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悲涼

四四

我和婆婆易清姝老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F(xiàn)在，我們仍然擠在一個不足70 平方米的小居室里。

十五年間，沒有一件，哪怕是廉價的化妝品有幸光臨過她的梳妝臺。終年，易清姝老太也不忍心從數(shù)量還算壯觀的存款中取出幾百元添置新衣，她對那些磨損變薄的衣服懷有深厚的感情。她發(fā)自本心地安于平淡、簡樸的生活，是個沒有庸俗欲望的人。所以，虛榮和善妒的壞毛病在她身上也少有體現(xiàn)，她從不喋喋不休地用夸張的語氣贊美一位穿著得體、氣質不俗的年輕婦人，她更不會在描述誰誰誰家境殷實、兒女孝順時而產(chǎn)生強烈的嫉妒心理。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具備得道抑或徹悟的資格了。

易清姝老太癡迷于基督教，但我從心底嘲笑她對基督教的偏狹理解。在她看來，基督教唯一的好處就是在肉身死后能順利升入天堂，從而在天堂里度過沒有死亡、悲傷、疾患和貧窮的幸福生活。易清姝老太摒棄了愛美、虛榮、善妒這樣的情懷，但她可以名副其實擔當起“中國式葛朗臺”這個稱號。對于大街上乞討的男女，無論年輕年老真假，她統(tǒng)統(tǒng)不予理睬，更不會從鼓囊囊的褲兜里掏出一元錢甚或更少一些的五角錢給予施舍。就算有一次，我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親孫子滿懷希冀地跑到她面前，滿含熱望地企圖向親奶奶索要買一支棒棒糖所需的五毛錢，那是他第一次向奶奶開口——他信心十足。事情結果令人驚訝，易清姝老太非但沒有滿足孫子的美好愿望，相反，她用肥厚的右手狠狠地擰住親孫子那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我的兒子瞬間被嚇得不敢吱聲，要知道，他還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暗黑的遭遇——他一直在我用愛鑄就的籬笆里麋鹿似的自由快樂地生活著。今年，我兒子十三歲了，整整六年間，他沒再向奶奶要過一分錢。

六年前，易清姝老太還是個體態(tài)豐盈的女人，六十四歲了，但面色相當滋潤，眼神仍異常凌厲，額頭和眼角周圍也沒有擁擠的皺紋，雖然說不上風韻猶存，但畢竟健康而鮮活；現(xiàn)在，她時常將干癟癟的身子窩在靠窗的圈椅里打盹，枯黃的面色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秋后的荷葉，眼神也毫無生機，皺紋爬滿了松塌塌的面部肌肉，昔日的風韻已毫無蹤跡。

在許多人眼里，我是個善良的人。但我內心清楚，十五年來，我一直以挑剔、固執(zhí)的倔強姿態(tài)對待易清姝老太。雖然，我理應稱她為媽媽，但面對她的時候，我卻極度吝嗇這兩個字，就像她吝嗇腰包里的鈔票一樣?！袄咸保斘野堰@個稱呼賜給她的時候，我這個善良人的心里居然毫不自責。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否介意這個稱謂，有一點兒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從未因為稱謂這個鬧過別扭。

易清姝老太還未喪失走路功能，她在不扶墻的狀態(tài)下依然能夠完成獨立行走，但她頻繁尿床，大便有時也拉在褲襠里，這多少讓人有些惱火。如果說，五年前的宮頸癌放療術摧毀了她膀胱、直腸周圍的神經(jīng)組織，以致她不能靈活自如地感知、控制大小便，那我對她的指責和怨恨就未免顯得狹隘猥瑣。

但事實上，我們懷疑她膀胱、直腸周圍的神經(jīng)組織是否真正受到化療術的侵襲，因為她并不是每一次都將大小便處理在褲子里。因為有好幾次，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隔著一道墻，我能夠清晰地聽到她趿拉著拖鞋走向五步開外的衛(wèi)生間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悶錘不緊不慢地鑿在地板上，急促和緩和有規(guī)律地交叉著。

不等我近前，她剛剛站起身那當兒，灼熱而泛黃的液體便順著癟瘦的大腿徐徐流下，一直流到腳底，漫過拖鞋，最后在地板上形成一道光亮的小溪。她的膀胱已經(jīng)被憋得發(fā)狂了，她還未將自己的身體送到坐便器上。既然易清姝老太能在深夜感知尿意，并且可以蹣跚著走到五步開外的衛(wèi)生間小便，那么，她確實沒有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不僅我這么想，就連兩個大姑子也固執(zhí)地這么認為。大姑姐性情溫和，她從不用刻薄語言數(shù)落自己的母親，二姑姐和我一樣脾氣火爆，但在洗洗涮涮這樣的事情上從不含糊。

“娘啊，你就是故意的，怎么一點兒也不心疼孩子們呢？難道擺弄我們不住地給你洗涮，這就是你的本意嗎？”

“你早點兒往衛(wèi)生間走就怎么了？非得坐在圈椅里等著屎啊尿啊出來。”

