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1
在位于贛西的鄉(xiāng)村龍背嶺,取土制磚曾是整個村落幾乎所有人家的生計所依。泥土被燒成了紅磚,龍背嶺的坡地上漸漸便被啃出了一個小坑、大坑。
與所有的原始的手工力氣活一樣,制磚的謀生之道最終被機器取代。機器制磚、旋窯燒結的磚廠出現(xiàn)了,龍背嶺上的村民們敗下陣來,無奈停止了手工燒制紅磚這門營生。此時,整個“龍背”已經在取土的過程中一點點一點點被整體削掉了一兩米。也有一些地方,陡然凹下去一個深坑。雨水充足的季節(jié),慢慢便形成了一個個的大水坑。其中多數水坑很快干涸,也有一些可以常年或者大半年保持積水。
保持積水的深坑里突然有一天傍晚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魚!
這是無比奇怪的事情。在一個四周沒有水渠、高處沒有水源、附近沒有池塘的山坡上,制磚取土挖出的深坑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魚。
大家確信,自始至終,村子里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或小孩曾無聊地往水坑里投放過哪怕是半片魚鱗。
水坑里撈上來的魚,大的已經有三指寬,小的才孩子們的小手指大小。無一例外,都是鯉魚。
老人們便說,這是下雨的時候天上“下”的魚。他們信誓旦旦地說,年輕時曾親眼見過夏天的狂風驟雨里“下魚”。祖父告訴我,他曾親見過并在家門口的坪地上撿起過雨中落下的活魚,放到廚房里還在活蹦亂跳拍打水盆。
不過,也有的老人說并不是天上“下”的魚,而是鯉魚喜歡在雨天里飛,飛著飛著看見水坑了就落了進去,或者飛著飛著力氣耗盡了就落在了地上。
這些說法有著莫名的喜感,也自帶著天生的畫面感。我仿佛看見一群白肚皮的候鳥在雨中結隊遷徙,有的性子急促便飛得像根箭矢般迅捷,有的性子悠緩便飛得像片羽毛般飄忽,還有的忽快忽慢一邊飛一邊從空中觀察地下的環(huán)境。飛到近前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候鳥,而是大群大群沒有翅膀的魚。
龍背嶺上水坑里突如其來的魚最終被村民們確定為是飛來的,主要證據就是這些魚都是鯉魚。
在龍背嶺,祖孫父子口耳相傳的日常經驗里,鯉魚是唯一沒有翅膀卻會飛翔的魚類。
只有鯉魚是帶有某種神性的魚類。比如,一尺長的渾身通紅或者渾身金黃的鯉魚,就總給人幾分神秘感,大家似乎都不太愿意殺來做菜。至于究竟是不舍呢,還是不敢呢,沒有誰認真去探究過。
在龍背嶺,飲食依舊遵循著古老的傳說。幾乎所有食物都有某種藥性的偏向,有些菜性“風”,吃了容易渾身發(fā)癢、引起細微神經痙攣;有些菜性“發(fā)”,吃了容易造成傷口潰爛、催動暗疾爆發(fā)顯露。風、發(fā)以及涼、寒等等都是中醫(yī)的詞匯。
鯉魚屬于具有“發(fā)”性的食物,所以在殺魚時要設法抽去鯉魚背上的“魚筋”——鯉魚的筋是最“發(fā)”的部位。高明的主婦在鯉魚背部兩側割出幾個小切口,輕輕拍打,很容易就找到兩根白色的“魚筋”并抽取出來。
奇怪的是,鯽魚、草魚、鳙魚、鰱魚等等各種魚類卻從來沒有人說具有“發(fā)”性,所以無需在炒菜前抽筋。似乎,大家默認了其他魚類沒有筋,只有鯉魚有魚筋。不知道這是什么道理。
每次想到鯉魚筋,我就會聯(lián)想到哪吒鬧海故事里的龍筋。神話里法力無邊者抽龍筋,是不是就是龍背嶺的家庭主婦們抽鯉魚筋的放大版?
