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客夔”到“吾蜀”
——陸游夔州詩的敘事心態(tài)研究

亓 穎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00)

自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赴夔州任通判，至淳熙五年(1178年)出蜀東歸，陸游客居巴蜀近九年，曾先后在夔州、南鄭、成都等地供職。巴蜀九年的為官經(jīng)歷為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突破，以《劍南詩稿》為例，入蜀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僅占一卷，入蜀后卻迎來了創(chuàng)作高峰。在陸游的夔州詩中，夔州有著三種不一樣的文學(xué)存在：想象的、在場的和回憶的，即赴夔州任前對夔州的想象，在夔州時的詩歌紀實以及晚年對夔州的詩歌回憶。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說：“所有被經(jīng)歷的東西都是自我經(jīng)歷物，而且一同組成該經(jīng)歷物的意義，即所有被經(jīng)歷的東西都屬于這個自我的統(tǒng)一體，因而包含了一種不可調(diào)換、不可替代的與這個生命整體的關(guān)聯(lián)。”[1]106體驗生成于人的生命活動，由于主體心理因素的參與，而帶有主體情緒色彩，因此夔州的三種不同文學(xué)存在反映了詩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與陸游的敘事心態(tài)轉(zhuǎn)變密切相關(guān)，影響著詩歌敘事的建構(gòu)過程。陸游夔州詩的敘事文本中存在著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空間對立格局，今昔與往昔的時移勢遷，時空轉(zhuǎn)換影響了陸游從“客夔”到“吾蜀”的敘事心態(tài)轉(zhuǎn)變，而夔州的“山水之助”才是實現(xiàn)“吾蜀”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推動了陸游的詩風轉(zhuǎn)向雄放宏肆。正如朱東潤先生在《陸游傳》中所說，陸游“四十六歲到了夔州，他接觸到廣闊的天地，也更認識到國家興亡的根源，現(xiàn)在他找到自己的道路，詩正在開始轉(zhuǎn)變。”[2]89-90

一、客夔：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海德格爾認為“‘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3]15?！翱汀奔仁侨藗儽粧伋鲈緦儆谧约旱纳姝h(huán)境而被移植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所產(chǎn)生的不適應(yīng)的羈旅心態(tài)，又時刻與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的惜時、嘆命緊密相連[4]。在赴夔途中及在夔任上，陸游頻頻以“客”自居，夔州特殊的空間特質(zhì)催生了陸游“客夔”心態(tài)的詩化書寫?！翱唾纭钡臄⑹滦膽B(tài)表現(xiàn)在兩組對立中，一為江南富庶士子視域下故鄉(xiāng)山陰與異鄉(xiāng)夔州的地理空間對立，處處流露出江南士人對夔地之“絕徼”的鄙夷；一為愛國志士視域下理想“家園”南宋都城臨安與“邊緣化”的夔州的政治空間對立。

夔州特殊的空間特質(zhì)體現(xiàn)在它不僅作為地理空間，更作為政治符號參與了陸游夔州詩歌的意義建構(gòu)。而夔州之所以“野陋可嘲誚”①(1)①本文所引用陸游詩句均出自《劍南詩稿校注》(全八冊)(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下不復(fù)注。，更在于空間符號的深層政治意味。陸游得報差后，遲遲未赴任夔州，近半年后才正式動身，《入蜀記》將原因解釋為“方久病，未堪遠役”[5]3，然而“一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diào)”(《將赴官夔府書懷》)一句才真正道明陸游的隱憂：路越走越遠，意味著離南宋政治中心越來越遠，離實現(xiàn)自己抗金報國之志也越來越遠。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闡釋中，以“中國”“內(nèi)地”與“四夷”“四方”“蕃夷”對舉的觀念體系，代表著時人對天下秩序、地理格局與文化感知相結(jié)合的空間認知。[6]在這種認知的影響下，陸游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在“民風雜莫徭，封域近無詔”(《將赴官夔府書懷》)的夔州將難以實現(xiàn)自己“手梟逆賊清舊京”(《長歌行》)的遠大志向，不由得高呼“浮生一夢耳”(《將赴官夔府書懷》)。下面，本文將立足于夔州的地理與政治的雙重空間特質(zhì)，分析陸游赴夔及在夔任上詩歌創(chuàng)作的“客夔”心態(tài)。

