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英
(貴州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選本編纂活動在清代空前活躍,不僅漢族詩人編選的詩歌選本繁多,少數(shù)民族選家編選漢文詩歌總集也較前代繁盛,出現(xiàn)了鐵保編成的《白山詩介》《熙朝雅頌集》、謙福的《桐華竹實之軒梅花酬唱集》、博爾都的《白燕棲詩草》、張鵬展的《山左詩續(xù)鈔》《嶠西詩鈔》、莫友芝的《黔詩紀略》、莫庭芝的《黔詩紀略后編》等多種少數(shù)民族選家所編漢文詩選本。在貴州少數(shù)民族詩選家所編漢文詩總集中,布依族學者莫友芝所纂《黔詩紀略》影響最大?!肚娂o略》是貴州第一部少數(shù)民族選家編纂的地域性漢文詩歌總集,它共收錄了明代至清初貴州詩歌(1)莫友芝雖闡明《黔詩紀略》只錄明代黔詩,但實際上《黔詩紀略》收錄了部分清初黔詩。參見《<黔詩紀略>收錄詩歌年限考略》(《民族文學研究》2015年第4期)。2498首詩歌,為257位詩人立傳,成為了解貴州明清尤其是明代詩歌發(fā)展的重要文獻。《黔詩紀略》卷首雖署題“遵義唐樹義子方審例、遵義黎兆勛伯庸采詩、獨山莫友芝子偲傳證”,但實際該書的審例、采詩、傳證基本都是莫友芝所為?!肚娂o略》于清咸豐二年開始編纂,咸豐四年稿初成后,曾刊刻一二卷。此后莫友芝繼續(xù)整理《黔詩紀略》,審定至二十一卷。莫友芝去世后,其子莫繩孫接著整理《黔詩紀略》,除何騰蛟傳記的部分資料缺失,由汪梅岑補撰,其余保持原稿面貌,于同治十二年刊刻。
作品進入文學總集實際上是編纂者對該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有的作品雖然在內容形式上都保持了原貌,但作品一旦進入文學總集,就意味著作品已經脫離了它原來的生存環(huán)境,改變了它的傳播環(huán)境。而有的作品則直接被編纂者改動或者定奪后進入了總集中,這種改編受編纂者文學觀念的影響尤深。以《黔詩紀略》經莫友芝審定的前二十一卷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黔詩紀略》所錄黔詩的詩題并非完全依原書錄入,有的改動了詩歌原題,有的是將幾種文獻所錄進行比較之后再定奪。本文對《黔詩紀略》詩題改編的方式及成因進行詳細分析,挖掘其文學史意義。
《黔詩紀略》最主要的詩歌材料來源是文集,其次是史乘方志。該集共收錄2498首詩,其中明確從文集中輯錄的有1970首,從方志中輯出的有122首。將《黔詩紀略》所錄詩題與這些文集、史乘方志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黔詩紀略》除了依原書錄入詩題外,還對部分詩題進行了處理,主要有以下兩種方式。
例一,《黔詩紀略》所錄周瑛詩《次祁太守順游西峽韻》《次韻丁天玉游凌元洞四首》。
莫友芝在《黔詩紀略》中稱周瑛“著有《草亭存稿》若干卷,已亡逸,僅見方志載詩十余首”[1]62?!肚娂o略》錄周瑛詩12首,其中一首詩后注“見《桃川集》”,可知其余11首錄自方志。
周瑛詩集《草亭存稿》在清代已逸,其詩被零散收錄于地方志中,主要見于《(嘉慶)黃平州志》《(康熙)貴州通志》《(乾隆)貴州通志》《(乾隆)鎮(zhèn)遠府志》等貴州方志中?!?嘉慶)黃平州志》載周瑛詩8首,《(康熙)貴州通志》載11首,《(乾隆)貴州通志》載7首,《(乾隆)鎮(zhèn)遠府志》載16首,其中《(康熙)貴州通志》所載11首與《黔詩紀略》所錄周瑛的11首詩內容基本一致,《(乾隆)鎮(zhèn)遠府志》所載16首周瑛詩中包括了《黔詩紀略》所錄的11首。