是的,還有一個事情在魚類里面只與鯉魚相關,那就是跳龍門。只有鯉魚躍龍門而成龍,沒有鳊魚鰱魚等等魚躍龍門而變身。
我后來揣測,可能是鯉魚的唇邊有須,與傳說里的龍須有所關聯(lián)??墒遣粚?,還有鯰魚、黃顙魚的胡須更長更美。又可能是鯉魚的鱗片金光閃閃,與神話里的龍鱗有些類似??墒且膊粚?,我見過其他魚類的鱗片也很美,更接近動畫片里的龍鱗,卻并不被關聯(lián)到化龍的傳說。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我開始觀察鯉魚。我覺得最好吃的是三四寸長、兩三指寬的鯉魚。在龍背嶺,一般鯉魚長到這么大的時候正是南方辣椒初紅的時候,新鮮紅辣椒炒半大不小的鯉魚,那種香甜簡直是絕味。過了這個階段,鯉魚就慢慢長大了,雌魚的肚子漸漸鼓起來,滿肚子都是魚卵。氣溫上升后,鯉魚們便在水域灘地邊緣劇烈抖動,產卵。它們喜歡在水流攪動的地方覓食。如果一片水域里有進水口,鯉魚們往往會逆著水流沖上去,與動物世界里逆流產卵的馬哈魚倒有幾分相像。不過我至今沒有親眼見過馬哈魚溯游,我只見過鯉魚逆著水晃動尾鰭扭著身軀沖上四五十度坡度的上游水溝。
我想象著,如果正好是夏天綿密的大雨落到魚塘,加上斜刮著的大風,魚塘里的鯉魚沖出水面,被雨水和大風裹挾著移動到幾十米外,似乎真有可能。
或許,正是這個習性,讓龍背嶺的村民們親眼見到了夏天里在暴雨中飛到空中的鯉魚,讓他們相信鯉魚會飛,相信鯉魚躍龍門的可能性。
我再想象得細致一點,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帶著風,從龍背嶺刮過。穿過透亮的雨水之幕,會飛的鯉魚正在村子里飛翔。它們首尾相連,順著風從已經待膩了的池塘里躍起,飛向遠處水量充沛的河流。但其中也有一些飛落到了另一個封閉的池塘,還有一些干脆落到了旱地上等待死亡。這真是五月里不幸的事情,會飛的鯉魚,向往自由的鯉魚,浪費了它僅有的遷徙機會。
想象的末尾,我添了幾句小詩:只有鯉魚是唯一懂得飛翔的魚類/剩下的人們,只能懷揣擁擠的理想/等待成為過江之鯽。
2
會飛的鯉魚不止出現(xiàn)在我所生活的龍背嶺這一個村子里。在更廣闊的空間里,我所生活的贛西、我所生活的上栗縣,很多村子里對于世間有會飛的魚這一點都篤信不疑。
我想,這可能與這一地區(qū)道家故事流傳廣泛有關。長輩們的故事中說,唐朝的時候,在我們家不遠處的一個村莊里有個彭姓的孩子從小到道觀修道。起初,祖師吩咐他每天割魚草,負責把道觀前水塘里的一百條草魚、五十條鯉魚養(yǎng)好。這孩子想要偷懶,心想:天天斫草,不是辦法,不如把魚兒趕到河里讓它們自己去找吃的。于是他拿起竹條,指向池塘說:“魚兒魚兒聽我言,飛向河中做神仙,吃得飽來玩得樂,同去同歸勿遲延!”接著他又把竹條朝河邊一指,一陣又一陣的魚兒頓時便從山上道觀前的池塘里飛到山下河里自找食物去了。接下來的整個白天,牧魚的孩子都可以隨便在山上或者道觀里玩耍發(fā)呆。到了傍晚,他又拿著竹條,口中念誦:“魚兒魚兒聽我言,飛回家去好安眠;玩得樂來吃得飽,同去同歸勿遲延!”念完,又把竹條朝塘邊一指,一陣又一陣的魚兒便從河里飛向塘里去了。
