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的路只有一條——狄馬新著《歌聲響處是吾鄉(xiāng)》讀后

楊葆銘

每個人的頭上都頂著一片故鄉(xiāng)的云

多年前，費翔沖天一聲喊，讓多少游子回首佇立，瞻望鄉(xiāng)關；多年后，吾鄉(xiāng)的賀國豐用陜北人的聲氣將一首《花兒》的苦情重訴，無語凝噎中，讓淚花花漫過胸腔真的把心淹了。兩首歌，一個呼喚歸來，一個訴說離別。收到狄馬新著《歌聲響處是吾鄉(xiāng)》的那一刻，突然像得到一種感應和昭示，想起了這兩首歌。兩個在文化背景和藝術審美上毫不搭界的歌手，卻在自己的歌聲中表達了一個相同的認知——故鄉(xiāng)。它是祖國觀念最具體、個人情感寄托最長久、最深厚、最牢靠的地方。

狄馬與我是同鄉(xiāng)，相交有年。家鄉(xiāng)人寫的東西是我閱讀的首選，這種心理，當然是一種關切，更多的是一種期待。讀狄馬，一讀就讓人放不下手。從陜北的文學傳統(tǒng)來講，狄馬的寫作是一個具有突破性的個例。他取法高，出手寫的是思想隨筆和雜文。在閉塞落后、缺少交流、思想資源稀缺的陜北，狄馬能越過沉默的人群向思想高地單兵獨進，其棄絕世俗化寫作的精神氣質和高遠志向令我欽敬。

新出版的《歌聲響處是吾鄉(xiāng)》是狄馬面對山河故人的一部瀝血之作。忠實于大地，應該是一個有道義、有擔當、有悲憫情懷的作家終生秉持的寫作基準。作為一個陜北人，根脈所系，狄馬遵從自己的內心感受。十多年來，他不避寒暑，采聽走訪；覓遺珠于荒野，續(xù)墜簡于寒舍。披閱增刪，鉤沉輯佚，將黃土地的歷史文化、民間藝術和生命故事熔于一爐。在極具個性化的敘寫中有思考，有闡發(fā)，有辨析，有對土地和藝術的尊重，有對底層的體恤悲憫。這本書一經出版便好評如潮。一些作家、學者聯(lián)袂推薦，并榮登中華讀書報月度好書榜。著名作家方英文有贊：陜北紅色文化的另一面，苦難中的深情醇美被狄馬以精彩的漢語言呈獻世人。

陜北作為一個人文地理單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她的認知大都停留在寶塔山和延河水交相輝映的圖景中，有關這個地方的其它信息知之甚少。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西部電影和現代媒介的助推下，帶有地域聲腔的“西北風”狂飚突起，一下子把橫亙在陜北與外部世界的無形阻隔給撕開。腰鼓、民歌、三弦說唱、千人大陣仗的嗩吶方陣……這些來自黃土高原，帶著淋漓生命元氣和草根味道的原生態(tài)藝術，以及與這些演繹者同框出鏡的陜北的山川河流、長城墩臺、風情風物，在高頻率的大眾傳播中，一下子顛覆了國人的欣賞習慣，讓人們在驚奇贊嘆中好像發(fā)現了一個新世界。也就在這個時候，出于對本土文化的熱愛和自珍，有專家和學者就提出要建立“陜北藝術和人文地理的自然保護區(qū)”。作為當年參與過這種保護的我，在對“非遺”所取得的成果感到欣慰的同時，心里還一直期待能夠讀到一些有關這方面的、具有民間視覺的、能夠觸及到鄉(xiāng)土文化根脈并有著全新表達的著述。直到讀完狄馬的這部新作，我的這種期待好像才得到一些滿足。