(一)故鄉(xiāng)山陰與他鄉(xiāng)夔州的地理空間對立

夔州與陸游的故鄉(xiāng)山陰無論是在自然地理環(huán)境還是人文地理環(huán)境上都存在著諸多差異。作為江南富庶士子，陸游總是以客眼審視夔地，以客心書寫夔州，時常在“東望”思歸中流露出江南士人對夔地的鄙夷。因此，陸游的夔州詩歌中山陰書寫與夔州書寫在情感色彩及書寫姿態(tài)上迥然不同，并借助特定的意象表現(xiàn)出來，形成了“故鄉(xiāng)山陰-他鄉(xiāng)夔州”的地理空間對立格局。

夔州地理位置之僻遠，陸游早在前輩杜甫以及同年張孝祥處便已有所耳聞②(2)②與陸游一同參加科舉的張孝祥曾說：“夔子之國，地磽埆而民尤貧?！?《于湖居士文集》卷十九《查籥除夔州路運判制》，徐鵬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陸游視為榜樣的杜甫也曾在《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中描寫夔地為“絕塞烏蠻北，孤城白帝邊”(《杜詩詳注》卷十九，仇兆鰲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在與友人書信往來中③(3)③隆興元年(1163年)秋，陸游寫詩《寄張真父舍人》贈與朋友張震，隆興二年(1164年)二月作《送查元章赴夔漕》贈與擬往任夔路運判的查元章。，陸游對夔州的想象也可謂凄苦。從乾道二年(1166年)所作的《跋查元章書》中可作一瞥：“豈知元章仕于朝，既不容，去而居幕府，又不容，自引于數(shù)千里外赤甲白鹽之間，乃少安。嗚呼！亦可嘆也夫?！盵7]143可見，赴任夔州前，夔地的野陋已給陸游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云安集〉序》中感慨：“顧夔雖號大府，而荒絕瘴癘，戶口寡少，曾不敵中州一下郡?！盵8]107基于對夔州的認知前見，陸游將此次赴任形容為“萬里游絕徼”。入蜀途中，處處可見陸游對蜀地之危峻的感慨，如“凄涼黃魔宮，峭絕白帝廟”(《將赴官夔府書懷》)、“地險多崎嶇，峽束少平曠”(《將離江陵》)、“此行何處不艱難，寸寸強弓且旋彎”(《晚泊松滋渡口》)、“船上急灘如退鹢，人緣絕壁似飛猱”(《過東濡灘入馬肝峽》)。面對瞿唐峽的湍急江流，也會驚嘆“浪花高飛暑路雪，灘石怒轉(zhuǎn)晴天雷”(《瞿唐行》)；面對夔州巍峨高山，也會有感“白鹽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蒼穹”(《風雨中望峽口諸山奇甚戲作短歌》)。甚至?xí)r常擔憂途中虎患，如“荒林月黑虎欲行，古道人稀鬼相語”(《石首縣雨中系舟戲作短歌》)、“行人畏虎少晨起，舟子捕魚多夜歸”(《初寒》)，足可見夔州地形之險惡。

