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義
對于謠言的定義存在著一些差異,《辭海》將謠言解釋為“沒有事實存在而捏造的話”。而《現代漢語詞典》則將謠言解釋為“沒有事實根據的消息”。很明顯,《現代漢語詞典》對于謠言的解釋更加符合大眾的觀念,而法國學者卡普費雷認為:“謠言還應包括已被官方辟謠的信息,即在社會中出現并流傳的未經官方公開證實或已經被官方所辟謠的信息。”網絡謠言由于其特殊的傳播介質,其相應的行為也存在著新的特征,其所表現出來的新穎性導致我們對它的研究還尚未形成完整的體系?;诖?,許多學者立足于謠言的漢語解釋,并結合了其所獨有的一些新型特征,總結出了網絡謠言的定義,即是指行為人通過互聯網這一特殊的傳播媒介,編造或者傳播的一種沒有根據的虛假事實或不真實的信息。本文所針對的網絡謠言犯罪就是指在互聯網上捏造和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破環(huán)網絡和社會秩序,對于他人、社會或者國家的利益造成損害,違反刑事法律且應受刑罰處罰的行為。
網絡謠言犯罪的特殊性來源于網絡平臺自身所具有的虛擬性和傳播速度快等特點。網絡平臺的虛擬性使得網絡用戶僅需要面對著屏幕就可以隨意發(fā)表言論,不僅對于言論真實性的責任感有所降低,而且對于言論發(fā)表之后可能會造成的影響也缺乏警惕性,可以說這種虛擬性為許多人提供了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同時基于互聯網所具有的專業(yè)性和技術性,其數據傳播的速度極為驚人,一則謠言瞬間就可以傳播到全國各地為公眾所知曉。所以相較于傳統(tǒng)的謠言而言,網絡謠言有著其獨有的一些特點。
首要的一點就是網絡謠言傳播的速度更快,范圍也更廣?;ヂ摼W技術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使得信息的傳播變成了一瞬間的事情,其傳播范圍不僅遍布全國,甚至突破了國界的限制,這種全球性的傳播會使得一份數據在極短的時間內通過衛(wèi)星遍布到世界上每一個角落。其次,網絡謠言的傳播途徑也更為多樣。傳統(tǒng)謠言的傳播途徑是極為單一的,大多就表現為口口相傳,道聽途說。而網絡謠言卻并非如此,其傳播并不受地域的限制,傳播者只需通過博客、貼吧、微博、微信等平臺將消息發(fā)布出去,通過多平臺之間的交織,就容易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傳播趨勢。再次,網絡謠言傳播后的受眾也更多。在全球信息化的現代,手機已經成為了家家戶戶乃至每一個人必不可少的通信工具,與此同時,手機也成為了民眾接受外界信息最為主要的一個途徑。這就導致了網絡謠言的受眾不僅廣泛而且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最后,結合上述網絡謠言傳播的各種特點,使得網絡謠言一旦被上傳到網上,其傳播速度更快,途徑更多,范圍更廣,造成的后果相較于傳統(tǒng)的謠言則必然更為嚴重。
我國尚未出臺專門規(guī)制網絡犯罪的單行刑法,規(guī)制網絡造謠、傳謠行為基本依靠傳統(tǒng)罪名[1]。具體有《刑法》第105條規(guī)定的顛覆國家政權罪、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第221條規(guī)定的損害商業(yè)信譽、商業(yè)聲譽罪、第243條規(guī)定的誣告陷害罪、第246條規(guī)定的誹謗罪、第291條規(guī)定的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以及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第293條規(guī)定的尋釁滋事罪、第377條規(guī)定的戰(zhàn)時故意提供虛假敵情罪、第378條規(guī)定的戰(zhàn)時造謠擾亂軍心罪、第433條規(guī)定的戰(zhàn)時造謠惑眾罪。上述很多罪名在特殊情況之下才有可能被適用,研究的普遍性和實證性不足,所以本文主要以誹謗罪、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以及尋釁滋事罪這三個在司法實踐中適用較多,適用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比較復雜的罪名為研究對象。發(fā)掘其在司法適用過程中的問題并就這些問題進行思考,提供一些可行的解決路徑。
