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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 孔

    2022-02-23 22:55:16
    延安文學(xué) 2022年1期

    云 崗

    德才媽“不見了”的這一天,馮得富家出了一件天大的怪事。

    這一年大孔進(jìn)入了民國十七年,按說應(yīng)該又是一個平平常常、不咸不淡的年份。可打開春后,一切似乎變得怪異起來。尤其是大日頭,仿佛粘上了人,清早準(zhǔn)時露出圓圓的紅臉,然后不緊不慢地往上爬,往上爬……到了人頭頂,懶洋洋打個盹,再不緊不慢地往下挪,往下挪……終于銜住了西山,卻戀人般地依依偎偎,廝廝磨磨,直至暮靄降臨,這才不情不愿地埋沒于山后。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且一天比一天勤勞,一天比一天熱情。剛進(jìn)入四月,天氣似乎突然就進(jìn)入了三伏天,尚未顧上換季的人們稀里糊涂中仿佛被架上了蒸籠,被蒸騰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煩躁難耐。剛剛變綠了的植物更是不堪凌虐:樹葉卷起了邊,仿佛一個個土喇叭,不知道想吹奏什么曲子;小麥、玉麥的葉子擰成了繩,蔫頭耷腦的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野草也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匍匐在地,茍延殘喘中追問自己這是惹了誰……

    這一天早晨,馮得富家的老母豬提著大肚子,一會兒顫巍巍站起來,一會兒平展展躺下去,哼哼唧唧地讓人心煩。馮得富算了下日子,知道它這是要生了??衫夏肛i下崽不是一回兩回了,每回都是往地上一躺,讓人把后腿一提,撲通一個,撲通一個……最多的一回,竟然“撲通”了八個圓滾滾的小豬娃,今天它這是咋了?勤才大清早挑上擔(dān)子賣豆腐去了,近來生意不好,不曉得啥時候能回來。煤生意冷淡后德才沒有再去馱炭,這些天整日和年前進(jìn)門的蓮蓮守在新院,不知道啥時候才過來。馮得富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怎么辦。轉(zhuǎn)眼又一想,不行,得把德才叫過來,老母豬要生了,他不能這樣不管不顧,年輕人要常敲打哩!想到這里,馮得富轉(zhuǎn)身出了門,趟過路中間幾寸厚的土塵,跺了跺腳,“咚咚”地進(jìn)了斜對面新院。

    新院是相對于老院的叫法,卻一點(diǎn)也不新,相反,還甚是破爛。這里原是馮得昌家,前些年得昌在街道東買了一院地方,從小城里搬走了,院子連同沒有拆的三間伙房就賣給了馮得富。新院是馮得富給馮得貴置的。得貴是他兄弟,德才的父親。父親老了后,兄弟倆雖然沒有分家,但當(dāng)家的馮得富明白,弟兄倆不可能永遠(yuǎn)過在一起。院子雖然買了,卻由于手頭緊,暫時沒有翻蓋。去年得貴死后,馮得富把三間伙房簡單收拾了一下,給德才把婚結(jié)在了這里。德才媽見兒子住在新院,也跟了過去。

    新院里冷清清的,沒有賣完的炭隨意堆在院子墻根下,一副懶洋洋的神態(tài)。德才媽屋門開著,不見人,也沒有動靜。德才屋門緊閉著,看著就像一張冷冰冰的臉。馮得富來了氣,想上前踢德才的門,卻一想德才年前剛成親,便壓住心頭的火,用低沉而不失威嚴(yán)的聲音叫了聲德才。聲音落下,德才房子里沒有應(yīng)答,德才媽也不見閃面,院子里又恢復(fù)了適才的冷靜。馮得富心里的氣沖到了嗓子眼,抬起腳正想上前踢門,門卻“吱呀”一聲拉開了一條縫,隨之蓮蓮明顯沒有梳洗的頭臉露了出來。

    “德才呢?還沒起來?”馮得富惱惱地說。

    蓮蓮低了頭,囁嚅道:“起是……起來了,卻肚子……有點(diǎn)疼,還躺在炕上。”

    “肚子疼就不能答應(yīng)一聲,真是!”

    “他……又睡著了?!?/p>

    “你媽呢?”馮得富看了一眼德才媽的房子。

    “不知道呀,可能出去了吧?!鄙徤徱餐舯谂ち艘幌骂^。

    馮得富嘆了一聲說:“德才醒來了讓他喝幾口鹽煎水,沒事了急趕過來,老母豬像是要下豬娃。”說著,扭過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小聲嘟嚷道:“睡睡睡,睡能把日子過上去!”

    蓮蓮合上門,見德才慢條斯理地穿衣服,臉紅著埋怨說:“我說早點(diǎn)起來,你卻又要……乏了,睡著了,手還不老實(shí),害得人家也犯了迷糊。伯眼窩毒著呢,啥看不出來?”

    德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邊捉著夾襖上的疙瘩紐子往一起扣,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吃饃為了頂饑,娶媳婦為了睡,看出來又能咋?”

    蓮蓮的臉更紅了,卻佯裝生氣地白了德才一眼說:“看著蔫蔫的,嘴里卻沒有個正形,怪不得人常說蔫驢踢死人?!?/p>

    德才拉過炕頭的褲子,腿蹬直往上套,說:“誰愛說啥說啥,我心里有數(shù)得很呢。”

    蓮蓮跪在炕上麻利地疊著被子說:“心里有數(shù)誰能看著,要像伯那樣早睡早起,整日里忙忙碌碌的,才像個過日子人?!?/p>

    “有啥用,”德才從炕上溜下來,腳插到鞋里說,“勤才倒是勤快,雞一叫就起來做豆腐,天不明又擔(dān)上昨天剩下的豆腐去叫賣,一年到頭就攢了些黃豆、玉麥和陳谷子爛糜子,連我販炭的零頭都不及!”

    “末了人都說伯好,放著兒子不用,倒讓侄子掙大錢。”

    “這話你也說,我都虧死哩,我掙的錢給誰了?”

    “伯不是攢著將來給咱蓋新房嗎?”

    “勤才還沒有媳婦呢!”

    “好了,好了,有些話咱倆說說就行了,可不敢在人前里亂說。伯事做得好著呢,不能讓人背后罵咱忘恩負(fù)義。別磨蹭了,擦把臉快過去,我頭一梳馬上過來,要不伯又吊臉了。也不知道媽干啥去了!”

    德才勾上鞋,一只手把住一扇門扇,吱嚀嚀拉開了門,一道熾白的陽光隨即撲面而來,德才眼前一陣黑,趕忙瞇縫起了眼睛。

    馮得富回到老宅,老母豬還在哼哼,他趕忙從炕洞里掏了兩籠子炕灰,倒在了豬圈里。老母豬一見,艱難地爬起來,拖著笨肚子挪了過去。剛躺下,尿水便“嘩嘩嘩”撒了一地,老母豬卻不翻身,繼續(xù)哼哼卿卿地呻喚。馮得富心中的無名火升了上來,右手食指搗著老母豬罵道:“又不是第一次,翻來覆去呻喚啥哩,你是皇后、貴妃,要生皇太子啊?有娃就下,有屁就放,省得讓人跟著難腸!”

    勤才媽在二門口端著半碗秕谷“咯咯咯”叫著喂雞,見馮得富莫名其妙地發(fā)火,頭也不抬地說:“你看你,和豬都較勁哩。德才媽和媳婦沒有過來,要不讓他們咋笑話嘛?!?/p>

    彩云笑嘻嘻地從腰門跨出來說:“我大嘛,腔子咬了搔脊背,尋事哩?!?/p>

    馮得富瞪了彩云一眼,撅著胡子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有你的啥事。掃地做飯去,別呲著牙整天立在那里?!?/p>

    彩云噘起了嘴,說:“地就要掃完了,飯嘛,等我娘娘和蓮蓮過來了一起做,我一個人做不過來?!?/p>

    馮得富火了,濺著唾沫星子嚷道:“你娘娘他們沒過來就不做飯了?你不餓,豬還等著熬食呢。”

    這時候,德才慢吞吞進(jìn)來了。隨后,蓮蓮也急匆匆來了。德才立在豬圈前,瞇縫著眼睛,靜靜地盯著老母豬看。蓮蓮臉上浮上笑,用胳膊肘碰了彩云一下說:“你看你,嘴噘得能拴咱家的驢。走,和嫂子做飯去?!?/p>

    勤才媽趕忙接過話頭笑:“去吧去吧,娃娃勤,愛死了。要趕緊向你嫂子學(xué)哩,要不到了上嶺啥都做不了,誰待見你呀?”

    上嶺是彩云未過門的婆家。彩云一聽急了,跺著腳說:“媽,你看你,啥上嶺下嶺的,打死我也不去?!?/p>

    勤才媽把碗里的秕谷全撒在了地上,說:“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可別怨我不讓你走?!?/p>

    彩云喊了一聲媽,捂著臉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腰門。

    院里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勤才媽回頭問蓮蓮:“你媽咋沒過來?”蓮蓮說:“出門了,還沒有回來?!鼻诓艐屨f:“也是,你媽也不容易,就讓她多散散心?!鄙徤忁D(zhuǎn)過身問馮得富做啥飯。馮得富抬頭看了看炸紅的日頭,嘆了一聲說:“天高成這了,還能吃啥?玉麥糝子煮紅苕,多下些紅苕,少熘兩個饃?!被仡^又對德才說:“別看了,肯定是要下了。你到麥場拔一老籠麥秸,豬下了攏火用。”德才說:“天熱成這,還用得著攏火?”馮得富說:“用得著,咋用不著?”德才沒有再說什么,從屋里提了個老籠,撲沓撲沓去了打麥場。

    飯做好后,德才媽還沒有過來,勤才媽便讓蓮蓮過去叫。蓮蓮很快回來了,說:“門開著,人還沒有回來。可能去熟人家串門,順便在人家吃了飯。”

    馮得富皺了皺眉,沒有說什么。

    匆匆吃了飯,老母豬還沒有生。蓮蓮用洗鍋水拌了一桶食,倒在食槽里。老母豬翻起來,前腳跪在食槽前,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又躺在地上呻喚開了。馮得富很是心煩,回頭看見德才蹲在腰門門檻上吃旱煙,這才想起自己打清早起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一口煙,嘴里不由得泛起了口水。他從脖子上拉下拴在一起的旱煙鍋和煙袋,滿滿挖了一鍋煙,用大拇指摁實(shí),砰砰砰從火石上擦出火星,接在破棉絮上,待棉絮點(diǎn)著,又?jǐn)R在煙鍋上,狠狠地抽了一口,濃濃的煙香味混雜著土腥味和汗味立時充溢了全身。

    這時候,老母豬的后腿翹了起來,屁股隨之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馮得富瞪大了眼睛。反應(yīng)過來,他邊在鞋底磕煙鍋,邊大聲喊德才快攏火。

    老母豬順利產(chǎn)下三個黑豬娃后,仍然躺在地上呻喚。馮得富知道它還要生,便繼續(xù)扳著豬后腿。豬肚子一起一伏,似乎要把里面的東西憋出來??烧垓v了半天,憋出來的卻是一泡尿。馮得富緊張得一頭汗水,呼呼地喘粗氣。情急之下他讓德才按住豬脖子,自己將膝蓋壓在了豬肚子上。老母豬高一聲,低一聲叫喚開了,馮得富卻不理會,一咬牙又把手壓了上去。馮得富忙移開膝蓋去看,頭幾乎挨住了豬屁股,卻沒有看清是什么東西。老母豬繼續(xù)聲嘶力竭地叫著,不時地繃腿、使勁,馮得富趕忙又撲上去用膝蓋擠壓豬肚子。一袋煙工夫過去了,老母豬的叫喚聲漸漸小起來,眼珠子也開始往上翻,那塊白肉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卡在那里。馮得富跳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對德才說:“快,快去叫宏朗!”

    德才翻了一眼馮得富說:“宏朗就是個二瞇,他來了又能咋?”

    馮得富吼了起來:“咋說他也是個獸醫(yī),不叫他又有誰嘛,沒看看老母豬成啥了?快去,跑著去,都啥時候了,咋一點(diǎn)也不上火!”

