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上海大學 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200072)
“琴棋書畫”是古代君子修身養(yǎng)德之“四友”,為傳統(tǒng)文人雅士、賢淑閨秀雅好的四門技能,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精神的符號化象征,君子必備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琴有琴德,棋有棋道,書有書法,畫有畫理,藝術(shù)的精神境界與君子文士的修治涵養(yǎng)相襯相融,成為一種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其中居于四藝之首的琴,又被稱為“七弦琴”“古琴”,是最古老的彈撥弦鳴樂器之一,“貫眾樂之長,統(tǒng)大雅之尊”,地位遠在其他樂器之上,其意境化的音聲,是君子內(nèi)心情感的抽象言說,既有藝術(shù)之美感,又是“道”的載體。伶人彈琴專攻琴藝,化巧急驟、夸奇逞髙,講究豐富的技巧、追求炫麗的音聲;君子操琴謙謙不競,首重精神,不貴形式,以雅音為正,按弦無跡,走音閑和,氣度潤朗,微妙圓通,在樸質(zhì)的音色中,陶寫性靈,感想高尚,尋求寧靜的況味,獲得生命的澄明。由于君子琴音品格平易,更近古雅,呈現(xiàn)出獨特的琴學觀念與審美情趣,被視為不同于“藝人琴”的“君子琴”。如歐陽修詩云:“吾愛陶靖節(jié),有琴常自隨。無弦人莫聽,此樂有誰知。君子篤自信,眾人喜隨時。其中茍有得,外物竟何為?寄意伯牙子,何須鐘子期?!?1)歐陽修:《夜坐彈琴有感二首呈圣俞》,張春林編:《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43頁。范仲淹平生只會彈一曲,被傳為佳話:“范文正公酷嗜琴,而平生所彈只《履霜》一操,時人謂之‘范履霜’?!?2)程允基:《誠一堂琴談》卷二“紀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3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86頁。宋人李廌有詩歌詠:“裂為君子琴,日奏太古曲?!?3)李廌:《霹靂琴》,《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3557頁。清代湯鵬自詡:“何以通神明,愿為君子琴?!?4)湯鵬:《海秋詩集》卷十“答葉潤臣五章”,《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0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8頁。琴從樂器超越為“道器”,被歷代文人不斷建構(gòu),賦予表現(xiàn)君子德行操守的人文精神,體現(xiàn)出君子求德的藝術(shù)理念與精神品格。
君子彈琴在審美上追求中正廣大和平,在樂教上尋求端正人心的道德功能,形成“琴者,禁也”的君子琴樂觀,所謂“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于正道,故謂之琴?!?5)李贄:《琴賦》,《焚書續(xù)焚書》,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203頁?!扒僬?,禁也”被歷代琴論繼承與詮釋,為儒家琴樂思想的主流理論,但自20世紀中葉以來,“琴禁”觀念一直被視作封建階級“教化人民”的手段,“約束古琴藝術(shù)發(fā)展的殺威棒”(6)于潤洋主編:《音樂美學文選》,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5年,第495頁。,遭到學界所批判,直到2003年古琴名列第二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儒家琴論又重回學者視野,“琴者,禁也”也獲得理論的“再發(fā)現(xiàn)”。有學者回到“琴禁”概念之源頭,考察古琴在漢代“樂之統(tǒng)”地位的形成,探尋琴被賦予極強政治文化屬性的原因(7)王娜:《漢儒與古琴“樂之統(tǒng)”地位的形成》,《文藝研究》2019年第9期;范曉利:《儒教與琴理——儒家禮樂教化思想語境下琴學義理的歷史演變》,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15年。;有學者從“琴者心也”與“琴者禁也”的不同觀念出發(fā),辨析在晚明心學背景下李贄獨特的琴樂思想(8)徐海東:《“琴者心也”與“琴者禁也”辨析——“李贄音樂美學的思想基礎(chǔ)”研究之三》,《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亦有學者以“以禁釋琴”的詮釋學方法,尋繹“琴禁”觀念的形成及其內(nèi)涵(9)參見趙德波《漢代以禁釋琴理念的歷史生成及其根據(jù)》,《齊魯學刊》2013年第4期;張娣:《論中國古琴藝術(shù)之“禁”的觀念》,《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本文則力圖從“琴者,禁也”的視域,通過解讀君子之德與琴德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分析琴德建構(gòu)的文化學原因,探討君子彈琴“技之禁”與“德之揚”的審美意趣。
