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行之士

朱 鴻

陳緒萬先生

乍聞陳緒萬先生逝世，我感到驚詫，也不免難過。旋想，85歲，高壽了，遂不覺驚詫。盡管如此，我仍一次一次地念到他，也一陣一陣地難過。

實際上我和陳關(guān)系算不上親密，往來疏矣。悉居城南，兩宅頗近，然而過年不走動，平常也不會食，甚至問候也不頻。不過在我心里，有他的位置。我相信，在陳的心里，也有我的位置。一次，我至大興善寺西路一家古玩店看玉，掌柜的驀然笑著說：“一個姓陳的老者，在我這里夸你呢！他告我：你是他的學生?！蔽伊⒓错憫f：“陳緒萬先生！是的，我是他的學生?！?/p>

先生初為語文教師，輾轉(zhuǎn)于西安的三所中學，之后，調(diào)入陜西人民出版社當編輯，出版教育類圖書。1984年，我分配至陜西人民出版社，這樣，遂成為他的同事。然而不熟，因為我是文藝類圖書的編輯。不知我是怎么認識先生的，也許是在出版大院的食堂用餐或浴池洗澡，自然而然地交流起來的吧！那時候，總是集體活動，彼此從陌生到熟悉還是容易的。先生1938年出生，屬于前輩，不過齒歷并不妨礙思想的互相溝通。越明年，成立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他隨之離開了出版大院。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是一個敦實的人，訥于言，笑起來微微露牙。不過目光直射，溫和且風趣，有一種狡黠、機智和聰慧雜糅的氣質(zhì)。一旦接觸多了，遂發(fā)現(xiàn)先生天資仁慈，能與人為善，成人之美。

先生執(zhí)業(yè)21年，累遷總編輯，獲得過國家圖書獎，并有國務(wù)院突出貢獻專家之稱號。過去他常說：“某某某的稿子我發(fā)了！我準備發(fā)某某某的稿子！”編輯固然是一種權(quán)力，不過先生始終視發(fā)稿的權(quán)力為公器。盡管出版社在陜西一隅，但先生的文化視野卻廣有天下。年齡不分大小，性別不分男女，觀點不分左右，身份不分貴賤，交游不分遠近，只要著作能啟民智，且有市場，他便大筆一揮：發(fā)稿。即使圖書的出版還有范圍，先生也能突破規(guī)定，大量推舉陜西作家的作品。先生有容乃大，素來深受陜西作家的敬重。

陳緒萬先生向懷文才，在中學當語文教師的時候便有散文發(fā)表，之后著作更豐。他所撰或主編的圖書，獲得過北方15省優(yōu)秀圖書獎、中學生讀書評書活動金象獎和全國第三屆優(yōu)秀圖書獎。

29歲那年，我頓陷崢嶸的日子。不過文學表達還在我的掌握之中，眾賢者也在繼續(xù)支持我。我需要奮斗，才能不失尊嚴地在世界上活著。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社長李峰主腦，陳凡兄為責任編輯，1989年7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由陜西旅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郭聯(lián)耀援助，鐘晶晶女士為責任編輯，1990年5月，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出版；陳緒萬先生約稿，王志章先生為責任編輯，1991年2月，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銷行了我的第三本散文集；陳緒萬先生首肯，田和平兄為責任編輯，1993年8月，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銷行了我的第四本散文集；金平先生約稿，四川文藝出版社于1994年4月出版了我的第五本散文集；由劉成章先生聯(lián)系工人出版社總編輯南云端，為中國西部作家出版了一套散文叢書，其中有我一本，龐洋女士統(tǒng)籌，梁光玉先生為責任編輯，屬于我的第六本散文集。至此，我重整生活，懷疑著，批判著，然而也由衷地保守著對生活的熱愛。