孩子雖然偷懶,畢竟知道要對祖師負責,天天早放晚收,每天傍晚總是趁魚兒飛回池塘里的時候仔細清點一次。一天,他清點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條鯉魚,馬上著急了,怕祖師責罵。怎么辦呢?想著想著,忽然心生一計。他拾起一塊木炭,投入水中,施個法術后,將木炭變成了一條大烏魚。但傳說里的祖師并不好糊弄,他在晚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池塘里少了一條大鯉魚,多了一條大烏魚,便問小道童怎么回事。這孩子只好向祖師坦白了詳情,并表示馬上去找回大鯉魚。祖師說:“不用了,讓它成仙去吧!”后來,那條鯉魚果然成仙了,它統(tǒng)領著附近河里的魚群,安居在大石洞的龍宮里。村人看見魚王有靈,便在此建起了一座“魚王廟”。
我后來專門去看了一下這個地方,還真有個“魚王廟”在那里,直到前幾年還依舊保持著香火。
我又跑到那個名叫寶華觀的道觀去看。想要尋找道觀前當年小道童放牧魚兒的魚塘,卻未能如愿。這座建于唐開元年間的道觀,后來據說曾與紅巾軍起義和彌勒教有過一些密切的關聯(lián),現(xiàn)在改為瑤金山寺,已經沒有道家的元素了。
站在過去的道觀現(xiàn)在的寺廟前,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淘氣調皮的小道童,他念:魚兒魚兒聽我言,飛向河中做神仙;吃得飽來玩得樂,同去同歸勿遲延。于是,一陣一陣的草魚鯉魚從池塘里起身,飛到山下的河里找食物。這是早晨的事情。
他念:魚兒魚兒聽我言,飛回家去好安眠;玩得樂來吃得飽,同去同歸勿遲延。于是,一陣一陣的草魚鯉魚從河流里起身,飛回山腰的池塘里過夜。這是傍晚的事情。
頭箍發(fā)髻的少年道人揮動竹條,指揮會飛的魚早出晚歸。他更樂于將兩百條魚當成山羊來放牧,只在睡覺前將數目清點一遍。
我還聽見了他老師傅的責罰后坐在道觀門前小聲地哭??薜胶髞?,又想起自己明天要守護整個后山的果蔬,驅趕野獸。這個牧魚的少年趕緊掀起道袍擦干眼淚,到木匠的手中借了一把斧頭,斫了只小木虎。道童放下斧頭后,木老虎馬上撒開四蹄飛跑著到了后山,從此每天巡山守護著菜地里的瓜果和菜蔬。
——我沒能見到水塘,也沒能看見被放牧著一陣陣飛去飛來的魚群。天色已晚,我望一望這棟宗教建筑的后山,在那里,似乎看見一只吊眼白額的老虎,正伏地待食。
故事里的神仙人物,似乎就在我們身邊,并且始終未曾離開。與其他宗教相比,道家似乎多了幾分家常味,里面很多的神仙故事,都是平常的人物。借助一群被當成羊群放牧的魚,讓知識不多的村民們,感覺到道家的神秘似乎觸手可及,似乎隨時都在護佑著眾生,似乎只要努力誰都可以修行成法力無邊的神仙。像一條努力的鯉魚,最終掙扎成了神圣的金龍。
3
幾乎每年六七月間,龍背嶺都得發(fā)一兩場大水。洪水沖垮房屋之類的災害雖然幾乎不曾出現(xiàn)過,但漫浸河流兩岸農田的稻子和蔬菜的情況倒是常見——只是每年的程度不同罷了。有一年我看到大水浸到了水稻的脖子,剩下灌漿的稻穗在水面上掙扎。還有一年,我見到頭一天還微垂著頭顱的稻子,一夜之間全不見了,波浪代替了稻浪。再過一天,水退后的稻田是那么平整,所有的稻子全部臥倒在地,即將成熟的谷子,就這樣躺在淤泥里哭泣。
盡管如此,我還是渴望著每年發(fā)大水那幾天。
經過龍背嶺的那條河究竟是“淥水”河還是“漉水”河,我始終沒有搞清楚。我甚至懷疑,村子里就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搞清楚過——因為我經常聽見村里的老人和學校的老師都只是稱它為龍?zhí)逗?。一條河流經過龍背嶺就叫龍?zhí)逗?,經過田中村就叫田中河,那它得有多少個不同的名字呀!