作為同道，我深知寫這類書的不易。所以在細讀深思后又不揣淺陋，將自以為可圈可點之處手記如下：

一本好書，應該具有多種特質。在我看來，樸素應為第一要義。狄馬為文，善思敢言，樸實真誠，無論是紀事還是說理，樸素與真情總是形影相隨，豐贍的學養(yǎng)又隨處可見?？赡苁蔷売谶@本書中所展示的場景與講述的人與事為我所熟悉，所以，在整個的閱讀過程中有一種與故人執(zhí)手懇談的感覺。我們常說風格即人格，我看，樸素就是自然的原生態(tài)和人的原性態(tài)。陜北人將那些為人樸實謙和，不扎勢，好相處的人稱為“互拉人”。狄馬就是一個“互拉人”。讀“互拉人”寫的“互拉文”，兩個字：親切。

文化是一種實力，但我們又在這個實力的前面加了一個“軟”字，叫“軟實力”。從漫長的歷史過往中，看得見的物態(tài)與看不見又無處不在的文化究竟誰軟誰硬？這如同問石頭和水，問牙齒和舌頭誰軟誰硬一樣。到最后，我們看到的是：水把石頭穿透了，牙齒已經掉光，但舌頭還在。狄馬的這部書，在對地域文化的闡發(fā)中，對于我們所說的文化本義有獨見、有開掘。王朝赫赫，不過表相；文化默默，乃歷史本體。出于對這個理念的認同秉持，所以，狄馬很是看重被自己說成是“小傳統(tǒng)”的書寫。因為你有“欽定”的《四庫全書》高擱于廟堂之上，我有著述于茅店村舍的鄉(xiāng)野雜記；在明滅于文化長河中的大量的歷史遺存被“大傳統(tǒng)”打撈過后，那些湮沒在草叢亂石間的碎片成了他踏勘尋覓的對象；狄馬還注重傾聽來自底層的吟唱，更愿意在戍邊吏卒、失意官僚和落魄文人的身上，在牧羊人口中傳唱下來的悲涼小調中，看到一些歷史的真相。電視上有個欄目叫“探索發(fā)現”?；騿枺簺]有探索，哪里來的發(fā)現？

咱也不說《史記》的八表十書十二本紀，也不談三墳五典、經史子集這些高深的文化寶典。單說在《歌聲響處是吾鄉(xiāng)》一書里，作者對陜北民間藝術門類的形成，對這些藝術原生地歷史的追溯，就比以往的許多研究要深入得多。再回到剛才所談到的關于文化這個話題上。說到底，文化是一個民族性格的記憶和精神圖譜。它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也可以是一種建筑風格，當然也可以是一種手藝的傳承。本書所要表達的主旨是：地域文化衍生孕育的民間藝術及這些藝術又是如何來呈現地域文化這樣一個皮與毛的關系。因為地域文化大都是彼時彼地獨有的生成。譬如陜北說書只能在黃土高原這種閉塞的地方產生。因為生存環(huán)境的嚴酷孤寂，弄一把三弦來自彈獨樂。由獨樂到眾樂再到真樂。不往遠的說，也就在二、三十年前吧，在陜北的一些偏遠村莊，人們能聽到一本大書，扺得上今天看四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再譬如腰鼓、民歌，這些藝術也只能產生于黃土地。淮南淮北，橘枳兩分。正如陜北出不了劉三姐，只能出蘭花花一樣。