陸游西行入蜀，伴隨著氣候由秋入冬，秋冬蕭條之景為本就蠻荒的巴蜀更添頹敗之意，如“詩人窘筆力，但詠秋月寒”(《金山觀日出》)、“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黃州》)、“秋晚孤舟泊江渚”“茅屋雨漏秋風吹”(《石首縣雨中系舟戲作短歌》)、“秋風吹客檣，節(jié)物嘆遐方”(《秋風》)、“潦收灘正白，霜重葉初丹”(《早寒》)、“沙頭逢暮秋”(《沙頭》)、“江上秋風宋玉悲”(《秋風亭拜寇萊公遺像》)、“面裂愁出門，指直但藏袖，誰云三峽熱，有此凜冽候”(《雪中臥病在告戲作》)。時序之秋已不堪忍受，南宋國土淪喪之秋更讓陸游“鬢已秋”，身體也一再抱恙。從《雪中臥病在告戲作》《久病灼艾后獨臥有感》《一病四十日天氣遂寒感懷有賦》《秋晚病起》的詩題中便可見一斑，此外還有詩句“壯歲光陰隨手過，晚途衰病要人扶”(《江夏與章冠之遇別后寄贈》)、“食眠屢失身多病，憂愧相乘發(fā)易華”(《拆號前一日作》)、“幽人病起鬢毛殘，硤口樓臺九月寒”(《一病四十日天氣遂寒感懷有賦》)、“萬里羈愁添白發(fā)”(《黃州》)、“但悲鬢色成枯草”(《武昌感事》)、“慷慨悲歌白發(fā)新”(《哀郢》)、“青山不減年年恨，白發(fā)無端日日生”(《塔子磯》)。夔州夏季的苦熱也讓陸游倍感煎熬，“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苦熱》)；濃郁的瘴氣令陸游吃盡苦頭，“流離去國歸無日，瘴癘侵人病過秋”(《九月三十日登城門東望悽然有感》)。此時的陸游頻頻以“衰翁”自居，如“百萬呼盧事已空，新寒擁褐一衰翁”(《武昌感事》)、“魚復(fù)城邊夕照紅，物華偏解惱衰翁”(《晚晴書事呈同舍》)、“飱漿便北客，淖粥稱衰翁”(《午興》)?！八ノ獭蹦恐氨M是凄涼蕭瑟的景象，其悲凄心境借由詩歌意象表現(xiàn)出來。陸游將自己的顛沛流離喻為“蓬草”，如“半世無歸似轉(zhuǎn)蓬”(《晚泊》)、“不恨生涯似斷蓬”(《武昌感事》)、“蓬飛風浩浩，塵起日茫?！?《題江陵村店壁》)；因“落日”而感嘆人生垂暮，如“落日啼鴉戍堞空”(《晚泊》)、“龍祠簫鼓鬧黃昏”(《雨中泊趙屯有感》)、“霜清漢水綠，日落楚山蒼”(《秋風》)；引人思鄉(xiāng)的“荻花”，如“荻花楓葉泊孤村”(《雨中泊趙屯有感》)；連綿不斷如愁思的“秋雨”，如“雨送新寒半掩門”(《雨中泊趙屯有感》)、“煙雨凄迷云夢澤”(《武昌感事》)；寓意人生短暫的“露水”，如“露泣啼螀草”(《夜思》)、“廢城霜露濕荊榛”(《哀郢》)；引人心緒萬千的“酒”意象，如“酒薄客愁濃”(《江陵道中作》)、“生涯落魄惟耽酒”(《晚泊松滋渡口》)；引得游子思鄉(xiāng)的搗衣聲，如“傷心到處聞碪杵，九月今年未授衣”(《初寒》)；懷古憂今的“闌干”意象，如“三撫闌干恨未平，月明正照頹烏幘”(《醉歌》)、“今古闌干外，悲歡酒盞中”(《飲罷寺門獨立有感》)；令人淚沾裳的“猿鳴”，如“猿嘯能令客斷腸”(《憩歸州光孝寺寺后有楚冢近歲或發(fā)之得寶玉劍佩之類》)、“故應(yīng)未抵聞猿恨，況是巫山廟里時”(《聞猿》)；蒼涼、悲壯的“角聲”，如“角聲喚覺東歸夢，十里平湖一草堂”(《林亭書事》)、“夔州鼓角晚凄悲，恰是幽窗睡起時”(《夔州重陽》)?！八稳俗髟姷哪康脑谟谕ㄟ^詩歌意象使主體之‘意’得到充分呈現(xiàn)……‘貴意’傾向所突顯的正是主體之‘意’在詩歌意象創(chuàng)構(gòu)中的主導(dǎo)型地位”[9]，陸游夔州詩歌中的意象是主體情感化的投射，借助夔地意象來抒發(fā)赴夔上任的漂泊之苦。

“錢塘自古繁華地”，客居夔州令陸游分外思念故鄉(xiāng)的山水風物、四時美景，如“鏡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紅橋小艇過。梅雨晴時插秧鼓，蘋風生處采菱歌”(《初夏懷故山》)，“鏡湖在詩人心里更具文化意蘊，是其精神的安放地”[10]。重陽佳節(jié)憶佳釀，如“但憶社醅挼菊蕊，敢希朝士賜萸枝”(《夔州重陽》)；盛夏思菱藕，如“野艇空懷菱蔓滑，冰盆誰弄藕絲長？”(《林亭書事》)詩末陸游還特意注明“峽中絕無菱藕”，矜驕之情溢于言表。江南的一切都是那么明麗秀美，熱烈與繁華，與夔州的“地險多崎嶇”形成了鮮明對比，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凝為一句“此生飄泊何時已，家在山陰水際村”(《試院春晚》)。