古琴的地位高于其他樂器,成為儒家精神世界之道器,“大體完成于西漢初期”(10)劉振維:《古琴何以成為儒學生活世界的器物之一——從宋儒朱長文樂圃先生〈琴史〉論起》,《止善》第二十期“主題論述”2016 年6月期,第28頁。。在此之前,作為八音之“絲”類,琴常與瑟合奏,被用于日常娛樂、宗廟祭祀。例如《詩經(jīng)·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11)《毛詩正義》卷第九《小雅·鹿鳴》,《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06頁。又如《尚書·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12)《尚書正義》卷第五《虞書·益稷》,《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4頁。在西周春秋時代的禮樂典章中,“樂懸”的用器制度以鐘磬等金石類樂器為重,“金石之樂”的配置、擺設(shè)、音節(jié)等無不成為身份等級的象征,作為絲類樂器琴與瑟常以合奏形式,在宗廟祭祀音樂中歌詠祈雨,“以御田祖”。進入子學時代,周禮體系崩壞,王綱紐解,其禮樂的載體樂器也發(fā)生了變化。隨著王官之學流散天下,私學隨之興起,士大夫階層開始涌出,他們紛紛持己之所學,授學于民間,正式成為文化傳統(tǒng)的承擔者,“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13)莊子著、張耿光譯:《莊子詮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89頁。,六藝之學不再被王公貴族所壟斷,“孔子以‘士’的身分而整理禮、樂、詩、書等經(jīng)典并傳授給他的弟子,尤其是具體地說明了王官之學流散天下的歷史過程”(14)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0頁。。古琴也因士階層的興起,進入書齋內(nèi)室,貴為君子階層的“雅器”。
秦漢統(tǒng)一天下以后,思想由分裂趨于統(tǒng)合。漢初統(tǒng)治者汲取秦亡于暴政的歷史教訓(xùn),主張以黃老無為而治思想治理國家,經(jīng)歷文景之治后,在前六十年的發(fā)展中,生產(chǎn)逐漸恢復(fù),社會趨于穩(wěn)定。尤其是到了武帝執(zhí)掌天下,董仲舒提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15)《漢書》(第八冊)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623頁。,漢武帝采其建議,獨尊儒術(shù),罷黜百家,并吸收“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確立儒學為國家推行的正統(tǒng)之學。如馮友蘭所言:“董仲舒之主張行,而子學時代終;董仲舒之學說立,而經(jīng)學時代始。蓋陰陽五行家言之與儒家合,至董仲舒而得一有系統(tǒng)的表現(xiàn)。自此以后,孔子變而為神,儒家變而為儒教?!?16)馮友蘭:《馮友蘭文集》第3卷《中國哲學史》(上)修訂版,長春:長春出版社,2017年,第24頁。在詮釋儒家典籍的過程中,漢儒們探尋經(jīng)典中蘊含的性命天道、道德倫理以及社會功用,孔子所倡導(dǎo)的樂教思想在此過程中被不斷發(fā)展??鬃訒r以樂教,弦歌不輟,曾向師襄學習琴樂,在樂的和諧中感受到周文王“怡然高望而遠志”的道德情操(17)《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學鼓琴于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shù)也?!虚g,曰:‘已習其數(shù),可以益矣?!鬃釉唬骸鹞吹闷渲疽病!虚g,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鬃釉唬骸鹞吹闷錇槿艘??!虚g,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云《文王操》也?!?《史記》(第六冊)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925頁。,獲得善美的道德感化,因此,琴作為“樂”的具體載體,被納入到天道圣統(tǒng)的秩序中,與宇宙的運行相聯(lián)系。
漢初儒士制禮作樂,“頗采儒術(shù)以文之”(18)《史記》(第二冊)卷十二《孝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473頁。,并慕古而行,遵照周禮制度來建構(gòu)漢代的禮樂制度,以此尋找自身的合法身份。具體到琴樂,則將造琴者托古為伏羲、神農(nóng)以及堯舜,在身份上賦予古琴的神圣性。陸賈《新語》、司馬遷《史記》、戴圣《禮記·樂記》將琴托為虞舜所造,認為“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制樂,以賞諸侯”(19)《禮記正義》卷第三十九《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34頁。又參見陸賈《新語》:“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賈誼:《新書》,閻振益、鐘夏校注:《新編諸子集成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59頁)《史記·樂書》:“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作樂,以賞諸侯?!?《史記》(第四冊)卷二十四《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235頁)。揚雄《琴清英》、桓譚《新論·琴道》托琴為神農(nóng)發(fā)明(20)楊雄言:“昔者神農(nóng)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楊雄:《琴清英》,吉聯(lián)抗譯注:《兩漢論樂文字輯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第106頁)桓譚曰:“昔神農(nóng)氏繼宓而王天下,亦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桓譚羲:《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而蔡邕《琴操》、馬融《長笛賦》將琴的起源追溯至伏羲,“昔庖羲作琴”(21)《琴操》:“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御邪辟,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蔡邕:《琴操》,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馬融《長笛賦》:“昔庖羲作琴,神農(nóng)造瑟。”