    德才一看伯急了,忙站起來走了。

    工夫不大,德才領(lǐng)著宏朗忙忙回來了。跳進(jìn)豬圈,宏朗提起豬腿看了看說:“怪不得呢,出來的是豬勾子,狗日的倒生哩!”說著,讓德才按住豬頭,馮得富提起豬后腿,自己從腰里解下一個黑亮的羊皮袋,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柳葉刀。馮得富和德才抬頭去看宏朗,卻見他手里的刀光一閃,血隨即從母豬屁股冒了出來。放下刀子,宏朗右手伸進(jìn)豬屁股摸索了一會,然后麻利地向外一抽,兩條小白豬腿登時被拽了出來。老母豬慘叫了一聲,卻沒有配合上力氣,兩條小白腿一時便軟軟地耷拉下來。宏朗搖了搖頭說:“沒辦法,保老豬吧!”一邊說,一邊用兩手拽住兩條小豬腿,用右腳蹬住老母豬的屁股,手腳并用,“噗”地一聲,老母豬屁股里的白肉被拽了出來。老母豬長嚎了一聲后,躺在地上顫抖起來。德才驚呆了,下意識地死死按著豬。宏朗扔掉那團(tuán)白肉,嘿嘿笑了一聲說:“看你恁慫樣,去,鏟一锨面面土去?!瘪T得富的衣裳已被汗水濕透,問要面面土干啥。宏朗對著豬屁股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說:“沒看老母豬勾子還在流血?”德才一聽忙翻出豬圈,找了把锨出了門。很快,面面土鏟回來了,宏朗接過德才手里的锨,把上面的面土全部倒在了老母豬屁股上。德才忽然想到了小時候念的童謠“面面土,貼膏藥,先生(醫(yī)生)不來就好了?!北愫吡艘宦曊f:“過去就知道你會劁豬騸羊,沒想到還真成獸醫(yī)了!”宏朗搓著手頭也不抬地說:“豬嘛,就是個牲口!”

    忽然,趴在豬圈墻上的勤才媽喊了起來:“媽呀,豬這是下的啥嗎?”

    馮得富、宏朗、德才趕忙扭頭去看,只見適才宏朗扔在地上的肉不是死豬娃,而是一頭怪物。怪物的耳朵很大,幾乎苫住了臉;鼻子很長,長長地超過了嘴。宏朗一臉的驚愕,眼睛瞪得像銅鈴,張開的嘴微微顫動著,半天方說:“這不是那個那個……啥嘛,這……這可是百年不遇?。 ?/p>

    從腰門里跑出來的蓮蓮和彩云嘴張得幾乎能吞進(jìn)一個饃。

    宏朗離開馮得富家后,馮家母豬生象的消息便在寨子里傳開了。人們先是不信,繼而將信將疑,最后好奇心占據(jù)了上風(fēng),一個個或掄著手,或背著手,或噙著旱煙鍋,或拿著鞋底,或掮著農(nóng)具……紛紛奔向了小城里。是啊,太陽成日紅紅的懸著,人也像地里的莊稼快被曬蔫了,誰不喜歡一陣清爽的風(fēng)呢?劈頭蓋臉來一場雨才滋潤哩。豬生象雖然不是風(fēng),不是雨,卻是一件怪事。這樣的事有人倒是聽過,卻沒有見過,沒有見過的事肯定刺激、好玩。

    小城里地處大孔寨東南角,是寨子的城中城。馮儉才穿進(jìn)小城門時,小城里已然擁滿了人。剛才他在街道瞎轉(zhuǎn),一聽到消息轉(zhuǎn)身就往回跑,不想還是落在了他人后面。小城里東邊城墻地勢低,城墻根下建了一座觀音廟,村里大部分人家分布在小城門和觀音廟為中軸線兩邊的高處。儉才踮起腳跟往觀音廟方向掃了一眼,只見觀音廟左前方他大伯馮得富家新院的門前、碾盤上、觀音廟門前坡上,或站或蹲著一些老漢、老婆,斜對面老宅門前則滿滿當(dāng)當(dāng)擠著青壯年和半大小子。婆娘女子們跟在后面,或伸長脖子往前看,或嘻嘻哈哈說笑著。

    儉才興奮異常,卻不知怎樣能擠到老宅門前,急得汗水從頭上直往下淌。忽然瞅見地面上人腿之間有縫可鉆,他靈機(jī)一動,低下頭,貓起腰,用手扳著或男或女,或粗或細(xì),或長或短,或剛或柔的腿,土撥鼠打洞似的往里鉆去。正鉆得歡,頭“咚”地一聲被撞了回來。他抬起頭,只見已經(jīng)拱到了老宅門口,碰他頭的正是黑漆大門。他揉了揉頭,抹了把汗,吸著鼻子推了推門,門卻紋絲不動。他踮起腳尖又去拍門閂,邊拍邊喊道:“勤才哥,開門來,是……”

    “我”字尚未出口,黑漆大門啪地一聲拉開了,馮得富瘦削、黝黑的臉隨即閃了出來。儉才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馮得富憂悒地抬起上眼皮掃了一眼門前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儉才臉上。儉才見大伯看他,忙興高采烈地說:“大伯,聽說你家豬下了個象,長得啥樣?讓我看一眼!”

    “看你媽恁腳!你媽才下了個象!”馮得富的眼睛瞪圓了,嘴巴急促地一張一合,“天高得不下一滴雨,眼看著要喝風(fēng)屙屁了,竟然還有心思湊熱鬧?滾開,好狗不當(dāng)?shù)?,我要給頭牯割草去了?!?/p>

    吼完,馮得富沉下眼皮,邁開腿,氣沖沖朝前走去。人們往兩邊忙亂地挪移著,為他騰出了一條路。但一雙雙眼睛卻不亂,骨碌碌全撲在了他身上,最后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他用鐮把背著的籠子上。籠子是馮得富平日里割草的籠子,奇怪的是,那頂破草帽這時候卻離開了他的頭,嚴(yán)實(shí)地蓋在了籠子底。更耐人尋味的是,他的背還奇怪地彎著。就一個空籠子,用得著這樣嗎?人們心焦火燎,只恨不刮來一陣風(fēng),把他籠子底的破草帽掀起來。

    穿過人群,馮得富走得飛快,水上漂一樣,腳底下一時騰起了一片土塵霧。小孩們悄悄跟在了后面,他發(fā)現(xiàn)后回過頭使了個兇臉,膽小的孩子嚇得打住了步,膽大的孩子卻繼續(xù)踮著腳后跟跟在后面。馮得富又回頭使兇臉,甚至跺腳、罵,孩子們方意猶未盡地停住了步。

    大孔寨有四個寨門,除南北門外,東西門都不在寨墻中間。東門偏向東北角,西門斜到了西南角??h道經(jīng)五龍宮、桑仙廟入東門,斜穿過寨子,又從西門穿出,形成了寨子街道。街道是一條窄狹的土街,長不足一里,寬僅三米。最寬處便是大戲樓屹立的地方。大戲樓在街道中段,坐南朝北,寬十二米,高九米,歇山頂,重檐。戲樓的兩根柱子上鐫刻著一幅楹聯(lián):離合悲歡演往事,愚賢忠佞認(rèn)當(dāng)場。因地土局促,戲樓占據(jù)了通往南門的巷口,為了不影響通行,村人建戲樓時在戲樓中間留了一條寬三米的通道。平日里戲樓中間人來車往,唱戲時用定制好的木板把通道連起來就成了舞臺,戲子們在臺上演繹悲歡離合,愚賢忠佞,行人在臺下穿梭往來,寨里人美其名曰穿心戲樓。戲樓對面是一座伍湯廟,門口蹲著一對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子。廟里當(dāng)年供奉著鞭楚平王尸三百,過昭關(guān)一夜白了頭的伍子胥。為什么供奉此君,沒有人曉得,怎么又稱作伍湯廟,也沒有人能說得清。眼下伍湯廟已被鄉(xiāng)約馮金寶改造成鄉(xiāng)約所,門口醒目地掛著“大孔寨鄉(xiāng)約所”的牌子。伍湯廟西南方靠近街道長著一株老槐樹,樹干兩三人合抱不住,樹冠繁茂闊大,仿佛一把既能擋雨又會遮陽的巨傘。更奇的是,樹身面對戲樓的地方竟然長了一個大疙瘩,坐上去恰似一把大椅子,看戲時能坐四五個人呢。

    從小城里出寨子,不管走哪個門,拐來拐去要繞很多村落、巷道。每次出寨子,馮得富心里都怨懟寨門開得遠(yuǎn),心想要是在小城里東南角的土墩旁開個門就好了,這樣下地便會省很多時間和麻煩。今天,他越發(fā)覺得寨門遠(yuǎn),咋走都走不到。不知道天氣熱,還是累和急,他頭上的汗水仿佛開了閘,啪嗒啪嗒直往下滾。穿過水壕里,左拐進(jìn)南巷,經(jīng)過西村,遇見的人都好奇地看他,他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頭也不抬地急匆匆往前走。

    終于出了南門,一縷縷夾雜著土腥味的野風(fēng)隨之拂面而來。馮得富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偷偷回頭掃了一眼,身后沒有人跟著,他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但他不敢懈怠,忙向東一拐,沿著寨墻繼續(xù)匆匆朝前走去。他心里明白,必須盡快把籠子里的怪物處理掉,這樣方能盡快息事寧人。處理的地方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是東地跟自家的麥地。畢竟是一塊血肉,埋在地里就會變成肥,美美地滋養(yǎng)莊稼。

    家里出了這么一件事,馮得富搞不清是福是禍,但他心里強(qiáng)烈地覺得禍大于福。這幾年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他已經(jīng)不敢往好處想事了。

    民國十五年,也就是前年,劉屠戶圍攻西安城,駐扎在朝邑一帶的麻瘋子為了配合這個壞蛋,悍然出兵攻打堅守長安城的楊將軍的故鄉(xiāng)崇泉縣。大孔寨位于崇泉西北,山高皇帝遠(yuǎn),開始除多交了些捐,納了點(diǎn)稅,受到的禍害不是太大。這一天,麻瘋子的游兵散勇卻突然闖進(jìn)了大孔鄉(xiāng)約所,馮得富的弟弟馮得貴其時正在鄉(xiāng)約所交捐,麻軍一進(jìn)門,先是逼著每個人掏出身上的錢物,然后舉起槍一陣突突,馮得貴和鄉(xiāng)約所里的人哼也沒有哼一聲,便不明不白,窩窩囊囊倒在了血泊中。抬埋了得貴,馮得富一直萎靡不振。為了讓得貴在九泉之下瞑目,年前他拿出準(zhǔn)備給勤才問媳婦的錢,給德才完了婚。德才比勤才就大一歲,他這樣做就是想讓寨里人知道,他把德才當(dāng)親的呢。不想德才和他媽搬到新院后,寨子里閑話卻多了起來。有人說他把德才娘倆精攆了出去,獨(dú)占了祖產(chǎn)。甚至有人說下一步他就要賣寡婦了。馮得富氣了個半死,恨不得撕爛造謠者的嘴。冷靜下來后,他語重心長地對家里人說:“嘴長在人家臉上,說啥讓人家說去,我還是那句話:把日子過上去!掙下錢,先把勤才的婚事辦了,再把新院蓋起來。眾人拾柴火焰高,不敢分心呢!”年后,他在家里開了個會,把得貴馱炭的驢和生意交給了德才,把自己的豆腐擔(dān)子交給了勤才,三十多畝地的收種和經(jīng)管牲口的事全攬在了自己身上。日子這才剛剛有了點(diǎn)起色,不想老天一旱就是幾個月,地里的莊稼一天一天枯萎了,德才販炭的生意停了,勤才的豆腐也一天天難賣,今天,老母豬又突然下了這么個怪物!

    走過寨東南角土墩,就算離開了寨子。大孔寨北高南低,為了風(fēng)水需要,先輩們在寨子的西北角和東南角各筑了一個土墩,寨里人稱為城墩。西北角土墩低,東南角土墩高,這樣,外面的人放眼兩個土墩,還以為整個寨子在一個水平線。城墩的形狀就像一個反扣的斗,斗實(shí)心,全部用黃土筑成,只在中間打個洞來連接寨墻。小時候,馮得富聽人說城墩里面埋有寶貝,便領(lǐng)著得貴、得顯、得榮一伙孩子上寨墻去尋。土墩洞里什么也沒有,冒險爬上土墩頂,土墩頂中間除埋了個不知干啥的鐵疙瘩外,周圍除了土還是土。過后,馮得富很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心想大孔寨自古到今都沒有出過一家像柳井錢葫蘆那樣良田千畝、房屋百間、騾馬成群的財東,誰家還有寶往城墩里埋?有,還能輪到他們?