“唉，你怎么這么懶呢，都是‘懶’這個字惹的禍，年輕時候，你就養(yǎng)成在床上大小解的毛病，有時候明明天亮了，你還不起床，仍然把大便拉在尿盆里?！?/p>

二姑姐常這樣責備易清姝老太。但易清姝老太對這樣的數(shù)落愛答不理，甚至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歉意。

“我不是故意的?！?/p>

“我也不知道屎啊尿啊的怎么就自己出來了，真不是故意的。”

易清姝老太通常就這兩句話。

即使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習慣性說謊，我也務必要承認這樣的事實，即，在對待易清姝老太上，我這個做兒媳的實在不夠溫和，我在用過于真實的文字在揭露一種現(xiàn)象，盡管這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根源確鑿存在，但這現(xiàn)象的本質和結果明顯不太光彩。雖然，我贏得了“好媳婦”的名聲，這名聲是十八樓所有住戶和易清姝老太的親姊熱妹們賜予我的。但我感覺相對于“好媳婦”的實質內容，我所做的只是一點兒皮毛而已。盡管我從心里不算親近易清姝老太，但身為兒媳的責任和作為個人存在的理性讓我做出一些任勞任怨的事情，我坦言在做這些值得稱道的事情，只是在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手腳自發(fā)地運動而已。

每餐飯，我把第一碗盛給易清姝老太，即使她還未從床上起來，我也毫不例外把第一碗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到圈椅前的桌子上。我告誡十三歲的兒子在盛飯時也務必要把第一碗盛給奶奶，他在我告誡過一遍之后就能流利地遵守了。

每天早起，我一睜開眼就大聲喊著“老太太，起來尿尿了！快點！”通常，她能在我的催促下麻利起床，從而將第一泡尿撒到便池里。但仍不排除我由于熬夜醒得晚的時候，我一看鐘表上的時間顯示6:30，不用喊了，因為，她的褥子已經(jīng)濕透了，而她一聲不吭地躺在靠里面干燥的地方。

理智通常會在這時候枝繁葉茂地生長，但狹隘、苛刻、暴躁也會在這時候摧殘我這顆拘泥過往的弱小心靈?！鞍Γ氵€真是狠心吶，又尿床了！我還得上班呢，讓你上夜班的兒子洗尿騷的褥子顯然不好。唉，老太太，你要算超級‘整人精’了，專門整治親近的人?！蔽乙贿呧┼┎恍莸財?shù)落，一邊將濕透的褥子扯下來放到塑料盆子里。當我屢次用細嫩的涂著淺粉晶亮甲油的雙手揉搓泛著強烈尿騷氣味的褥子的時候，涌起在心頭的憤怒真有一觸即發(fā)的勢頭。

如果易清姝老太的兒子，即我的丈夫屬于善解人意那種類型倒也罷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奉獻給我的是一個無論品貌還是素養(yǎng)都無可挑剔的男人，或許多少可以抵消一下我的憤怒。但實際上是我的丈夫的個人涵養(yǎng)也差點意思，脾氣暴躁且凡事喜歡斤斤計較。但不管怎樣，十五年的磨合，我已經(jīng)和這個不太理想的家牢牢結合在一起，即使我產(chǎn)生過放棄的念頭，但總有一股神秘而親切的情愫牽絆著我的心。

我用一雙創(chuàng)造句子的手將尿騷的褥子洗干凈，擰干水分，搭在陽臺的晾衣架上?！澳闶呛让字噙€是芝麻糊，潑個雞蛋怎么樣？”我習慣性詢問一下關于早餐的吃法?！爸ヂ楹伞！币浊彐咸珜χヂ楹臒釔鄄粊営谖覍ξ淖值臒釔?，關于這一點兒，我深有體會。“好，那就芝麻糊吧！”我用開水將芝麻糊沖開，再用勺子將黏在一起的小團搗碎，直到它完全成細糊狀態(tài)?！白吡耍懵园伞Ｓ浀萌瞿?！”臨出門的時候，我總忘不了這樣叮囑她。

進入陰歷三月的一天晚上，大約是八點鐘的時候。易清姝老太坐在圈椅里無比沉浸地打盹，輕微的鼾聲從她喉嚨溢出。我的丈夫坐在客廳的床沿上玩斗地主，他孜孜不倦的樣子使人難受。兒子顯然不能進入寫作業(yè)狀態(tài)，一會兒翻看手機，一會兒擺弄文具盒，一會兒又從大瓶子里往小杯子里倒飲料。他雖然聰慧，但一點兒也不愛學習，這未免讓人擔憂。

“呀，看吶！戒指！好看的純銀戒指！”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枚看起來做工精細的銀白色戒指故作驚訝地尖叫。其實這枚戒指的來歷并不復雜，它是我前一天下午去菜市場買菜時撿到的。“把這枚戒指送給你奶奶吧，就說是白金的?！碑敃r我這么說。“白金？騙我奶奶是吧？”兒子拋給我一個鄙夷的白眼。

