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嚴”的疫情管控之下，社會需求如何填滿？

賀斌

要讓社會組織發(fā)揮作用，首先得給它們空間

2021年12月23日0時，西安正式封城。

凌晨5時許，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負責人郝南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在這條并不算長的朋友圈里，他表達了謹慎的樂觀和期待，同時也提出，“千萬人口的生計，社區(qū)脆弱人群的多樣化需求，基層高壓下治理所需的人力和物資資源，都是龐大而沉重的需求，需要具體的人去扛負?！?/p>

郝南在2021年12月20日就已經開始關注并參與西安抗疫，這次他以個人身份和西安社會工作協(xié)會合作，共同招募志愿者，響應者眾，很快招募到8000多人。

在最初的幾天，由于各區(qū)的通行政策較為寬松，志愿者還可以到一線參與抗疫，甚至跨區(qū)服務。直到2021年12月27日，西安市加強社會面管控，除參加核酸采樣外，不允許出戶，很多志愿者也被封控在家中，無法參與志愿服務。這樣一來，郝南招募的志愿者中，還能參與一線工作的只有2000多人。

在郝南看來，西安的疫情管控可以說是“史上最嚴”，但在控制人員流動的同時，也對社會力量關上了大門?！拔覀円婚_始想得太樂觀了！”

如何填滿需求的瓶子

封城是必然的！早在西安這波疫情初期，郝南就發(fā)現(xiàn)西安采取的是更加精準的封控方案，和此前動輒封控一個小區(qū)、一個街道不同，這次大多封的是一個單元，都是極小的封控點。

然而，半個月過去，在篩查里依然能發(fā)現(xiàn)大量的確診病例，這就意味著病毒傳播已經超出了流調的能力，如果要追求清零，除了減少人員流動，別無他法。

根據災害風險理論，如果無法減少致災因子本身的強度和造成的影響，若要增強抵御災難的能力，就只能增強自己的韌性。郝南認為，從西安這輪疫情來看，當初在武漢的醫(yī)療擠兌不太可能發(fā)生，主要的風險點或在于社區(qū)的需求。

對于一個千萬人口的重鎮(zhèn)，單個社區(qū)的人口數以萬計，甚至數十萬計，僅靠數十名社區(qū)工作人員，難以滿足居民的基本生活需求。更何況，生老病死每日都在發(fā)生，不會因為封城而按下暫停鍵。非常時期下如何應對出現(xiàn)的各種突發(fā)情況，更加考驗基層的治理能力。

2021年12月24日，婦源匯聯(lián)合陜西婦女研究會等7家單位組成疫情服務組，為疫情期間的脆弱人群提供一站式服務。

“我們的任務是及時發(fā)現(xiàn)、報告和轉介陷入困境的兒童、老人、待產孕婦，以及面臨家庭暴力傷害的婦女和兒童，提供線索;在有條件的社區(qū)提供臨時照料服務，而在沒有條件的社區(qū)，則提供線上服務轉介、個案咨詢和跟蹤，小組輔導和資源鏈接等服務?！?/p>

值得注意的是，發(fā)現(xiàn)、報告和轉介，都并非直接的幫助，但這也是疫情之下，社會組織和民間力量力所能及之處。真正要讓民眾獲得幫助，還需要社區(qū)的力量。

“要想讓社會組織發(fā)揮作用，首先得有空間?！狈降氯鹦咆撠熑巳~盈認為，面對封城這樣的極端狀況，公益性質的社會組織應該發(fā)揮毛細血管的作用，結合平時服務的內容，對于老人、兒童、殘障人士等弱勢群體可能會面臨的困境和風險進行預判，制定應對計劃，對接給政府部門，這樣才不至于真正到了封城之時才倉惶應對。

“否則，靠基層抗疫人員一家一家上門溝通，或者靠熱線電話來反映訴求，怎么可能顧得過來？”