    馮得富聽寨里老人講,大孔寨很早以前叫大空寨,因少有人住而得名。寨子里人多了后,有個讀書人認(rèn)為“大空”名不副實(shí),加之“空”字聽著別扭,便用“孔”代替了“空”。寨子里居住著馮、柴兩大族裔,馮姓更大,差不多占據(jù)了寨子的四分之三。柴姓居住在西門底、北槐院、北場一帶,是寨子的原住戶。相傳許多年前,馮姓從山西大槐樹下,遷移到崇泉北高原旱寨一帶,卻一直人丁不旺。一天,馮姓先人爬上五龍山,只見山下一條牛角般的川道從東到西逶迤而去。其時油菜花正在盛開,整個川道繁花似錦,一片金黃,仿佛一條金色的河流正在悠悠漫過。馮姓先人心曠神怡,恨不得插上翅膀,變成一只蜜蜂,飛到山下的油菜地里。后來一打問,牛角川最大的村子叫大空,就住了十幾戶柴姓人家。馮姓先人醍醐灌頂般地恍然大悟:馮者,蜂也,柴者,菜也,蜜蜂離開油菜花,蝸居于窮山僻壤的旱寨,如何能生存下去?又如何繁衍生息?這樣,馮姓先人便扶老攜幼,帶領(lǐng)族人來到了大空。馮姓人前來安居,柴姓人不但不嫌棄,還歡欣鼓舞,熱情接待,因?yàn)榇罂战K于不空了。又過了許多年,馮姓人一代一代繁衍壯大,柴姓人卻裹足不前,一考究原是馮姓人壞了自己風(fēng)水,柴姓人后悔莫及,叫苦不迭,但木已成舟,只能自認(rèn)倒霉。家大分枝,離開老宅的人安家后便開始修補(bǔ)、新筑寨墻,一代代下來,寨子便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從風(fēng)水角度講,寨子北倚五龍山,南臨溝壑,翻溝過去經(jīng)過汪家、侯家、鄭家……相對一座土山上的上嶺,又有東西兩條小溝相鄰,算得上風(fēng)水寶地。但不幸的是,寨子周圍的溝都是荒溝,沒有一點(diǎn)水,地下水更沒有,人只能靠天吃飯。只要一遇天旱,只能聽天由命。

    離開城墩一段后,馮得富從岔路口折向南。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家地頭的柿子樹,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忽然,前面?zhèn)鱽硪魂嚴(yán)青瓢愕某獞蚵?。馮得富抬頭一去,只見爺爺廟坡下上來了一頭騾子,騾子上面騎著一個人。不知道因?yàn)槁曀涣叩爻鴳颍€是酒喝多了,這人在騾子身上東搖西晃,搖搖欲墜。馮得富不想碰見人,卻又無處可躲,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漸漸走近了,卻原來是遠(yuǎn)房侄子馮引才。

    馮引才是馮得昌的養(yǎng)子。馮得昌和馮得富尚沒有出五服,家業(yè)還算殷實(shí),可婚后十來年卻沒有生養(yǎng)。無奈,只得抱養(yǎng)了五歲的引才。說來也怪,抱養(yǎng)引才四年后,得昌的女人竟懷上了,生一子取名宏才。引才引來了宏才,得昌和女人萬分歡喜,也越發(fā)溺愛引才。去年,得昌販炭被刀客綁了票,讓拿三百大洋贖人。引才媽托人賣地賣牲口想方設(shè)法籌錢,錢籌夠了,贖回來的卻只有得昌的人頭。一場大病后,引才媽萬念俱灰,把家事交給引才,自己開始吃齋念佛。引才不愛務(wù)莊稼,也不喜歡下苦販炭,整日東游西逛,說要做就做大事,雞毛蒜皮的事他才不干呢。眼下他已經(jīng)二十一,比德才還大一歲,卻還沒有成家。但引才很孝敬母親,對宏才也關(guān)愛有加。因此,寨里一些人雖然看不上他的做派,卻沒有人罵他是二流子。

    已經(jīng)到了馮得富面前,引才還在騾子上搖頭晃腦地吼。馮得富威嚴(yán)地咳嗽了一聲說:“引才,你又到哪里逛去了?”

    引才正唱得上癮,馮得富的問話聲嚇了他一跳。他拉住騾子,停住吼唱,翻了翻眼睛,待看清問話的是馮得富,忙溜下騾子,嘿嘿笑道:“大大,是你呀!大中午下地,也不嫌熱?”

    馮得富從鼻孔哼了一下說:“我又不是財東,嫌的哪門子熱?”

    引才笑道:“也是,也是?!?/p>

    馮得富不想和引才多費(fèi)口舌,他瞥了一眼引才拉的騾子,沒好氣地問:“這是誰家的騾子?不擱鞍子騎著都不怕勾子墊?”

    引才笑道:“誰家的?我的,剛從侯家買的。沒想到現(xiàn)在的東西這么便宜,一頭騾子就八塊現(xiàn)洋,你看看,咋個向?”

    馮得富詫異道:“你買騾子干啥,不務(wù)莊稼不販炭,騎上騾子唱戲嗎?”

    引才嘿嘿笑道:“看大大這話說的,我也要過日子啊,買匹騾子做生意?!?/p>

    馮得富又哼了一聲,然后語重心長地說:“引才,不是我說你,你已經(jīng)不小了,你媽是個女人,也老了,宏才還在上學(xué),家里全靠著你。你沒看看天旱成啥了,再這樣下去,遭災(zāi)了喝風(fēng)屙屁呀?”

    引才笑著說:“大大,你放心,別人餓不死,我家里人也餓不死!”說著,牽著騾子走了。走了幾步,見路旁有一樹樁,便踩著樹樁又爬上了騾子:

    喝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淚下來。

    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

    馬踏五營誰敢來。

    “還豪杰,生生一個敗家子!”馮得富心里氣呼呼地說。

    引才騎著騾子晃到寨南門,可如何進(jìn)門卻讓他犯了難。

    大孔寨四個寨門都有點(diǎn)低,遠(yuǎn)看就像在寨墻上掏了四個大土洞。引才一米八的個頭,平時出寨門都要下意識低頭,現(xiàn)在騎在騾子上,一下子比寨門高了許多,即使側(cè)著身,低了頭也進(jìn)不去。正不知所措,騾子打了個響鼻?!鞍阉业模X子還真被驢踢了!”引才一頓好笑,趕忙從騾子身上跳下來,牽著騾子進(jìn)了寨門。

    西村村口、水壕口以及老槐院都有一棵濃蔭蔽日的大槐樹,樹下或坐或蹲著幾個有氣無力的人。見引才進(jìn)來,他們抬起眼皮,眼珠子懶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黯淡的眼神隨之有了幾分光彩。眾目睽睽之下,引才先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但很快便來了神。他高高昂起頭,一疊聲吆喝著騾子往寨里走。西村路邊有一個糞堆,他站上去,翹起右腿就往騾子身上搭。騾子嚇了一跳,懵懂地向前竄去。引才一條腿搭在騾子背上,一條腿吊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下來。情急之中他兩手抱住騾子脖子,屁股一蹭一蹭往騾子背上挪,樣子很是狼狽。旁邊的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笑屁哩,騾子背上滑,要有個鞍子,我一抬腿就上去了。”坐穩(wěn)后,引才紅著臉笑道。

    有人問:“引才,騎誰家的騾子?悠著點(diǎn),別看騾子老實(shí),急了也會發(fā)脾氣的?!?/p>

    “誰家的?”引才哈哈一笑,“前半晌人家的,后半晌咱的?!?/p>

    “大孔寨的日子都讓小城里人過了,剛才你得富大大背著籠子出了寨門,現(xiàn)在你又牽著騾子進(jìn)了寨門,這一出一進(jìn)的,也不知道忙乎啥?”有人調(diào)侃道。

    引才掃了那人一眼說:“忙乎啥?胡浪??!誰像你個嗇皮,舍不得吃就知道攢,有一天人餓死了,還給老鼠攢了兩甕麥?!?/p>

    那人嘿嘿一笑,搖頭道:“胡說哩,胡說哩。”

    “他叔,”一個年輕媳婦坐在石頭上,解開衣服大襟,挺著鼓脹乳房正給孩子喂奶,“你騎上騾子咋看咋像個大官,要是背上一把大刀就更威風(fēng)了?!闭f完,嘎嘎嘎笑了起來。

    “不對不對,要是背一把盒子槍,再拴一截紅綢子,那才叫威風(fēng)哩!”斜靠在槐樹身上,手里納著鞋底的馮金寶老婆蘭菜花用眼睛瞟了一眼引才說。

    引才沒有理會蘭菜花,卻回頭對年輕媳婦睒了睒眼說:“這不就成刀客了?也行,到時候先把你那一口子打了,娃到時斷奶了,看誰還吃你的好東西?”

    年輕媳婦的臉紅到了脖頸,嬌羞地罵道:“你個挨刀的,嘴里盡胡淌?!?/p>

    引才詭秘地一笑:“嫂子的尻蛋子,兄弟的一半子,好好給咱保管著,等我哥不在了,嘿嘿……”

    “滾開,不跟你說了?!蹦贻p媳婦白了引才一眼,低下了頭。

    周圍的人笑成了一片。

    說笑中,引才走過老槐院丁字口,端直往街道走去。

    戲樓后面有一條半截巷,寨里人稱背巷。巷不大,就住了三家人,院門均坐北朝南,和老槐院丁字口人家的后墻相對。不知道什么原因,從小到大每次經(jīng)過這里,引才的脊背都會不自覺地發(fā)涼,有時甚至毛骨悚然。似乎巷里隱藏著鬼怪,只要他經(jīng)過,他們的眼睛就會悄悄沾上他的身。引才也曾仔細(xì)探究過,這里卻除了飄蕩著略帶咸味的血腥味,長著幾棵怪模怪樣的槐樹外,什么也沒有。血腥味是柴一刀成天殺豬形成的,槐樹長得再怪也是槐樹,都說明不了什么,但引才的那種感覺就是揮之不去。

    到了背巷口,引才又不由得停住了步,眼睛也警覺地向巷里看去。巷子里沒有一個人?;睒湔诒瘟岁柟?,巷子里一片陰郁。一陣風(fēng)閃過,暗綠色的槐樹葉刷拉拉地響。引才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忽然,一頭豬從巷子最里的門里躥出來,呼呼呼向巷外跑來。緊接著,柴一刀手提明晃晃的殺豬刀,三四個人緊隨其后,大呼小叫著從門里跳了出來。引才搞不清殺了半輩子豬的柴一刀怎么會讓豬逃出了門,一時覺得好笑,便騎在騾子上欣賞起了這一幕人攆豬的好戲。

    柴一刀大名柴全來,人長得很結(jié)實(shí)。他家祖?zhèn)鳉⒇i,堪稱大孔一絕。他爺、他大過去殺豬都在家里殺,到了他手里,除了在家里殺外,還經(jīng)常被四鄉(xiāng)八里的人請去殺。他的殺豬刀時常磨得鋒芒逼人,也被他玩得風(fēng)生水起,寨里人便給他起了個綽號:柴一刀。

    “引才,你慫就知道看熱鬧,快把豬攔??!”看見豬從引才身邊穿過,柴一刀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

    引才“噢”了一聲,哧溜一下從騾子上溜下來,緊趕幾步,彎下腰伸出手,一把抓住豬后腿,猛地向后一拉。豬打了個趔趄,“嗵”一聲仆倒在地,“嗷嗷”地呻喚開了。這時,柴一刀急急趕到了,他一腳踩住豬頭,頭一低,刀光一閃,殺豬刀“噗”捅進(jìn)了豬脖子,又“唰”地拔了出來。豬脖子里的血“嘩”地噴了出來,落在地上,地面上的塵土濺起了一道塵霧。豬哼哼了兩聲,彈了彈蹄子,不動了。柴一刀直起腰,手攥著血淋淋的刀,一邊看跟來的人抬豬,一邊氣咻咻地說:“跑啊,你倒是跑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腿快,還是老子的刀快!”然后似笑非笑地對引才說:“你娃手腳倒還麻利,是個人才?!闭f著,提著刀一晃一晃地走了。

    引才盯著柴一刀手中的殺豬刀,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陣發(fā)涼。殺豬刀隨著柴一刀的腳步晃悠著,陽光落在刀刃上,彈出的光一閃一閃。血順著刀身慢慢往下流,匯聚到刀尖,“啪”地滴到地上,地面隨即砸出了一個黑色的小坑?;秀敝校赣H面目痛苦的頭顱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引才毛骨悚然,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一陣風(fēng)劃過,大槐樹嘩啦啦呻吟起來。引才眨了眨眼睛,柴一刀已經(jīng)不見了。他懶懶地吆喝了一聲騾子,無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穿過大戲樓,引才眼前豁亮了許多,心也跟著明亮起來。他想唱一段秦腔提提神,最好能慷慨激昂些,可腦子里翻騰了半天,卻沒有找到一段合適的。戲樓斜對面老槐樹下圍了一伙人,中間一個人正嚷嚷著什么。引才心想不年不節(jié)的,這些人大中午圍在一起干什么,便奔過去看。人們圍著的是四個外地人——一老三少,老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女人,少的是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四個人穿得破破爛爛,頭發(fā)雜草般地蓬松著,手臉黑一片,黃一片,青一片,紫一片,亂七八糟交雜在一起,顯得很臟亂??赡軟]有吃飯,他們耷拉著頭坐在裸露的樹根上,一點(diǎn)生氣都沒有。站在他們旁邊嚷嚷的不是別人,卻是和才。和才是老秀才馮得顯的兒子,引才的伯叔兄弟,現(xiàn)時正在崇泉國立小學(xué)堂念書。不知因?yàn)闊幔€是激動,他的臉紅通通的,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上布滿了密密的汗粒,被老槐樹漏下的陽光一照,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此時,他好像和誰賭氣似的正在問老女人話:

    “說說,你為什么要出來要飯,還帶上三個娃?”

    老女人眼珠動了一下,不高興地說:“為啥?遭災(zāi)了嘛!”

    “為什么遭了災(zāi)?”和才馬上接上了話。

    旁邊的人嗤嗤笑了。

    “為啥?天高了,不下雨呣!”