《鎮(zhèn)遠府志》在明弘治、嘉靖、萬歷年間有過修撰,但至清代“其書均失傳”[2],《(乾隆)鎮(zhèn)遠府志》為清代第一次續(xù)撰。據(jù)此,《黔詩紀略》所錄周瑛詩極有可能來源于《(乾隆)鎮(zhèn)遠府志》或者《(康熙)貴州通志》。將《黔詩紀略》所錄周瑛詩與方志所錄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黔詩紀略》所錄詩歌《次祁太守順游西峽韻》《次韻丁天玉游凌元洞四首》,在《(乾隆)鎮(zhèn)遠府志》中題為《和祁順游西峽韻二首》《和凌元洞原韻》,在《(康熙)貴州通志》中題為《和祁順游西峽韻》《和韻》。此外,《(乾隆)貴州通志》錄其中一首,題為《和祁順游西峽韻》。
例二,《黔詩紀略》從《瑞陽阿集》中輯錄的黔詩詩題。
莫友芝云:“《瑞陽阿集》所附,尚有陳治安、李時華、邱禾實、胡仰極《送江耽翁序》四篇。馬文卿《江公堤碑記》,時華《江中丞去思碑記》,又有十五人詩,今已備錄其諸文,則惟仰極一篇附其詩后?!盵1]169莫友芝將《瑞陽阿集》中所錄的15位黔人詩歌錄入《黔詩紀略》。將《黔詩紀略》所錄與清乾隆八年(1743年)東皋堂刻本《瑞陽阿集》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黔詩紀略》對《瑞陽阿集》所錄詩歌詩題的改動。如:(1)許崇德的《西賊平憶江中丞》,《瑞陽阿集》作《西賊平億江中丞公祖》;(2)楊秉鉞的《送江中丞致政還歙》,《瑞陽阿集》作《送別詩》;(3)薛彥卿的《挽寄江長信中丞》,《瑞陽阿集》作《泣恩詩》;(4)金待取的《送中丞江耽翁致政還歙》,《瑞陽阿集》作《送別詩》;(5)陳九功的《江長信中丞挽詩》,《瑞陽阿集》作《泣恩詩》;(6)黃桂華的《寄懷江長信中丞二首》,《瑞陽阿集》題為《懷德詩·德政碑》《懷德詩·鳳綸起詔》。(2)因莫友芝未注明其所利用的《瑞陽阿集》為何版本,故考察《黔詩紀略》對錄于《瑞陽阿集》的黔詩詩題的改編情況當充分利用現(xiàn)存各版本《瑞陽阿集》,所得結論準確性更強。《瑞陽阿集》除流傳相對廣的清乾隆八年癸亥(1743)東皋堂刻本外,還有明萬歷刻本與清乾隆22年刻本兩種。因條件所限,筆者暫未能利用到《瑞陽阿集》的后兩種刻本。而據(jù)關賢柱點校本《黔詩紀略》(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所載,關賢柱對《黔詩紀略》從《瑞陽阿集》中輯錄的黔詩進行校勘時,所利用的參校本為明萬歷刻本《瑞陽阿集》。參照其??苯Y果可知,清乾隆八年癸亥(1743)東皋堂刻本《瑞陽阿集》所載的這六例黔詩詩題與明萬歷刻本所載一致。這也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瑞陽阿集》所載黔詩詩題的原貌。
例三,《黔詩紀略》收錄楊文驄詩中涉及馬士英的詩歌。
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引起:一是受2012年9月以來的“奶荒”,即原奶緊張,成本急速上升,導致奶價急劇上升,液體乳收入增速放緩;二是2012年6月伊利股份深陷“質量門”,伊利股份公司產品被曝汞超標,該股出現(xiàn)“一”字跌停,同時公司將相關奶粉全部召回,質量問題傷害了消費者情感,消費者信任下降,導致銷量下滑影響收入減少。
《黔詩紀略》所錄楊文驄詩《送友人北上》,在明崇禎刻本、明刊清朱印本《山水移》中皆題為《送馬瑤草北上》;所錄《和挽羽生冥鴻怨三首》,在上述版本《山水移》中均題為《和馬瑤草挽羽生冥鴻怨六首》,詩原6首,《黔詩紀略》選3首;所錄《寄馬太守》,在清康煕二十一年季正爵刻本《崇禎八大家詩選》中題為《寄馬瑤草》。馬士英,字瑤草?!肚娂o略》中凡涉及馬士英的詩題,莫友芝均隱去其字。
