人,明代著名大儒。湛若水在繼承陳獻章學說的基礎(chǔ)上,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宗,提出“格物為體認天理”與“為學先須認仁,仁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理念,創(chuàng)立了“甘泉學派”,終自成理學的一大門派,與王陽明的“陽明學”被時人并稱為“王湛之學”。據(jù)查,湛祖貴為新塘湛氏十八世祖,為了弘揚其先祖學說,遂重刻湛若水的《春秋正傳》,從而也使得這部重要著作得以流傳。
道光二十四年(1844)林世懋刊林伯桐撰《修本堂稿》。該書林伯桐自敘“道光二十有四年仲春之月番禺林柏桐識”,落款有“番禺林伯桐撰”“男世懋??弊謽?,此處“男”當作兒子講。林伯桐(1775—1844),世居廣州高第街。自幼跟父學習文史,瀏覽百家書。為嘉慶、道光年間粵東知名學者,與張維屏、黃喬松、黃培芳、梁佩蘭、孔繼勛、譚敬昭等共七人在白云山麓筑云泉山館,被稱為“七子詩壇”。林伯桐著述頗多,有《修本堂稿》。
另外,從目前存世的刻本看,有很多私人刻書家刻了同姓作者的作品,雖然由于史料的缺乏,無法考證其譜系關(guān)系,但也不能排除其中有一些作品的作者與刻書家的族源關(guān)系。
弟子為恩師整理文集、遺著,是中國學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國古代圣賢大多不自己著書立說,有關(guān)他們的著作多是他們弟子門生整理的,比如:《論語》即為春秋時期思想家、教育家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編成的語錄文集?!秹?jīng)》,亦稱《六祖壇經(jīng)》,是由禪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法海集錄的,為禪宗的主要經(jīng)典之一。《傳習錄》是王陽明的門人弟子對其語錄和信件進行整理編撰而成,記載了他的語錄和論學書信,為經(jīng)典哲學著作。
到了清代,隨著活字印刷的興盛,弟子在整理其師的著作后,為了更好地宣傳其師的學術(shù)主張,便進行刊刻。代表性的有:
順德讀書草堂的簡朝亮(1851—1933),北滘簡岸人,鄉(xiāng)學者稱“簡岸先生”,是嶺南學派朱次琦的傳人。朱次琦(1807—1881),字稚圭,世稱九江先生,廣州南海縣人,清代教育家、詩人,儒學流派“九江學派”創(chuàng)始人。簡朝亮1875年求學于朱九江,研習經(jīng)史、性理、詞章之學,是近世有名的鴻儒,但高尚不仕,潛心講學著述。其于清光緒二十三年 (1897) 整理刊刻《朱九江先生集》十卷首四卷。
番禺微尚齋的汪兆鏞,曾從陳澧治經(jīng)史。陳澧(1810—1882),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清代著名經(jīng)學大師、教育家、思想家,先后受聘為學海堂學長、菊坡精舍山長。前后執(zhí)教數(shù)十年,提倡樸學,所造就者甚多,形成“東塾學派”,是廣東近代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人物。 陳澧任菊坡精舍山長15年,培養(yǎng)成材的學生很多,汪兆鏞便是其中之一。汪于清宣統(tǒng)至民國間先后刊刻《憶江南館詞》一卷 (清陳澧撰)、《公孫龍子注》一卷 (清陳澧注)。
清代康乾年間,朝廷先后組織全國知名文人編纂多部大型文獻叢書 ,如《古今圖書集成》《淵鑒類函》《四庫全書》《佩文韻府》等,上行下效、文風漸行,這對地方各級官員、學者文人乃至富商巨賈都發(fā)揮了很好的示范效應(yīng)。于是,清初百余年內(nèi),廣東地區(qū)編纂總集之風盛行,尤其是整理編纂并刊刻鄉(xiāng)賢文獻進入了一個小高潮。
康熙年間,廣東番禺文人黃登輯錄刊刻的《嶺南五朝詩選》,是省一級的純粹詩歌總集,是匯集廣東省古代詩歌的綜合性文獻。全書共37卷,分前、后二集,前集作者為寓賢,后集為土著,其中選錄唐、宋、元、明至清康熙年間1089位粵籍詩人的近5000首作品。該書對于研究廣東乃至全國清詩具有重要的文獻學價值。
順德文畬堂的溫汝能(1748—1811),清乾嘉年間學者,著有《謙山詩鈔》《謙山文鈔》,與文獻學家仇世川合編鄉(xiāng)志的典范之作《龍山鄉(xiāng)志》 等。中年后廣搜鄉(xiāng)邦先哲的詩文集,清嘉慶年間自刻印行《粵東詩?!?06卷、《粵東文?!?6卷,體例精當,取材洽博,受到學界所重視。
嘉慶年間順德學者羅學鵬,國學生,著有《春暉堂詩集》,喜好搜集鄉(xiāng)邦先哲詩文,偶獲殘篇斷簡,亦不辭勞苦,手自抄錄,終編成《廣東文獻》18卷刊行于世,較為翔實地呈現(xiàn)了自唐至清的廣東學術(shù)史。