    “那你家去年交捐納稅了沒有?”

    “當(dāng)然交了,皇糧國稅誰都得交?!?/p>

    “既然這樣,誰該管你和孩子的死活?”

    “誰管?沒有啊??磕腥?,男人沒本事呣?!?/p>

    “這就對了!”和才激動得全身顫抖,“什么天災(zāi)?天災(zāi)和人禍啥時候分開過?有時候人禍大于天災(zāi)!大叔大嬸們,再不能麻木了,要心中有數(shù)??!”和才舉起右拳,在空中使勁晃了晃。

    “好了好了,”在鄉(xiāng)約所當(dāng)鄉(xiāng)丁的馮天順不耐煩了,“和才,你說這些有啥用,有心就從饃布袋掏幾個饃給人家,理大頂不住肚子饑?!?/p>

    引才這才看見和才腳邊擱著一個布袋,方曉得他是回來背饃的。鄉(xiāng)里娃在城里念書,吃不起城里飯,便隔一段日子回來背些饃去上學(xué),這在崇泉并不稀奇??珊筒艦楹尾蝗W(xué)堂來到了街道,引才一時卻搞不清楚。

    和才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布袋,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馮天順笑道:“和才,看來你也是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嘴上的勁,勾子上的糞!”

    圍觀的人哄地笑了。

    和才的臉越發(fā)紅了,他翻了一眼馮天順,彎下腰,解開饃袋,兩只手掏出四個麥面和玉麥面混蒸的饃,給那娘四個分別塞了一個說:“吃吧!”娘四個愣了一下后,馬上接過饃,低下頭,張開嘴,一口緊一口地吃了起來。和才一看,提起饃袋放到了老女人面前,說:“不急,慢慢吃,全給你們了?!?/p>

    有人小聲道:“真真二桿子,念了幾天書就不知道姓啥為老幾了。還和才,和個辣子,老先生的日子生生要敗在他手里了!”

    引才也覺得和才有點(diǎn)半吊子,便想說他兩句。這時候,馮金寶和鄉(xiāng)丁柴牛兒從鄉(xiāng)約所出來,正往這里走。引才不想理他們,便欲離開,卻一想憑啥嘛,于是裝作沒有看見馮金寶的樣子,叫了一聲和才。

    和才也看見了引才,他皺著眉走到引才身邊說:“哥,你看看,大孔街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要飯的了,可寨里人卻麻木不仁,淡話連篇,如此下去,國將不國,民將不民,何談國民……”

    引才擺了擺手,打斷了和才的話,說:“管那些屁事干啥,好好念你的書是正事。”

    和才卻不以為然:“哥,你這話我不同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

    “好了好了,”引才不耐煩地說,“念了幾天書,嘴練得一套一套的。啥時回來的,咋不過來諞?”

    和才眼皮沉了下來,黯然道:“我大給我寫信說我爺想我了,我就趁禮拜天回來了。一進(jìn)門他們卻讓我回家娶親,這怎么可能嘛!說不到一塊我就走了。藍(lán)玉和我一塊回來,說走時叫上她,我剛走到戲樓,就碰見了這幾個要飯的,唉!”

    引才“哦”了一聲后打趣道:“你現(xiàn)在把饃給了人家,自己吃啥呀?”

    “這個……再說吧?!焙筒艙狭藫项^,不好意思地笑了。

    引才掏出兩個銀元,塞到和才手里笑道:“說你靈性,卻瓜得實(shí)實(shí)的。都不想想,都餓死了,還怎樣……匹夫有責(zé)?”

    和才看了看手中的銀元,自嘲地?fù)u了搖頭。

    “和才,你在這里??!”

    引才、和才耳旁響起了一聲悅耳的女聲,回頭一看,只見柴藍(lán)玉已經(jīng)來在了身旁。藍(lán)玉留著學(xué)生頭,上身穿月白衫子,下身系黑裙子,套著白襪子的天足穿著新嶄嶄的黑皮鞋。藍(lán)玉是西北城墻根下柴福海的女兒。柴福海這幾年掙了點(diǎn)錢,又拗不過藍(lán)玉,便依她的意讓她到崇泉“縣立女子學(xué)?!比プx書。引才過去見過藍(lán)玉,卻沒有想到她長得這么高,還這么好看。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藍(lán)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了引才一眼,然后閃動著長睫毛,嬌嗔地落在了和才身上。引才心想和才可是定了親的,他倆難道……便忍不住又看了他倆一眼。

    這時候,馮金寶和柴牛兒走了過來,邊走邊嚷道:“引才,牽騾子干啥去?”

    馮天順一見,也跟了過來。

    看熱鬧的人隨即散了。

    引才對和才、藍(lán)玉說:“你們走吧,到罕井才會有車?!贝齼扇宿D(zhuǎn)身走了,他這才回頭懶洋洋地對馮金寶說:“沒事,胡浪哩。咋,這你也要管?”

    馮金寶比引才大,雖都姓馮,卻隔了不知幾輩人。過去他在大孔念過幾年書,又在崇泉一家酒莊當(dāng)過學(xué)徒,后來不知怎么就當(dāng)了大孔鄉(xiāng)約。前年麻瘋子的人闖進(jìn)鄉(xiāng)約所時,馮金寶正在炕上睡覺。聽著外面不對勁,他懵里懵懂從炕上翻起來,急急忙忙掀開水缸蓋,藏進(jìn)了缸里。麻瘋子的人走后,人們到處找不見他,還以為被綁走了,便想辦法到處打聽消息,準(zhǔn)備拿錢贖人。但當(dāng)人們清理被搶走的財物時,才發(fā)現(xiàn)他縮在水缸里。人們哭笑不得,趕緊七手八腳把他拉了出來。馮金寶確實(shí)嚇壞了,他面如土色,兩腿怎么也站不穩(wěn)。忽然,一個娃好奇地說:“金寶叔的頭咋比西瓜皮還亮?”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馮金寶的頭發(fā)寸草不留,成了一個葫蘆般的禿瓢,便驚奇地問:“你咋把頭剃得這么光?”馮金寶聽了忙用手去撥拉,卻一根頭發(fā)也沒有碰到。馮金寶吃了一驚,急忙趴在水缸上去看,卻見缸底、缸壁或落或沾著許多長長短短的頭發(fā)。馮金寶哭了,邊哭邊用手捋著光頭罵道:“我日麻瘋子你媽呀,你媽生你是個鬼嗎,一晚就把我的頭剃光了……”人們想笑又不敢笑,忙用手捂住了嘴。這以后,盡管馮金寶戴了頂禮帽,寨里人背后還是悄悄叫他馮禿子。

    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回,馮金寶開始變謹(jǐn)慎了,他跑到縣里,死纏硬磨從縣知事伍浩志手里要了一桿漢陽造,又在寨子里搜羅到一桿鳥槍,然后雇用柴牛兒、馮天順當(dāng)了鄉(xiāng)丁。柴牛兒、馮天順兩個扛鋤掮锨的莊稼漢,突然之間腰里扎條帶子,身上背著寨里人說的燒火棍,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見了熟人還不好意思地笑,讓寨里人新奇之外,只覺得好笑。馮金寶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覺得這樣鄉(xiāng)約所才像鄉(xiāng)約所,鄉(xiāng)約才像鄉(xiāng)約。

    見引才言語冷淡,馮金寶沒有接他的話,他左右瞅了瞅,岔開話題說:“剛才老槐樹下圍一堆人干啥?”

    引才回頭一看,老槐樹下除那要飯的娘四個外,其他人都走了,便沒好氣地說:“看啥?看要飯的啊。”

    “要飯的有啥看頭,不好好過日子,遲早自己也要被人看?!瘪T金寶冷笑道。

    “看就看吧,誰不被人看?”引才瞥了一眼馮金寶,又翻了一眼柴牛兒和馮天順。

    “不說這些了,”馮金寶搖了搖手,“我前些日子給你說的事考慮得咋樣?”

    “啥事?我咋忘了?!币艙狭藫项^。

    “你看你,就是來鄉(xiāng)約的事嘛?!?/p>

    “這事?還是算了吧,咱不是那犁上的鏵?!币耪f著回頭用左手拂挲了一下騾子。

    柴牛兒說:“引才,鄉(xiāng)約所的事好著呢,一月到頭就那點(diǎn)事,自家的地種了,還能凈落幾塊錢?!?/p>

    引才嘿嘿笑道:“是嗎?好事了你就好好干,我嘛,沒恁本事。你們忙,我走了!”說著,“嘚”一聲,牽著騾子往西走去。

    馮天順笑了,說:“引才,你走錯路了,你家在東街口啊?!?/p>

    引才卻沒有回頭,繼續(xù)朝西走。走了幾步,見路旁有一個門墩石,他踩上去,又騎在了騾子身上。

    “這慫太狂了!”柴牛兒望著引才的背影不滿地說。

    “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走,去小城里!”馮金寶冷冷地說。

    馮得富從地里回來時去了一趟大澇池。

    許多年來,大孔人嘴里一直傳說著所謂的“四大怪”,除“斜斜街道半里長,寨中沒有孔姓郎,戲臺底下人來往”外,還有“澇池高過北寨墻”。大澇池挖在北寨墻外的土埝上,與寨墻一路之隔。站在澇池南岸,北寨墻、寨子里黑色的屋脊和土白色的院落,仿佛匍匐在澇池腳下,這便成了大孔一怪。

    大澇池本是一個大坑,后經(jīng)人工開鑿、砌壘,改造成了約莫兩畝地大小的澇池,是全寨人特別是寨東北一帶人飲牲口、洗衣服、娃娃玩水的地方。澇池周圍除生長著一棵棵樹干筆直、姿態(tài)婆娑的柳樹外,東北角還有一棵老皂角樹。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說清老皂角樹生長于哪一年,只知道它比街道的老槐樹老多了。有一年的一天中午,天空突然濃云蔽日,電閃雷鳴,風(fēng)狂雨驟,幾個在澇池玩水的孩子嚇壞了,一個個顧不得穿衣服,驚慌失措地鉆進(jìn)了皂角樹的樹洞里。天晴后,寨里有三個大人死在雷雨中,都是在地里干活時為了避雨,躲在柿子樹下被雷殛死的??啥阍谠斫菢涠蠢锏膸讉€孩子卻毫發(fā)無損。人們欣慰之下,覺得是皂角樹救了孩子,便紛紛爬在地上給皂角樹磕起了頭。后來,寨里有人出面,號召村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用一圈青磚沿著裸露的樹根把皂角樹圍了起來,還在旁邊立了一塊上書“神樹佑我”的石碑。從此后,沒有人再去打樹上的皂角,也沒有人再去鉆樹洞,更沒有人隨意攀折樹枝,皂角樹一下子成了人們心中的神樹。

    馮得富不相信這些。給皂角樹修碑建臺時,他沒有捐錢捐物,自己就到工地上干了一天活,還背著人給家里人說:“日子要靠自己過,皂角樹能幫你把日子過上去?”見人給皂角樹燒香、磕頭、拴紅被面,他更是不齒,說:“有恁工夫,還不如把澇池里的水給地里擔(dān)兩擔(dān)。”

    馮得富突然去大澇池,不是去洗籠底的血,更不是去拜皂角樹,他想看看大澇池還有多少水。剛才在地里面對奄奄一息的莊稼、焦渴得快要冒煙的地土,馮得富的心仿佛被細(xì)麻繩捆住了,憋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卣拥穆飞?,他忽然想到了大澇池,便從土墩往東一拐,奔大澇池而去。

    澇池里的水都是天下雨時聚集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份的春夏時節(jié),大澇池里的水總是闊展展的,仿佛一面明光锃亮的鏡子。伸進(jìn)水里的柳條被風(fēng)嬉戲得搖擺起來,水面上頓時泛起一圈圈漂亮的漣漪,驚飛了蜻蜓、蝴蝶以及一些不知名姓的飛蛾。大澇池中午最熱鬧,大姑娘、小媳婦、婆娘們或蹲或坐在岸邊的柳蔭下,一邊用棒槌捶打衣物,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說到什么高興和神秘的事,水面上便會飄過一串歡快的笑聲。飲牛的、挑水的、洗牲口的男人們一聽,好奇的眼光便忍不住地往她們身上落。大姑娘、小媳婦們不好意思了,忙抻抻綰起的袖子和褲腿,低下頭,忍住笑使勁揉搓起手里的衣服。一群光溜溜的小子撲進(jìn)澇池,兩條胳膊刨著水,兩只腳摔打著水面,撲通通從這頭游到那頭,又撲通通從那頭游到這頭,一副憨態(tài)可掬、無憂無慮的神態(tài)。更有膽大的用手捏住鼻子,頭“唰”地鉆進(jìn)水里,水面上冒起了泡,頭卻半天不見鉆出來。看得人心快要從嗓子口蹦出來了,頭方才“嘩”地冒出來,還嗷嗷地叫……

    可眼前的大澇池咋成了這!