(馬融:《長笛賦》,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第147頁)。漢代文士各申己見,“皆托古圣賢之名以信其語,故其所記各不同也”(22)李翱:《陵廟日時朔祭議》,《李文公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9頁。。圣賢依托天命而獲得的治國之法、道德倫理、典章制度,均因有了“神圣性”的而獲得了權(quán)威性,如董仲舒所言“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shè)誼立禮以導(dǎo)之”(23)《漢書》(第八冊)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515頁。。在重建禮樂的過程中,儒家雜糅道家、法家、陰陽家的思想,多有天人感應(yīng)、福瑞授命的內(nèi)容,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之下,琴的起源也與先圣的天人感應(yīng)相互關(guān)聯(lián)。先圣俯仰天地之道法,體察萬物之綱紀,通神明之德,感萬物之情,于是削木斫琴。依賴于“圣人造琴”的言說與詮釋,琴獲得與其他樂器不同的身份,具有“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的權(quán)威地位。
與此同時,隨著陰陽五行學說的流行,在天命觀的影響下,儒士用讖緯學說解釋儒家經(jīng)典,形成對宇宙的認識。他們認為萬事萬物都生于天地,法于陰陽,和于術(shù)數(shù),按照宇宙的規(guī)律運行,便能和諧發(fā)展。讖緯之學大倡,尤其到了東漢,“制禮作樂,以讖緯為依據(jù)”(24)徐興無:《讖緯文獻與漢代文化構(gòu)建》,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頁。,宇宙間萬事萬物之現(xiàn)象均與一定的數(shù)相對應(yīng),數(shù)是一切現(xiàn)象的依據(jù)。取天地之常數(shù),通萬物之理,琴的器型也與特定的陰陽五行以及數(shù)理相對應(yīng)。司馬遷《史記·樂書》載:“琴長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為宮,而居中央,君也。商張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則君臣之位正矣?!?25)《史記》(第四冊)卷二十四《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236~1237頁。
在《周易》中“九”為最大的陽數(shù),為“道之綱紀也”,九九八十一為雙陽之極數(shù),具有極盛之意,寓意大吉圓滿,是至陽之天的象征?!洞呵锩鼩v序》曰:“神農(nóng)始立地形,甄度四海,東西九十萬里,南北八十一萬里?!?26)李昉編纂,夏劍欽校點:《太平御覽》(第一冊)卷七十八,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73頁。琴的長度八尺一寸,刻意與八十一相對應(yīng),使琴在數(shù)理上取得至高無上的地位。此外,琴的長寬,又有三尺六寸六分之說,四尺五寸之說,均是通過與特定的時間、空間之數(shù)相對應(yīng),將琴器神圣化與權(quán)威化。應(yīng)劭《風俗通·聲音·琴》有論:“今琴長四尺五寸,法四時五行也;七弦者,法七星也?!被缸T《新論》有載:“琴長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朞之數(shù)。厚寸有八,象三六數(shù)。廣六寸,象六律。上圓而斂,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廣下狹,法尊卑之禮。”(27)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蔡邕《琴操》有論:“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前廣后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宮也,象五行也?!睗h儒將琴立于道、氣、陰陽、五行的哲學資源上,疏理出一套形上學體系,衍生出關(guān)于琴器、琴律的理論:琴的長寬、面板底板、岳山琴軫、槽腹燕足等形制被賦予與天地大道、陰陽五行相對應(yīng)的數(shù)理意象;琴之廣窄、弦之粗細、音之高低,均展現(xiàn)出君臣之禮,體現(xiàn)仁義禮智之德行;泛音、散音、按音分別對應(yīng)天、地、人三種關(guān)系。琴的器型以及琴樂的節(jié)奏、曲調(diào)、和聲、旋律、力度、速度等要素,均“道法自然”,與四時運行規(guī)律相契合、與空間方位秩序相配合,便會產(chǎn)生至美的和諧性。
在圣人造琴的追慕下以及取法自然的數(shù)理對應(yīng)關(guān)系中,琴的器形也逐漸定型,被尊為八音之首,統(tǒng)領(lǐng)其他樂器,“八音之中,惟絲最密,而琴為之首”(28)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同時,由于琴的形制結(jié)構(gòu)、音律關(guān)系均合于天道,序于萬物,“通萬物而考治亂”(29)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琴道”的概念被確立,“琴德”也與君子之德相互對應(yīng)。如同明代朱權(quán)《神奇秘譜》所闡釋:“琴之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術(shù),導(dǎo)政事,和六氣,調(diào)玉燭,實天地之靈氣、太古之神物,乃中國圣人治世之音,君子養(yǎng)修之物?!