在我需要的時候，眾賢者幫助我實現(xiàn)了愿望，這鼓舞了我的人生。也許對他們，這只不過是一種工作而已，但對我，這卻是一種恩情。不忘他們的支持，永遠不忘。他們的姿態(tài)、聲音、語速、目光和神氣，至今皆處于非常清晰的程度。陳緒萬先生身著毛料西裝，戴著茶色眼鏡，笑著說：“行么，沒有問題?！彼B續(xù)出版了我的兩本散文集，31歲一本，33歲一本，這對我是至關(guān)重要的。感謝先生對我的信任，有時候我會悄然而問：先生為什么那樣相信我呢？

先生雅好文物，收藏有古玉器。退休以后，似乎逛古玩市場的機會更多了，我在八仙庵、朱雀路和大興善寺西街都碰到過他。他聚睛斂容，徐徐移步于地攤之間，若有發(fā)現(xiàn)，便蹲下細審。不過他顯然以消遣為主，進貨少了。

有一年，葉舒憲想欣賞一下陳緒萬先生的古玉器，我就聯(lián)系先生，到了陳府。先生鼓腹而坐，言語燕燕，一一展示其寶。興之所至，會來一段淘寶的故事。臨行之際，入室取一方瓦當贈我。

2019年孟冬，我和先生相逢于西市，不禁莞爾。我喜悅，拿一件西周的咬尾龍示他。先生高興，從懷里掏出一件瑞獸示我，說：“我現(xiàn)在佩戴新的?！笔呛吞锇子?，溫潤之至。我輕輕摩了摩，贊而歸之，遂道別，各轉(zhuǎn)各的。三年未見，先生竟溘然長往，我一時只能仰天喟嘆，俯地唏噓，環(huán)顧四周而搖頭。

朱文杰先生

我和朱文杰相見很早，起碼也有30年了。

那時，我在出版社工作，他經(jīng)常來這里。朱文杰聲音沙啞，也頗低沉，似乎內(nèi)氣不足，或是一種修煉的方式，也未可知。他走進編輯部，也是緩緩地，悄悄地，撲撲嗒嗒，身體不以步入而發(fā)響。他近視，戴著眼鏡。他的個性表現(xiàn)在頭發(fā)上，很長，幾乎蓋耳，蓋脖子了。大約60歲以后，他的個性發(fā)揚光大，竟蓄起了胡子。兩鬢不長，下巴長，山羊胡子。他是一個魁梧的人，臉大，一旦留了胡子，尤顯特別。

不知何故，幾年之后，朱文杰又剃了胡子，遂原形再現(xiàn)，仍是我在出版社工作那時候的樣子，甚至也沒有多少老相。

凡事我有自己的理解，且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輕易修正。肉食者未必正確，這讓我怎么接受。命我照辦，不快遂諫。我得罪過處長，也得罪過社長。我的頂碰明目張膽，過分了。還好，這些領(lǐng)導者皆存憐憫之心，并未加害我。

不知朱文杰有何妙招，他竟是眾官的座上客，往來如魚得水。他幾次對我說：“我告某某某，要善待朱鴻?！彪m然我并不追求調(diào)解和照顧，不過我相信朱文杰會這樣做，且感謝他。朱文杰還說：“朱鴻不主動惹人，但你也別逗他。你逗急了，你就明白了?！蔽逸笭柖ΓX得舒服。

這些皆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我是幸運的，感謝天！

只要文學活動是朱文杰張羅的，其必會召我，且說：“有貨呢！”并非所有的勞動非要報酬不可，義務(wù)勞動也是可以的，且很愉悅。不過凡朱文杰答應有賀，他無不踐諾，如數(shù)送達。

朱文杰長我12歲，當然是兄長。兄長在乎齒歷，也在乎其義士風格，我還是欽佩這位兄長的。他也對朋友說：“朱鴻認我呢！”

在文學界，朱文杰不居要津，也沒有高位或桂冠，然而他的所為如春雨，漸漸潤物，立其德，立其功，立其言。反之，居要津者，坐高位者，戴桂冠者，也可能名不符實，甚至會淪為釣譽之徒。