《刑法》第246條將誹謗行為具體解釋為“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而司法解釋則將情節(jié)嚴重這一入罪條件細化為“同一誹謗信息被點擊、瀏覽5000次或轉發(fā)500次”。雖然這一規(guī)定為司法機關在司法實踐過程中提供了量化的標準,解決了誹謗罪司法適用過程中的一大難題,但該規(guī)定又是否合理,能否同時兼顧到《刑法》“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理念,這在學術界引起了極大的爭議。高銘暄教授認為司法解釋的這一標準既有理論根據,又有立法支持[2]。筆者對于此觀點持相反態(tài)度,網絡謠言被評論和轉發(fā)雖是必然的結果,但是當今的互聯網平臺用戶眾多,一條信息被瀏覽至5000次實際上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而且點擊率、轉發(fā)量等受到多個因素的影響,并且可以人為進行控制[3],存在著一條信息反復被同一人所瀏覽或者買流量惡意轉發(fā)的情況,此時依據“瀏覽5000次”就認定該謠言必然造成了嚴重后果是不具有合理性的,以此來判定行為人構成誹謗罪也違背了《刑法》謙抑性的原則。
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具體規(guī)定為“編造虛假的險情、疫情、災情、警情,在信息網絡或者其他媒體上傳播,或者明知是上述虛假信息,故意在信息網絡或者其他媒體上傳播,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痹撟锂斍斑€缺乏專門的司法解釋,所以在司法適用過程中還存在一些問題。其中最為復雜的問題即為“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認定,而“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危害結果又屬于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因此,在認定標準上具有一定爭議[4]?!皣乐亍睂嶋H上仍然是一個非常抽象的價值衡量標準,不同的一個人顯然也可能會對其本質做出不同的價值判斷,造成了很大差異。因此,無論在目前我國刑事司法適用中還是司法理論界,對于以“嚴重”程度作為一種判斷其刑事犯罪構成與否的重要尺度都一直存在著極大的爭議。經過對于中國裁判文書網中關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的案件進行整理和分析,發(fā)現法院最終定罪的裁判理由均為“嚴重擾亂社會秩序”,但各個行為人的犯罪行為以及危害后果都截然不同,有的僅僅引起了群眾心里恐慌,有的浪費了警力資源,還有的造成了其他實害后果,可見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完全取決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而沒有任何的標準。這無疑會加大了該罪的打擊面積,使一些情節(jié)輕微的行為構成犯罪,與刑法“保障人權”的理念背道而馳。
尋釁滋事罪在我國一直被視為兜底性罪名,其犯罪行為的表現形式極為多樣,適用情形也非常多。《刑法》并沒有關于網絡型尋釁滋事罪的專門規(guī)定,而是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規(guī)定了利用信息網絡辱罵、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破壞社會秩序的;以及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在信息網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指使人員在信息網絡上散布,起哄鬧事,造成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這兩種情形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該司法解釋出臺后,大量在網絡上散布謠言的行為最終以尋釁滋事罪論處。將尋釁滋事罪應用到網絡當中,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議,司法實務案件的復雜性、此罪規(guī)范的模糊性使得尋釁滋事罪在網絡空間的司法適用中出現了很多問題,嚴重破壞了司法的公信力。尋釁滋事罪在網絡空間的適用存在著“口袋罪”的嫌疑,即大量無法以其他類型的網絡謠言犯罪處理的案件都會定為尋釁滋事罪。此種情形的出現主要是由于該罪條文規(guī)范的表述還存在極大的模糊性,如“情節(jié)惡劣”“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究竟何種情節(jié)稱得上惡劣?又何為公共秩序嚴重混亂?這在司法實務中都缺乏明確的標準作為指引。于是為了懲戒在網絡上散布謠言的行為,司法工作人員大都依據內心標準來判斷行為人是否構成尋釁滋事罪,這就會導致眾多情節(jié)輕微的案件受到刑事處罰,這種情形在一定程度上侵犯到了我國《憲法》所規(guī)定的公民言論自由的權利。