睂嶋H上,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荀子即承襲孔子的禮樂思想,提出音樂在禮樂教化中的作用,并將君子與琴相互聯(lián)系:“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30)荀子:《樂論》,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81頁。君子通過彈琴聽賞的意境化活動,傳達心靈道德追求,實現(xiàn)“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31)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的教化功能,達成以仁義道德治理天下的理想。琴被神圣權(quán)威化之后,漢儒以琴音對應(yīng)君子,進一步闡釋琴與君子的聯(lián)系,劉向《說苑》、司馬遷《史記》、《樂記》均將琴視作君子音樂的代表,“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32)劉向:《說苑》:“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02頁)《史記·樂書》曰:“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史記》(第四冊)卷二十四《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225頁。)《樂記》曰:“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禮記正義》卷第三十九《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41頁)君子假琴修心養(yǎng)德,推琴樂之德以兼濟天下,寓古琴之志以獨善其身,用活潑的藝術(shù)感化,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樂之可密者,琴最宜焉。君子以其可修德,故近之”(33)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06頁。。在文士不斷的建構(gòu)中,琴成為君子最親密的樂器,彈琴與聽琴也成為一種象征,在奏琴求雅中,“順天地之性,體萬物之性”,彰顯君子雅正的藝術(shù)趣味,表達內(nèi)心的意趣與理想。如《禮記》云:“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懸,士無故不徹琴瑟?!?34)《禮記正義》卷第四《曲禮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59頁。應(yīng)劭《風俗通義》曰:“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與八音并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于身,非必陳設(shè)于宗廟鄉(xiāng)黨,非若鐘鼓羅列于虡懸也,雖在窮閻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35)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3頁。均是將琴作為君子人格的象征,人文精神的呈現(xiàn),內(nèi)省達道的載道之器。
琴之所以能與君子建立起“情感根基”,乃是因琴中內(nèi)蘊“琴德”,如嵇康所言“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36)嵇康:《琴賦》,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84頁。。感性形式的“琴音”,顯現(xiàn)形上之“道體”,或者說“琴”是“道”的詩意化存在,絲桐形制與聲音表達,均體現(xiàn)“道”的價值與意義,通過音的和諧關(guān)系,體現(xiàn)天地秩序、人倫關(guān)系、尊卑等級,與政相通,與德相契,“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從孔子開始,就把“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人,游于藝”作為個人生命成長與人格健全的價值追求。儒家倡導(dǎo)的君子道德力量需要有具體的文化象征物相掛搭?!霸姟?、“禮”或“樂”,均是養(yǎng)成君子人格的具體途徑,正如孔子所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樂教以琴為媒介,獲得文士主動的價值認同,琴德就與君子之德互為映襯。因此,君子彈琴,第一要義便在聽賞的人文活動中展現(xiàn)“德”,而“琴者,禁也”的價值訴求,成為琴論的核心問題被提出。司馬遷在《史記·樂記》提出“音正行為自正”樂教的重要性:
夫禮由外入,樂自內(nèi)出。故君子不可須臾離禮,須臾離禮則暴慢之行窮外;不可須臾離樂,須臾離樂則奸邪之行窮內(nèi)。故樂音者,君子之所養(yǎng)義也。夫古者,天子諸侯聽鐘磬未嘗離于庭,卿大夫聽琴瑟之音未嘗離于前,所以養(yǎng)行義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無禮,故圣王使人耳聞雅頌之音,目視威儀之禮,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義之道。故君子終日言而邪辟無由入也(37)司馬遷:《史記》(第四冊)卷二十四《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237頁。。