例四,盤江郵亭壁宋氏所題詩歌。
《黔詩紀略》錄吳嘉麟的《書盤江郵亭題壁詩后有序》,序云:“宋氏,越金華人……獨奉姑萬里之戍,經盤江題詩數(shù)百言于郵壁。經過者罔不哀其遇,稱其孝云。”[1]167莫友芝將宋氏的題壁詩附錄于吳嘉麟詩后,詩題為《安南志·宋孝婦題壁詩》。宋氏題壁詩無詩題,詩題為后人添加。從吳嘉麟的《書盤江郵亭題壁詩后有序》詩題可知,他應該是將宋氏所題詩命名為《盤江郵亭題壁詩》;給宋氏題壁詩明確命名的文獻最早見于雍正九年《安南縣志》,其卷四《藝文下》題作《題盤江郵亭壁》,后又有光緒十五年《普安直隸廳志》題作《盤江驛題壁詩》。莫友芝雖將宋氏詩從《安南縣志》中輯出,但未采用方志所命詩題,而是另命其題為《安南志·宋孝婦題壁詩》。
若內容相同的某一首詩在不同的文獻記載中詩題各異,莫友芝對不一致的詩題進行定奪或考訂辨誤之后錄入《黔詩紀略》。
例一,林晟詩《豐樂秋成》,詩題下注:“《大定志》題作《豐樂鄉(xiāng)》,依《通志》。”[1]51
例二,李渭詩《普濟亭》,詩題下注:“《省志》此詩題曰《川上學舍》,依《思南志》。亭在中和山上,為同野講學處,后增葺,改稱中和書院?!盵1]91
例三,孫應鰲詩《山堂》,此詩錄自《學孔精舍詩鈔》,詩題下注:“汪之珩《東皋詩存》作《東皋山堂》?!盵1]112
例五,潘潤民詩《圍城決命》,錄自《味澹軒詩集》,詩題下注:“《省志》作《圍中自誓》?!盵1]206
例六,謝三秀詩《寒夜贈客賦得獨不見》,錄自《遠條堂稿》。該詩題下注:“《詩慰》錄‘獨’作‘君’,末句亦然。非是?!盵1]235
文集、史志方乘是《黔詩紀略》詩歌材料的主要來源,將這些材料來源與《黔詩紀略》詩題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黔詩紀略》的確有詩題換題或銓擇的情況存在?!肚娂o略》對詩題的改編是編者主觀能動性的體現(xiàn)?!肚娂o略》“更換詩歌原題”的例子中,其例一所錄周瑛的《次祁太守順游西峽韻》《次韻丁天玉游凌元洞四首》雖源于方志,但無論是《(乾隆)鎮(zhèn)遠府志》、《(康熙)貴州通志藝文》還是《(乾隆)貴州通志》所錄都與《黔詩紀略》所錄詩題不同。而例二至例四的有意改動詩題的行為則更加明顯。例二《瑞陽阿集》所錄黔人詩歌分送別詩、泣恩詩、懷德詩三類,莫友芝將這些詩歌收錄于《黔詩紀略》中,對詩歌重新命名。例三所錄楊文驄詩歌中,凡原本詩題中有“瑤草”字樣者,莫友芝均將其隱去。例四《黔詩紀略》將《安南志》中的宋氏題壁詩命名為《安南志·宋孝婦題壁詩》,與其他文獻所見詩題都不同,顯然也是莫友芝所命。而《黔詩紀略》“對詩題進行銓擇”的方式亦明顯體現(xiàn)出莫友芝的自主選擇意識。這種改編的出現(xiàn)與詩選家職責及其文學觀念密切相關。
文學總集依錄文方式來分大致可分為選錄精華式總集和匯總式總集兩類。無論是求精華還是求全備的總集,都重視讀者的接受效果。選錄精華式總集,如《文選》《玉臺新詠》。蕭統(tǒng)編纂《文選》云:“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盵3]認為選錄文章目的就是讓讀者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徐陵編纂《玉臺新詠》,稱:“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藉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燃指瞑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盵4]也是為方便讀者閱讀而取文章精華?!段脑酚⑷A》的編撰目的“使沿泝者得其余波,慕味者接其雅唱”[5],直接考慮閱讀效果。匯總式總集如《全唐詩》,康熙在《御制全唐詩序》中云:“學者問途于此,探珠于淵海,選才于鄧林,博收約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則真能善學唐人者矣?!盵6]指明其編纂目的在于為讀者學習提供方便。