十三行富商伍崇曜(1810—1863),以組織文人雅士搜集、刊刻鄉(xiāng)邦文獻為榮,其中《嶺南遺書》是匯集古代(主要是明清時期)廣東學者著述的一部大型綜合性叢書。伍崇曜延請廣東著名學者譚瑩整理編輯??薄H珪至?,陸續(xù)刊印于清道光十一年(1831)、道光二十五年(1845)、道光三十年(1850)和同治二年(1863)[3]。
文人學者出于對典籍的熱愛,一些家境富裕者積善或地方官員出于弘揚學術(shù)的社會責任感,再加上財力雄厚,往往會精選一些典籍進行刊刻,成為一些經(jīng)典著作能流傳至今的重要因素。
南海讀有用書齋的馮焌光,咸豐舉人,曾創(chuàng)設(shè)“求志書院”,講授經(jīng)史有用之學。馮氏平素愛好收藏圖書,但凡得到秘籍,一定要找到善本進行???,并且親自撰寫序跋,然后刊刻行世。馮氏于同治光緒年間刊刻了大量前賢的經(jīng)典著述,比如,光緒元年 (1875)??烫评畎康摹独钗墓?8卷(補遺一卷);光緒二年(1876)??痰奶苹矢洝痘矢Τ终募?卷;同年又??烫茖O樵的《孫可之文集》十卷;等等。正如其書齋所名,“讀有用書”,做有益事,為后世留下了可供參考閱讀的古籍善本。
番禺愛廬主人陶福祥,光緒舉人,為清代廣東著名學者陳澧的門人。家藏豐富,所藏典籍10萬余卷,且多為精刻本。著有《愛廬文集》《北堂書鈔校字記 》《東漢刊誤》《夢溪筆談校字記》《說經(jīng)叢鈔》等。同治年間,張之洞在廣東創(chuàng)設(shè)廣雅書局,聘請?zhí)崭O闉榭傂?,正偽訂訛,考證源流,刊刻書籍一百多種,皆為善本。較為出名的有:光緒十一年 (1885) 校刻的宋陳師道《后山先生集》24卷;光緒十六年(1890)??虧h蔡邕撰海源閣復(fù)宋本《蔡中郎集》10卷外紀1卷外集4卷;光緒三十二年 (1906) ??痰乃未蚶ㄗ秹粝P談》26卷(另有補筆談3卷、續(xù)筆談1卷、校記1卷)。陶氏所刻作品,多為經(jīng)典,且質(zhì)量頗高,堪為后世所典范。
另外不能不提及的是新會陳氏的葄古堂,其舉個人之力,于清同治年間,以殿板為底本刻成一部《二十四史》,成為清代廣東私人出版書籍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
國有史,地有志,家有譜。家譜,又稱族譜、家乘等,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宗法制度的產(chǎn)物,是用于記載某個父系家族的世系繁衍變遷及重要人物信息的圖書,是中華文化發(fā)展歷程中具有平民特色的文獻。家譜作為一種特殊的文獻,漢代便出現(xiàn)《周官》《世本》譜學類圖書,宋代歐陽修、蘇洵先后開創(chuàng)了橫行體式和垂珠體式編排法,為后世修譜提供了范例。到了清代,康熙、雍正都曾號召纂修家譜,民間修譜之風盛行,家譜對傳承優(yōu)良的民族文化和家訓家風都具有長遠的意義。
清代治史之風盛行,從而也帶動了對族譜、家譜等的修撰,為了長久保存與廣泛流傳,一些刻書家便開始從事家譜的刊刻。流傳至今的如:
廣州翰元樓《鄧氏族譜(三水)》,(清)鄧達珩撰,清光緒十四年(1888)刊;廣州寶珍樓《梁氏族譜》10卷,(清)梁錫蓉修,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刊;廣州藏珍閣《鄺氏族譜(河源)》4卷,(清)鄺逍理等纂,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刊;東莞勤貽堂《梁氏棠桂族譜》10卷,(清)梁活階等續(xù)修,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刊;潮州王存文樓《林氏重修族譜》14卷,(清) 林西園撰,清宣統(tǒng)二年(1910)刊;廣州金壁齋《梁氏家譜》4卷,(清)梁綸修,清宣統(tǒng)三年 (1911)刊;等等[4]。
在全國刻書業(yè)興盛的大背景下,清代廣東的私家刻書也經(jīng)歷一個發(fā)展與興盛的過程,刻書的稿件來源多樣,但與江浙等其他發(fā)達地區(qū)相比,廣東刻書的主動性還是有所欠缺,基本是被動來稿,缺少約稿的主動性。這也說明清代廣東的出版業(yè)還在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產(chǎn)業(yè)。雖然如此,清代廣東的出版業(yè)由于其稿源的豐富,呈現(xiàn)出逐步發(fā)展、興盛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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