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能生,邱曉琴
(1.廈門工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2.廈門醫(yī)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3)
作為人文學科的文學,與工程技術學科的建筑學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學科系統(tǒng)。文學是以語言文字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觀現(xiàn)實和表現(xiàn)內(nèi)心情感的藝術,是社會文化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形式,對人的思想、情感塑造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建筑學是研究建筑物及其周圍環(huán)境的學科,然而建筑的技術和藝術密切相關,被認為二者相結(jié)合的學科。建筑學服務的對象不僅是自然的人,而且也是社會的人,不僅要滿足人們物質(zhì)上的要求,而且要滿足他們精神上的要求。由此可見,這兩個學科都具有精神價值,并可在藝術這個層面上相提并論。藝術以各種不同的材料為中介,運用不同的手段來創(chuàng)造審美的世界。因此,文學作品和建筑物都可以作為審美的對象,二者在審美上能夠產(chǎn)生某些通感。某些文學家對建筑藝術品常常情有獨鐘,通過對建筑物的描寫來烘托場面、寄托情感。但是,以實有建筑物的名稱直接為文學作品命名的情況并不多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法國著名作家維克多·雨果以著名的古代建筑物巴黎圣母院為他的小說《巴黎圣母院》命名,這其中的緣由和蘊含的深意值得我們追究和探討。
巴黎圣母院坐落在法蘭西共和國首都巴黎市區(qū)的西岱島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比喻:法國是一位驕傲的美婦,雖歷經(jīng)滄桑卻風韻猶存,而巴黎就是這位美婦的“玉顏”與“粉頸”,橫穿巴黎的塞納河就像掛在“粉頸”上的一串項鏈,河中的西岱島和路易島就是這條項鏈頂端的玉墜,而巴黎圣母院就是鑲嵌在玉墜上的一顆明亮耀眼的鉆石。這個層層聚焦的美妙比喻不但形象地描述了法蘭西共和國和巴黎市區(qū)的輪廓,更突出了巴黎圣母院具有凝聚法蘭西之美的精髓的性質(zhì)。當人們對這座建筑物表示贊嘆時,可曾聯(lián)想到法國文學中的同名小說《巴黎圣母院》?作者雨果為什么以這座教堂的名稱直接為他的小說命名?
如果理由僅僅是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這座建筑物內(nèi)部和周圍,說明我們只看到了這座建筑物和這部小說表面上的聯(lián)系,對二者的欣賞和理解仍有所欠缺。為彌補這些可能存在的不足與遺憾,有必要再次走進《巴黎圣母院》這部小說的世界里,結(jié)合相關的西方建筑發(fā)展史和這所建筑物本身的滄桑經(jīng)歷,來進一步領略二者的關系和其中的重大意義。
1832年《巴黎圣母院》再版時雨果在故事前面加了《定刊本附記》,其中說道:“人們宣告本書這一版加進了幾章新內(nèi)容,這可弄錯了,應該說是未印稿,……初版的時候,包括這三章原稿在內(nèi)的那些文件丟失了。……現(xiàn)在丟失的三章重新找到了,他就乘機把它們放還原位。那么這就是他的作品的全貌了?!盵1]丟失的這幾章指的是第四卷第六章和第五卷第一章、第二章。第五卷的兩章均占相當大的篇幅,著重展示副主教學問。其中第一章通過煉金術彰顯他的科學智慧,第二章通過對建筑和印刷術關系的討論展示他的遠見卓識。乍看起來,第五卷的兩章似乎和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多大關系,甚至可以說是多余的。讀者可能產(chǎn)生的這種感受也在雨果預料之中,他說:“對于那些有著相當判斷力,但在《巴黎圣母院》里只尋求離奇情節(jié)和悲劇性遭遇的讀者來說,毫無疑問會認為重新找到的這幾章并沒有什么太大價值。但或許會有另外一些讀者,他們并不認為去對書本里隱含的美學以及哲學加以研究是無用的事,他們樂意在閱讀《巴黎圣母院》的同時,去辨認傳奇故事里的非故事部分,然后,……去探索歷史家的體系和哲學家的目標。”[1]可見,雨果預設了兩種讀者,前一種雖有判斷力,但思想流于淺薄,后一種不但判斷力強且思想深邃,具有美學與哲學的修養(yǎng),他將挖掘小說中隱含著歷史和哲學的希望寄予后者。那么,讓我們充當后者,根據(jù)作者的提示,翻到小說的第五卷第二章。