朱文杰以詩稱著，出版詩集多種。意象別致，哲理深入而淺出。他老當益壯，在古稀之年，轉(zhuǎn)向西安歷史文化之考察，并出版志書多部。實地調(diào)查，文獻征引，遂信息漫延且可靠。此所謂立言；他出謀劃策，再三組織文學活動，主編了各類圖籍。他有一呼百應之威，文學活動每每花紅果碩，皆大歡喜。此所謂立功；朱文杰性格平和，不玩巧舌，也不弄鐵拳，然而一向敢言公義，也敢行公義，于是他的所在常常就是惡斂而善揚之所在。此所謂立德。

朱文杰1948年生于西安，在這里讀小學、中學和大學。1968年至銅川上班，為歌舞團的創(chuàng)作員。未必風流，然而他是知道風流的。1985年攜妻返鄉(xiāng)，進西安市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其生命升華，于今赫赫。

他初棲大蓮花池街，住平房，我頻至其家。寒喧之后，遂稗史逸聞，海闊天空。末了，大笑而去。偶爾不遇，其夫人就說：“文杰在辦公室，我喊他?！彼呐畠鹤x中學，總是沉浸于自己的天地，安靜地完成作業(yè)。自朱文杰喬遷新居，上了高樓，我便不再登其府上了。平房便于竄門，高樓不易交游，這將深刻改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會影響中國人的心理和情感。

惠西平先生

認識西平三十余年，知道他一直在陜西出版界工作。三十余年，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出版。

選一個角度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生能做幾件事，一會兒耍刀，一會兒玩槍，反復變換，多數(shù)終于失敗，當然也有個別成功的，此一種人也；一生只做一件事，或植樹，或制鞋，不更不改，多數(shù)也終于失敗，但有個別卻會成功，此一種人也。

西平大約屬于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不過很厲害，屬于會把一件事做成功的個別的人。

性格對命運的影響甚大，這也沒有辦法，只能接受，最多是微調(diào)。西平是一個踏實的人，謹重的人，內(nèi)斂且低調(diào)，沒有伶牙俐齒，不善虛張聲勢，不會頌上奉高，也不敢越軌逾矩。這種人處于現(xiàn)在的中國是頗難脫穎而紅，聞達朝野的。然而成功的，究竟也是這種人。時間必將夷漫高臺，掃蕩浮名，留下的唯有業(yè)績和德馨。

我在1984年入職陜西人民出版社，西平早我兩年，都從事文藝圖書的編輯。走過樓道，我總是看見西平面壁伏案，審稿校稿。聚精會神，安安靜靜，是非常認真的。他的狀態(tài)職業(yè)感極強，角色感極強。午間休息，他就在編輯部下棋。姜民生和郭繼明都逝世了，但當年他們卻是西平的勁敵。我不懂下棋，然而能感到他們殺來殺去的樂趣。棋子砸在棋盤上所發(fā)出的聲音，現(xiàn)在仍有回響，因為青春殘存其中。

西平修長身材，遂顯高大，但他的笑卻有一點羞澀，神情常常是含蓄的。他訥于言，但眼睛卻透露其心存智謀，胸中有數(shù)。

自始至終，我尚未發(fā)現(xiàn)他和誰吵嘴爭勝。他能堅守原則，甚至有倔強的一面，不當讓的，他絕不相讓。有時候他冷靜得出奇，鎮(zhèn)定得可怕。我曾經(jīng)為辨一個科長之誣，闖進他的辦公室，拍著他的辦公桌，指責單位用了流氓。這顯然是對太白文藝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的冒犯，然而他理解我的義憤，沒有反駁，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計較。

西平善良，懂敬畏，不害人。他既不害悖逆自己的人，也不害實實在在犯了罪的人。這是西平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君子之風也。

西平的父親有革命歷史，遂走了仕途。西平并不炫耀這一點，也不得意洋洋。他的進步不算快，以此推測，其父親作為資源，也不過是潛在的資源而己，他也并沒有大用，甚至沒有用吧！

