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一
古代小說批評中的療救論與東周以來的樸素唯物主義世界觀中產(chǎn)生的“精氣說”相關。所謂“氣”,老子有言“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氣”為調和萬物“陰陽”的抽象媒介。《管子》認為“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氣,道乃生”,可見“精”乃“氣”之精華。“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①(唐)房玄齡注、(明)劉績補注、劉曉藝校點:《管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328頁。,人是精神氣韻與物質形體二者的結合體。
“精氣說”為傳統(tǒng)醫(yī)學病理解釋的基礎?!秲?nèi)經(jīng)》論述了萬物之“氣”與人體健康狀況之間的關系 :“黃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nèi),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jié),皆通乎天氣。其生五,其氣三。數(shù)犯此者,則邪氣傷人,此壽命之本也?!雹谝Υ葫i譯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華書局,2009,第33頁。邪氣的侵擾會擾亂人體的“精氣”,出現(xiàn)有損壽命的后果。人的情感活動則會破壞“精氣”的平衡,導致邪氣入內(nèi),“精氣”失衡阻塞,則人的精神、情感出現(xiàn)憂郁、憤怒等狀況,導致健康受損。例如,《內(nèi)經(jīng)》中有一段關于氣憤失聲的病癥的探討:“黃帝問于少師曰:‘人之卒然憂恚,而言無音者,何道之塞?何氣出行,使音不彰?愿聞其方。’少師答曰:‘……人卒然無音者,寒氣客于厭,則厭不能發(fā),發(fā)不能下,至其開闔不致,故無音。’”少師認為咽喉、喉嚨、會厭、口唇、舌、懸壅、頏顙、橫骨是人體發(fā)聲的器官,人的憂憤之情會導致寒氣作于會厭,發(fā)聲器官失效,因此“卒然無音”。至于治療方法,岐伯提出通過針灸疏導阻塞的血脈,從而恢復肌體的正常運轉,達到精氣的暢通。
文學也有類似的“疏通”功能。西漢枚乘在《七發(fā)》提出了“要言妙道”之論,成為最早提出以文學療救病人的批評家。楚太子有疾,不能見客,吳客便以文學來疏導他的情緒,達到治療的目的。這個過程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探求病源。吳客以“精氣說”入手,認為其病癥是因為“邪氣襲逆,中若結轖”而導致的“精神越渫,百病咸生”。二是開出藥方。吳客認為,去除“邪氣”則需要君子的“博見強識”,以“承間語事,變度易意”。三是診治病癥。吳客認為“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結果楚太子從萎靡不振到“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淫而上,幾滿大宅”,身體明顯“有起色”。直到吳客提出“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老覽觀,孟子籌之,萬不失一”,成功激發(fā)了楚太子“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的渴望,他從病榻上“據(jù)幾而起”,“澀然汗出,霍然病已”③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第16頁。。枚乘的“要言妙道”論認為特殊內(nèi)容的文學可以起到疏導的作用,這就把文學對讀者的功能與醫(yī)學對患者的療救結合起來,從而從文學文本、讀者的角度啟發(fā)了文學療救論的認識,具有重要意義。
早期文論以疏導功能為核心建立起文學與醫(yī)學的聯(lián)系,正如枚乘的《七發(fā)》把文學的疏導功能指向文學的接受者,即患病的楚太子,從而發(fā)揮文學的療救功能,使得患者病愈。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對文學療救方面的認識有所豐富,將文學的疏導功用指向了創(chuàng)作者。
“發(fā)憤著書”說的重點在于,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可以疏導、宣泄作者的負面情緒,從發(fā)生機制探析了文學的療救功能?!鞍l(fā)憤著書”說與傳統(tǒng)文論中的“言志說”密切相關?!抖Y記·樂記》:“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雹苻D錄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 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62頁。文學的產(chǎn)生在于情志之變動,作者的多樣化的情緒可以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疏通得到療救。