除了夔州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外，陸游對夔州的風俗民情也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陸游到達夔州后，以江南富庶地區(qū)的士人之眼打量著夔州這片土地，“時常具有一種有意無意地居高臨下式的審視與判斷”[11]，故鄉(xiāng)山陰與他鄉(xiāng)夔州在山川地貌、風俗民情的對比中形成了鮮明的地理空間對立。陸游以異鄉(xiāng)人的獵奇眼光記錄著夔州的風土民情，如對夔地婦女服飾特征的描寫，“木盎汲江人起早，銀釵簇髻女妝新”(《新安驛》)；對當?shù)嘏锞拥拿鑼?，“涪萬四時常避水，棚居高出亂云中”(《三峽歌》并序九首)；對夔州的畬田習(xí)俗的記錄，“日暮雪云迷峽口，歲窮畬火照關(guān)頭”(《登江樓》)；對夔地的人日活動的描寫，如“鬼門關(guān)外逢人日，蹋磧千家萬家出。竹枝慘戚云不動，劍器聯(lián)翩日將夕”(《蹋磧》)，足見詩人對夔地風俗觀察之仔細。有時候，陸游在客觀記錄之余，也常會有主觀情感的流露。杜甫詩中“四十五十無夫家”(《負薪行》)的“夔州處女”令陸游同情與悲憫，如“女兒薄命天不借，青燈獨宿江邊舍。黎明賣薪勿悲咤，女生豈有終不嫁?！?《書驛壁》)還有對夔州祭祀風俗的書寫，如“鄰舫有時來乞火，叢祠無處不祈風”(《晚泊》)；對夔地癭病的畏懼，“但愁癭累累，把鏡羞自照”(《將赴官夔府書懷》)、“行人十有八九癭，見慣何曾羞顧影”(《蹋磧》)等等。陸游來到夔州后，“本籍文化”與“客籍文化”[12]形成的文化沖突，讓他“既在生理感受上不能完全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變化，又在日常生活的常識和經(jīng)驗上感到迷惑”[13]，于是陸游始終以“客”自居，常常自稱“游子”“滄浪客”“羈臣”，保持著“東望”“東歸”的懷鄉(xiāng)姿態(tài)：

鄉(xiāng)遙歸夢短，酒薄客愁濃。

《江陵道中作》

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羨游僧處處家。

《寒食》

減盡腰圍白盡頭，經(jīng)年作客向夔州。

《九月三十日登城門東望悽然有感》

故人別久難尋夢，遠客愁多易斷魂。

《試院春晚》

不為山川多感慨，歲窮游子自消魂。

《大寒出江陵西門》

游子行愈遠，沙頭逢暮秋。

《沙頭》

此身長是滄浪客，何日能為飽暖家？

《秭歸醉中懷都下諸公示坐客》

天地何心窮壯士，江湖從古著羈臣。

《哀郢》

羈游如此真無策，獨立悽然默愴神。

《新安驛》

魚復(fù)城邊逢雁飛，白頭羈客恨依依。

《秋思》

角聲喚覺東歸夢，十里平湖一草堂。

《林亭書事》

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聲。

《塔子磯》

故鄉(xiāng)回首已千山，上峽初經(jīng)第一灘。

《滄灘》

此生飄泊何時已，家在山陰水際村。

《試院春晚》

故山未敢說歸期，十口相隨又別離。

《倚闌》

頭白伴人書紙尾，只思歸去弄煙波。

《自詠》

誰謂吾廬六千里，眼中歷歷見漁蓑。

《初夏懷故山》

山川信美吾廬遠，天地無情客鬢衰。

《夔州重陽》

夔州與山陰在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人文風俗上的巨大差異，沖擊著陸游的認知，使他在夔州書寫中不斷強化“客”的身份意識，借由詩歌意象和書寫姿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于文本背后建構(gòu)起“故鄉(xiāng)山陰-他鄉(xiāng)夔州”的地理空間對立格局。雖然夔地的山水常令陸游有“未覺巴山異故鄉(xiāng)”之感，但那也只不過是在夔州山水徜徉間對心理落差的短暫彌補。

(二)中心長安與邊緣夔州的政治空間對立

夔州的地理、民風令江南士子陸游頗覺鄙陋，而作為渴望抗金復(fù)國的志士，夔地之“絕徼”，更在于其政治邊緣地位。學(xué)者莫礪鋒稱陸游“他的生命意識以建功立業(yè)為基石，消解憂愁的唯一手段仍是對功業(yè)的追求”[14]。夔州之邊緣，讓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陸游難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其“東望”之姿態(tài)與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秋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長安”與“夔州”是陸游的夔州詩歌中具有豐富政治文化意蘊的空間意象，隱含著“志士”陸游對人生價值的體認。“長安自古帝王都”，有唐一代，長安是無數(shù)文人神往的帝王之都。唐代以后，“長安”從地理空間抽象為承載著士人政治抱負的精神家園，遠離“長安”意味著遠離政治中心，遠離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大舞臺。在陸游的詩作中，多次用“長安”借指南宋都城臨安，如“長安二三月，花滿上林中。祝君早得意，歸轡聽璁瓏。”(《朱子云園中觀花》)為將往臨安應(yīng)試的友人朱子云餞行。還有“敢言日與長安遠，惟恨天如蜀道難”(《書懷》)、“長安不到十四載，酒徒往往成衰翁”(《對酒》)、“白發(fā)凄涼故史官，十年身不到長安”(《初春遣興三首始于志退休而終于惓惓許國之忠亦臣子大義也》)等?？梢哉f，“長安”寄托了陸游的政治理想，是他政治上的“精神家園”。相比之下，夔州“封域近無詔”(《將赴官夔府書懷》)，“是秩序破碎、禮失樂喪的蕭瑟之地”[6]，再加上遠離抗金前線，這對“但憂死無聞，功不掛青史”(《投梁參政》)的陸游來說，“回首長安城”(《投梁參政》)成為他不變的姿態(tài)。