莫友芝在《〈播雅〉序》中對總集編纂也提出了要求。其云:“昔胡道南譏世之選家:‘坐取諸集,錄其擅名及子孫方貴盛者為冠冕,單門響逸附載一二,略取去,已裒然大集,至問《集》中風格高下、詩學源流,辟草萊、主壇坫、相羽翼各幾人,選者、讀者皆茫如也?!粑嶙右疄榇司帲嬖姶嫒?,一用裕之《中州》法。人不得詩,牽連旁附,淵源流別,絲穿繩引,郡之山川風土,疆里沿革,舊城殘壘,有所鉤核,亦參他例。并藉書之搜定之勤、別裁之審,一展卷而曩昔若存若亡之文獻,燦然表暴于后人之耳目,道南之譏,庶幾免夫。”[7]莫友芝高度稱贊了鄭珍所編纂的總集《播雅》,認為《播雅》避免了一般選家選錄作品容易出現(xiàn)的弊病,做到了“曩昔若存若亡之文獻,燦然表暴于后人之耳目”。這實際上就是莫友芝提出的選家職責要求,也就是說選家要通過文獻的整理讓若有若無、模糊不清的文獻變得清晰可見,使讀者能一目了然。為了達到這一要求,編纂者的考訂工作就必不可少,這樣可以盡可能完善作品,使閱讀效果最佳。
莫友芝也本著這樣的態(tài)度編纂《黔詩紀略》,他“有足征文考獻者,罔不窮力蒐訪”[1]卷首題記,窮力收集文獻加以整理,綜合群書,對所錄詩作進行大量的考證,記錄于集中的就有兩百余處。具體到詩題處理上,莫友芝也是盡可能利用文獻,比勘文獻記載之異同,正其訛誤,銓擇標題。莫友芝還將不同版本的文獻以“注”的方式標明,以方便讀者了解。以《黔詩紀略》所錄林晟的《豐樂秋成》詩題為例,其題下注:“《大定志》題作《豐樂鄉(xiāng)》,依《通志》”。讀者很容易從此注中了解此詩題的文獻來源。詩云:“野老仗藜山徑里,牧童吹笛晚風前。要知擊壌聲中事,社酒新篘樂醉眠?!盵1]51結合全詩內容來看,以《豐樂秋成》為題與詩歌內容更吻合。通過文獻整理,原散落在方志中的詩歌以莫友芝認為的最佳面貌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履行了讓“若存若亡之文獻,燦然表暴于后人之耳目”的選家職責。
在總集編纂體例中,“以類相分”方式為眾多總集編纂者所采用。編纂者根據(jù)各自喜好或要求來決定“以類相分”之“類”的內容。在總集發(fā)展史上,出現(xiàn)了依音樂、詩家、題材、詩歌句式、風格等形式相分的總集。以音樂相分者,如《詩經》;以詩家相分者,如殷璠的《河岳英靈集》;以題材相分者如《文選》;以詩歌句式相分者,如孫洙的《唐詩三百首》;張為的《唐詩主客集》則依風格相分。《黔詩紀略》“因詩存人,亦因人存詩;旁征事實,各系以傳,而大要以年為次”[1]卷首題記,采取“以人為綱”的編纂形式,分士人、女士、方外和無名氏四類人物,以作家標目,并為詩人立傳。莫友芝對詩人傳記十分重視,有的詩人僅有極少數(shù)詩被收錄,卻用了大篇幅的傳記記載詩人的生平事跡和創(chuàng)作情況,還采用譜系或連帶的方式介紹詩人家族或與其事跡相關的人物,傳記后面往往還附錄相關的評論,如《黔詩紀略》收譚先哲、申祐、尹思民詩均為一首,三人的傳記少則一千七百余字,多則三千字。這些都足可看出莫友芝對“人”的重視。