“發(fā)憤著書”說則特別強調了“憤”的負面情緒在文學發(fā)聲中得到疏通和宣泄的過程。此前,已經(jīng)有不少批評家提出相關的看法,如孔子明確指出“詩可以怨”;屈原則有“發(fā)憤抒情”的創(chuàng)作思想。基于與屈原相似的經(jīng)歷,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指出:“……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雹俎D錄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 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82頁。由此可見,文學作品是作者自我療救的結果。司馬遷在孔子、屈原理論的基礎上,用“抒憤”解釋文學的產(chǎn)生,及其對于作者的療救功能,豐富了文學療救理論的內(nèi)涵:一是從療救功能發(fā)生的過程來看,從文學的接受轉向文學的生產(chǎn);二是從文學療救的對象來看,從患者指向作者;三是從疏導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從患者病理上的邪氣轉向作者的郁憤情緒,從而把文學表現(xiàn)情感的本質與醫(yī)學對肌體的治療聯(lián)系起來。此后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也有類似的基礎。
如果將“文學療救”的語義從醫(yī)學擴展開去,著眼于文學的社會功能,那么“文學療救”可開展的對象另有社會、家國、民眾等。傳統(tǒng)儒家思想重視文學的社會功用,這孕育了文學療救論的另一方面——救助民眾和推動社會變遷。一是《毛詩》多以“刺時”“刺世”等語解詩,把“刺”的對象指向“時”“世”,顯然擴大了文學療救的對象。例如,毛詩釋《唐風·鴇羽》“刺時也。昭公之后,大亂五世,君子下從征役,不得養(yǎng)其父母,而作是詩也”②(漢) 毛亨傳,(漢) 鄭玄箋,(唐) 孔穎達疏,(唐) 陸德明音釋,朱杰人、 李慧玲整理:《毛詩注疏》,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560,236頁。;《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③(漢) 毛亨傳,(漢) 鄭玄箋,(唐) 孔穎達疏,(唐) 陸德明音釋,朱杰人、 李慧玲整理:《毛詩注疏》,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560,236頁。。東漢趙壹將怨刺傳統(tǒng)引入辭賦,作《刺世疾邪賦》?!按虝r”或“刺世”在此后的文論批評中多有出現(xiàn)。二是“文以明道”論的興起,較為明確地把文學療救指向時代和社會。柳宗元處于安史之亂后衰頹疲憊的中唐,用世之心強烈,故而提出“文以明道”論,強調以詩文救治社會?!拔囊悦鞯馈闭摰摹熬仁馈敝馐欠浅o@見的。變風—刺世—救世的發(fā)展路線體現(xiàn)儒家學說中文學社會功用的上升。文學去除了政治的媒介,直接影響社會。其中隱含著文學地位的上升,對社會“療救”也由“可能性”成為現(xiàn)實的可實施性。
傳統(tǒng)文論中的療救思想主要針對詩文。明清時期,隨著小說的繁榮,批評家也汲取療救論的思想,把“要言妙道”擴大至小說,這不但有益于提高小說的地位,同時也豐富了古代小說批評理論。
從接受者而言,文學療救論的核心在于疏導病體阻塞的精氣。古代小說批評受此影響,認為小說談笑解頤,可以發(fā)憤紓解,疏導病體之郁憤之氣,恢復健康。這一看法源于古代小說地位不高,被視為“叢殘小語”“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④(漢)班固:《漢書 中》,中華書局,2005,第1377頁。的娛樂性。如《搜神記序》記述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使“將來好事之士”“游心寓目而無尤”⑤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這里明確強調小說對于讀者放松身心、消除負面情緒的作用。讀者湯顯祖閱讀小說的感受是這樣的:“《虞初志》一書,羅唐人傳記百十家,中略引梁沈約十數(shù)則,皆奇僻荒誕、若滅若沒,可喜可愕之事,讀之使人心開神釋,口張眉舞?!雹揶D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明清小說批評中亦有類似評語,例如謝肇淛認為《金瓶梅》“窮極境象,駴意快心”⑦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令讀者身心放松。
古代小說批評家對文學的療救功能理解得更為具體深刻。首先,小說批評家對小說所能治愈的病癥歸結為心理疾病。例如,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有關于憂郁致病的論述:“人有七情,憂郁為甚?!┫卵烧?,既不出了于心胸,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然則,不致于坐病者幾希!”⑧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心理抑郁可以導致各種心理病癥。其次,小說批評家對小說療救病癥的功能更加清晰。一是可以宣泄情感。如前文欣欣子所言。二是可以滌蕩煩思。毛宗崗《讀三國志法》中談到小說“真足令人燥思頓清、煩襟盡滌”⑨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最后,小說批評家明確了小說的療救作用,認為小說可以治愈病癥。例如,李汝珍《鏡花緣》:“其友方抱幽憂之疾,讀之而解頤,而噴飯,宿疾頓愈?!雹廪D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閑齋老人《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評吳敬梓筆法:“文章至此篇,可謂極盡險怪之致矣。長夏攤飯時讀之,可以睡醒,可以愈病?!?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變化多端的故事,令人“噴飯”“解頤”,各種病癥自然痊愈。