陸游在詩歌中總是以“志士”自謂，如“浮生無根株，志士惜浪死”(《投梁參政》)、“《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哀郢》)、“病夫喜山澤，抗志自年少”(《將赴官夔府書懷》)、“許國漸疏悲壯志，讀書多忘媿新功”(《晚晴書事呈同舍》)、“中原久喪亂，志士淚橫臆”(《太息》)、“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黃州》)。清代沈德潛甚至有言：“(放翁)上追少陵，志節(jié)略同，勿第以詩人目之。”[15]1陸游與詩圣杜甫一樣，是心系家國的志士，而非單純的詩人。陸游入蜀途中經(jīng)過多處歷史遺跡，不免念時事艱危，嘆英雄已矣，發(fā)興亡感慨。當途徑武昌故地，“百萬呼盧事已空”(《武昌感事》)，悲嘆南宋統(tǒng)一不再，北伐收復(fù)無望；途徑黃州古赤壁戰(zhàn)場遺址，慨嘆“生子何須似仲謀”(《黃州》)，對抗金前途滿是失望。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分裂，令陸游郁悶不已，他只有轉(zhuǎn)而師友古人，在與先哲的精神遇合中謀求暫時的解脫?！爸貙ぷ用佬谐膛f”[16]1021，陸游夜登白帝城樓，一句“此意凄涼誰共語”(《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是與“異代知音”杜甫最大的共鳴；“盡拾靈均怨句新”[16]1021，當陸游登臨楚國舊都，發(fā)出“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哀郢》)的家國之恨，感慨自己“局促常悲類楚囚”(《黃州》)。陸游“衣被”屈騷文化，矢志不渝的愛國之情使陸游與屈原成為異代知己，然而通判夔州既無實權(quán)又瑣事繁多，“萬里西來為一饑，坐曹日日汗霑衣”(《假日書事》)、“賴無權(quán)入手，軟弱實如泥”(《遣興》)，無法實現(xiàn)自己抗金復(fù)國的抱負?！澳婧礈鐣r多事，卻為無才得少安”(《初冬野興》)，陸游只好用“無才得少安”開導(dǎo)自己，更凸顯出內(nèi)心的萬分無奈。此外，愛國志士陸游還賦予了夔州地理空間更多政治文化寓意，“蜀江朝暮東南注，我獨胡為淹此留？”(《九月三十日登城門東望悽然有感》)“長江從蜀來，日夜東南奔”(《入瞿唐登白帝廟》)，蜀江“東流赴海，水有朝宗之意”[17]1491。陸游以蜀江自喻，雖然被迫淹留在蠻荒的夔地，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報國之志，但始終心向朝廷?！皷|望”之姿流露出陸游拳拳報國之心，“客夔”心態(tài)下滿是對局勢沉悶、報國無路的苦悶的傾吐。因此，當陸游得以從軍南鄭，真正征戰(zhàn)沙場后，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奏響愛國主義的最強音。

陸游的夔州詩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的“客夔”心態(tài)，不只著眼于夔州的地理空間層面，更是著眼于空間的政治、文化意義。其“東望”之姿不僅是游子對故鄉(xiāng)風物的懷念，更是志士心系家國的體現(xiàn)。

二、吾蜀：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接受美學(xué)開山鼻祖耀斯在《審美經(jīng)驗與文學(xué)解釋學(xué)》中論述到：“回憶作為一種審美能力，它不信任歷史學(xué)家?guī)в衅姷倪x擇和傳記作者的理想化的回憶，而是在觀察不到的情感生活的積淀中尋找失去的歷史真理?！盵18]123陸游“六十年間萬首詩”，回憶之作數(shù)量眾多，體現(xiàn)陸游“詩人風致”超然的、好的作品大都出自審美回憶。正如耀斯所說“回憶的和諧化和理想化的力量是一種新近發(fā)現(xiàn)的審美能力”[18]126，借助回憶可以使不完美的過去變得完美，現(xiàn)實的缺陷得以美化與彌補，甚至“填補了柏拉圖永恒之美的空缺”[18]135。因此，回憶的凈化作用是我們理解陸游夔州詩中“客夔”到“吾蜀”敘事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重要抓手。