    馮得富站在澇池邊,仿佛面對一口青黑色的大鍋,鍋里幾乎沒有水,只有鍋底殘留著一灘說不清是水還是污泥的渾濁物。黑乎乎的柳樹根已然裸露出來,蔫不拉幾地宛如離開了水的海草。柳條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好像已經(jīng)無力應(yīng)對太陽的考驗(yàn)。樹葉卷曲的老皂角樹也失了往日的神韻,似乎正低頭思考著昔日黃花的讖語會不會落到它的頭上。一條黃狗伸著長長的舌頭跳下岸,沖到澇池底,吧唧吧唧舔起了泥湯。幾只烏鴉嘴里“哇哇”叫著,撲棱棱飛過了澇池。馮得富心驚肉跳,趕忙往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回家經(jīng)過馮家祠堂時,宏才正夾著書本往外走,馮得富問宏才說:“宏才,你三大在館嗎?”

    宏才停住步,頜首低眉地說:“先生已經(jīng)回家了,大大。”

    馮得富“哦”了一聲,甩開胳膊往小城門走去,邊走還邊埋怨自己說:“把他家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咋就忘了問得顯呢!”

    馮得顯是寨里唯一一個秀才。光緒三十年,年近三十的馮得顯又一次赴同州府院考,終于中了秀才。天地突然開闊起來,馮得顯毅然告別父母,奔赴三原清鹿書院,繼續(xù)埋頭苦讀圣賢。雖沒有做到頭懸梁,錐刺股,但兩耳不聞窗外事卻是有目共睹。正當(dāng)他躊躇滿志,宏圖大展之時,光緒帝卻頒發(fā)詔書曰:“……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馮得顯一下子掉進(jìn)了冰窟窿,欲哭無淚,好幾次都想懸梁自盡,以謝為了供他讀書,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把太陽從東山背到西山的父母。父親馮闊海沉著臉勸他說:“這就是命,認(rèn)命吧!”母親馮趙氏氣憤地說:“你這是咋了?你勾子一拍走了,丟下我和你大咋辦?誰養(yǎng)活和才和蘭蘭?念了半輩子書,一個孝字還沒有讀懂,還想咋?”馮趙氏的話似一盆冷水潑到了馮得顯頭上,讓他突然間清醒了。是啊,“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事,孰為大?事親為大”“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這些圣人之言,平日里耳熟能詳,怎么用的時候卻忘光了?“讀書不知味,不如束高閣?!蓖炊ㄋ纪春螅T得顯把書裝進(jìn)老籠,掉上屋梁,收拾起锨镢,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起了莊稼人。

    可莊稼人委實(shí)不好當(dāng)。鋤地時,馮得顯分不清谷子和狗尾草,常常把谷子連根除掉,卻留下了狗尾草;犁地時,不知是牛欺生,還是耩子不聽使喚,他犁的地總是東扭西歪,蛇爬行一般;揚(yáng)場時,他掌握不來風(fēng)向和輕重,常常自己快成了土地爺,麥子卻仍然和麥秸親密地?fù)肀е?;打土坯時,不是土聚不到一塊,就是打的土坯少棱沒角……至于搖耬、間苗之類的細(xì)活,他更是無法應(yīng)對。有一段時間,馮得顯的行為成了寨里茶余飯后的笑料,有人甚至還編出了歇后語,什么“秀才鋤地——良莠不分”,什么“秀才犁地——東扭西歪”,什么“秀才打胡基——少棱沒角”……當(dāng)然,這些話也就在背后說說,見了馮得顯,大伙還是很尊重他。“畢竟人家是秀才啊,這些活本來就不是人家干的,是光緒老兒把人日弄了?!贝蠡飪憾歼@么說。

    雖然是個秀才,馮得顯卻沒有架子,誰家有事叫他幫忙,他從來不拒絕,還干得很認(rèn)真。久之,大伙便尊稱他為老先生。這以后,寨里人娶媳婦、嫁女,老人過壽、去世,都要畢恭畢敬地請他和日子、寫對聯(lián),登禮薄,甚至看風(fēng)水。前些年,寨里一些頭面人物對他說:“大孔這些年也沒有個學(xué)堂,你就在馮家祠堂開個館,教寨里娃識文斷字?!瘪T得顯聽了后滿口答應(yīng)??蓪W(xué)館開了后,卻沒有多少娃來,一些娃上個一年半載也不再來。后來,縣里有了新學(xué),家境好一點(diǎn)的娃去了崇泉,大孔學(xué)館便越發(fā)冷清。馮得顯心里雖不好受,卻不好強(qiáng)求,只得半天教學(xué),半天種地打發(fā)著日子。

    馮得顯家在小城里中段,門朝南。馮得富進(jìn)門時,他正坐在腰門外墻根下捧著一本厚書看,蘭蘭站在他身后用梳子從前往后一下一下梳他已經(jīng)花白了的頭。民國元年春,崇泉縣全縣實(shí)施剪發(fā),馮得顯卻死活不干,實(shí)在抗不過去了,他只得把辮子從脖根剪斷,讓頭發(fā)就這樣披散在腦后。見馮得富進(jìn)門,馮得顯欠了欠身,說:“哥,你過來了?”回頭又對蘭蘭說:“給你伯端凳子倒水?!?/p>

    蘭蘭向馮得富靦腆地笑了笑,扭身進(jìn)了腰門,很快又提著一把小凳子出來了,說:“大伯,你坐!”

    馮得富接過小凳子坐下,問馮得顯說:“二大呢?”

    馮得顯嘆了一聲說:“炕上躺著呢,年齡大了,心里擱不住事了!”

    馮得富忙問:“咋了,啥事讓二大作難了?”

    “還不是和才!”馮得顯搖了搖頭說,“自打去縣里上了學(xué),進(jìn)了門便這看不慣,那想不通,一副憤世嫉俗的式子。二大讓他把媳婦一娶,回家好好過日子,他卻一口回絕了,還說,‘讓我回來,四面都有墻——沒門!’唉!”

    “和才回來了?”

    “已經(jīng)走了。二大想他了,我就寫了封信把他叫了回來。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不讓回來?!?/p>

    “娃還小,大了就懂事了?!?/p>

    “十八了還?。亢昧?,不提他了,說說你家的事。”

    “我家……啥事?”

    “大孔寨都搖了鈴,你還想瞞著我?”

    馮得富苦笑道:“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接著便說了事情經(jīng)過。

    馮得顯說完,馮得顯拍了拍擱在膝蓋上的書說:“我剛翻了《崇泉縣志》,明萬歷四十八年端午,縣南一曲姓農(nóng)家豬產(chǎn)六仔,有三只色白,頭尾宛然如象。除此一例,你家便是第二例了!”

    “那……是兇是吉?”馮得富臉上的皺紋緊張地擠在了一起。

    馮得顯搖了搖頭說:“吉兇難料啊,對你家來說也許就是出了件怪事,可老天一天天高起來,怪事不定孕育著兇兆呢!”

    馮得富長嘆了一聲說:“說得也是,剛才我在地里轉(zhuǎn)了一圈,按說再有個把月就要收麥了,可地里的麥桿才一拃來高,還又黃又稀又干。老天再不下雨,夏收真的要一場空了!”

    馮得顯又拍了拍膝蓋上的書說:“崇泉地處渭北高原,少雨缺水,從明朝嘉慶到現(xiàn)在,幾乎不到二十年就會發(fā)生一次旱災(zāi)。最嚴(yán)重的是光緒三年,前后竟大旱三年,六料無收,草根、樹皮、牲口被全部吃光,餓死者十有六七。其時縣南和咱同姓一木匠在詩中寫道,‘塵埃埋釜甑,煙火斷鄉(xiāng)村。四境無雞犬,千門絕子孫。登山羅石面,緣木脫榆衣。剜卻死人肉,用療生者饑。郊原骸骨滿,廬舍主人稀……’可謂慘不忍睹啊!最近一次大旱災(zāi)發(fā)生在光緒二十六年,雖遜于三年,但也綿延兩年,死人無數(shù)。眼下是民國十七年,距上次旱災(zāi)已近三十年,看來狼真的要來了!”

    馮得富聽得瞠目結(jié)舌,嘴里吶吶道:“老天這是不想讓人活了!”

    “活下去,不管咋樣都要活下去!”馮得顯用力揮了揮手,“咱爺手里人丁興旺,生有三子一女。到了咱父輩,伯生了你和得貴,二大、三大只有我、得榮一個。咱們這一輩,你生了勤才,得貴有德才,我是和才,得榮是儉才,都是一脈單傳。如果誰躲不過這一劫,那就真的要斷子絕孫了!所以,該早做打算了!”

    正說著,蘭蘭從腰門出來了,說:“飯好了,我媽讓大伯一起進(jìn)去吃呢?!瘪T得富搖著手說:“不了,家里給我做著飯哩?!比缓笳酒饋韺︸T得顯說:“多勸勸二大,讓他別生娃的氣。老一輩就剩他一個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過年我們給誰磕頭去?”馮得顯也站起來笑道:“沒事,二大心里其實(shí)最疼的還是和才?!瘪T得富說:“我知道,和才本身也是個好娃。不過,疼是疼,可不能慣著他?!瘪T得顯說:“那倒不會,放心,咱家的娃根子正著呢?!?/p>

    出了馮得顯家,馮得富正思量馮得顯的話,沒想到和對面過來的人碰了個滿懷。他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差一點(diǎn)就坐在了地上。正欲叫罵,卻聽那人氣呼呼地說:“得富,你謀劃日子也不看看路,真真是!”馮得富一看,碰他的竟然是柴福海。他有點(diǎn)惱了,心想你這是說的屁話,我沒看路你看了?轉(zhuǎn)眼一想今天已經(jīng)夠倒霉了,劃不來再為這點(diǎn)事和人翻臉,退一步海闊天空,便拉著臉說:“是福海呀,匆匆忙忙干啥去嗎?”柴福海翻了馮得富一眼說:“干啥去?還能干啥,收賬啊。天高成這了,再不收賬就爛包了!”

    柴福海平時喜好抽兩口,寨里人背后稱他“煙桿子”。他兄弟柴福貴看不慣他的做派,又當(dāng)不了家,便丟下媳婦出門扛槍吃糧去了。民國七年,八省戰(zhàn)秦,楊九娃攻打崇泉美市鎮(zhèn),福貴被流彈擊中,一命嗚呼。消息傳來,柴福海不但沒有多少悲痛,還打起了富貴媳婦的主意。經(jīng)過多方托人,討價還價,富貴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把弟媳賣到了北山里。有了錢,他在家里偷偷開了個煙館。不幾年,柴福海的腰粗了,走路時常仰著頭,背著手,儼然寨子里的財東。每逢寨里趕集日,他背著手一會兒走到東頭,一會兒踱到西頭,這里挑一顆白菜,那里買一把芫荽,送回去;又背著手來到街上,一會兒走到西頭,一會兒踱到東頭,燒一碗醪糟,喝了,包兩個油糕,送回去……

    “大孔第一碗”開張后,他隔三差五就去吃一碗羊肉泡,走時再用砂罐提一碗,說回家給老婆娃吃。有人打趣說:“福海叔,吃一碗,提一碗,日子越過越拽了?!辈窀:B犃嗣雷套痰卣f:“吃進(jìn)肚子里,才算自己的。”

    柴福海也有不如意的事,便是兒子柴蠻牛。柴蠻牛今年二十多,長得五大三粗,頭腦雖不靈性,手腳也瓷笨,卻動不動就動手打人。無論誰只要被他抓住,他便掄起拳頭往死里打。寨里人背后罵他斷子絕孫,柴福海聽說后卻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只要有錢,媳婦挑著問。放心,寨子里人死絕了,也輪不上蠻牛斷子絕孫?!痹捠沁@么說,柴福海兩口子托遍了親戚朋友和媒婆,柴蠻牛卻仍然光棍一條。有時候看人家娶媳婦,蠻?;氐郊冶亲硬皇潜亲?,眼睛不是眼睛,“嗵”一聲倒在炕上,誰也不理。他媽田四女叫他起來干活,他卻甕聲甕氣地說:“干活?干球上的活?。俊辈窀:V纼鹤拥囊馑?,卻不敢言傳。

    馮得富曉得柴福海在人前張張的,骨子里卻是個嗇皮。剛才聽他說去要賬,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說:“福海,你不說要賬,我還想不起呢。打去年秋天你割勤才的豆腐,賬一直都沒有清。天高了,豆腐也快做不成了,后晌我讓勤才去你家把賬一算?!?/p>

    柴福海有點(diǎn)不高興了,沉下眼皮說:“不就幾斤豆腐嘛,過兩天我把黃豆給你送過來?!?/p>

    馮得富不滿地說:“對你來說不是個事,對我們小家小戶就是大事了?!?/p>

    柴福海轉(zhuǎn)身欲走,卻又說:“你趕緊回家吧,我剛看見馮禿子帶著牛兒和天順去了你家?!?/p>

    馮得富心里一驚,心想馮禿子去他家肯定沒有好事,卻又想不到能有什么壞事,便自言自語道:“他到我家有啥事?我一不欠捐,二不少稅,德才、勤才都是獨(dú)子,也拉不上丁啊?!弊炖镫m這樣說,卻還是匆匆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喊道:“福海,咱說話算話啊?!?/p>