“如果社會需求是一個空瓶子，政府投入的是石頭，社區(qū)投入的是碎石，而志愿服務是往里面裝沙子，只有政府、社區(qū)和志愿者共同合作，才能將這個瓶子裝滿?！焙履嫌靡粋€比喻，向《中國慈善家》解釋志愿服務的重要性。因為疫情防控是非常剛性的政策，造成的一些問題需要柔性的東西去彌補。

此前，曾有一位日本的學者提出，災難的等級呈幾何級數提高，而政府的治理水平只能線性地提高。所以災難的等級變大時，政府的治理水平很容易跟不上疫情的影響。

“政府的能力在一定范圍里是有限的，而社會的力量在一定范圍里是無限的，越是在災難的時候，社會的這種潛能反而會更多地被激發(fā)出來，帶來無數的可能性，這是我們去應對災難造成的不確定性的一個最好的回應，這就構成了一個閉環(huán)?！焙履险f。

然而，當疫情防控升級時，這一閉環(huán)就被打破了。郝南招募的志愿者團隊也面臨著很大的風險——很多志愿者在完成跨區(qū)服務后，發(fā)現(xiàn)回不了家了——他們被擋在了小區(qū)之外。

究竟需要多少人力？

實際上，就在封城令下發(fā)之前，2021年12月22日，陜西省民政廳發(fā)布了一條社會組織的召集令。據陜西民政部門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12月29日，西安市共動員近100家社會組織參與疫情防控工作。而目前西安登記在冊的市級慈善社會組織約有112個，也就是說，大部分的社會組織已經被動員參與到抗疫中來。

西安市委組織部也發(fā)出《告全市黨組織和黨員倡議書》，動員全市各級黨政機關、事業(yè)單位除保證機關運轉的人員外，其他人員全部下沉社區(qū)（村組），參與一線疫情防控。截至2021年12月22日0時，西安全市共下沉各級干部6.4萬人。

對于1300萬人口的西安市而言，這就意味著平均一名下沉干部或志愿者要服務200多名市民，而且，還承擔著核酸檢測、物資分發(fā)、防疫消殺、社區(qū)管理等大量工作，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這和此前吉林通化面臨的問題十分相似，在全員封控于社區(qū)之后，僅抽調一定數量的防疫人員抗疫。然而在人手的預估上出現(xiàn)錯判，前期出現(xiàn)了較為混亂的局面，直到后來社會力量的加入，問題才得以緩解。

而西安在封城前幾天執(zhí)行的是每戶家庭每2天可以指派1名家庭成員外出采購生活物資的政策，市場依然運轉，大部分市民還能自己解決生活難題，社區(qū)防疫的主要工作是核酸檢測。但當市民無法出門時，所有需要走出社區(qū)完成的需求，全部壓在了社區(qū)工作人員身上，“這么大的工作量，很容易就超出了末端的執(zhí)行力和負載能力，社會問題溢出了社區(qū)治理能力?！焙履险f。

就在新年伊始，西安市發(fā)起“總攻”，全力推進“社會面清零”，此時關于買菜難、就醫(yī)難、買藥難的話題卻沖上了熱搜，暴露了高壓嚴控的基層治理之下，資源調配與應急保障的倉促與不足。與此同時，一則數十名“大白”接力“傳菜”的視頻，也因效率低下而受到質疑。

在郝南看來，疫情對于一個城市的影響，與新冠病毒對于人體的影響相似。新冠最終造成死亡的原因，大部分是因為肺腔的炎性反應，分泌出大量的黏液，造成呼吸功能喪失?！岸覀兊某鞘袨榱司徑?、控制疫情，也把正常的機能關閉了，此時只能通過改善社區(qū)的治理，緩解疫情封控對社會造成的影響，這就需要志愿行為這個社會自發(fā)的補償機制?！?/p>