誹謗罪“同一誹謗信息被點擊、瀏覽5000次或轉發(fā)500次”的細化規(guī)定對于司法工作人員在處理實務案件的指引作用無可置疑,也是一項具有實用性的創(chuàng)舉,所以改變甚至取消這一判斷標準的方式是不可取的。在司法實踐過程中,所應當做到的就是不能教條式地使用這一標準,而應當依據具體情形具體分析,從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以及造成的實際危害結果綜合考量。即使未達到上述的數量標準,但行為人主觀惡性極深或者造成的實害后果極為嚴重的,也應當視為其達到了“情節(jié)嚴重”的標準,以誹謗罪追究其刑事責任。反之亦然,若行為人的行為達到了上述數量要求,但主觀上出于過失或者并未造成嚴重的后果,其亦不應當承擔誹謗罪的刑事責任。上述所謂的嚴重后果,應當以對于當事人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來判斷。而對于點擊、瀏覽或者是轉發(fā)的數量的統(tǒng)計,則應當加強互聯網平臺經營者的責任,要求其對于每一條信息被點擊、瀏覽和轉發(fā)的數據進行統(tǒng)計并保管,尤其是被同一人點擊或者評論的數據要進行標注。通過司法機關判斷標準的綜合考量以及互聯網平臺經營者責任的加強,相信能更好地使該項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發(fā)揮其作用。
對于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中“嚴重擾亂社會秩序”中“嚴重”一詞的理解,必須要進行分類討論以及列舉出其具體的適用情形。首先要明確的是,社會秩序應當是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單純的網絡秩序或者是網絡用戶的心理秩序不應當計入上述的社會秩序之中。在對于可能影響到現實生活中的社會秩序之時,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列舉:第一則是人員眾多的公共場所的秩序,如商場、超市、地鐵等;第二則是交通秩序,此時的交通秩序應當限縮為公共交通道路上的秩序;第三則是政府進行日常管理的秩序,如浪費精力、人力、財力的行為。對于上述分類的幾種社會秩序詳細進行分類后,依據其嚴重程度來具體列舉出其中構成“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情形。此時亦要把握好“嚴重”一詞的尺度,這時候的尺度就只能要求司法工作人員依據具體情況和內心判斷來做出。上述列舉出的情形可以為司法工作人員在司法實務過程中提供依據和指引,解決了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司法適用過程中的一大難題。
尋釁滋事罪的“口袋罪”效應讓我們將其適用于網絡空間時也不得不加以限制和細化,不能使其成為網絡謠言犯罪的兜底罪名而不當擴大了處罰的范圍?!扒楣?jié)惡劣”和“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標準和具體表現形式也應當被詳細地列舉出來。首先,必須要確定該罪名適用的下限,辱罵、恐嚇他人但并未造成他人任何實際損失或者其他嚴重后果的,絕不能以尋釁滋事罪論處。而在網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散布虛假信息起哄鬧事的行為,則要分別討論。若該虛假信息是關乎國家利益或者是政府管理的公信力的,此時應當認為造成了傳播為多人知曉即可滿足“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要求,因為該種行為本意就在于引起輿論,故被大眾知悉后則已經構成了既遂。如若該虛假信息是針對個人時,就要判斷該種情形是否構成誹謗罪,若無法構成誹謗罪,則不能以此罪作為兜底罪名進行處罰,即該罪不應當適用于對于特定人進行詆毀誹謗的行為。最后一種,則是散布虛假信息造成社會恐慌的情形,此時應該以雙重標準來對待,第一個標準就是該虛假信息傳播的范圍以及為多少人所知曉,這一點可以參考誹謗罪的司法解釋進行細化;第二個標準即為在現實社會中是否造成了實害影響,單純的網絡影響或者用戶心理秩序的影響以一般的行政處罰處理即可,不應當適用該罪進行處罰?!捌茐纳鐣刃颉睉w現在對現實社會秩序的危害,網絡秩序不能獨立成為刑法的公共秩序性的法益[5]。尋釁滋事罪應當為網絡謠言犯罪和公民的言論自由權利的邊界守好崗,既不可放縱網絡謠言犯罪,更不可侵犯公民的言論自由。
互聯網在當今社會是一把雙刃劍,便利人們生活的同時也帶來了漫天飛舞的流言蜚語。雖然言論自由向來被認為是《憲法》的基石,任何部門法對言論的規(guī)制都應當慎之又慎,接受《憲法》的合憲性審查[6],但是對于侵害他人權益、破壞社會安定、影響國家利益的造謠傳謠行為絕不能姑息。輿論的威力可以殺死一個人、破壞一個城市甚至傷害一個國家,所以《刑法》關于網絡謠言犯罪的諸項規(guī)定都不可缺少。但是,“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必須要細化分析和解決網絡謠言犯罪條文適用過程中的問題,才能使得法律發(fā)揮實效,更好的服務和保護人民,這是立法者的初衷也是全面依法治國的要求。針對上述關于網絡謠言犯罪司法適用的困境,結合筆者自己的一些思考,希望能對于網絡謠言犯罪司法實務層面的建設添磚加瓦,使其在保障公民言論自由的基礎之上,更好地維護網絡秩序,構建和諧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