    柴福海背著手頭也不回地哼了一聲。

    大孔街道除大戲樓、鄉(xiāng)約所外,還有一家鐵匠鋪、兩家雜貨鋪、一家中藥鋪和一家名“將軍寨”的車馬店。

    引才要去的地方是“將軍寨”。

    正是午飯時分,街道冷清清的。一條黃狗懶洋洋在街上晃蕩,正在門前覓食的兩只雞看見了狗,忙扇動翅膀欲飛,卻沒有飛起來,急得咯咯叫著胡亂跑。覺察到狗并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雞又停了下來,頭繼續(xù)左右晃動著尋找食物。終于發(fā)現(xiàn)了饃渣或草籽,一只雞忙忙跑過去,急急啄在了嘴里。狗看見雞吃東西,匆忙撲過來,雞一驚,又鳴叫著往前飛。路面上的塵土一時又被攪得烏煙瘴氣。

    引才被逗樂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將軍寨”緊挨西門,是柴老八在自家老院建的。柴老八大名柴君寶,是家中獨(dú)子,因在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八,寨里的人便叫他柴老八。柴老八十六歲時父母先后作古,沒人照管的他在寨里閑逛了兩年后,聽說縣南楊九娃起事,便前去投了他。鎮(zhèn)嵩軍圍攻長安時,柴老八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連副。長安解圍后,楊將軍帶著隊(duì)伍去了與陜北接壤的華元一帶,已經(jīng)提為副營級軍需官的柴老八卻沒有跟著去,而是牽著一頭馱著兩條口袋的高頭大馬,領(lǐng)著一個女人,回到了大孔。為什么回來?又咋來的女人?柴老八很少給人說。

    柴老八女人名叫史家怡,人長得和她的名字一樣新鮮。她的個不高,但走路時風(fēng)吹楊柳般的輕柔。寨里人背后笑話她走路難看死了,卻有意無意地盯著人家的腰和屁股看,一些大姑娘、小媳婦背后還偷偷地效仿,卻常常不是扭了腰,就是崴了腳,成了寨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引才也喜歡看史家怡,卻覺得史家怡最迷人的地方不是走路的姿勢,也不是腰和屁股,而是那一雙眼角微微翹向鬢角的眼睛。他第一次偷偷看史家怡時,史家怡正好也回頭看他,一雙大眼睛還驚詫地閃了閃。面對這一雙潭水般清澈、幽深的眸子,引才的眼睛突然間掉了進(jìn)去,直到史家怡輕輕說了聲“你個子好高呀”,他才如夢初醒,慌慌地拔出了眼睛。

    柴老八回到大孔時,他家的院落已經(jīng)荒了。他先面向街道蓋了三間房,盤上鍋灶,擺上八仙桌,請寨里的爐頭羊娃主廚,在門頭掛上“大孔第一碗”的招牌,賣起了羊肉泡。接著拆掉里面的破房子,靠西城墻箍了四孔窯洞,又在窯對面蓋了四間廈房,盤了一溜喂牲口的石槽,然后將馮得顯書寫的“將軍寨”幌子掛在大門口,“將軍寨”車馬店便正式開張了。

    寨里有人不解地問:“老八,咱就開個車馬店,卻怎么叫了個‘將軍寨’,是不是有點(diǎn)那個?”

    柴老八說:“楊將軍是個大好人,我老八福薄命賤,沒能跟上他干到底。為了表達(dá)我的心意,就順口起了這么個名。當(dāng)然,說不定楊將軍那一天真會來大孔,那時候,‘將軍寨’可就名副其實(shí)了!”

    “將軍寨”雖然開張了,但柴老八常常騎上馬在外面跑,經(jīng)管的事便落在了史家怡身上?!皩④娬钡闹饕馐恰按罂椎谝煌搿?,住店等方面的生意不是很多。羊娃是做羊肉泡的把式,他熬制的羊肉肉爛湯鮮,吃后回味無窮。大孔人再無其他口福,“大孔第一碗”便成了流連忘返之地,馮金寶、柴一刀、柴福海更是這里的???。到了趕集日,寨周邊村里的人也常常扶老攜幼地來,“將軍寨”越發(fā)門庭若市。

    引才也是“將軍寨”的常客,卻不是貪口腹,而是飽眼福。特別經(jīng)了那一晚后,他的心就更放不下這里了。

    那一晚,一輪鐮刀似的彎月不緊不慢地在蟬翼般的云里穿行,灑下的月光朦朧而又嫵媚。披著月衣,踩著月光,引才的心情激動而又惴惴。來到“將軍寨”后,“大孔第一碗”已經(jīng)打烊。他有點(diǎn)失望,卻不想回去。在門口徘徊了半天后,他斗膽對著門喊了聲有人嗎?回答他的是一片瘆人的靜謐。引才心里有點(diǎn)納悶,心想莫非出了事。想到這里,血肉模糊的史家怡突然橫陳在了他面前。引才的毛發(fā)“唰”地奓了起來,頭上的月光也仿佛一下子碎了,變成了一片片濕漉漉的雪花。引才害怕了,但他卻沒有跑,而是一腳踹開“將軍寨”的門,大踏步闖了進(jìn)去。

    “將軍寨”里靜悄悄的,院子里既沒有硬轱轆大車,也沒有牛驢騾馬,里面的三孔窯洞也黑黜黜的,只有靠邊的窯洞窗戶上透出淡淡的燈光。引才沒有多想,三兩步跨到亮燈的窯門前,一把揭開了門簾。與此同時,窯里一雙驚愕、惶惑的眼睛“唰”地盯到了引才身上。引才的頭腦“嗡”地響了一聲。這雙眼睛正是史家怡的眼睛,她坐在腳地洗腳呢。她上身拴著紅褻衣,下身僅著紅內(nèi)褲,白皙、圓潤的臂膊、豐滿的臀部自然暴露無遺。更讓引才驚心的是,史家怡的腿是那么長,那么白,一綹月光落在上面,泛出的光是那么悅目。引才仿佛突然間碰見了聊齋里的鬼,目瞪口呆地定在了窯門口。

    “是引才呀,有事嗎?”史家怡收回目光,羞澀地低了頭。

    引才清醒了,忙放下門簾,背過身回答道:“我……我找老八哥有點(diǎn)事?!?/p>

    “他去北山了,過兩天就回來?!?/p>

    “哦,那我改天再來。”

    這一晚,引才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一閉上眼,史家怡那雙神秘的大眼睛就會出來在他面前。他不停地回想適才見到史家怡的情景,可越想頭腦越亂,越想史家怡的形象越模糊,最后腦子里就剩下兩條既長又白的腿,以及腿上那一片醉人的光……”

    快到“大孔第一碗”門口時,史家怡端著一盆水出來了。她抬頭向前看了一眼,然后兩條胳膊往外一推,盆里的水隨之遠(yuǎn)遠(yuǎn)飛到了街上。往回走時她看見了引才,臉上頓時浮上了欣然的笑紋,說:“引才,騎上馬好威風(fēng)吔!”

    “不是馬,是騾子?!币偶t了臉,趕緊從騾子背上溜了下來。

    “是嗎?看著一樣呢。”史家怡笑道。

    “還有羊肉嗎?”大孔人把羊肉泡叫羊肉。引才一邊往食堂門口的槐樹上拴騾子,一邊作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

    “沒了,就剩兩碗雜碎。今年吃羊肉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每天就煮一條羊腿和一些雜碎!”史家怡說。

    “那就來碗雜碎。”引才瞥了史家怡一眼,卻見她也挓挲著眼睛看他。引才忙把頭扭向一邊,然后小聲說了聲天真熱。

    史家怡笑了一下,回頭往向食堂走去。引才的眼睛又慌慌地轉(zhuǎn)到了史家怡身上。史家怡上身穿著藍(lán)碎花白洋布對襟衫,下身著泛黃白緞褲,走路時腰肢輕柔地扭動著,惹得衣衫窸窸窣窣地響?;秀敝?,引才的眼睛突然長出一只手,悄悄地伸向了史家怡……

    食堂里沒有客人,羊娃胳膊撐在桌子上,手托著腮打瞌睡。史家怡走過去說:“羊娃叔,來一碗雜碎,多放點(diǎn)羊油。”羊娃驚了一下,醒了過來。他朦朧著眼睛看了一眼引才,抓起桌面上的旱煙鍋,打著哈欠進(jìn)了操作間。引才選了一張靠墻的桌子坐下,故作鎮(zhèn)靜地剝起了蒜。史家怡過來抹桌子,引才面前立時舞起了一只白蝴蝶,后面還帶著一根鮮嫩的藕。引才剝蒜的手一瞬間很想伸出去,一把抓住那只白蝴蝶,然后送到嘴邊,輕輕地舔……終于,白蝴蝶輕快地飛走了,引才的心慢慢安寧下來,卻又空蕩蕩得很不好受。

    一會兒,史家怡兩手端著一個大老碗,嘴微微噘著,踩著碎步飄了過來。引才站起來欲去接,史家怡卻把老碗幾乎撂到了桌子上。老碗在桌子上晃了晃,濺出了幾滴清亮的湯水,一些落在了桌子上,一些射向了引才的手。史家怡蹙著細(xì)長的眉毛,噗噗地往手上吹氣。引才嚇了一跳,忙拉過她的手揉了起來,且焦急地問:“咋樣,燙得咋樣?”史家怡的手紅了,引才心疼地說:“你看你看,都燙紅了,咋這么不小心?”史家怡瞟了他一眼,拽回了被他握著的手,紅著臉說:“是你揉紅的?!边@時,她看見引才的手泛出了紅點(diǎn),忙拉在手里說:“呀,燙了你了,手都紅了!”引才這才覺得手背有點(diǎn)疼,卻說:“沒事。抹點(diǎn)鹽就好了?!笔芳意柠}盒里捏了一撮鹽,撒在引才手上,又輕輕拂挲了幾下。

    羊娃用竹饃碟端著兩個月牙燒餅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史家怡,又看了一眼引才,笑道:“引才啥時候嬌貴起來了,那還算得上燙?”史家怡嗔怪地說:“還說呢,都是你燒的湯太煎?!币挪缓靡馑嫉卣f:“不煎,不煎,我就喜歡煎火的,不煎不好吃。”說著,坐下去,一塊一塊掰著燒餅往碗里泡。史家怡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瞅著引才掰饃。不知是因?yàn)殡s碎湯飄溢出的味,還是史家怡身上的香氣,引才覺得一股馥郁的香氣直往鼻孔飄,香得他仿佛喝了一壺美酒,微醺中透出一種不可言說的暢快。他斜著眼看了一眼燙傷的那只手,心想:“咋就不燙重一點(diǎn)呢!”抬起頭又去看史家怡,沒想到史家怡正脈脈地看他。他趕忙低下頭,呼嚕呼嚕扒起了飯。食堂里一時靜得只剩下了引才的吃飯聲。吃了幾口后,引才問史家怡說:“老八哥哩,又不在?”

    史家怡輕輕嘆了一聲說:“你哥恁人,哪里是家里待的貨!”

    引才喝了一口湯說:“也是,和我一個樣,不愛種地,就愛在外頭跑?!?/p>

    羊娃“嘭嘭”磕著煙灰說:“老八是個福人,你和人家能比?”

    引才忙說:“對,對,是不能比。人家有嫂子呢!”

    史家怡低下了頭,黯然道:“有我能咋,只會給他看家!”卻又抬起頭說,“不過,他是個好人,要不是他,哪里還會有我!”

    引才一愣,抬頭盯著史家怡說:“老八哥好像說過你救過他,卻怎么沒有他,就沒有你了?”

    史家怡紅了臉,忙低了頭說:“人嘛,都是相互的,要不哪來的緣分?”然后岔開話題說:“門口那匹騾子是你的?”

    “是啊,剛買的,我來就是給老八哥說一聲,出門把我也叫上,我有騾子他有馬,能馱很多東西哩?!碧崞痱呑右艁砹藙?。

    “那感情好,兩個人搭伙我也放心,回來了我就給他說?!笔芳意吲d地說。

    引才滋溜溜喝掉碗里的湯,抹了把嘴,回頭對羊娃說:“叔,把剩下的雜碎給我做好,讓我給我媽提回去?!?/p>

    羊娃去了操作間,史家怡眨動著眼睛說:“聽人說你是個孝子,還真不假。誰要給你當(dāng)了媳婦,肯定會享福的!”

    引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羊娃把盛著雜碎的砂罐交給引才時說:“大清早我開門時,看見德才媽一個人挎著包袱出西門,我好心問她干啥去,她卻一聲也沒吭。她不會有什么事吧?”

    引才接過砂罐說:“會有什么事?別人能出西門,我娘娘就不能出?”

    羊娃臉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常說,寡婦門前那個……”

    引才的臉沉了下來,說:“你那心思咋比雜碎還多?!闭f著,出門牽著騾子走了。

    羊娃待在了一旁,卻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跑到門口,大聲喊道:“趕緊把砂罐送回來,前兩天你提走的砂罐還沒有還?!庇中÷曕洁斓溃岸歼@樣,賣羊肉的錢還不夠買砂罐哩!”