而實現(xiàn)這一點的前提，是志愿者可以流動，交通可以流動。在武漢，志愿者之所以活躍，是因為志愿者還能出門，路上有一萬多名志愿者司機，而西安實行交通限行政策，能正常行駛的車估計只有百余輛?！斑@就限制了執(zhí)行力，沒有人能出去做事，什么事都做不了?！焙履险f。

讓志愿者的價值被真正看到

盡管由于沒有活干，大量的志愿者賦閑在家，但郝南和西安社工協(xié)會依然希望能利用目前還能流動的2000 多人核心團隊，完成第二階段的目標，也就是幫助社區(qū)建立本社區(qū)的志愿者組織，有效地去緩解基層壓力，更有效地在社區(qū)范圍內開展互助。

在2021年12月31日的志愿者經驗分享大會上，技術組負責人、來自西安社工協(xié)會的常竹青說，西安的社區(qū)非常薄弱，志愿服務系統(tǒng)、居民互助、鄰里關系都沒有經過一個很好構建，“我們覺得如果是這樣的一個社區(qū)去面對疫情，是不能夠做好準備的”。在他看來，災難有時候對一個城市的應急和公益的推動，其實是一個契機。

首先需要游說社區(qū)，說服他們主動面向社區(qū)招募志愿者，這需要獲得他們的信任，因此，郝南派了一些志愿者小分隊去各個社區(qū)，幫助這些社區(qū)完成一些志愿工作，目前已經進入50～100個社區(qū)。付出總有回報，一個小型社區(qū)反饋，已經招募了500名志愿者。但相對于西安1700個社區(qū)而言，這只是杯水車薪。

郝南的團隊向志愿者提供培訓，包括防護服的穿脫培訓等。志愿者派出后進行全程跟蹤，從接單就開始匹配任務。在匹配過程中，線上小組在志愿者的去程和回程都一路跟進，確保每一步都是按照計劃實施，都有嚴格的保障措施，同時還要獲得受助方的反饋，這樣才能形成長期幫扶的所有流程。

志愿者人數增加了，如何最大化減少人員流動和接觸的風險？對此，郝南認為，從技術和管理上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將志愿者切分成小分隊，所有的崗位全都隔離開來，崗和崗之間也做到零接觸，在任務設計中做到讓小分隊彼此之間不接觸。這樣，即使有一個人感染，也只是感染一個小分隊，不會造成更大的傳播風險。

“我們的專業(yè)水平，志愿者管理的專業(yè)能力是可以提升的。我們將經驗轉化成知識，再轉化成能力，從而在執(zhí)行層面成為社區(qū)、政府的有生力量?！焙履险f。

不過，讓他感到有些沮喪的是，經過這么多輪疫情，志愿者的作用卻沒有被充分看到和展示出來，反而是一些缺點被放大，往往被視作“烏合之眾”而不被信任和調用。

在葉盈看來，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的相互的信任，首先需要政府扭轉觀念。政府必須看到民間力量的重要性，并充分將他們發(fā)動起來，讓人民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其次，政府需要與社會組織保持日常的良好合作。以上海為例，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和社會組織合作，減輕基層的日常管理壓力，“只有在長期的合作中建立良好的信任關系，面對封城等突發(fā)狀況時，才能順暢地開展合作”。

郝南希望，目前在西安所做的工作，能以更有組織化的方式去建立起社區(qū)基層的韌性，這套經驗能作為案例被其他城市看到，這種搭建基層韌性的模式可以在全國其他城市推廣。

只有建立這樣一套增強基層韌性的應急管理體系，才能讓城市和基層在疫情等災難來臨前，有一定的免疫力?！罢麄€社會從上到下都應該增強面對疫情的防御力，我們現(xiàn)在系統(tǒng)的防御力是非常薄弱的。”郝南說。

在郝南2021年12月23日發(fā)的朋友圈最后，他寫道，“我們曾經心手相聯(lián)扛起了武漢，這次還要付出多少，能守得長安云開見月明？唯有行動能給出答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