淳熙五年(1178年)暮春，陸游奉詔離開成都，出峽東歸。“八年梁益凋朱顏”(《樓上醉書》)，陸游在盛年流落巴蜀，入蜀后無時無刻不思歸懷鄉(xiāng)。然而，當陸游東歸后，在回憶的凈化作用下，他鄉(xiāng)夔州不再如在蜀時那般野蠻鄙陋，故鄉(xiāng)山陰的一切也非詩人想象中那般美好，故鄉(xiāng)山陰與他鄉(xiāng)夔州的空間對立狀態(tài)發(fā)生轉(zhuǎn)化，甚至“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陸游對夔州的不舍，從乾道八年(1172年)正月離開夔州前往南鄭時就已有所表露，而東歸后的三十年間，幾乎年年都有懷念巴蜀的詩作，時時流露出對蜀地的不舍之情，如“依依向我不忍別，誰似峨嵋半輪月”(《舟中對月》)、“臥聽金山古寺鐘，三巴昨夢已成空”(《將至京口》)、“欲歸頻悵望，回棹夕陽時”(《忠州禹廟》)，留戀之情躍然紙上。晚年閑居山陰時，回憶起蜀中生活，他也會時時感慨“巴山風月又關(guān)身”(《舟過玉津》)，這種深厚的情感被學(xué)界稱為陸游的“巴蜀情結(jié)”[19]。

“引發(fā)詩人回憶的神秘的‘觸點’，之所以能有效地喚起記憶影像(甚至沉入意識底層的)，本源性的原因是‘觸點’的情感強度?！盵20]正如《追憶似水年華》中小瑪?shù)律從鹊案庥|發(fā)了主人公的無限回憶，巴山蜀地的風物也成為觸發(fā)陸游回憶的開關(guān)。峽中的猿聲總能勾起陸游的回憶，紹熙五年(1194年)，七十歲的陸游作《三峽歌》，回憶起入蜀時“神女廟前秋月明，黃牛峽里暮猿聲”；嘉泰四年(1204年)，陸游八十歲時還依稀記得“最是客途愁絕處，巫山廟下聽猿聲”(《感昔》)。峽中猿聲化為記憶觸點，帶領(lǐng)陸游穿梭時空，回溯往日入蜀經(jīng)歷，而時空卻將入蜀時的“聞猿恨”過濾與凈化。巴歌也常常勾起陸游的川蜀回憶，“至今夢聽竹枝聲，燈火紛紛驛前路”(《偶憶萬州戲作短歌》)，“病與愁兼怯酒船，巴歌聞罷更悽然”(《荔枝樓小酌》)，“亂插山花篢子紅，蠻歌相和瀼西東”(《三峽歌》)，蜀中當?shù)氐拿窀柙屓胧竦年懹温勚當嗄c，晚年聞之亦牽動陸游的愁腸。

有時，“能否憶起這一事件的可能性，則依賴于提取線索與原始編碼之間的相似程度”[21]46，當下的某個情境與記憶中的境遇類似，進而觸發(fā)回憶的閥門，穿梭回那個時空。入蜀之路，難于上青天，近半年的入蜀之路讓陸游頗嘗遠役之苦。嘉泰四年(1204年)，八十歲的陸游閑居山陰，“道左忽逢曾宿驛，壁間閑看舊留題。村醅酸薄陳山果，旅飯蕭條嚼凍齏”(《客懷》)，此情此景讓陸游不禁發(fā)問“何處人間非夢境？怳然重到劍關(guān)西”(《客懷》)。明明身居故鄉(xiāng)山陰，卻自稱“客懷病思”，可見晚景之凄涼常令陸游恍然回想起曾經(jīng)顛沛流離的入蜀之途。那時的陸游仍對抗金復(fù)國、北定中原抱有期望，而如今垂垂老矣，“夢已成空”，反而追憶那段夔地時光，追憶那個曾經(jīng)滿懷壯志的自己。

有時，陸游的思蜀之情通過潛意識表露出來，尤其會通過夢境表現(xiàn)出來，如“西游陳跡浩無窮，回首真同一夢中”(《思蜀》)，“憶下瞿唐浮洞庭，陽臺系船夢娉婷”(《荊溪館夜坐》)，“三疊秋屏護琴枕，臥游忽到瀼西山”(《焚香晝睡比覺香猶未散戲作》)，“老來感舊多悽愴，孤夢時時到瀼西”(《感昔》)，“孤夢凄涼身萬里，令人憎殺五更雞”(《夢至成都悵然有作》)。晚年的陸游頻頻夢回蜀地，甚至因為雞鳴的打斷而憎恨不已，而當夢醒時分，卻因身距蜀地萬里之外而倍感凄涼，可見晚年的陸游已在潛意識中將巴蜀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

