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瀅瑩
2月中旬,浙江普降大雪,位于平湖乍浦鎮(zhèn)的一條小街上飄灑著難得一見的鵝毛雪片,白雪頃刻覆蓋了高低錯落的屋檐。這是一條久未改造的街道,“供銷社”“小賣部”等早就在人們記憶中淡出的名字仍停留在斑駁的街邊店鋪招牌上。臨街一幢已有幾十年房齡的老式職工宿舍樓里,住著72歲的乍浦食品站的退休職工顧國華。
從1983年至今,為留存岌岌可危的文化記憶,顧國華以通信、電話等方式邀請各地文化老人賜稿談往昔,說人、說事、說書,并將來稿自費印刷為筆記體叢書,每年一卷,名為《文壇雜憶》。如今該作已有30多卷,共搶救出現(xiàn)代文史資料兩千余篇,內(nèi)容涉獵廣泛,談記憶,談見聞,談思想,留存下關(guān)于這一歷史時期較為完整的民間文化史料筆記。
1942年,顧國華出生于平湖廣陳鎮(zhèn),從廣陳中心小學(xué)畢業(yè)后,因為偏科嚴(yán)重,他沒能考上中學(xué),就在父親所開的仁壽堂中藥店幫忙,跑跑腿、記記賬、稱稱藥,后來又調(diào)至乍浦水產(chǎn)站、屠宰場和乍浦食品站擔(dān)任出納工作,從此與學(xué)堂無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是真正只有小學(xué)學(xué)歷的人?!?/p>
走進他家中,幾乎沒有一件新家什,家具都是幾十年沒有更新過的老件,屋子并不寬敞,窗外也無所謂什么景色,正對著一座小型商廈已經(jīng)銹蝕的防盜窗格,令人頗感壓抑。房間里所有物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最醒目的是客廳兩側(cè)陳列著的書柜,略微掉漆的深褐色柜子里一本本紙頁發(fā)黃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幾乎都是外國文學(xué)作品——《復(fù)活》《死魂靈》《莎士比亞全集》等,還有訂閱了多年的《譯林》雜志。
顧國華自小就喜歡看書,從連環(huán)畫到武俠小說,后來開始慢慢接觸并喜愛上蘇聯(lián)文學(xué),只要能接觸到的書籍,他都甘之如飴?!皫缀醍?dāng)時出版的所有蘇聯(lián)小說,我都看過。買不到,就想辦法借,到處找,總有地方能借到的?!彼貞浾f。他也曾在郵局幫人代辦郵寄信件、包裹的服務(wù),賺來的一點點手續(xù)費還沒等焐熱就換成了書。在那個人人為果腹而忙碌的年代,他捏著每個月二十幾塊錢的工資,一買書就是好幾本,為此沒少被家里人責(zé)罵。
這是一個普通的文學(xué)愛好者,他的大半輩子幾乎都是在小鎮(zhèn)上度過的——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兒育女、退休。在這個小鎮(zhèn)上,顧國華既沒有人啟蒙,也找不到同好,他幾乎是和外界所有的人和事對抗,保護著自己對書對文學(xué)的情感。“那時感到孤獨嗎?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也是孤獨的。我對于文學(xué)的熱愛,身邊沒人能理解?!碑?dāng)被問及這個問題時,他扶了一下眼鏡,緩緩地說。
回想這些年的曲折歷程,顧國華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拔矣凶灾鳎采钪撁臒o用。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不在大小,而在是否能堅持。不管怎樣,我堅持下來了。我對自己的愛好有所交代,對老人們的信賴和鼓勵也有所交代?!彼f,“古今書籍汗牛充棟,別把它看得太重,就算是為民族文化加了一粒砂吧。100年后,我的書里只要有一句有用,我的努力就值得了?!?/p>
上世紀(jì)80年代初,經(jīng)人介紹,不到40歲的顧國華拜會了幾位文化老人?!八麄冊谡勗挄r,我在一旁聽著,心里很感慨,”他說,“他們所談及的過往舊人、舊事,我都覺得有趣,但聽過也就忘了,于是回來以后心想,如果能成為書面記錄留存下來該多好!”