司馬遷承襲儒家樂教的思想,認為“禮”是從外部規(guī)范人的言行,“樂”是從內(nèi)部養(yǎng)成君子的德性,禮樂互補,相需相成,陶冶社會人格,潛移默化社會人心,共建人與人和諧而有序的祥和安定之社會。鐘磬是天子諸侯的象征,琴樂則是士大夫的標志。彈琴盡管可以獲得審美愉悅,但更終極的目的是用藝術(shù)的感化力量,發(fā)抒心曲,澡雪精神,以雅正嚴肅的音樂,端正人心,去除私心雜欲。劉歆《七略》更為明確地提出:“雅琴,琴之言禁也。雅之言正也,君子守正,以自禁也?!?38)劉歆:《七略》,(清)嚴可均輯、任雪芳審訂:《全漢文》,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421頁。所謂“雅之言,正也”意味著一切符合規(guī)范、符合道德行為,表現(xiàn)善美的藝術(shù),均能稱之為“雅”,如孔子所言:“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39)《論語注疏》卷第七《述而第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82頁。。雅既是在藝術(shù)外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高雅,又具有儒家倫理化色彩,被融入君子人格向善的內(nèi)容。孟子認為,人性不但是善的,更具有向善的力量:“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泵献右运霰扔?,認為人性本善如同水往下流,均是與生俱來的本然規(guī)律,而惡是后天熏染的。通過一定的引導(dǎo),受到天性“善”的力量牽引,人人都能向善?!吧啤钡姆N子在人心萌芽并壯大,除了以外部的“禮”進行約束外,“樂”的道德感化力量就尤為重要。荀子相對孟子提出“人性本惡”的觀點,認為人生而有“耳目之欲”,好好聲、好好色,如果對欲望不節(jié)制,順由人性之濁氣發(fā)展,便會“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40)荀子:《性惡篇》,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34頁。,更需要以禮樂教化進行引導(dǎo),讓惡向善轉(zhuǎn)化。無論孟子之“性善觀”還是荀子之“性惡觀”,二者均重視藝術(shù)在人心內(nèi)部潛移默化的作用。琴樂充盈著雅正之美,被灌注“德之華”的內(nèi)容,可喚起生命里的善與美,當人性之光照亮潛藏于內(nèi)心的黑暗,德就會熠熠生輝,邪淫之欲念便被“禁止”。如東漢王充《論衡》曰:
性情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性情之極,禮為之防,樂為之節(jié)。性有卑謙、辭讓,故制禮以適其宜;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故作樂以通其敬(41)王充,蔣祖怡選注:《論衡選》,上海:中華書局,1958年,第108頁。。
人生而有性情,任由性情發(fā)展,恣意放縱,以達私欲望,便會走向極端。禮樂均是約束極端言行的力量,尤其大雅之琴,可正人心。與雅相對的審美范疇即為“俗”,所謂“俗”,漢劉熙在《釋名》中定義:“俗,欲也,俗人之所欲也?!狈趴v的欲望即為俗,具體到藝術(shù)上,即以表現(xiàn)男女情欲的鄭衛(wèi)之音為代表。朱熹曾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不翅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fù)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42)朱熹:《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6頁?!八紵o邪”的男女愛情,“發(fā)乎情,止乎禮”(43)《孟子注疏》卷第十一上《告子章句上》,《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48頁。,為人類最真摯美好的感情,關(guān)乎人倫,是詩歌與音樂常見的歌詠主題。但超出了愛情本身的純善,無度地表現(xiàn)男女情欲歡愉,曲調(diào)柔靡放蕩或激情沖動卻不加以節(jié)制,則難免淪為靡靡之音,使人心渾濁意淫。靡靡之音積習成風,甚至可能腐蝕倫理道德,敗壞社會風氣,這種音樂“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44)《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四十一《昭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25頁。。琴樂之德,即是用肅穆莊嚴的美感,喚起人對美好的向往,哀而不過于傷,樂而不至于淫,歌詠世間最美好價值,潤朗、化育人的心靈,達到“性絜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以樂“求其道”以樂“縱其欲”,成為君子與小人的根本區(qū)別,如司馬遷所言:“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45)《史記》(第四冊)卷二十四《樂書》,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212頁。
以琴為觸媒表達價值理想,成為儒士君子提升道德修養(yǎng)的法門,正心止邪的門徑,所謂“君子明樂,乃其德也”。東漢桓譚在其《新論·琴道》中直言“琴者,禁也”的命題:“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46)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3頁。。琴以音樂的感化力量,使君子收斂身心,克制欲望雜念,回歸心性的本源,達到萬物合一的超然狀態(tài),從禁中感悟到道德的價值意義。班固《白虎通·禮樂》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47)班固等撰、王云五注:《白虎通》(一),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53頁。,明確將“禁”作為“琴”之本性規(guī)定,認為琴樂是禁止淫邪欲望,歸正人心的雅器。