當然了,關于一條河流的名字并不是我們要討論和關心的。我們只關心著龍?zhí)逗影l(fā)大水的那幾天。
漲大水了,孩子們就可以去溪流里撈魚呀。都說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從上游的水塘里、溝渠間漫過,到了龍背嶺,溪流溝渠里也就都滿水了。從上游水塘與河流里偷渡而來的魚蝦,正好一頭撞進人們打撈的漁網之中。
其實更大更多的魚在河里,大水初起和退落的時候,村子里總會有那么幾戶心思活絡的人到河流邊用水桶一桶一桶地往家里運魚。不過我只能羨慕著他們,父母是不可能同意小孩子在漲大水的時候去河邊看大水或者撈魚的。
據說,每隔幾年,大水都會沖走一兩個看大水時立足不穩(wěn)或因為河堤垮塌而掉落河里的孩子。不過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后,我卻一個確切的例子也想不起來?;蛟S,是人們對于傷痛的遺忘能力還是太強了一些;也或許,根本就沒有過那么幾個孩子被大水沖走,這只是大人虛構出來對孩子的一種夸張警告而已。
對,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在這里,我用了一個新奇的詞語:看大水。在贛西以西湘東以東的山區(qū),看大水,是一個帶有鮮明形象的行為動作。夏天里接連下過幾天大雨,龍?zhí)逗永锏乃芸炀吐狭撕影叮遄永锏娜司蜁s到河邊稍遠處不那么危險的地方去。站在那里指指點點,看著渾黃的滔滔河水,夾帶各種雜物,從上游奔騰而來。這種浩大的聲勢和涌動的波濤,是平時很難見到的,似乎這劈波斬浪勇往直前的河流里,也寄寓了很少走出山村的村民們內心深處的某種夢想。
看大水除了看水潮,也看被水淹過的洼地和草木,還看雨水中遠遠涉著淺水趕路的人。當然了,也看村子里的那些“膽大鬼”拿著長柄鋤耙從河流里鉤攔順流而下樹木雜物、在河邊上撒網捕撈被激流沖暈頭腦的大魚。
我們這些孩子則被勒令離著河流遠遠的。即使在大水初退去之后,也不準靠近河堤,因為誰也不知道被大水泡軟的河岸什么時候會崩塌到渾濁且依舊湍急的河流里。
幸好,在遠離河流的地方也有幾個山塘。因此我們不一定要到河邊和溪流溝渠里,有時候只要雨稍大一些,山塘里的水漫過了塘壩上溢流的涵洞,家門口的小水溝里就會有小魚從山塘腳下順流而下。這時孩子們就會拿個小網,順著水溝一路捕撈到塘壩之下。要是漲過大水之后就更好了,水溝里往往留下山塘里漫出的半大鯉魚,每條差不多都是小孩子三個手指頭并攏那么大小,在淺淺的水中掙扎,捕撈起來簡直太容易了。
要是沒有被捕撈掉,這些魚兒就會由小水溝到大一點的溝渠水圳,與從河里漫過來的魚蝦匯合,從此就生活在水圳溝渠和溪流里了。等待某一天心血來潮的人們,拿著小撈網打撈出一頓美味的晚餐。
4
在龍背嶺,魚是個模糊的概念。村民們口中的魚類,既有鯉魚、鯽魚、草魚、烏魚等常見的品種,也有鳙魚、扁魚、鰱魚、白浪古等相對更雜的魚種,很多時候還有其他很多泛指的水生動物。比如河蝦,人們就叫它“蝦子魚幾”;黃鱔,就叫做“黃鱔魚幾”;泥鰍,就叫做“泥鰍魚幾”;而王八或書本上所稱的鱉,在龍背嶺就只有唯一的名字——團魚?;蛟S,在龍背嶺的人看來,只要在水里游的,能夠被作為水產品吃的,都可以冠以“魚”的后綴吧。