面對不舍晝夜流逝不歸的時間，人類很無奈。人們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其實就是與時間在博弈。以有涯對無涯，以有限對無限，殆矣！但我們能夠做到的是：通過保護，主要是通過傳承，讓曾經照亮過人類前進道路，滋養(yǎng)過人類心靈的文化藝術在生生不息的傳承中，對人類能有一個更為長久的陪伴。從狄馬這部書的《后記》中看到，他寫《賀四與他的“走場說書”》是在2003年。也就是說，出于一種文化的自覺，早在18年前他就是一個“非遺”保護的自愿者?，F在，我們更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在工業(yè)化、城市化步伐的加快，社會高頻率運轉，滋養(yǎng)鄉(xiāng)土文化根脈的土地在日益沙化的現實面前，對文化的保護傳承就顯得尤為重要。那么，如何來保護，這又是一個問題。不是說把保護的成果茄子一行、辣子一行碼齊放整就算了事，如果不著眼于對文化根脈的培植滋養(yǎng)，這一茬的果實收過之后，也就到了源枯水干的時候。狄馬這本書的價值和意義在于，他對“非遺”的保護提供了一份寶貴的紙質樣本。這本書開本不大，但分量很重。它采擷廣博，包羅宏富。你可以將它看成是一部文化史記，也可以看成是一部談藝錄；或者可將書中的那篇《橫山：一個王朝的西北墻》擇出來與余秋雨《一個王朝的背影》比對著讀。讀過之后，又可將此書視為一部地理志。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唯陜之北，情魂系焉。”這是一個在陜北生活多年的外鄉(xiāng)人，在回望陜北時寫下的一篇寄寓著深厚情感的《陜北賦》中的開篇語。

讀狄馬的這本書時，順手記下以上幾段隨感，根本就談不上是對此書的評論，而表達更多的倒是由這本書引發(fā)的我的一些感懷。

人在年輕的時候，抬頭只顧眺望外面的世界；到了一定的年齡，又轉過身來開始關注自已的家鄉(xiāng)。說實話，作為一個陜北土著，我對家鄉(xiāng)的了解并不多。

對文化的保護傳承，真是一場艱辛而偉大的苦旅。前后18年，狄馬行走在陜北的山川溝壑，所經歷的艱辛和積化在他內心的滄桑非外人所知。好在這本書自發(fā)行后所引起的廣泛好評，這對作者來說算是一個安慰。只是至今還不能讓他釋懷的是，也就在這短短的幾十年里，有的藝術種類已經失傳或變味；隱身于鄉(xiāng)間的藝人或老邁或去世；有一些至今還在傳唱的作品，卻弄不清原創(chuàng)者究竟是誰。只好讓這些作品像輯錄在《古詩源》中的一些詩作一樣，被冠于“無名氏”這么一個相同而又偉大的名字。

忠實于大地，用心傾聽從曠野傳來的山水悲歌和草木的吟唱。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只有在消失了之后你才會懂得它的價值，才會明白它是那么地重要。狄馬十多年來俯首躬行做這件事，就是為這些隱身于民間的草根藝人“立命”，為失傳和佚散了的民間藝術“繼絕學”。這本書中所記寫的這些藝術門類和人物有一種內在的關聯(lián)，讓我們在了解和享受這些藝術給我們帶來快樂和慰藉的同時，更能清楚地看到這些從塵土中走出來的藝人所經歷的坎坷與辛酸。狄馬與王向榮交誼頗深。這本書中給王向榮偏吃另喝，著文兩篇。文章寫得好！有感情、有獨見，其中有幾段自剖性的感言寫得尤為深刻，不妨擇錄一段：“我們往往對古代的或國外的大師認識得較為清楚，而且年代愈是久遠，距離我們愈是遙不可及，我們愈是懂得他的價值；而對身邊的、同時代的大師，反倒因為見多不怪、習以為常而缺乏應有的了解和尊重。因為身邊的、同時代的人，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他凡俗的一面，而對他天才的、超常的一面往往視而不見。”

身邊無風景，這是人性的局限，還是人性的丑陋？說不清。

狄馬，陜北子長市人。以文章名世。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狄馬”這個名字時，腦海里立刻就有了一個“驛馬奔馳、羽檄急傳”的意象；及至后來見到他本人，才發(fā)現這人長得像西域人：卷發(fā)、圈臉胡，身量不太高，但眉宇間有古安定人的凜然之氣。文化圈中有好些人給狄馬寫文章，多從狀其形貌入筆。有人稱他“小老漢”，還有人說他是“長安虬髯客”。我從這個人的精神氣質和詼諧笑談中感覺到，這人有點像那個出使楚國、長于辭令的晏子。這些年，狄馬通過民間尋訪來踐行“非遺”保護，一是出于一個作家的文化自覺，二是在陜北民間藝術方面，狄馬確實是個行家。他陜北民歌唱得好。有味、有真情。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都能很快把情緒調動起來，一跺三顫，讓出自肺腑的一聲凄婉啕泄把人的心揉碎。