有時，觸發(fā)回憶的并不是事件的全過程，而是具有情感意義的細節(jié)，細節(jié)是高度濃縮的意義聚合體，記憶者只要尋著這個細節(jié)就能夠牽連出事件的過程及其本相。[20]晚年的陸游心思變得十分敏感，細小的事物都會觸發(fā)他的夔地回憶?！疤瓢厕裁装兹缬瘢瑵h嘉栮脯美勝肉。大巢初生蠶正浴，小巢漸老麥米熟。龍鶴作羹香出釜，木魚瀹葅子盈腹。未論索餅與饡飯，最愛紅糟并缹粥。東來坐閱七寒暑，未嘗舉箸忘吾蜀。何時一飽與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冬夜與溥菴主說川食戲作》)陸游給友人介紹蜀地飲食如數(shù)家珍，東歸七年，仍未曾忘懷，“未嘗舉箸忘吾蜀”直呼曾經(jīng)的“流落之地”為“吾蜀”，足可見陸游“思蜀寸心折”(《思蜀》)。陸游在《入蜀記》中曾記載夔地婦女的裝扮“未嫁者，率為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至六雙，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5]94，多年后回憶起來仍記憶猶新，“古妝峨峨一尺髻，木盎銀杯邀客舟”(《三峽歌》)。竹枝詞是夔州當?shù)匚幕孽r活體現(xiàn)，晚年的陸游時常借助竹枝詞作為回憶媒介鏈接今昔，“亂插山花篢子紅，蠻歌相和瀼西東”(《三峽歌》)，“萬州溪西花柳多，四鄰相應(yīng)竹枝歌”(《三峽歌》)，往日夔州的無限風土民情都濃縮在竹枝詞中，對巴山蜀水的懷念近似思“鄉(xiāng)”之情。嘉定元年(1208年)新春，八十四歲的陸游作《新春感事八首終篇因以自解》“憶到夔門正月初，竹枝歌舞擁肩輿。當時光景應(yīng)如昨，綠鬢治中八十馀”，憶起夔州乾道七年(1171年)正月那次萬戶空巷的人日，只覺宛如昨日。而事實上，昔日歡騰的人日氣氛卻令當時身處異鄉(xiāng)的陸游分外思念山陰親友，頻頻慨嘆“憔悴夔州生鬢絲”(《蹋磧》)。嘉定元年(1208年)是陸游去世的前一年，或許正是因為陸游感到將不久于人世，所以在回憶中自覺過濾了彼時的負面情緒，主動選擇以積極的心態(tài)回首這段人日蹋磧的記憶。同年，陸游還作有《夢蜀》一詩，開篇直呼“自計前生定蜀人”，真如陸游其子所說，陸游“然心固未嘗一日忘蜀也”[22]4545，甚至“悔作東吳萬里歸”(《張季長學(xué)士自興元遣人來因詢梁益間事悵然有感》)。嘉定二年(1209年)，陸游在世最后一年，寫有《偶思蜀道有賦》，回憶起曾經(jīng)長達近半年的入蜀之路，僅用“天回驛畔江如染，鳳集城邊柳似搓”兩句概而括之。曾被陸游稱為“身游萬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晚泊》)的蜀道，曾經(jīng)“行人畏虎少晨起”(《初寒》)的赴夔之路，在回憶的美化作用下，在生命步入倒計時的陸游眼中也只剩下傍晚夕陽染紅的粼粼江水與岸邊如搓的垂柳?；貞浭侨绱说撵o謐，昔日的苦難“已隨流水去”，人生已步入夕陽，是非無定，言多無益，不妨且作窮達徐觀。