我忘了告訴你,在龍背嶺,“幾”是一個帶有濃郁親昵味道的方言后綴,一般跟隨在比較輕、小的事物名稱后面,詞義有點類似普通話里的“兒”。
盡管有著龍?zhí)逗?,而且很多人家還專門挖了池塘養(yǎng)魚,但實際上村民們吃魚的時候并不多。畢竟不是專門的漁鄉(xiāng),也不是每家每戶都會有時間和閑情經常到河里捕魚。
可能物以稀為貴吧,吃慣了蔬菜的人們一旦在春夏之際能有一碗新鮮的小魚做菜,簡直就是難得的美味。因為小魚太過好吃,人們不知不覺就會多吃兩碗飯了。所以龍背嶺的人們常常念叨著:唉,新鮮魚幾是個偷飯賊啊。而孩子們則更愿意念叨另外那首沒頭沒尾的民謠:“魚幾是只鬼,偷了油鹽又偷米。”
因為好吃,孩子們自然也想經常去撈魚。但龍?zhí)逗永锼疃宜嫣珜掗?,用撈網撈魚似乎不太現(xiàn)實,而且父母從安全的角度出發(fā),一直都是嚴禁孩子們下河的。幸好河里也經常有打開水壩放流的時候,這時龍?zhí)逗泳椭挥袦\淺一層清水了。我們抓住時機跑下河,常常是幾個人圍在一小塊長滿青苔的水域,一只小腳并著另一只小腳,一寸一寸挪動著踩過去。那種青苔綠綠的,毛茸茸的感覺踩上去很是舒服。不但孩子們喜歡這種感覺,連魚蝦也戀上了它們,習慣藏進青苔下安享這個夏日的午后時光。就像地上的小孩子不安分一樣,水里也有一些魚蝦不安分,繞在長滿青苔的水域一圈又一圈地游動。被人在水里一攪和,受驚嚇的魚蝦迅速鉆進青苔里面藏身,然后又被幾只小腳丫一寸一寸的壓迫。突然的,腳板下感覺到一種突起,或者是一下掙扎,伸手下去,撕開青苔,這尾小魚在這個夏天的夢從此被腰斬。
有一次我一個人發(fā)呆的時候突然想到:一條魚本來好好地在水里活著,自由自在地游戲、玩耍、覓食,卻不幸地突然就被孩子們的圍捕打亂了一切的生活,從水草里霎時間被捕撈上岸,這種結局,是不是也是一種殘忍的安排呢。
不過,河壩開閘放水的時候并不很多,更多的時候我們喜歡拿著撈網到村子里的小溪和溝渠里撈小魚。在溪流邊,有一口廢棄的水井。曾經是村子里大半人家挑水的地方,但后來多數人家都在自家門前屋后打了深水井,用壓水機提壓地下水,到外面挑水的人家漸漸少了。小溪邊露天的水井慢慢的也就沒人打理,靠著溪流一側的井圈被暴雨沖刷出了一個缺口,溪水有時也直接流進井里。曾經每天清早為村民們提供清水的公共水井,終于就廢棄掉了。廢棄的水井成了村民們洗刷各種物品的水坑,底部的淤泥越積越多越積越肥,偶爾也有一些小魚從廢井里露出半個頭來呼吸。
過年前我家里殺了一頭豬,收拾完畢后我將切了豬肉的木盆和砧板拿到廢井邊清洗干凈。我一邊清洗,一邊看著細肉屑掉進水井坑里,很快就有一些黝黑的小魚腦袋冒出水面在那里吞食肉屑。清洗完東西后,我馬上跑到家里拿來水桶和撈網,想著能否撈到三五條小魚回家。
等到我一桶一桶將水坑里的水舀干,看到水井底部密密麻麻的魚,頓時驚喜過望??赡芤驗殚L久在水井里生活,淤泥中有著豐富的食物,又從來沒有天敵和村民的捕撈,井里的鯉魚竟然有的已經有巴掌大小,算得上大魚了。手忙腳亂地將井里的魚捕撈干凈后一稱重,竟然在這小小的廢井里撈出了將近一百斤的魚!