與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相聯(lián)系,小說批評家認為小說也可以治療作者,起到與詩文相同的作用。例如,《忠義水滸傳序》以《水滸傳》替代《史記》:“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圣發(fā)憤之所作也?!纱擞^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fā)憤之所作也。”?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25,184,204,235,387,548,523,225 頁。除了小說批評家的理論總結,小說家們也親身試法,以示小說抒憤之功效。例如,蒲松齡指出《聊齋志異》就是自己抒發(fā)悲憤之情的結果:“……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雹俎D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406,235,137頁。無論是“解頤”,還是“抒憤”,小說對于接受者和創(chuàng)作者都有益于宣泄情感、滌蕩愁思,猶如藥丸疏散郁積的精氣,達到療救的效果。
四
明初,小說的“救世”功能已經(jīng)得到批評家的認可,瞿佑于《剪燈新話序》自云:“今余此編,雖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②轉錄自朱一玄:《明清小說資料選編 下》,齊魯書社, 1990,第956頁?!弊鳛椤笆封拧薄把a史”的小說具有“勸善懲惡”“裨補風教”功能。
小說批評家認為小說有助風教,從而療救社會,如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談到該書“關系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③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406,235,137頁。。袁宏道于《與董思白》中認為:“《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雹苻D錄自方銘:《金瓶梅資料匯錄》,黃山書社, 1986,第170頁。枚乘在《七發(fā)》中用吳客之言來治療病癥,最終楚太子痊愈。袁宏道則認為《金瓶梅》勝過《七發(fā)》,那么從文學療救而言,《金瓶梅》敘事精彩,“云霞滿紙”,正如“要言妙道”,這對小說群體可以起到療救病癥的作用。
小說對社會群體的療救主要有兩種。一是勸懲,主要是將小說比擬為承載勸懲功用的湯劑,類于“保健品”,即前文所云“裨補風教”,往往指文學的教育功用。例如,修髯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如此論述:“于戲,牛溲馬勃,良醫(yī)所診,孰謂稗官小說,不足為世道重輕哉!”⑤轉錄自黃霖、羅書華:《中國歷代小說批評史料匯編校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第406,235,137頁。這將稗官小說比作牛溲、馬勃兩種常見中藥,其本意指小說猶如良藥,治愈群眾的病癥,從而“裨益風教,廣且大焉”。二是救弊,主要是將文學比擬為承載救弊功用的藥石針灸,即救治重病的“猛藥”,以正人心,扭轉世病,即所謂“針砭”,往往指文學的諷刺與揭露時弊的功用,如華陽散人所作擬話本小說《鴛鴦針》?!而x鴦針》自序道:“醫(yī)王話國,先工針砭,后理湯劑。迨針砭失傳,湯劑始得自專為功。然湯劑灌輸肺腑,針砭攻刺膏肓。世未有不知膏肓之愈于肺腑也。世人黑??駷懀咸煺先?,總泛濫名利二關?!边@就道出本書為針砭世事所用。再若黃小田《儒林外史序》“然不善讀者但取其中滑稽語以為笑樂,殊不解作者嫉世救世之苦衷”⑥(清)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688頁。,亦以“救世”為關門,認為該書以圖救治世事人心。從“世”到“名士”的范圍不同,可見批評者對作者針對的集體心理原型認知有不同。但二者均指向對群體心理、社會問題而非個人心理的療救。
近代“小說界革命”中梁啟超的“小說群治”觀也強調小說對群體的療救作用。梁啟超期許的療救效果是單個讀者受到小說的感染,最終存在群體性的治療效果,達到開國民心智的目的。
南宋曾慥《類說》把小說的功能歸納為“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四種⑦(宋)曾糙:《類說序》,轉錄自程國賦:《隋唐五代小說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3頁。。從療救論來看,這些都是對作者、讀者以及群體和社會的救助。古代小說批評家從傳統(tǒng)文論中獲取養(yǎng)料,與古代醫(yī)學相聯(lián)系,逐漸形成較為完備的小說療救思想。
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現(xiàn)代派興起了精神分析學派,這種思想把宣泄應用于臨床醫(yī)療,是中國古代小說療救思想的實際應用。精神分析學認為,感情的郁積容易產(chǎn)生病癥,而宣泄感情可以使病人得到救治。日本學者廚川白村在精神分析學派的影響下寫出《苦悶的象征》一書,該書將精神分析引入文論,認為“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⑧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 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8,第223頁。。然而放眼于中國古代文論,未經(jīng)西方精神分析學派導引時確已存在“文學治療”觀念,并且在醫(yī)學、文學兩門中均有出現(xiàn)??上КF(xiàn)有論文論及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治療觀”時,往往與現(xiàn)代的精神分析相對應,未見古代文論的“文學療救”論于千年前早已成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