回憶是指向過去時間的心理活動，通過再現(xiàn)或復(fù)原原有的記憶影像以達到觀照時間、觀照生命的目的。“回憶既是向過去的沉溺，找回過去的自己，更是對現(xiàn)在的‘我’的確證和救贖，是建構(gòu)‘此在’的方式，從而使回憶在根本上關(guān)涉的并不是過去之我’，而恰恰是此在之‘我’”[23]64。陸游奉詔南歸后，仕途發(fā)展并不如意，可以說“事事與心違”(《舍南野步》)，陸游在夔州時總是思念故鄉(xiāng)山陰，東望長安心懷戀闕之情，以“客瘴鄉(xiāng)”的心態(tài)審視著夔州的山水風物。然而“世事轉(zhuǎn)頭誰料得，一官南去冷如冰”(《夢至成都悵然有作》)，故鄉(xiāng)的一切并非如懷念般美好，“歸來山舍萬事空”(《懷成都十韻》)，一個“空”字道盡晚景凄涼。陸游奔波一生，抗金復(fù)國之志仍無法實現(xiàn)，南宋南北分治已成定局，再加之身體日漸衰朽，“暮年忽大悟，惟有緊閉門”(《夜臥久不得寐復(fù)披衣起呼燈作草書數(shù)紙乃復(fù)酣枕明旦作此詩記之》)。而事實上，陸游格外懷念那段蜀中時光，渴望找回昔日充滿政治抱負的自我，“吾蜀”心態(tài)背后不變的仍是陸游的報國之志。

三、揮毫當?shù)媒街?/h2>

趙冀在《甌北詩話》中曾有言“是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盵24]231陸游詩歌境界“漸若窺宏大”(《示子遹》)，當是從通判夔州開始。沈德潛有言“余嘗觀古人詩，得江山之助者，詩之品格每效所處之地”[25]1526，夔州險絕的山水讓陸游的詩境為之闊大，詩風為之雄放。陸游曾有詩云“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予使江西時以詩投政府丐湖湘一麾會召還不果偶讀舊稿有感》)，此處的“瀟湘”替換成“夔州”也完全成立。然而，“江山”不僅指自然山水，更是與長安“政治中心”相對的空間格局，“江山”一詞的最初語義，包含著與朝廷相對的意思，即被阻隔于朝廷之外的，本身也有道路艱險遙遠的意思。這個時候的江山，變成了一種阻力，阻隔了詩人與都城之間的距離。[26]夔州之絕徼，不僅是指地理空間之邊緣，更是指遠離政治文化中心、遠離抗金主戰(zhàn)線的邊緣位置。仕途之阻力反成詩歌創(chuàng)作之助力：夔州的險峻開闊了陸游的胸懷，詩風從褊狹走向豪邁；夔地邊民生活之困苦讓陸游更多地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功夫在詩外”，避免走向“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創(chuàng)作弊端；夔地的巴蜀民俗氣息引得陸游將口頭語與詩家語相結(jié)合，避免滑向江西詩派頻繁用典的創(chuàng)作陋習(xí)。夔地山川之窮途與客居夔州政治失意之窮途，共同孕育了陸游夔州詩的創(chuàng)作，因此，“江山之助”當解讀為自然因素與社會政治因素兩者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文學(xué)命題。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會將自然因素與社會因素很好地融合起來，創(chuàng)作出“情貌無遺”的優(yōu)秀作品[26]。屈原如此，杜甫亦然。對于夔州，從想象到親歷再到回憶，陸游對它的認識層層疊加、多重交錯，心態(tài)從“客夔”的拒斥再到“吾蜀”的接納，這背后緣由確與回憶的凈化作用有關(guān)，但或許也正如晚年所作《思夔州》所言“武侯八陣孫吳法，工部十詩韶頀音。遺磧故祠春草合，略無人解兩公心?！痹谫缰莸摹吧剿毕?，與前代偉人的心靈共鳴、精神遇合，讓陸游的夔州記憶擁有了更廣闊的歷史意義，最終在“詩家三昧”的領(lǐng)悟中實現(xiàn)了雄渾奔放的個人詩美理想。

四、結(jié)語

陸游的夔州書寫中有三種文學(xué)存在，本文以陸游夔州書寫背后的敘事心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榍腥朦c，借由分析夔州書寫文本背后潛藏的“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空間對立格局，挖掘“夔州”這一地理空間外的政治文化寓意。在赴夔及任夔詩中，陸游以“客”自居，對蠻荒的夔地流露出士人之鄙，對遠離抗金救亡中心的夔地頻發(fā)志士之嘆，其“客夔”心態(tài)正反映出對古代政治空間秩序的體認。晚年憶夔詩中，陸游的敘事心態(tài)發(fā)生轉(zhuǎn)變，“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分外懷念夔地山水風物，這其中既有回憶的凈化與過濾作用，也是詩人對山河破碎已經(jīng)定局的無奈?！皳]毫當?shù)媒街?，在陸游夔州書寫心態(tài)轉(zhuǎn)變背后，陸游擺脫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卑弱，詩風轉(zhuǎn)變，詩境闊大，最終在南鄭戎馬倥傯之際迎來創(chuàng)作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