回望西平，他確乎是一步一步干出來的。做編輯做了6年，他才當了編輯室主任，又是數(shù)年，才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又是多年，才任陜西科技出版社的社長，又是數(shù)年，他返陜西人民出版社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至2007年，他任社長，已經(jīng)在出版界干了26年。

在他主持工作的十余年，陜西人民出版社有員工170余人，每年出版圖書600余種，其利潤近2000萬，總資產(chǎn)超4個億。出版業(yè)何其艱難，西平為社長，能做到如此程度，不亦強乎！他固然是一個踏實和謹重的人，不過也是一個膽壯和氣勇的人，以創(chuàng)意工作的人，否則不會拍板讓關(guān)于胡耀邦和高崗的傳記行銷。

西平有多種榮譽，無不合乎情理，然而2014年秋天所榮獲的韜奮出版獎，對西平是一種珍貴的評價，也對他是一種特殊的安慰。因為自大學畢業(yè)以來，他把全部的歲月和精力，都投進了這項工作之中，而且貢獻巨豐。

我欠西平一個情，不知如何能還。幾年以前，一個學生畢業(yè)，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黃河東岸某縣中學教書。我覺得有點可惜，便試求西平。我告訴他：我不欠學生的，你也不欠學生的，更不欠我的。當然，如果此學生能至出版社，也許出版社會添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此學生若得你的幫助，其生存環(huán)境將大為改善。當然，即使你幫助了此學生，此學生也不能送你什么，因為其家庭很是普通，經(jīng)濟趨弱。如此交流，坦率之至。西平照顧了我的懇愿，給了此學生一個機會，從而成了一名編輯。我至今沒有請西平吃過飯，也并未送過茶，送過酒。我估計此學生至今也沒有向西平表示過什么，包括一聲感謝。此情不輕，還之不易，是指我找不到對應的接口。我不敢忘了此情，更不能假裝并未發(fā)生什么。我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一再當著西平的面對朋友推崇他的善舉。實際上當年他徑稱事不好辦，或沉默而去，我也毫無理由抱怨他，因為他不欠誰的一份工作。我經(jīng)常暗忖，我的學生一定要珍惜自己所坐的椅子，非努力工作不可，否則就辜負了。然而我清楚，我欠西平的，甚至有時候自己會愧怍乍萌。

張新科先生

牽掛一個同事，為他祈禱，希望他神采依舊，這種悄然的心靈活動，是近年才有的體驗。

新的學期，照例要召開一個會議，以安排教學、科學研究和社會服務(wù)方面的工作。不過今年的會議，還有一個節(jié)目是張新科院長職竟，他將不再當文學院院長了。

大約1992年，我四處尋找司馬遷的資料，遂讀過一本張新科老師的書。基于他的學問，我想象，他的年紀已經(jīng)大了吧！當時我慨嘆曰：“其齒長矣。”

我42歲至陜西師范大學執(zhí)教，在新聞與傳播學院摸索了七個學期以后，2006年，調(diào)到文學院。這就順了，草木入圃了。當此之際，我見到了張新科教授。他為副院長，主管研究生工作。訝異他年紀并不大，只長我一歲。張老師矮壯，寬厚，色穆，言短，笑便發(fā)聲，并會亮牙。

可以求愛、求官或求榮，然而不可求同事。同事向來是可遇不可求的。賢遇為幸，惡遇是劫，無可奈何。竊以為，有張老師為同事是我之福。實際上我和張老師的往來平淡如水，不過此經(jīng)歷，我以精神財富視之。

他說：“你在文學院帶研究生，并不影響你在新聞與傳播學院繼續(xù)帶。你可以在這邊帶，也可以在那邊帶?！睉B(tài)度開明，如見菊見梅。

在高校，帶研究生似乎能顯示一個老師的價值。是這樣嗎？不懂。請教別的老師吧，不免很俗，且很傻。也許它象征一種身份，并能增加工作量吧？耳聞頗美，手拎頗重，漂亮而實惠。