這一章的標題是“這個將會殺死那個”,這是小說中生活在巴黎圣母院里的副主教弗羅洛左手指著這座教堂,右手指著打開的書,憂郁的眼光從書本移向教堂時發(fā)出的感嘆。作者在第五卷第二章開篇就分兩層對這句話進行釋義,第一層含義是“印刷品將使教堂毀于一旦”,第二層含義是“印刷術將摧毀建筑術”。并指出第二種想法更為新穎,是第一種想法的必然產(chǎn)物,也是一種先見之明,“它不僅是神甫,而且也是學者和藝術家所持的哲學觀點?!盵2]因為這其中包含著在歷史變遷時期對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發(fā)展趨勢所作的預見,同時也是對不同時代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深刻認識和價值判斷。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被設在十五世紀,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來自東方的造紙術和印刷術正在逐漸成為人們傳播思想的媒介。而用石頭寫成的建筑藝術雖然是一種堅固持久的著作,并且也能夠傳達人們的思想,但它沒有紙張印刷成的著作那樣靈活便利和易于保存,因此,雨果斷定作為傳播思想的媒介,印刷出來的書籍必然要取代石頭壘砌的建筑物而占主導地位。但是雨果并不認為建筑藝術因此應被忽視,他認為:“人類擁有兩本書、兩本備忘策、兩份遺囑,這就是《建筑術》和《印刷術》,這就是刻在石上的圣經(jīng)和印在紙上的圣經(jīng)。當我們凝視著兩部在歲月的長河中攤開的圣經(jīng)時,難免對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花崗巖文字頓生痛惜之感,這是由碩大的柱廊、塔門和方柱組成的字母,是從金字塔到鐘樓,從凱奧普斯到斯特拉斯堡,亙古以來覆蓋世界的人造山脈。應該重睹寫在大理石上面的悠悠歲月,應該經(jīng)常欣賞、翻閱這本用建筑物寫成的典籍?!盵2]
雨果滿懷激情贊美建筑物的歷史功績:“事實上,從人類誕生直到公元十五世紀,建筑一直是人類的偉大著作,是處在不同時期的人類的力量和智慧的主要表達方式……建筑藝術伴隨著人類的思想向前發(fā)展。它成長為千頭萬臂的巨人,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永恒的形式將飄浮不定的象征符號固定下來”[2]。精美的建筑物往往被看作是凝固的音樂,雨果對建筑物也作了音樂式的描繪:“當代表智慧的俄甫斯放聲歌唱的時候,每一根柱子就是一個字母,每一條拱廊就是一個音節(jié),每一個方尖塔就是一個單詞。他們在幾何定理和詩律的支配下運動起來,它們相互組合、彼此連接、互為里表、上升下降……”[2]這種凝固的音樂具有難以被其他藝術所替代的美學價值。而巴黎圣母院稱得上是一曲精美絕倫的交響樂,它的建筑主調(diào)是哥特式的,但也有羅曼式和文藝復興式,三種形式相互重疊,“雕像、彩繪玻璃窗、圓花窗、阿拉伯花飾、齒形雕刻、圓柱、浮雕,豐富的想象力遵循對數(shù)原理恰到好處地將這一切融為一體,此類教堂的外形千姿百態(tài),而他們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卻和諧一致,井然有序?!盵2]這些贊美建筑藝術的激賞的語句足以見得雨果本人對巴黎圣母院的深情與厚愛。但是,在《附記》里雨果痛心地指出“這一卓越的藝術有些人至今一無所知,更糟糕的是另一些人至今還不屑一顧?!盵1]“近兩百年來,人們就是如此這般地處置這些卓越的中世紀教堂的。他們通體都遭受過摧殘,內(nèi)部的殘破程度和外表差不多。神甫粉刷他們,建筑師打磨他們,隨后是民眾來把他們拆毀?!盵1]作者直接明言:一種不幸在他頭腦久經(jīng)考慮并已根深蒂固——這一藝術之王的死亡無從避免的了!作者高聲疾呼:“還是把古老的紀念性建筑保存下來吧。假若可能,就讓我們把對民族建筑藝術的熱情灌輸給我們的民族吧?!盵1]作者鄭重宣告:“這就是寫這部作品的主要目標之一,這就是他畢生追求的主要目標之一?!盵1]