蔡邕《琴操》曰:“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鼻偻ㄟ^“禁”的本性,引領(lǐng)君子返歸天性。應(yīng)劭《風俗通義》亦將“琴”與“雅”、“禁”與“正”參互成文,視彈琴為君子自律的法門:“琴之為言禁也,雅之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48)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3頁。唐代薛易簡著《琴訣》云:“蓋其聲正而不亂,足以禁邪止淫也?!闭J為琴聲是雅樂之正聲,絕非鄭衛(wèi)之亂音,是可以禁止淫邪之欲望,而歸正人心的雅樂。宋代朱熹更是具體提出琴音的作用:“養(yǎng)君中和之正性,禁爾忿欲之邪心,乾坤無言物有則,我獨與子鉤其深?!痹谥祆涞挠^念中,琴樂不以華麗復(fù)雜的音聲去刺激人的欲望,讓人執(zhí)著于音樂的外在形式,進而丟失了本心本性,耽溺于縱情享樂,琴樂以“靜”“和”的特殊美感,使人調(diào)整身心,修德養(yǎng)情,凈化人心。
琴樂之德也體現(xiàn)在音樂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圣賢仁德、君子操守成為琴樂歌詠的主題。蔡邕論琴直接以《琴操》命名,收錄操曲12首,多為孔子、周文王等圣賢所作,內(nèi)容多為歌頌人間美好的道德價值與理想追求;又有9引,對女子賢惠勤謹、貞靜賢淑,君子執(zhí)持善行、固守志節(jié)大加贊揚。劉向的《別錄》對“曲操”進行定義:“君子因雅琴之適,故從容以致思焉。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言遇災(zāi)害,不失其操也。”(49)嚴可均:《全漢文》卷三八,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37頁。君子“窮則獨善其身”,即便困厄窮迫,怨恨失意,猶堅守義節(jié),不卑不亢,不懼不懾,“樂道而不失其操者也”(50)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3頁。。君子通過琴樂提倡美德、頌揚美好,憑借音樂的感染移情作用禁去邪念,以“琴者,禁也”的方式,融洽情志,感染人心,達成移風易俗,敦厚社會風氣之理想目的。
“琴者,禁也”自漢代開始已然成為琴論的一個重要特征,在兩千多年的發(fā)展中,不斷被詮釋發(fā)展,“禁”的內(nèi)容也不斷被深化發(fā)展,從音樂技巧層面禁止不平和的“煩手淫聲”,到琴樂審美禁止“慆堙心耳”,再從道德理想上提倡“性絜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古琴的音樂以其特有的美感形式,成為士君子階層的雅器,呈現(xiàn)出君子士階層對“希聲”“虛境”的超越性追求。
古琴的音域主要集中在中低音域,音色溫潤平和,沉靜莊嚴、內(nèi)涵深厚,“大聲不震嘩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51)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4頁。,猶如謙謙君子。琴樂是人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作品”,美化的“樂音”攜帶著音聲之外的“意義”,內(nèi)涵著“琴德”?!扒僬?,禁也”,成為君子琴的價值訴求,彈琴活動不僅是娛樂的、審美的、也是莊重的、嚴肅的。“禁”既體現(xiàn)在技巧上,也體現(xiàn)在道德上,無論是演奏技巧還是琴音清和、意在聲外的審美觀念,都體現(xiàn)了這一藝術(shù)意趣。
作為君子寄意的搭掛,彈琴是以“器-樂-藝-境-道”為整體性結(jié)構(gòu)的,凝聚著先賢圣哲格物致思的探求。彈琴入門首先要學習技法,技法的純熟是表演藝術(shù)追求的基礎(chǔ)與目標,倘若沒有基本技藝,遑論成為藝術(shù),所謂“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52)《禮記正義》卷第三十六《學記》,《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22頁。孔子習琴,亦經(jīng)歷了“習其曲”與“習其數(shù)”的技巧訓(xùn)練,才達成“習其志”與“得其為人”的藝術(shù)體悟。君子初習古琴必須勤加練習,技巧純熟后,才能進入游于藝的境界。東漢蔡邕就在《琴賦》中對古琴技巧的描繪:“左手抑揚,右手徘徊,指掌反復(fù),抑按藏摧?!?53)蔡邕著、鄧安生編:《蔡邕集編年校注》(下),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61頁。嵇康的《琴賦》里亦有對“揚和顏,攘皓腕,飛纖指以馳騖……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54)嵇康:《琴賦》,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97頁。等手勢技法的贊嘆。古琴技巧的訓(xùn)練是死板的,勾剔抹挑指法基礎(chǔ)訓(xùn)練,沒有任何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可言,但是掌握了基本指法,可以在右手勾剔抹挑的力度上、出指的角度上變化其妙,加上左右吟揉綽注的藝術(shù)化處理,琴音便能生動活潑。在技藝純熟的基礎(chǔ)上,不拘泥于呆板的彈奏,并加以巧妙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才具有音樂的意趣活力,這是所有門類藝術(shù)相通的法則?!凹肌焙汀暗馈蓖瑯又匾?,沒有“技”的能力,琴中的“道”也無法表現(xiàn)。彈奏者必須諳熟指法,深明樂律,才能輕松自如地演奏。但技巧并非古琴所追求的最高層次,指法等基本功夫純熟之后,就在技巧的表現(xiàn)上有所節(jié)制,禁止過度的炫技,“此彈琴之大端大本也”,誠如明代林有麟在《青蓮舫琴雅》所言:“如欲手勢花巧,以為善觀,莫若推琴而起舞;如欲聲音艷麗,以為美聽,莫若棄琴而彈箏。此彈琴之大端大本也?!?55)林有麟輯:《青蒲舫琴雅》卷三,明萬歷刻本,第10頁。