他當(dāng)即請人幫自己寫了一份鄭重其事的征文稿,寄往自己所知道的文化老人處,請他們賜稿?!爱?dāng)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憑興趣出發(fā),寫掌故也好,談對當(dāng)下的看法也好,因為這些作者多已是八旬乃至九旬老者,說走就走了。如果能留下點什么,即使是只言片語,將來也會是很有價值的史料?!闭劦阶约旱某霭l(fā)點,顧國華說。
由于彼此不熟悉,寄出去的征文稿少有回應(yīng)?!皠e人不認(rèn)識你,憑什么信任你?經(jīng)常是周折地通過別人介紹過去,我再進行自我介紹,慢慢熟悉起來,加上通訊不便利,都是書信來往,時間段比較長,但總算慢慢有了稿源?!痹谒脑偃ο?,第一卷筆記叢書《文壇雜憶》在兩年后的1985年終于問世,并由好友、書法家許士中毛筆清謄。除周振甫親自為他撰稿9則外,集中收錄了25位在文學(xué)、書法、篆刻等方面各有造詣的老先生來稿。其中一位專精書法、圍棋史學(xué)的作者,85歲的徐潤周先生,在寄來的稿件中詳談五代圍棋大世家的歷史和知名書家不為人知的風(fēng)格,而他本人卻在賜稿后不多久就與世長辭,甚至連自己的文章刊出都未能看到。他的離世,讓顧國華痛惜不已的同時,更感到搶救這些史料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如果說一開始是興趣驅(qū)使,在做了五六年之后,更多的就是沉甸甸的責(zé)任感,我感到要把這個事情盡可能地做下去?!?/p>
這“盡可能地做下去”的承諾,一守就是三十年。從1985年開始,《文壇雜憶》以一年一卷的速度推出,因為鮮有出版社對此類史料作品感興趣,每次顧國華都是自費印制200余冊以寄贈作者、圖書館和資料留存?!皬那皼]有掃描和校印,送出去掃描一年大約300元?!边@筆費用,在當(dāng)時占到了他工資的2/3。
至今,《文壇雜憶》已有三十多卷,仿古線裝,毛筆清謄,共搶救出現(xiàn)代文史資料兩千余篇,作者平均年齡87歲,遍及全國,也有身在美國的作者參與其中,稿件選取上以親歷、親見、親聞為主,但求能為史料添磚加瓦。
平日里,顧國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掃描稿件、校對、印刷、寄送樣書、信件往來、電話聯(lián)系、探望作者……這些瑣碎而平凡的事早就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顧國華家里,除了書和資料,最多的就是藥。櫥柜上、茶幾上、角幾上,觸手可及的都是他為妻子買的各種中西藥品。他的妻子曾是鎮(zhèn)上出名的漂亮姑娘,風(fēng)華正茂時卻因為帕金森癥失去了自理能力,一病就是二十年,如今連言語溝通也很困難,身邊隨時需要有人照料。在與記者交談期間,他一直注意著妻子的情況,隨時幫她擺正歪斜的坐姿、端藥、送食物。
這二十年來,他從當(dāng)初手足無措的丈夫成為了現(xiàn)在的“護理專員”,為妻子擦身、喂藥,照料飲食和起居都是他獨自完成,還要往來于醫(yī)院、藥房配藥,屬于他自己編書、寫信的時間總是支離破碎的。盡管如此,他從無怨言,希望能用自己的辛勞為妻子多換一點時間。
“說不辛苦,肯定是假話?!碑?dāng)初編著《文壇雜憶》時,妻子曾滿腹怨言,覺得別人的丈夫都在努力賺錢,顧國華卻在一項根本看不到回報的事上投入了大半工資和無數(shù)時間、精力?!暗恢弊龅浆F(xiàn)在,也就堅持下來了?!彼f。妻子生病后沒多久,家庭情況因為一場變故雪上加霜,他背負(fù)起巨額債務(wù),一還就是十多年。在這期間,再苦再累,《文壇雜憶》的編寫都沒有中斷?!拔也欢?jīng)商,錢都是省吃儉用節(jié)約出來的。有時候出門都不敢出,出去要坐車,連坐車的錢都要算好,一塊、兩塊,就這樣一點點攢錢。”他回憶道。
在經(jīng)濟最困難的時候,了解他情況的周振甫曾提出約幾個人為他組織捐款,被他婉言謝絕;也有了解情況的人士尋到他,希望能為他解決今后的出書款項,他仍是說,謝謝,我不接受,有困難時再找你。在顧國華心里,經(jīng)濟上的一時困窘并非過不去的坎,編者、著者之間的平等與相互尊重才是維系《文壇雜憶》的長久動力——“如果我接受了捐款,一定要在后記中感謝對方才行,但在我的作者中,有許多人的境況并不比我好多少。他們一心為我寫稿,從沒有一分稿費,我又怎么能接受別人的經(jīng)濟幫助?”