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僅憑作者的直接表白和說教是不行的,過多的表白和說教不僅會破壞故事情節(jié),還難以引起讀者的興趣。因此,在《巴黎圣母院》這部小說里設有一個人物形象,他能夠像作者一樣理解這座建筑所代表的文化含義,作為一個隱秘的代言人傳達作者的思想和情感。而能夠擔此重任的書中人物只能是生活在其中,博學多才的副主教弗羅洛。作為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人物,弗羅洛的出身和早期生活經(jīng)歷在第四卷第二章和第五章中做了明確的交代,再版時加入的第四卷第六章篇幅很短,告知書中世人對已經(jīng)過而立之年的副主教和長大成人的伽西莫多產(chǎn)生不解和猜度,甚至發(fā)出了不祥的詛咒。
在接下來的第五卷的兩章中,通過這位副主教和圣馬爾丹修道院院長討論科學、知識和宗教,具體展示了前者的高深學問和超前意識,并對后者的淺薄、世俗、虛偽表示鄙夷。同時,對前一章中世人的猜度做了回答,也為后面這位副主教的種種怪異行為埋下了伏筆。因此雨果聲稱再版時還原的這幾章“……是和這部作品其他部分同時寫成的,著手于同一個時期,來源于同一種構(gòu)思,它們一直就是《巴黎圣母院》原稿中的一個組成部分”[1]其實,這是作者在向讀者暗示這幾章對于整部小說的重要意義。在第五卷第一章中這位副主教打開密室的窗,用指頭指著巴黎圣母院說:“這就是一本書。”這句話高度濃縮了巴黎圣母院作為建筑物的文化意義,用雨果自己的話說:“這座可敬的紀念性建筑的每一面,每塊石頭,都不僅載入了我國的歷史,而且載入了科學史和建筑史?!盵2]雨果讓這個隱喻出自副主教之口絕非偶然,因為小說中這位神甫正在研讀著“這本大書”:“誰都能見到他常常坐在廣場的圍欄上,長時間地凝視教堂大門上的雕刻,一會看看倒提油燈的瘋處女,一會看看正提油燈的聰慧的處女?!盵2]這位“聰明、熱情、富有想象力的人愛它,是愛它的價值,它的神話,它的含義,及其正墻雕刻中的象征意義,所有這一切猶如羊皮紙上第一次寫下的文字讓第二次寫下的文字蓋住一般神秘莫測。
總之,他熱愛的圣母院沒完沒了地向人類智慧提出一道又一道難題。[2]究竟這位神甫從這座建筑物上讀出來了什么呢?小說中沒有明示,雨果將這一難解之謎的謎底留給了讀者,同時留下了一把解謎的鑰匙——“所有文明都是以神權開始,以民主告終。由統(tǒng)一走向自由的規(guī)律也載入了建筑藝術中。”[2]
巴黎圣母院在小說作者為其故事所設定的年代,距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它奠基于1163年,處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中世紀,教皇亞歷山大和法國國王路易七世在巴黎的西岱島共同主持了巴黎圣母院的奠基儀式。從源頭上看,它應該是為神權政治服務的,但在建筑史上它是一個劃時代的標志。東征的十字軍帶回來了圓尖拱,它被搬到這座建筑物上形成了一種“哥特式”風格,其意義無疑是為自己的民族帶回了自由。之后曾遭諾曼底人焚毀,后又重建,此后歷代不斷修飾[3]。到了故事設定的年代,也就是十五世紀末,巴黎圣母院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樣子了,它“由三個層次分明,相互重疊的建筑帶組成:羅曼帶、哥特帶和文藝復興帶。我們不妨將它們統(tǒng)稱為希臘——羅馬帶……這三個層次中的任何一個建筑物既與整體和諧一致,又各具鮮明特點”[2]。早期羅曼式教堂風格陰郁,拱頂厚重,窗子小,內(nèi)部昏暗,外觀封閉。羅馬建筑的宏偉壯麗,反映了國力雄厚、財富充足以及統(tǒng)治集團巨大的組織能力、雄心勃勃的氣魄和奢華的生活;它是“羅馬教皇君臨天下的不朽的象形文字”[2]。而后來哥特式的教堂憑借著當時建筑藝術的發(fā)展,尤其是尖券和尖拱的使用,達到了很高的建筑高度,在筆直刺向天空的同時,教堂內(nèi)部形成了巨大的空間。同樣以石為料,同樣使用拱券技術,哥特式建筑用小塊石料砌成的扶壁和飛扶壁,同羅馬建筑用大塊石料建成的厚墻粗柱在形式上大相徑庭。另外由于大量窗戶的使用,減少了墻壁的厚重感,整個建筑物一下子似乎被鏤空了一樣,形成了一種空靈輕巧的美感[4]。教堂再不那么神秘了,雖然其中有神甫的祭壇,但“四壁都是藝術家的”它不再屬于僧侶統(tǒng)治,而是屬于自由想象。巴黎圣母院的主要特點是哥特式的?!案缣厥浇ㄖt具有市民感”[2],當時的巴黎圣母院已經(jīng)用上了雕刻裝飾和彩色玻璃,地面有鑲嵌的圖案,墻壁上還雕刻著各種有著極高藝術感觀的人物和動物,高處有造型別致的鐘樓,門口矗立著青春少女的雕像。這一切已經(jīng)突破宗教禁欲主義的羈絆,走向世俗社會,散發(fā)著人文主義的氣息,預示著文藝復興的到來。