在琴樂的審美性活動展開過程中,指法手勢與音色表現(xiàn)既是彈琴的基礎(chǔ),又是最淺層的追求,若僅僅在技巧上做文章,一味追求樂音華麗的技巧繁復(fù),過度張揚吟猱綽注、輕重緩急音色表現(xiàn),以此滿足聽覺感官,便容易為琴樂之俗流,所謂彈琴所忌,也是有違大雅之音的俗法。
古琴音樂以簡淡而寡味的音聲,于含蓄虛音處尋求況味,于無音停頓處尋求無限,以“虛實相生”表現(xiàn),獲得大音希聲徹明。君子習得彈奏技法后,以音以清微淡遠為高妙,以中正平和為雅趣,在和、靜、清、遠、古、澹、恬、逸等藝境中,尋求弦外之音、虛響之韻,即合樂律儀節(jié)規(guī)范而不過度,又在澄明的聲音中避除邪念以復(fù)歸純潔天性。有如晉殷仲堪《琴贊》云:“五音不彰,孰表大音。至人善寄,暢以雅琴。聲由動發(fā),趣以虛乘?!?56)嚴可均輯:《全晉文》下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392頁。沈括《夢溪筆談》亦言“藝不在于聲,其意韻簫然得于聲外”(57)沈括:《夢溪筆談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18頁。;蘇璟的“鼓琴者心超物外”(58)蔡仲德注釋:《中國音樂美學史資料注釋》,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年,第787頁。,陳世驥所言“琴與書參,音與意參”(59)陳世驥:《琴學初津·制曲要篇》,清光緒二十年抄本。等等,都體現(xiàn)了這種藝術(shù)觀。而箏、琵琶、三弦、胡琴、月琴之類樂器,與古琴“中和”“清靜”的況味不同,重在于聲色的美感體驗,聲調(diào)纖巧嚦嚦,嘈嘈切切,如鶯語恰啼,珠落玉盤,俗耳聽之,甚樂人心,與琴瑟、鐘鼓這類雅樂之器相較,高低拙劣自現(xiàn),如同明代戚繼光的感受:“俗調(diào)如嚥肉食飴,而雅調(diào)如嚼玄嗽苦,滋味深長,萬聽不厭?!?60)戚繼光:《愚愚稿》上《大學經(jīng)解》,戚繼光:《止止堂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57頁。因此,文士君子常常認為“彈琴不清,不如彈箏”(61)徐青山:《溪山琴況》,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十四冊《琴學正聲》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3頁。。若雅音翻作俗調(diào),以音色之美為目的,則流為膚淺,失雅鄙俗,有違君子琴樂的美感特征,君子必須摒棄。
君子習琴,既需要“技藝”,又要“禁”去技巧,從熟悉中生出“生”,以陌生化的創(chuàng)造,拓展出古琴的況味。“生”并非技藝生疏之意,是指新鮮的“生氣”,如何誠如明代張岱所言:
古人彈琴,吟揉綽注,得手應(yīng)心。其間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應(yīng)之靈,頓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種生鮮之氣,人不及知,已不及覺者,非十分純熟,十分淘洗,十分脫化,必不能到此地步。蓋此練熟還生之法,自彈琴撥阮,蹴鞠吹簫,唱曲演戲,描畫寫字,作文做詩,凡百諸項,皆藉此一口生氣。得此生氣者自致清虛,失此生氣者終成渣穢。吾輩彈琴,亦惟取此一段生氣已矣(62)張岱:《嫏嬛文集》卷之三《與何紫翔》,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第170-171頁。。
技巧“得心應(yīng)手”,可奏出豐富的曲調(diào),但文人君子彈琴更注重創(chuàng)造意境化的音聲,從聲音的實處求其虛靜,通過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體會到萬物和諧的意趣,借助音樂審美的心理體驗,獲得琴德的意義價值。又將藝術(shù)化的“聲音”向欣賞者呈現(xiàn),獲得人文精神的共情,所謂“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槍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63)《禮記正義》卷第三十九《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41頁。。祛除心中雜念,于有音處取其靜,“五音不彰,孰表大音”,既是君子彈琴的難點,亦是君子彈琴的妙處,也是君子琴的意境。誠如《誠一堂琴談》所言:
撫琴卜靜處亦何難,獨難于運指之靜。然指動而求聲,惡乎得靜?余則曰:政在聲中求靜耳。聲厲則知指躁,聲麄則知指濁,聲希則知指靜,此宨音之道也。蓋靜繇中出,聲自心生,茍心有雜擾,手有物撓,以之撫琴,安能得靜?惟涵養(yǎng)之士,澹泊寧靜,心無塵翳,指有余閑,與論希聲之理,悠然可得矣。所謂希者,至靜之極,通乎杳渺,出有入無,面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約其下指工夫,一在調(diào)氣,一在練指。調(diào)氣則神自靜,練指則音自靜(64)程允基:《誠一堂琴談》卷一集論,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3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54頁。。
君子彈琴,既在形式的美,又不止于形式的表現(xiàn),不能僅在淺層次上追求音形式美,更重要的是追求“意”的傳達,超越外在的形式,契入物的情致,感通人之心靈,傳出琴樂的“神韻”,才得其意趣。