其實早在咸豐元年(莫友芝著手編纂《黔詩紀略》的前一年),莫友芝在《〈雪鴻堂詩蒐〉序》中就彰顯出他以“人”為重的文學史觀,其序云:“黔自明始有詩,萌芽于宣、正 ,條衍于景、成以來,而桐豫于隆、萬。自武略,而止庵,而用章、廷潤、竹泉、汝錫,而時中、西園,而唐山、子升、宗魯、伯元,而道父、吉甫、徐川、元淑,百有余年,榛莽遞開,略具涂軌。山甫、湜之、內江諸老,又一意儒術?!秾W孔》一編,橫厲獨辟,然亦余事及之,寥焉寡和。洎乎用霖《味?!?、卓凡《屢非》,炳麟鏗訇,道乃大啟。一時方麓、鄧州、泠然、瑞明、心易、循陔、美若、無近、少崔、小范,旗鼓響應。延、溫、沅、潕間,幾于人握靈珠,家抱荊璧。而其咀嚼六代,步驟三唐,清雄宕逸,風格俊遠,尤以君采謝先生稱首?!盵1]228此段論述清晰勾勒出了貴州明代詩歌發(fā)展脈絡,將明代宣統(tǒng)至萬歷時期的黔詩分為萌芽、發(fā)展、繁榮三期,確定了三十二位詩人為代表,而提及作品僅有孫應鰲的《學孔精舍詩鈔》、潘潤民的《味澹詩集》、越其杰的《屢非》,從中不難看出莫友芝以“人”為中心的黔詩史建構特征。
在莫友芝以“人”為中心的文學史視野中,又有對“人”的規(guī)范,具體體現(xiàn)為:其一,對士人官職、功名的重視?!肚娂o略》所載士人246人,莫友芝給作者標目的基本方式為“姓+(官職、任職地、功名、身份、謚號、字等)+名”, 其中以“姓+(官職、任職地)+名”為主要標目方式,如許判通善所、孫尚書順、越瀘州英、袁來鳳應福等,此類有183人。其次以“姓+功名+名”為標目方式,如徐秀才潞、黃舉人桂華等,此類有25人。其二,對人物德行的重視,集中體現(xiàn)為對“忠節(jié)孝義”“仁義禮智信”等道德觀念的肯定?!肚娂o略》雖為詩歌總集,但在詩人小傳中重點突出的詩人品行和事跡,如稱詹英“負氣節(jié),敦行誼”[1]44,黃紱“廉峻剛正,遇事飆發(fā)”[1]59,周瑛“揚厲中外,皆有聲”[1]62,徐節(jié)“資有勇力,慷慨尚氣節(jié)”[1]67,越英“方直不為勢力所撓”[1]70,范府“獎善良,鋤強?!盵1]46,陳尚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聲震朝野”[1]180,何一中“多惠政”[1]375,潘驤“以廉惠著”[1]378等,傳記中不惜筆墨贊頌申祐救父救師救君之事,盡顯其忠孝節(jié)烈之性;亦大篇幅記楊文驄事跡,贊其死之忠義。莫友芝也對女性“忠節(jié)孝義”的要求也很明顯,《黔詩紀略》不僅另設“女士”類,專收行節(jié)義之事的女性詩作。在士人小傳及詩歌中涉及到“節(jié)烈”之女性時,莫友芝也均予以強調,如在陳尚象的傳記中稱尚象孫女“獨山州稱節(jié)婦女師以陳女為冠,亦可以征教矣”[1]181。在《鄒先魯傳》中云:“妻敖,妾楊、李,艱苦守志以終,時稱‘鄒氏三節(jié)’?!盵1]282莫友芝不僅將詹英的《回星節(jié)》、何承光的《張節(jié)婦詩》、敖宗慶的《李節(jié)婦石氏銘詩》、劉秉仁的《題并蒂梅圖》等贊美婦女守節(jié)之事的詩歌選錄《黔詩紀略》,還對詩中的女主人公事跡加以闡述。
在莫友芝“存人”觀念的影響下,《黔詩紀略》的詩題更換也集中于對詩題中人物的定位或突顯?!肚娂o略》所錄周瑛詩《次祁太守順游西峽韻》《次韻丁天玉游凌元洞四首》,與《(乾隆)鎮(zhèn)遠府志》《(康熙)貴州通志藝文》《(乾隆)貴州通志》等方志相比,多出“太守”——官職稱謂和“丁天玉”——名字;在前文所列《瑞陽阿集》中的6例黔詩詩題中,只有許崇德的《西賊平億江中丞公祖》標題涉及人,其余以“送別”“泣恩”“懷德”為題。莫友芝將許崇德的《西賊平億江中丞公祖》改為《西賊平憶江中丞》,將未涉及人的五個詩題分別更名為《送江長信中丞致政歸歙》《挽寄江長信中丞》《送中丞江耽翁致政還歙》《江長信中丞挽詩》《寄懷江長信中丞二首》等。詩名既保留了《瑞陽阿集》中詩題的情感特點,又將人物及官職凸顯出來。而莫友芝將宋氏題壁命名為《安南志·宋孝婦題壁詩》更是直接對宋氏進行了道德定位,從中亦可反映出其以孝為重的觀念。