這次意料之外的豐碩撈魚成果,成了我炫耀好長一段時間的傳奇。
其實,龍背嶺有很多人家也養(yǎng)魚。不過當地的民諺說:放塘的人家吃魚屎。意思是說雖然家里放養(yǎng)了魚塘,但草魚等大魚冬天里撈起來之后都得賣掉,自己舍不得留著吃。就像養(yǎng)豬的人家一樣,只能留些豬下水和肚腩肉等不好吃的豬肉自家吃。
家里有魚塘的人家一般都是冬天里過年前一段時間抽干池塘里的水進行捕撈,然后趁著大家置辦年貨的時候將草魚等大魚賣出去。大魚全部捕撈上岸后,主家也會對池塘里其他的雜魚進行一番清理,不過這個過程肯定是粗糙和簡單的,被抽干池水的池塘底部淤泥里,到處還有一些小魚在蹦跳掙扎。這個時候,附近的村民們可就不客氣了,不顧刺骨的冰水,沖進池塘里抓捕各種小魚。一時間,池塘里到處都是發(fā)現(xiàn)一條“大魚”的驚呼聲和在淤泥里艱難行進的聲音。這個過程往往要持續(xù)一個小時左右,到后來,下塘抓魚的人都是滿身滿臉污泥,手里提著的鐵皮桶也會有那么三五斤小魚的收獲。
龍背嶺的人們將這個事情稱為“抓干塘魚”,在村民融洽的關系里打了放塘的主家一頓“秋風”,也收獲了滿村子的快樂和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餐桌上的魚香。
5
我家里沒有魚塘。這讓我總覺得非常遺憾,認為少了“干塘”抓魚的樂趣,就少了很多炫耀的機會。
幸好,父親想了辦法,稍稍彌補了這種遺憾。他將家里靠著小溪不遠的那塊稻田稍微壘高了一些田埂,種下水稻后在稻田里掏了幾條田字形的溝。然后,買了一批小鯉魚放進了稻田。這樣一來,我家里也算是養(yǎng)魚了!
這可把我高興壞了。父親在田里放鯉魚的那天,我興致勃勃地拿著撈網跑到附近小溪里整整折騰了兩個小時——我從溪流中撈了幾百條小魚苗,一并放到自家的稻田里養(yǎng)著。因為額外撈了魚苗放進去,從此這稻田里的魚也有我的份額!
在稻田里養(yǎng)魚其實算是龍背嶺的一個傳統(tǒng)了。不過由于有一段時間村民們學會了在種田的過程中撒石灰殺蟲,偶爾也用點化肥農藥,稻田里便再也養(yǎng)不活魚兒了。這一次父親專門選了一塊水田來進行稻魚共作,自然就不能在翻耕時撒石灰消毒殺蟲,也不能使用任何農藥化肥了。于是,我又多了一項任務,隔一個月就要陪著父親下稻田里清除一次田里瘋長出來的雜草。拔草的過程中,手里好幾次都滑過一條躲在草叢里的小魚,讓人興奮不已。
稻田里養(yǎng)魚時要專門淘幾條溝,這自然是作為魚兒活動的水道,更是為了在水稻不能被漫浸的那個生長階段確保魚兒還是有存身的深水之處。其實大多數時候稻田里的水是滿的,魚兒并不局限于在水溝里生活,它們是在整片水田里游弋的。
小魚們一邊游動著,一邊看到有落到水里或者是附著在禾苗底部的蟲子,自然是馬上張開小嘴就將它們給吞了。這個無心之舉也算是為水稻減少了蟲害,同時也讓魚兒們找到了充足而富有營養(yǎng)的食物。
隨著季節(jié)的推移,天氣越來越熱,稻田里的水畢竟不深,烈日曬烤著很容易就會將水給烤熱了。幸好,此時稻田里的禾苗也越長越茂盛,水溝慢慢就在禾苗的掩蓋下形成了一個陰涼庇護所,供魚兒們棲憩。
給養(yǎng)魚的稻田除過第三遍草后,水稻揚花了。密密麻麻的稻花只在抽出的稻穗上停留幾天,一陣風過后,便紛紛揚揚落了滿田的花瓣。一同落下的,還有彌漫整片田野的稻花香。這時稻田里的小鯉魚已經長到孩子的三個手指寬那么大小了。它們正在長身體、渴望更多食物的時候,落下的稻花正好滿足了他們對食物的需求。
有幾個早晨,我都在稻田邊隱約看見鯉魚們露出半個腦袋,仰著小嘴吧嗒吧嗒地吞食落到水面的稻花,似乎整片田里都在發(fā)出聲響。