關于陜北，話題太大太廣。狄馬的這本書，大多篇目講的是陜北的民間藝術。從這個范圍內再去除鼓樂響器和其它的靜態(tài)藝術，單就民歌和說書兩大類，要把它講深講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們應該懂得，人對一個事物熟悉和有認知是兩碼事。熟悉只是一種感覺，而理解才是一種認知。狄馬的這本書好就好在，將我們自認為熟悉的這些藝術從緣起到流變、從形式到內容，在深度開掘中表達了自己不凡的見解。關于陜北民歌，我見到的著述不少，但還是第一次看到狄馬給這個古老的、有著廣義多解的藝術，下了一個簡短而精準的定語：旋律性的哭泣。我認為這個定語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對所有偉大藝術本質性的一個揭示。長歌當哭，掩涕太息。古今中外，在被人們視為經典、經久傳頌的偉大藝術里，無不包孕著盤桓在人類心底共有的哀傷。

說起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實際上就是人與時間抗衡。時間確實太可怕太殘酷了。但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扺御時間強大消蝕力的，只有人創(chuàng)造的燦爛文化和由文化孕育出的偉大藝術。曹雪芹時代地位顯赫的人都不在了，但由他塑造的那些人物還在；兩句唐詩，竟能讓春閨怨婦知道她夢里的那個人瘞骨的地方是在一個名叫無定河的岸邊。去年，隨幾個朋友到安塞閑轉。半路上，有人攛掇讓老莊塔的后生張志江學一段張俊功說書。志江也不推辭，身子款款往直一挺，幾句帶有張氏韻味的書詞便從他口中流瀉出來：“十月里來（那個）十月一，孟姜女兒送寒衣；奠酒潑在邊墻上，一聲哭倒十萬里。”我當時一聽，大為驚駭。

黃昏，落日，村前的老樹和老樹上空飄散的炊煙。如果再能加上“從山背后傳來的歌聲”的話，這就基本上構成了游子記寫鄉(xiāng)愁的大概意象。

大時代造成人口的不斷流動和遷徙，而這種流動又造成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于是，敘寫鄉(xiāng)愁的人越來越多，使得這種書寫已經成了這個時代文學表達的一個永恒命題。

狄馬的這本書甚慰我心。包括那些遠離家鄉(xiāng)的人在讀過這本書后，心里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一些寬慰。這本書里所描寫的那些風物景像和說唱藝術，讓人在細讀深思中，猶如又站在自家的鹼畔前，聽到家鄉(xiāng)父老熟稔而又親切的磬欬聲。

1984年，延安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成立。成立大會結束的那一天，會務組的同志組織與會者到當年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棲身過的羌村去參觀。返回的路上，一行人沿著崎嶇的山路緩緩而行。走在我前面的一個中年人，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根黃蒿桿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走著，一邊用黃蒿桿擊打著路邊的地畔。走過一個斜坡時，突然聽到一聲凄婉悠揚的《趕牲靈》從他的口中奔出。當時，我還不知道歌者是誰。直到后來才知道，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民歌大王賀玉堂。但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場景，忘不了當時跟在我身后的那個人吐念的一句話：“老賀沒出息。出門剛幾天就想家了。”

記?。夯丶业穆分挥幸粭l。只有坐二路車才能抵達。

還要記?。簩θ说囊磺袪恳?，說到底是文化的牽引。大詩人彭斯對故鄉(xiāng)有一句深情的表達：我的心兒在高原，我的心不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