    史家怡咯咯笑得捂住了嘴。

    引才進(jìn)家門時,他媽正在做飯。聽見響聲,引才媽扭著小腳笑吟吟從伙房出來說:“想著你弟兄倆也該回來了。攪團(tuán)在鍋里燜著,過一會就好?!?/p>

    引才說:“宏才還沒有回來?”

    “你還不知道他,學(xué)堂里的娃不走完,他都不會回來。”引才媽用嗔怪的口氣說著話,卻一臉的慈祥和快樂。

    引才說:“宏才是念書的料,不像我,看見字就頭暈。這樣也好,咱們家也該出個識文斷字的了?!闭f著,把手里的砂罐交給媽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還提了碗雜碎,你快趁熱吃?!?/p>

    引才媽接過砂罐說:“你看你,又亂花錢。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也不說給自己攢錢問媳婦,讓我把心操到啥時候嘛!”

    “不急,不急。”引才邊把騾子往槽上拴,邊笑呵呵地說。

    “咦,這是誰家的騾子?”引才媽這才注意到騾子。

    “誰家的?當(dāng)然是咱家的。早上我有事去侯家找我發(fā)啟叔,他鄰家說要賣騾子,開口才要八塊現(xiàn)洋。我和發(fā)啟叔一商量,就牽了過來。咱家喂頭牯的槽空了快一年了,家里該有點(diǎn)生氣了!”

    “你說得對是對,可咱家眼下不是緊嘛!”

    “我把東溝畔那十畝地賣給了侯大脖子?!?/p>

    “啥?啥?你說啥?”引才媽有點(diǎn)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地賣了,你咋能把地賣了?救你大已經(jīng)賣了幾十畝地,你現(xiàn)在又賣地,地都賣了,咱娘幾個吃啥呀?要叫你得富、得顯大知道了,不罵你敗家子才怪!”說著,引才媽的眼睛紅了。

    引才笑道:“媽,人常說房是害,地是累,我覺得有道理呢。東溝畔的地幾乎不打糧,還那么遠(yuǎn),租都沒人租。賣了它買下這頭騾子,和人搭伙做生意,肯定比種地強(qiáng)。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人家說啥哩?!?/p>

    引才媽嘆了一聲說:“你說得也對,可踢踏家當(dāng)?shù)氖驴倸w不是個好事。算了,我也不操這份心了,日子既然交給你了,你就看著過吧。過好了媽跟著你穿金戴銀,過爛了媽跟著你去要飯?!?/p>

    聽了媽的話,引才心里酸酸的,卻笑呵呵地說:“咋可能去要飯嘛,媽,你就把心穩(wěn)穩(wěn)地放在肚里,你娃不是敗家子!”

    引才媽忙說:“當(dāng)然不是,誰說我娃是敗家子,我還不愿意呢!”說著,提著砂罐去了伙房,邊走邊自言自語:“等宏才回來,加碗水熱熱吃,今后還是少花這些閑錢的好。”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么,便又走到引才跟前說:“你剛才說去你發(fā)啟叔家了,見沒見芬芬?”

    “見了,羞羞答答的,不到人前來?!币怕唤?jīng)心地說。

    引才媽咧著嘴“咯咯”笑了:“多親的女子啊,她媽死得早,打小她就懂事,你倆要是結(jié)成親……”

    “媽,說啥話嘛?芬芬好是好,可還是個娃,再說她把我叫哥哩!”引才趕忙打住了媽的話。

    “都十六了還是娃?我跟你大時才十四。你大和你發(fā)啟叔是拜把兄弟,你那哥就是個稱呼。你要是愿意,我讓花嘴媽去找發(fā)啟,他肯定愿意?!币艐屨f。

    “這事用得著媒婆嗎?這樣吧,等我想好了,過一陣子就去找發(fā)啟叔說,你別操這份心了!”引才不耐煩地說。

    “那不行。”引才媽卻認(rèn)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老幾輩都這樣,咱不能壞了規(guī)程,更不能慢待了你發(fā)啟叔和芬芬?!?/p>

    引才聽人說過,抱養(yǎng)他后,媽每年都要背上十斤白面、提上五斤菜油去九娘廟,甚至堯山去燒香,虔誠地祈求九天玄女和堯山爺保佑他長大成人。這幾年實(shí)在上不動山了,媽煩惱之余,便把香案設(shè)在家里,對著九天玄女和堯山爺所在的方位燒香磕頭?,F(xiàn)在看著媽蒼老、憔悴的臉,引才實(shí)在不愿意讓她傷心失望,便說:“行,您看著辦吧!”

    馮得富家門樓不高,家的構(gòu)建和大多數(shù)大孔人家一樣。踏進(jìn)門,是一個寬敞的院子。后來馮得富在院子西面蓋了一間豆腐坊,壘了個豬圈,又在院子?xùn)|面搭了間牛棚和半間飼草間,院子局促的就剩下了一條通道。進(jìn)了腰門,便是大廳房。和廳房相連的是一個四合院,兩邊面對面建著六間廈房,后面橫蓋著三間伙房。

    房子是馮得富爺手里蓋的,雖然陳舊了,木頭、磚、瓦卻是上好的材料。加之當(dāng)年蓋得結(jié)實(shí),這么多年了,還沒有出過什么問題。但馮得富心里卻很憋氣,常常心想自己胡子已經(jīng)一大把,家里卻還是原模原樣,一磚一瓦都沒有增添,真是上對不起祖先,下對不起后人。買下新院后,他心里有了慰藉,發(fā)誓吃屎喝尿也要把新院蓋起來?!叭艘簧嗌僖o后人留下點(diǎn)念想哩!”他心里給自己說。

    急急忙忙進(jìn)了家門,勤才已經(jīng)賣豆腐回來了,正和儉才趴在豬圈墻上看新下的豬娃。德才蹲在腰門墻根下瞇著眼吃旱煙。馮得富問:“人呢?”

    “誰?”德才、勤才、儉才都轉(zhuǎn)過了頭,奇怪地看馮得富。

    “不是說馮禿子帶著牛兒和天順來咱家了嗎?”

    德才看了一眼馮得富說:“等不住你,走了?!?/p>

    “等我干啥?咱不求他的銜,也不借他的錢,扯不到一起嘛!”

    “他說要收什么稅?!钡虏耪f。

    “下……崽,對,下崽稅,我聽得清清楚楚?!眱€才說。

    “啥?下崽稅,啥是個下崽稅?”馮得富瞪大了眼睛。

    “就是豬下豬娃要交稅。馮禿子說是什么縣……豆腐……”儉才眼睛轉(zhuǎn)了幾圈,說不上來了。

    “縣政府。”德才磕掉煙灰,低著頭提醒儉才。

    “對,是縣……政府新下的捐。”

    “放他媽的屁!”馮得富火了,“下豬娃還要收稅,誰聽說過呀。今天收這錢,明天要那錢,還讓人活不活?”

    勤才媽和蓮蓮、彩云從里面跑了出來。見并沒有外人,勤才媽責(zé)怪地說:“你看你,粗喉嚨大嗓門的,我還以為你和馮禿子吵上了。這么喊,都不怕隔墻有耳。人家大小是鄉(xiāng)約,咱能惹得起?吃飯吃飯,鍋里的攪團(tuán)都要糊底了?!?/p>

    勤才往豬圈里吐了口唾沫,說:“鄉(xiāng)約是個球!”

    “就是!”儉才也說。

    勤才媽瞪了勤才一眼說:“別耍你的二桿子,吃飯!”

    進(jìn)了腰門,勤才媽、蓮蓮、彩云去盛飯,馮得富、德才、勤才、儉才坐在了廳房下的八仙桌旁。馮得富看了一眼儉才,欲言又止。蓮蓮和彩云端來一盆辣椒水、一碟腌白菜、一碟炒豆腐絲、一盒油潑辣椒,一盒鹽和幾碗熱攪團(tuán)。馮得富端起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問勤才媽說:“德才媽還沒回來?”勤才媽說:“沒有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馮得富心里的火倏地竄了上來,說:“咋不去找?”勤才媽說:“蓮蓮和彩云到熟人家找了,都說沒有來?!瘪T得富“咚”地把碗蹾到桌子上說:“再找去,一天不見人了,都能坐得住?勤才,找去,馬上找你娘娘去,這個家還敢再有事嗎?”勤才擰著脖子看了一眼德才,呼呼地出粗氣。德才翻了一眼勤才,一蹁腿站起來,撲沓撲沓向門外走去。勤才只得站起來,跟著德才走了。儉才瞅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又看了一眼馮得富,也不情不愿地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勤才媽不高興地說:“你看你,發(fā)這么大的火干啥,就不能讓娃娃把飯吃了再去找?勤才大清早出去,正經(jīng)飯還沒有吃一口哩。你出去后我問蓮蓮了,德才媽昨晚還好好的,能有啥事嗎?也許她到熟人家串門去了,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成天大呼小叫的干啥嘛?”

    彩云過來給馮得富碗里舀了幾勺辣椒水,又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嘻嘻笑道:“我大的心思我曉得,過日子人呣。不過,就是玉麥面攪團(tuán)嘛,讓儉才吃上一半碗有個啥,還能把你吃窮了?”

    馮得富轉(zhuǎn)過臉盯著彩云正想發(fā)脾氣,卻見彩云胸脯微微在動。馮得富吃了一驚,心里不由得感嘆道:“彩云也長大了,日子還真像得顯說得那個……白駒過隙!”便壓下火氣,沒好氣地說:“就你能,不說話誰把你當(dāng)啞巴?”

    說完,馮得富從碗里夾起一大塊攪團(tuán),呼嚕嚕吸進(jìn)了嘴里,不想剛出鍋的攪團(tuán)熱燙得就像剛烤出來的紅苕,火燒火燎地讓他的嘴難以承受。但他舍不得吐出攪團(tuán),忙蹙著臉,吸溜著嘴,把攪團(tuán)從這邊腮幫子吸溜到那邊腮幫子,又從那邊腮幫子吸溜到這邊腮幫子,反復(fù)幾次后,方“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彩云哈哈哈笑得彎下了腰。

    勤才媽沉著的臉也綻放開來。

    蓮蓮用手捂住嘴轉(zhuǎn)過了身。

    馮得富沒有理他們,繼續(xù)吸溜著吃攪團(tuán)。腦子里卻閑不住,德才媽、老母豬、馮禿子、大日頭、澇池、莊稼、彩云……隨著他手中筷子的起落,碌碡般在他頭腦里轉(zhuǎn)著。

    吃完飯,德才、勤才還沒有回來。馮得富煩躁不安,一連往門外跑了幾次,德才、勤才卻連個影子也沒見。他不停的唉聲嘆氣,一急還跺起了腳。勤才媽盯了他一眼,又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提醒他蓮蓮在呢。馮得富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臉“唰”地紅了,趕忙嘴里“咳”了一聲,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出了門,馮得富坐在門墩石上悶悶地吃起了煙。一連吃了三鍋后,又忽地站起來向前走去。走過小城里,出了小城門,三拐兩拐就到了水壕里。水壕里過去是條水溝,后來填了水溝,建起房子,住上人家,成了小村落。

    進(jìn)了水壕村,馮得富心里有點(diǎn)亂,腦子里又沒了主意,步子隨之緩了下來。正在猶豫,只聽有人笑嘻嘻地說:“這不是小城里的過日子人嗎,今天咋有工夫來水壕?”馮得富抬頭去看,說話的正是花嘴媽馮媒婆。她剛拿著鞋底走到門口,便看見了馮得富。

    馮得富忙笑道:“有沒有工夫都要來啊,大孔頭一個保山住在這,誰敢三天兩頭不往這里跑。咋,花嘴不在家?”

    馮媒婆咯咯笑道:“說媒的,跑腿的,跑來跑去受氣的,你就別給我戴高帽了。花嘴兩口子鋤地去了,走,回家喝水!”馮媒婆嘴里說著,卻站著不動。

    馮得富忙說:“不了不了,樹底下涼,就坐在門口。”說著就往樹根上坐,且說,“這天日怪得很,才幾月嘛,就熱成這,唉!”

    馮媒婆坐在了馮得富旁邊,她沒有接馮得富的話,卻說:“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想給勤才問媳婦了?”

    馮得富搖了搖頭說:“天高成這了,眼看著就要遭災(zāi),不說眼下沒有錢給勤才問媳婦,就是有,也不敢這個時候給家里添一張嘴?。 ?/p>

    馮媒婆睒了睒眼,頭附向馮得富,壓低聲音說:“聽你話里的意思,得是想給德才媽找個象?”

    馮得富臉“唰”地拉了下來,說:“不敢胡說,這要讓外人聽見了,我在大孔還活人不活人?”

    馮媒婆撇了撇嘴說:“這有個啥,現(xiàn)在寡婦嫁漢不算個啥,柴福海不是把他兄弟媳婦賣到了北山里?”