并不是沒有例外。在這三十年的編書歷程中,顧國華清楚地記得,自己曾收過兩筆財物饋贈——王世襄先生曾隨信寄了他1000元,另有一位陸泳德先生也曾給他寄錢1000元。按照慣例,他都會將錢款退回,而這兩次卻留了下來。原因是,有一件事,他非做不可——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章克標(biāo)老先生曾介紹他認(rèn)識一位名叫周瑞深的昆曲藝術(shù)家,因知道《文壇雜憶》的作者多是高齡學(xué)者,希望他能幫助周瑞深介紹在昆曲方面的同好?!袄先顺o我聽,我聽不懂,又感到不安,所以希望能幫助他找到志趣相投的友人?!痹谂c數(shù)十位前輩通信之后,顧國華卻大吃一驚,除胡邦彥曾從師任中敏而稍懂昆曲外,其余都對這門藝術(shù)很少了解。因為自覺五線譜不夠用,周瑞深自創(chuàng)了七線乃至九線來譜制唱段,而他的幾份曲譜,顧國華拿去出版社詢問后,得到的答案都是此類書沒有市場,不予出版。
事實上,早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趙景深教授在讀了周瑞深的作品后,為其中一曲取名《東窗記》。這個劇本后來被送至俞平伯先生處審讀,俞老的建議是,調(diào)周瑞深入京。但因種種原因,最終未能成行。王傳渠、鄭傳鑒、倪傳鋮、薛傳綱等上海、蘇州昆曲名家對周瑞深甚為敬佩,理由是:懂工尺譜者北京僅有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付雪漪先生,知七弦譜者更少。
當(dāng)時周瑞深已是九旬老人。“我?guī)退奶幈甲吡税司拍陼r間,呼吁關(guān)注和搶救,當(dāng)時的情景用四個字可以形容——石沉大海?!睘閾尵群土舸孢@批珍貴資料,顧國華將收到的2000元加上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幾千元現(xiàn)金,自費印刷了周瑞深的詩詞曲著作《夷畦三劇》,附工尺譜劇本及《夷畦集》百余套,分贈國內(nèi)外圖書館及有關(guān)學(xué)者。2001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昆曲列入首批世界遺產(chǎn)名錄,昆曲的搶救和振興終于得見一絲曙光。2003年,在顧國華和友人柯文輝的努力下,包括《夷畦集》和多個周瑞深譜曲的古劇在內(nèi)的14冊《昆曲古調(diào)》,終于在北京出版社得以出版,并連獲多個獎項。
2010年秋天,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東亞系博士葉敏磊,為其昆曲專題的博士論文,遍訪美國當(dāng)?shù)睾捅本⑻旖?、揚州、南京、蘇州、上海等地的昆曲專家,也來到了位于海寧的周瑞深老人家中進行采訪和資料收集。事后,他告知顧國華,周瑞深是全國,也可以說是全世界傳統(tǒng)昆曲造詣最全面的唯一一位健在者。這時,顧國華已為周瑞深的昆曲保護呼吁了十七八年。
類似的經(jīng)歷,如幫助已故圍棋史家徐潤周出版全國首部以律詩詳注寫就的完整圍棋史《圍棋記事詩》,推薦出版新中國成立后最完整的關(guān)于詞牌名的工具書《詞調(diào)名辭典》……只要自覺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揚光大有絲毫益處,顧國華總是盡心盡力地去做。
在家人和親友眼里,顧國華是個整天都想著“書事”的異類。但他總說,自己能做的太有限,若是像他這樣的“異類”多一些,再多一些,有些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也許哪天就能成真了。“但如果我這樣的‘異類’都不去做,還有誰會來做呢?三十年獨守書事,我心甘情愿?!?/p>
責(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