然而我至大學，從開始就懷著得此環(huán)境以專注寫作之念。我的原則是抱殘守缺，不做學術(shù)，更不擴張自己的什么領(lǐng)域?；诖?，執(zhí)教之初，我便謝絕了復旦大學唐金海先生喚我讀其博士生之意。提升學歷當然光美，不過這也是我的彎路，遂未走。以人情世故，我也不能立即推掉傳播學的研究生任務(wù)。為顯示我的積極態(tài)度，也就迅速接受了文藝學的研究生任務(wù)。拐來拐去，我要指出的是：張老師的豁達和曠朗使我欽佩。

2013年，張老師晉升為院長。他一直用獨立的辦公室，一旦制度有變，遂遷入共享的辦公室。為工作之事，我難免要見他。不管是學生的事還是我的事，我的表達統(tǒng)統(tǒng)簡省，他的思維也特別明晰，于是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問題。我從無過分之事，張老師也毫不遲疑。每每如此，快哉快哉！我起身欲去，他便緩緩舉趾至書柜前，拉開門，取出一份報紙遞我說：“在報紙上看到你一篇文章，給你留下了?！蔽倚X欣喜，雖然他也并未夸獎拙作。想起來，我大約至張老師辦公室六七次，他給我報紙計有三四次。雅量蘊藏于細節(jié)之中，境界彰明于青天之下，我從張老師這里感受到了。

我念政治教育專業(yè)，在文學院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所經(jīng)歷的四任校長，趙世超、房喻、程光旭和游旭群，無不全力支持我的寫作，然而我縱無師承紐帶，橫無專業(yè)連袂，完全的散兵游勇。我一直是孤獨的，且具流寓之感。紅柯也存此感，嘗提議要互相支持，然而哪有支持的杠桿呢！我對誰都呼老師，不呼老師不敢張口。有的老師，早就熟悉，且具朋友之誼。異域尚能稱兄道弟，一旦共疇，竟又是歪鼻子，又是扭脖子，悲夫！這增加了我的孤獨，不過也激發(fā)了我對朋友的同情心和憐憫心。欣慰的是，張老師始終善待我。邢向東教授也善待我，若看到語言學雜志上出現(xiàn)我的信息，便面有喜色，仔細告我。

在張老師主管研究生工作的那些年，我難免會求他。借力行善，如此而已。有一年，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從其故鄉(xiāng)打電話，企冀他的孩子能通過調(diào)劑，至文學院讀碩士。雖然這位同學幾十年也不聯(lián)系，為孩子讀書之事，似乎不當拒絕。我便約了同學，尋找張老師。了解了各種情況，且處于調(diào)劑范圍，孩子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又有一年，一個陌生的女生打電話，自謂湖南人，碩士錄取有礙，盼予以幫助。我問：“我的電話號碼你是怎么得到的？”她說：“文學院一個二年級學生提供的?！迸懦藗卧p，便受積德的鼓舞行動起來，并為之出謀劃策，要她請張老師解決困難。其如愿以償，并成為我的學生，讀創(chuàng)作論。三年之中，此學生守口閉嘴不交流，唯目光游移。畢業(yè)以后，杳無音訊。

我感謝張老師，領(lǐng)他的情。張老師固然是成人之美，不過也照顧了我的面子。過河拆橋，雨停棄傘，這是世間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不過我不會以此受到打擊。我仍會做良知命令的事，而且努力著，爭取左手所做，不讓右手知道。

收藏頗為風雅，也是學習歷史和藝術(shù)的一種方法，中國久有這樣的傳統(tǒng)。大約十年之前，張老師拿了幾個瓷的殘片至舍下讓我看，我興趣頃漲，因為我懇愿自己的同事有同好。辨玉、辨瓦或辨瓷皆不易，若能切磋，愉悅之至。我不太懂瓷，不過看得出他拿的是耀州瓷。也許它有研究價值，然而收藏價值甚小。怪我直率，張老師臉上的熱情立即減退了一層。我鼓勵他收藏，并答應陪他往古玩市場去轉(zhuǎn)?？上Γ乙裁?，終于未能相約逛古玩市場。