    馮得富正色道:“提他干啥,他是啥人,我是啥人,你能不知道?”

    馮媒婆不耐煩了,說:“你看你,哼哼唧唧半天,這不是,那不是,葫蘆里究竟賣的啥藥嗎?”

    馮得富臉紅了,嘿嘿笑了兩聲說:“也沒有啥事,就是那個……上嶺彩云家沒有說過啥話?”

    馮媒婆一愣:“沒有啊,咋了?”

    “要人的事也沒有提過?”馮得富又不好意思的嘿嘿了兩聲。

    馮媒婆笑了起來,說:“好我的得富呢,弄了半天你是想打發(fā)彩云。世事還真倒著來了,說了這么多媒,我還是第一次見娘家人尋著打發(fā)女子呢!”

    馮得富翻了馮媒婆一眼說:“這有個啥,人常說,‘女大不中留,再留成冤仇’,早打發(fā)了早安寧?!?/p>

    馮媒婆瞥了馮得富一眼說:“話是這么說,恐怕你想的不光是這吧?”

    馮得富頭上滲出了汗,他胡亂用手在頭上摸了一把說:“還能有啥?彩云遲早是人家的人,早打發(fā)晚打發(fā)不都要打發(fā)。”

    馮媒婆嘆了一聲說:“那好,過兩天我去一趟上嶺。”

    告別了馮媒婆,馮得富心里雖澀澀的,腳底下卻輕松了許多。進(jìn)了家門,家里亂哄哄來了許多人。德才、勤才、儉才已經(jīng)回來,正坐在小板凳上抱著老碗吃涼攪團(tuán)。馮得顯、馮得榮坐在八仙桌旁悶頭吃旱煙。勤才媽、和才媽、儉才媽、蓮蓮、蘭蘭、彩云一些自家女人或坐或站在八仙桌旁嘁嘁喳喳說著話。獨(dú)獨(dú)沒有德才媽。馮得富的心又亂咚咚跳了起來。

    見馮得富進(jìn)來,屋里的人停止說話,轉(zhuǎn)過頭都去看他。

    馮得富坐到馮得顯旁邊,顫抖著手點(diǎn)著一鍋煙,猛吸了一口后問德才說:“還是沒見你媽?”

    “是啊,自家、親戚家、和我二媽相好的家我們都去了,都說沒有見到她。”儉才迫不及待地說。

    “我和我嫂子也去了一些水窖、澇池,還沿著溝畔轉(zhuǎn)了一圈,一點(diǎn)影影也沒有。”彩云也小聲說。

    “怎么會呢?好端端的日子,又沒有人氣她,咋會走到那一步嘛?”和才媽、儉才媽幾個忙接上話說。

    “再想想,再想想,德才媽還會去什么地方。”馮得顯說。

    “就剩下趙坡我舅家沒有去?!钡虏欧畔峦?,面無表情地說。

    “咋沒有去?”馮得富瞪起了眼。

    “本來要去,德才哥說他媽和他舅翻了臉,這幾年過年都不去,現(xiàn)在去那里干啥,再說我們也餓得撐不住了。”勤才曳著脖子打了個嗝。

    “怕處有鬼哩?!瘪T得富的胡子撅了起來,“說不定你娘娘這會就在那里。找去,快找去。一個人生生不見了,你們都能吃下去?”

    正說著,引才扶著他媽急巴巴來了。剛蹺過腰門門檻,引才媽便問:“人回來了沒有,回來了沒有?”勤才媽和幾個女人趕緊上去攙住她說沒有。引才媽坐下來喘了口氣說:“你看我這記性,晌午引才回家說,她娘娘大清早挎?zhèn)€包祔匆匆忙忙出了西門,對她說話,她理也不理。”引才見媽把話說混了,趕忙說這話是羊娃說的,接著把羊娃的話說了一遍,末了問道:“我娘娘出西門干啥去?西門外有她的啥親戚?”

    廳房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臉上全是問號。馮得顯、馮得榮扳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西門外的親戚,除出了五服早已不再來往的外,僅有的幾家德才幾個都已去過。大伙兒沒有了主意,一雙雙眼睛又轉(zhuǎn)到了馮得富身上。

    忽然,德才在板凳腿上“啪啪”磕掉煙灰,立起來說;“勤才,走!”

    一雙雙滿是疑問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德才,德才卻誰也不看,徑自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往門外走。勤才一看,趕忙跟在了后面。引才和儉才也要跟著去,德才卻說:“又不是去打錘,去那么多人干啥?”引才、儉才聽了,只得停住了步。蓮蓮在背后不滿地說:“去哪里也不說一聲,不知道大家都急嗎?”

    “九娘峪?!币蓬^也不回地說。

    九娘峪在大孔西北方向,九娘廟就修在峪里。路上,勤才問德才這時候去九娘峪是燒香還是求簽,還說正月十五貼門神,現(xiàn)在弄這些有用嗎?德才沒有理睬勤才,他腦子里正在回放那一年跟媽去九娘峪的情景。

    那年德才十二歲,第一次去九娘峪。正月初八早飯后,德才媽給勤才媽打了個招呼,便領(lǐng)著德才走了。出了西門,走了一程,向北一拐,經(jīng)過小孔寨,爬上幾道緩坡,又向西一拐,走到草原村,再向北走一段,就進(jìn)了峪口。峪里與外面仿若兩個天地,陰暗,潮濕,坎坷,人畜踏出的路緩緩而上,繞來繞去似乎沒有邊沿。初一看,兩邊山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長,一陣風(fēng)拂來,山上的石頭瑟瑟顫抖起來,定睛之下,卻原來顫抖的不是石頭,而是匍匐在石頭上的枯草。

    德才媽裹著腳,卻掄著手走得很快,德才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一座壁立千仞的石山突兀在面前,腳下盡是枯蒿、腐草、枯枝和積雪。德才媽兩手撥弄著野蒿、枯枝,兩只小腳不假思索地踏進(jìn)了雪地。德才悶聲叫了聲媽,說:“我不去了?!钡虏艐尰仡^說:“不去你干啥呀?”德才說:“坐在這里等你?!钡虏艐屨f:“哪……狼來了咋辦?”德才翻了媽一眼說:“去九娘廟干啥,路還這么難走?”德才媽指著石山說:“再走幾步就是觀花臺,站在上面能看見好多花呢?!钡虏彭樦鴭尩氖挚戳丝?,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沿著石山旁用石頭壘成的不像路的路,艱難爬到石山半中腰,果然有一個不足一步寬的天然平臺,德才心想這可能就是媽說的觀花臺吧。但他什么花也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有媽紅撲撲的臉。德才問媽說:“花呢?”媽笑了笑說:“花在你心里,你仔細(xì)看,漫天遍野都是花呢!”其時陽光正射在平臺上,媽泡在金色的光波中,宛若一個金人。德才一時恍若夢中。

    轉(zhuǎn)過峭壁,西邊兩座山連接在了一起,仿佛一本打開的書?!皶鄙蠜]有字,全是郁郁蔥蔥的松柏。“書”下面綿延著一座寬闊的平臺。

    氣喘吁吁爬上平臺,德才卻有點(diǎn)失望。平臺倒不小,約莫一個院子大,可上面除南北對稱著兩座破爛不堪的小石屋外,主建筑便是座落在兩山懷抱中的三間土房,媽竟說這就是九娘廟。果然。中間房門上方釘著一塊匾額,上面鐫刻著“九天圣母”四個字。門兩邊墻上用毛筆寫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模糊,但門額上貼的“性空幻有”幾個字卻很清晰。這里最有古意的是房門前矗立的一棵參天古柏,古柏遒勁挺拔,蒼翠蔥綠,伸出的枝干恰似一條條姿態(tài)各異的龍。房子北邊還有一個草棚,棚前掛了一個牌子,上面潦草寫著“九娘泉”三個字。

    德才站在門前正念著“性空幼有”,卻聽房子里有人說:“是‘性空幻有’,不是‘幼’有。那個字念‘幻’,不念‘幼’。”說話間,門里出來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媽。大媽四十來歲,微微發(fā)福,明光光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皺褶。見了德才娘倆,大媽雙手合十,念了一句無量天尊說:“施主來到小廟,善哉,善哉!”

    德才媽也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說:“昨夜一夜恍惚,夢里全是娘娘,今天特來寶剎拜訪,望明慧師傅指引?!?/p>

    “無量天尊,請施主隨貧道來。”

    走進(jìn)廟里,里面還算整潔。面門處塑了三個神像,中間的婆婆甚是高大,身上還披著幾條大紅被面子,應(yīng)該就是九天玄女。德才媽磕了個頭,點(diǎn)燃三炷香,用兩手中指和食指夾著香桿,大拇指頂著香尾部,舉香齊眉,然后將第一支香插進(jìn)香爐中央,第二支插在右邊,第三支插在左邊,接著又趴下磕頭。站在神像旁的明慧敲響了面前的磬,磬聲宏亮、悠揚(yáng),回音裊裊。

    從廟里出來,明慧對德才媽說:“施主與娘娘有緣,何不再考慮貧道講過的偈語?”

    德才媽嘆了一聲說:“身不由己,一切隨緣吧!”

    “也是,娘娘慈悲,一切隨緣吧!”

    德才瓷瓷地盯著媽和明慧看,一點(diǎn)也聽不懂他們的話。

    德才和勤才很快到了“觀花臺”。站在“觀花臺”上,德才又想到了媽當(dāng)年說的“花在你心里”的話,便又四顧了一遍,但眼前除了被太陽曬蔫了的樹木和野草,還是沒有花。正思想著,勤才打斷了他的思緒,說:“哥,咱去九娘廟究竟干啥嗎?”德才看了勤才一眼,仍然沒有回答他。

    媽突然不見了,德才心里不但不焦急,馮得富發(fā)火,他還覺得動靜未免大了點(diǎn)。至于大媽和蓮蓮、彩云操心的跳窖,跳澇池、跳溝……他更覺得是胡思亂想,因?yàn)闆]有這個道理,也沒有先兆。平日里媽是不怎么愛說話,一付郁郁寡歡的樣子,大死了后,她更是沉悶得像個木頭人。但自從他和蓮蓮成親后,她卻突然像變了個人,臉上不但有了笑紋,嘴里的話也多了起來,有時候還給蓮蓮說一些懷孕、生娃的話,羞得蓮蓮臉紅得不敢抬頭。如此,心里有“花”的媽怎么會拋下他們走了絕路呢?這樣,當(dāng)引才說一大早他媽出了西門,德才的腦子一動,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九娘廟。

    到了九娘廟,廟還是那座土房,只是越發(fā)破舊了。聽見外面響聲,明慧從廟里出來。看見德才,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很快又平靜似水。念了一句無量天尊后,她雙手合十道:“施主來到小廟,善哉,善哉!”

    德才有點(diǎn)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定了定神說:“師傅可還認(rèn)得我?”

    “施主可是德才?”明慧低頭道。

    德才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十幾年過去了,這個叫明慧的出家人還記得他,便說:“這么多年了,師傅怎么還沒有忘記我?”

    “萬發(fā)緣生,皆系緣分。區(qū)區(qū)十二年,貧道如何敢忘記施主。”說著,明慧偷偷睄了一眼德才,又慌慌收回了目光。

    德才看見了明慧的眼色,卻沒有說什么。

    明慧用手掠了一下被山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說:“敢問施主來小廟是燒香還是求簽?”

    “找人?!?/p>

    “找人?”

    德才嘆了一聲說:“是啊,我媽大清早出了大孔西門,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請師傅為我指點(diǎn)迷津,以免全家人擔(dān)驚受怕,寢食不安。”

    明慧念了一聲無量天尊說:“不見就是見,見就是不見,一切皆有分定,施主大可不必大動干戈,大海撈針,一切隨緣吧?!?/p>

    德才奇怪地看了一眼明慧,明慧卻一臉的安謐。德才低頭想了想,徑直往廟里走去。明慧、勤才趕緊跟在了后面。廟里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一踏進(jìn)門,德才卻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他的心“嗵嗵嗵”地跳了起來。為了掩飾緊張心情,他趕忙從供桌上拿了三炷香。

    燒過香,磕了頭,德才的眼睛往廟里掃了一遍。見娘娘塑像左邊墻上掛了一道門簾,他便走了過去。明慧一見,忙從“娘娘”旁邊跨過來,攔住德才說:“貧道寢室,施主就不必進(jìn)去了?!钡虏挪[著眼睛看明慧。明慧雙手合十,低眉耷目,泥塑般地一動不動。德才的臉一下一下變白了,又一下一下變紅了……最后終于一下一下恢復(fù)了平靜。他從明慧身上移開目光,回頭對勤才冷冷地說:“回!”

    勤才看一眼德才,又看一眼明慧,弄不清他們是咋回事。再去看德才時,德才已出了廟門。他又看了一眼明慧,然后滿腹狐疑地走了。

    出了九娘峪,德才回頭往西看去,只見晚霞染紅了西天,與之相連的五龍山山巔上的無量殿也被涂抹上了一層血紅。德才嘆了一聲,背著夕陽懶懶地往大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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