宋代范仲淹提出“琴不以藝觀”的君子琴學思想,直言:“蓋聞圣人之作琴也,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琴之道,大乎哉!秦作以后,禮樂失馭。于嗟乎,琴散久矣!后之傳者,妙指美聲,巧以相尚,喪其大,矜其細,人以藝觀焉?!?65)范仲淹:《與唐處士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文》第9冊,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668頁。范仲淹反對崇尚“妙指美聲,巧以相尚”的藝人琴,反對流于技藝的雕琢而忘乎琴道的高遠,在他看來琴不是簡單樂器,也非小技末道,琴曲蘊藏著圣人制禮作樂的理想,暗含天地運行的大道,君子操琴奏曲是于琴音的高古中見出心性妙蘊。朱長文亦贊揚范仲淹的琴道理想:“君子之于琴也,發(fā)于中以形于聲,聽其聲以復(fù)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務(wù)多趣巧,以悅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彈雖少,而得其趣蓋深矣?!?66)朱長文撰:《琴史外十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9頁。君子彈琴,在技巧上“禁”,于琴音中求“深遠”,在氣象上寓“廣博”,內(nèi)在精神與指上之音融成一體,在和諧的指法技藝與審美體驗中,獲得靈性的心靈或生命,又將無限自由圓融的生命體驗回向天地,從而“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變也,虛堂疑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其無盡藏,不可思議”。中正平和的心性狀態(tài)下,琴音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歡不言而悅,真善未親而和,情動于中而神形于外,外感于人乃復(fù)動于中,這才是君子的大雅之音。因此徐青山在《溪山琴況》專門指出:
喜工柔媚則俗,落指重濁則俗,性好炎鬧則俗,指拘局促則俗,取音粗厲則俗,入弦倉卒則俗,指法不式則俗,氣質(zhì)浮躁則俗。種種俗態(tài)未易枚舉,但能體認得“靜”“遠”“淡”“逸”四字,有正始風,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67)徐青山:《溪山琴況》,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十四冊《琴學正聲》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6頁。。
琴音是心聲的表達,心靈的藝術(shù)化“言說”,“靜由中出,聲自心生”,若人心內(nèi)在的趣味低俗,則取音媚俗。因此,君子彈琴,去俗達雅,從根本上看仍是“琴禁”,通過節(jié)制自己的過度欲望,祛除物質(zhì)的蒙蔽,做到自律坦蕩,謹慎不茍,所謂“古者圣賢,玩琴以養(yǎng)心。夫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謂之‘操’。‘操’似鴻雁之音。達則兼善天下,無不通暢,故謂之‘暢’”(68)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64頁。。君子彈琴以自禁,尤重跌宕曠達、簡淡平和的形式,于動中求靜,實處求虛,于無欲處達至真如,于念中去除虛妄遮蔽,非清心不能盡古琴之美,非黜欲不能賞琴音之妙,在“空”與“靜”中,體悟超越性之美感。誠如老子所言,“滌除玄覽,能無疵乎”,“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復(fù)觀”,在主體虛靜、無掛無礙的狀態(tài)中,空納萬境,以音制靜,以實求虛,從而去欲絕俗,趨向雅流,最終契入自性的澄明。
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觀念中,“琴者,禁也”是一個重要的美學范疇,其實質(zhì)為一種傳統(tǒng)君子的藝術(shù)精神。君子琴以“無盡”“無限”“深微”“不竭”為高妙,以“音至于遠,境入希夷”為追求,以清遠古淡為美的特質(zhì)。要使琴音寧靜,須涵養(yǎng)心中之寧靜。心跡寧靜,撫琴運指,發(fā)聲取音,不暴不躁,才能清澈靜謐,如徐上瀛《溪山琴況》所言:“靜繇中出,聲自心生。茍心有雜擾,手有物撓,以之撫琴,安能得靜?惟涵養(yǎng)之士,澹泊寧靜,心無塵翳,指有余閑,與論希聲之理,悠然可得矣。”(69)徐青山:《溪山琴況》,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十四冊《琴學正聲》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3頁。音與心、手與意,是合一不二的,在心體上去欲絕塵,歸于寧靜,歸于淡泊,歸于清朗,歸于純善,才能寧靜至雅。如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所說:“‘靜’的藝術(shù)作用,是把人所浮揚起來的感情,使其沉靜,安靜下去,這才能感發(fā)人之善心。但靜的藝術(shù)性,也只有在人生修養(yǎng)中,得出了人欲去而天理天機活潑的時候,才能加以領(lǐng)受。”以最少的聲音物質(zhì)來表現(xiàn)最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以音之和、靜、正、古,達到絕去塵囂、遺世獨立的大雅之境,從而以器入道,以技修身,這既是君子琴的藝術(shù)精神,也是君子習藝的價值求索。
在君子“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的思想觀念影響下,琴始終代表著正統(tǒng)的文化身份,文人圍繞“琴禁”為藝術(shù)制定規(guī)范與法則,并形成一種特定的語匯,以強有力的文化身份,規(guī)正著琴樂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方向,以圖防止琴樂因迎合大眾的口味而流俗。即便在最為尚俗的時代,“琴禁”之“以雅歸正”,皆反映著文人的審美意趣,在更高層面上將藝術(shù)引入“道”的思想內(nèi)涵與表演精神,從而也匡正著藝術(shù)的發(fā)展路徑,避免其越來越走向純粹講求娛樂享受的只追求感官刺激的聲色藝術(shù)形式,為其在理論上灌注了深邃的思想與內(nèi)涵,最終形成最具中國寫意特征與美感特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