一次，張老師真是忍著沒有抱怨我。我邀他出席了一場散文討論會，他做了準備，且已經(jīng)成稿，應該是關(guān)于古代人物散文的藝術(shù)特點吧。由于我的安排欠妥，時間不夠，他未能發(fā)言，討論會就結(jié)束了。請了張老師，竟讓張老師空坐了一個下午，是我的不周和失禮。離席之際,他愀然說：“你要弄，就弄一天，這半晌能有幾位專家發(fā)言?！焙呛且粯?，我賴過去了。

不熱不濃，亦呼亦應，彼此尊重，如聞韶樂，如坐春風，如入芝蘭之室，是我執(zhí)教于大學以來的重要收獲。

為工作的事，張老師曾嚴肅地批評過我，而且當眾。我本是一個申明者，控訴者，數(shù)落者，遂理直氣壯，滔滔不絕。機會是我爭取來的，何不大白是非呢！不料張老師驀地從沙發(fā)里彈出來說：“你還沒完沒了啦！”盡管出乎意外，不過我迅速反應到此乃他的責任，遂憑他批評。我敬其公臺，也留空間給我。我相信他的智慧，更相信他對我的判斷，否則何以交游！

大約十個月以后，一個秋天的晚上，李浩兄饗宴諸子，張老師在場，我也忝列其中。張老師新任院長，頗為高興，遂繞著圓桌，跟諸子一一喝酒。他量大，屢屢飲盡。一室之中，唯張老師豪邁。他敦實，蘊蓄，飽滿，方臉上洋溢著紫氣。張老師穿著月白色的襯衫，顯得十分清爽。他次第而過，輪到了我。我素不喝酒，便容我以茶代酒。接著他靠近我，壓低嗓音，解釋了那次批評我的緣故，誠摯至極。

我以為，在這件事上，充分體現(xiàn)了張老師重義的一面與重情的一面。批評是義，使我尊重；解釋為情，令我溫暖。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張老師就致力于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在司馬遷及其著作的研究上，在中國古代傳記文學的研究上，他孜孜以求，業(yè)績尤為輝煌。他是教育部長江學者，國家教學名師。他主持的項目頗多，獲獎甚繁，且著作等身。他譽滿同儕，并將聲施于晚學。張老師立人達仁，桃李燦爛。

2019年夏天，我側(cè)聞張老師的身體出了狀況，不勝驚詫，也很憂慮。想象他反復進醫(yī)院，出醫(yī)院，必是受苦了。探視也是深不得，淺不得，遂請李浩兄轉(zhuǎn)達我的問候。

張老師以抱恙之軀，一直主持著文學院的工作，直到2021年9月13日14點35分。他戴著無框眼鏡，穿著淺藍色襯衫，輕輕地登上了講臺。報告廳一片寂靜，所有老師的目光都望著張老師。陽光輕射，窗外有鳥鳴，也有桂香。他消瘦，然而不是清癯。他枯槁，形銷骨立，且鬢發(fā)盡白。不過張老師仍具強大的理性，風度也絲毫不減。

張老師感謝了校領(lǐng)導，感謝了院領(lǐng)導，感謝了全體老師。感謝工作上支持他，感謝治愈期間祝福他。張老師是陜西眉縣首善鎮(zhèn)雙明村人，1979年考入陜西師范大學，于斯讀了本科、碩士和博士。自1986年以來，張老師便為文學院服務(wù)。他當副院長十年，當院長八年，共計十八年。他看著所有老師，緩緩地說：“我這個老黃牛也應該休息了。”

掌聲之中，一些老師低下了頭。

盼神賜張老師力量，盼張老師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