“老太太，戴戒指嘍，伸手?！蔽倚σ饕鞯睾八?。我向老天保證，我當時是懷著溫柔的情感喊她的，雖然我應該喊“媽媽”，但“老太太”三個字一點兒也不損傷我的美好情懷。

易清姝老太若無其事地將眼睛睜開，愣怔了一會兒，說：“我不襯戴戒指?！闭f這話的時候，她的臉上竟然涌現(xiàn)出羞怯的神情，盡管這絲羞怯非常細微，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伸出手，快點兒。”我催促。

“我真的不配戴這戒指……你留著自己帶吧?！彪m然這么說，但她還是把手伸了過來。那只一輩子也沒帶過任何首飾的手看起來丑陋極了，粗短、干糙，生有暗斑。

我和丈夫會心一笑——女人吶，任何時候都是愛美的。我把一只顫抖著的手放在左手掌中，隨即用右手拿過那枚看起來做工精致的戒指往她無名指上套。她乖巧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樣子溫順極了。

“好看嗎？”我問?！昂每?！”她說。

“戴上這么漂亮的戒指了，以后還隨便拉撒嗎？”丈夫語氣里含著調侃。

“不了，不尿褲子了?！币浊彐咸χf。那時候，一陣風把槐花的清香送進逼仄的小居室，其樂融融的氛圍差不多要把每個人感動了。

如果指望一個病床上的老人遵守承諾，簡直是一件異想天開的事。第二天，易清姝老太照樣把褥子尿得濕透，她全然忘記了昨天的事。她就是這么善忘，十分鐘之前的記憶完全喪失。誰探視過她，誰給她做的飯、做的什么飯，誰給她買了一件新衣服……這樣的美事她統(tǒng)統(tǒng)記不住。但有一樣，她能把一百零七個字的禱告詞背得滾瓜爛熟，幾十年未曾謀面的朋友也能準確地喊叫上名字，這不能不說是個謎。

易清姝老太雖然能夠將一百零七字的禱告詞背得滾瓜爛熟，但她已經(jīng)許久不做禱告了，大概是從第一次患病起。

每天，除了三餐吃飯的工夫，易清姝老太都把自己的軀體安置在雙人床上一動不動。她的頭一挨枕頭就能進入夢鄉(xiāng)。你猜不到她的夢究竟是暖色的，還是黑色的。

六年前，她還是一副體態(tài)豐盈的樣子，但這六年來，她的體重大幅度下降。圓潤的雙下巴消失了，腹部也完全凹陷進去。記得患病之前，她腹部的肌肉凸出且光滑，看上去像懷孕四五個月的婦女。“成天睡覺也能消耗脂肪嗎？”我禁不住產(chǎn)生這樣的懷疑。但事實就是這樣，無論怎樣增加營養(yǎng)，她的體重總是頑固地呈下降趨勢。當我提出隱憂的時候，兩個大姑姐一致說：“有錢難買老來瘦，瘦些好。再說，我們又沒在營養(yǎng)上虧待她?！边@樣一來，我便不再糾結。

吃罷晚飯，當她開始打盹，我便催促她上衛(wèi)生間。她反應過來之后便顫巍巍地站起來朝衛(wèi)生間走去，在距離墻面還有好幾步遠的時候，她就趔趄著急欲扶墻，有一次看她快要摔倒，所幸我扶住了她，只是擦破了一點兒皮，骨頭和腦袋并無大礙。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便如釋重負地把身體放到床上，不脫衣服，不蓋被子，直挺挺地躺著?！袄咸?，脫衣服，蓋被子！”我每晚都要將這句話重復一遍。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把這句話惡狠狠地從嗓子眼壓迫出來，它帶著刺，聽起來無情沉悶。易清姝老太一點兒也不介意，甚至還會向我投來不好意思的一瞥。然后，我又開始懺悔自己的粗暴。

易清姝老太仿佛厭倦了自然界，六年來，她不愿意出門。其實，直到現(xiàn)在，她的行走也不算有太大問題。春天風大，夏天炎熱，秋天疏涼，冬天嚴寒，基于這樣的原因，她堅定不移地窩在逼仄的居室里，在那張毫無生氣的大床上躺著。每天睡意昏沉，一雙失神的眼睛時而圓睜，時而緊閉，既像厭倦了人世，又像對它深懷著憧憬和眷戀。

“就不想出去嗎？槐花開得蠻好，鄰居家種的韭菜青綠可人，咱們家的小香椿樹也長高了一截?！碑斘矣眠@話引誘她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

“不去?！彼幕卮饠蒯斀罔F。

“為什么呢？”我又問。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去。”即使她發(fā)自內心地不愿下樓接觸自然，我也總會在春夏兩季找出晴好的天氣硬把她拽下樓。她顫巍巍地走路，我慢悠悠地緊跟其后，為了鼓勵她，也為了能夠隨時接住她倒塌下來的身體。

夏末的下午五點鐘，窗外，老槐樹的枝杈間依然藏匿著緊一陣慢一陣的蟬鳴，微風過處，層層疊疊的葉子奏起和緩哀傷的音樂，我的婆婆易清姝老太又坐在藤編的圈椅里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