對有德行或政績的人物,《黔詩紀略》積極宣揚。與此相反,對于品行劣者,則采取“抑”的態(tài)度。最典型的就是對馬士英的態(tài)度。莫友芝認為馬士英“干進誤國,黃口亦羞,道之若凂”[1]340,未在《黔詩紀略》中給他立傳,也未在正文中收錄馬士英詩。也正是在這種“諱惡”觀點的影響下,《黔詩紀略》所錄楊文驄詩中凡有“馬瑤草”之名的詩題均被更換,將其名隱去。
程章燦先生指出:“在古代中國,雖然文學史之撰寫及其呈現(xiàn)形態(tài)與現(xiàn)代中國頗不相同,但是,在包涵文學作品的文本整理、文學典籍的文獻承遞、文學知識與經典的傳播等在內的一系列影響文學史運作的過程中,話語權力的滲透可以說是無處不在的,只不過其表現(xiàn)形式較為隱蔽,往往不為人察覺?!盵8]他將這一話語權力稱為“文學史權力”。文學史權力實際上也是一種批評的權力。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方孝岳就指出:“凡是輯錄詩文的總集,都應該歸在批評學之內。選錄詩文的人,都各人顯出一種鑒別去取的眼光,這正是具體的批評之表現(xiàn)?!盵9]總集中的作品經過編纂者“鑒別去取”之后,已經失去了原貌(包括原生環(huán)境),具有編纂者的批評意味,這就是文學史權力的滲透。編纂者能夠行使文學史權力,說到底主要是編纂者的編纂認識和文學觀念支配的結果。毫無疑問,《黔詩紀略》對所錄部分詩題的改編也隱藏著文學史權力,同時也是莫友芝詩學批評觀念在總集中顯現(xiàn)的結果。作品改編實際上是總集編纂的一個共性,但是具體到某部總集,其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又各不相同。如《文苑英華》主要對原詩題的題材內容進行改動,而《黔詩紀略》則著重于突顯詩題中的人物。透過這種作品改編現(xiàn)象,可以了解總集編纂的演變特點,也可以挖掘編纂者的批評觀念,這也是其意義所在。
《黔詩紀略》對詩題的改編,后人并不是完全接受。關賢柱的《黔詩紀略》點校本(簡稱“關本”)是現(xiàn)行唯一的點校本,以《黔詩紀略》同治十二年的金陵刻本為底本,1993年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關本的問世對《黔詩紀略》的傳播及研究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與《黔詩紀略》相關的研究成果幾乎對關本都有所利用。在關本中,點校者依據(jù)楊文驄本集將莫友芝所改的楊文驄的《送友人北上》《和挽羽生鴻怨三首》《寄馬太守》等詩題分別改為《送馬瑤草北上》《和馬瑤草挽羽生鴻怨三首》《寄馬瑤草》。王叔岷認為:“斠書之目的,在復其本來面目,所據(jù)底本愈古,則變動愈少,愈接近其本來面目?!盵10]黃永年稱??本褪恰笆谷藗儷@得較好的,接近原稿的本子”[11],關賢柱在《黔詩紀略》點校本凡例中也說:“為保存原刻本面貌”[12],可見通過??北M可能恢復古籍原貌,是普遍認可的點校目的。關本徑改底本,也屬于文學史權力的行使,但是有違《黔詩紀略》原貌,也掩蓋了原編纂者的觀念,消抹了總集中詩題改編的文學史意義,還有可能造成文獻在傳播中愈加偏離古籍原貌。李芳的《貴陽馬士英及其家族之興衰》就直接采用了關本的點校結果,稱:“《黔詩紀略》采錄的詩作中有《送馬瑤草北上》《和馬瑤草挽羽生鴻怨三首》《寄馬瑤草》,可見楊龍友對當年馬士英寄予厚望?!盵13]總集中的作品改動主要是編纂者的主動行為,隱藏著文學批評價值,故而對待此類問題應該慎重,不可一概認為是編纂者之誤而忽略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