不知道什么原因,這時稻田里的魚似乎只剩下鯉魚了,我從溪流里撈來放養(yǎng)的其他各類小魚苗,好像一條也見不著了??赡芤舱驗槿绱耍驗殡s食性且生命力強的鯉魚最適宜稻魚共作,龍背嶺的村民們一直都是將稻田里養(yǎng)出的魚統(tǒng)稱為禾花鯉魚。吃過一季稻花的鯉魚,似乎本身也帶有了稻花香與禾苗的香味,炒成菜肴之后都帶著別樣的清香與甘甜。
水稻揚花灌漿之后,需要有幾天的時間干燥少水才能長得更壯實,禾苗兜部不能泡在水里。為了水稻的收成,這時養(yǎng)魚的稻田里也不能漫浸了,甚至連田字形的水溝里都只有不到十厘米深的水了。魚兒們都縮回了水溝活動,渴望盡快熬過這幾天的時間。
偏偏意外就在這幾天發(fā)生了!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去稻田邊觀察,一邊觀察還一邊想象著禾花鯉魚的香甜,卻疑惑地發(fā)現(xiàn),水溝里的魚似乎少了很多。我繞著田埂四向跑了兩圈,最終確認確實少了很多魚。
其實,稻田養(yǎng)魚存活率是不高的,一百條魚苗放進去,經過幾個月的放養(yǎng),由于干渴和蟲病等原因,加上魚苗本身就有一些體質比較弱小的,待到水稻成熟前,能夠剩下四十條就非常不錯了。但是,熬過了前幾個月的時間長大了的鯉魚,這樣幾天時間內突然就丟失許多的情況卻很少見。難道,稻田里來了偷魚賊?
我頓時心急如焚,趕緊跑回家叫來父親。父子兩人左看右看,終于在靠近田埂處的一個水溝邊發(fā)現(xiàn)了端倪。水溝的邊坡上有一片細細的爪子痕跡,一直延伸到了田埂高處的一個洞穴里。掏開洞穴一看,洞口邊上就留下了幾條殘缺了一半身體的鯉魚。
原來,該死的老鼠趁著稻田里水淺了,晚上拼命地在那里抓咬鯉魚,甚至還將咬死的鯉魚拖回洞穴里!
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父親當機立斷,決定不再給老鼠以機會,馬上就“干田”撈魚。撈到一半的時候,我驚喜地在撈網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金色的紅鯉魚,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美麗的光芒。我頓時被這條小魚給吸引住了,將撈網一扔,捧著這條紅鯉魚就往回跑,決定送回家里用清水好好地養(yǎng)著這條漂亮的紅鯉魚。稻田離家里有五六百米的距離,而提來的水桶都被父親裝魚了,我就那么雙手捧著紅鯉魚,飛快地跑,飛快地跑。
路上幾個鄰居看見我捧著魚,一臉嚴肅地喊:別跑太快了,這魚跑回去會渴死悶死的,快點對著它的嘴巴呵氣做人工呼吸啊,這樣鯉魚才不會死掉。
我聽了,生怕這可愛而美麗的小鯉魚被渴死悶死,趕緊將魚捧到下巴處,低下頭對著一張一合呼吸困難的魚嘴巴呵氣,一連吹了好幾回,才又趕緊繼續(xù)往家里跑。跑到家里一番折騰將紅鯉魚放進水盆里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竟然半翻著肚皮浮在水里。
看著鯉魚這個樣子,我覺得好傷心也好自責,懷疑是自己路上給鯉魚做人工呼吸時吹的氣太少或者太遲了。幸好,過了十多分鐘,這鯉魚竟然又正過了身子,在水盆里緩緩地游動了起來。剛才還半死不活的紅鯉魚,活過來了!
我終于高興起來,開心地跑出了家門,準備再去稻田里幫父親繼續(xù)撈魚。走到半路,卻看見妹妹正在那里傷心地哭呢。原來,她抓了兩條小魚,打算帶回家養(yǎng)在水瓶里??墒?,走到半路她就發(fā)現(xiàn),由于自己攥著小魚的手掌用力太猛,掌心里的兩條小魚都被捏扁了,有一條還被直接捏爆了肚子!于是她就在路邊傷心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