此外圣母院的結(jié)構(gòu)體系條理井然,各個構(gòu)件表現(xiàn)著嚴謹?shù)暮奢d傳導關系,這是對客觀規(guī)律的明確認識,代表著科學精神。建筑表面有規(guī)律地排列著一條條直刺天空的線條,象征著理性尊嚴。從這個意義上講,巴黎圣母院又是一座飽含著藝術家人文情趣和建筑師科學智慧的建筑物。在它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人文思想和科學理性與宗教本身所宣揚的彼岸思想和神秘主義在當時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與這種矛盾狀態(tài)相適應,教堂的社會功能不知不覺中進行了自動調(diào)節(jié),向世俗方面轉(zhuǎn)化了[4]。隨著城市的建立,教堂成了城市生活的中心,不再是令人敬畏的宗教圣所或教會的軍事堡壘,除了宗教典禮之外,還兼作公共禮堂、市場等等,市民們在里面辦婚喪大事。市民們從信仰救世主轉(zhuǎn)向信仰圣母瑪利亞,因為圣母不僅代表著慈愛,還有一幅美麗和生氣勃勃的容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教會本身也發(fā)生了變化,宗教節(jié)日成了熱鬧的賽會,教會儀式奢華并帶上了世俗的氣息。這種情況在《巴黎圣母院》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中有著生動的體現(xiàn),在圣母院廣場上,經(jīng)商的、賣藝的、大學生、小市民、司法界人士等同臺亮相,襪店老板威風凜凜地走向紅衣主教,并實際上主持了愚人節(jié)的慶典。市民們在圣母院門前的表現(xiàn)不僅是自由的,甚至是放肆的。
身處其中的圣母院副主教弗洛羅,統(tǒng)管這座教堂,雖然他仍是個神職人員,但又是一個敏感的永遠無法滿足和止步的求知者。他研究了神學、醫(yī)學和天文、算術、幾何、音樂、修辭等,并涉足了語言的三重圣殿,經(jīng)受住了四大智能的考驗,涉獵了實證的、外在的、合乎規(guī)矩的人類知識的幾乎一切領域。懷揣這樣的學識,再來研讀巴黎圣母院這本大書,他從中看到了法國乃至歐洲的歷史和未來,在黑暗中透視出新世紀的曙光,在令人窒息的宗教氛圍中嗅出了人文主義氣息,他切身感受到被宗教所壓抑的人性,體味到人的智慧,人生的價值,把握到理性的尊嚴和科學的生命力。由此他對宗教產(chǎn)生了無可逆轉(zhuǎn)的懷疑。對于自己的宗教地位,他發(fā)出了質(zhì)疑“我是誰的副主教呀?”他開始咬起了禁果,從事教會視為異端,實則代表著當時先進科學的煉金術,甚至不否認自己的科學會與圣母為敵!
巴黎圣母院無論凝固著多少歷史知識、建筑科學、先進思想、美學追求和精湛技藝,歸根結(jié)底,它還是一個教堂,在一般人的眼里,它象征著宗教。住在里面的副主教盡管學識淵博,富有智慧和熱情,他身上仍然披著一件黑色的袈裟,在世人眼里他是一個神甫,而不是歷史家、哲學家或科學家。內(nèi)心本質(zhì)和外在身份的矛盾性導致了小說多層次的悲劇性,發(fā)生在十五世紀巴黎圣母院里的事情是一個關于“傷心人”的故事。黑色的袈裟束縛著那顆聰穎、深邃、冷峻而又熱烈、最初也不乏善良的靈魂。他萬般孤獨而又高傲無比,他是巴黎圣母院這件凝固了的藝術品里游蕩著的魂,二者都披著宗教的外衣走在時代的前列。宗教的清規(guī)戒律雖然沒能完全束縛住教堂的功能,世人的認識水平卻也沒達到能夠理解那顆孤獨靈魂的高度。從歷史學角度來講,這是社會變革前夜,時代發(fā)展的步伐走在世人的普遍認識水平之前的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那顆具有超前意識的靈魂被誤解和扭曲了,于是,他的善良產(chǎn)生了惡變,他把自己所愛之人送上了絞刑架,他的善行釀出惡果,他被自己所救之人推下了巴黎圣母院。這是一顆頑強的靈魂,他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不愿離開人世,臨死之際仍緊緊攀住圣母院的墻壁,仿佛是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此完結(jié)。
在《巴黎圣母院》中,這位神甫和這座教堂休戚相關,須臾不離。在雨果那篇簡短而又深沉的《原序》中,刻在圣母院暗角里的一個單詞“命運('ANAΓKH)”似乎在預言二者將有共同的命運,“他多方尋思,盡力猜測那痛苦的靈魂是誰,他為什么一定要把這個罪惡的或悲慘的印記留在古老教堂的額角上之后才肯離開人世……幾個世紀以前在墻上寫下這個單詞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永遠不在了。也該輪到這個單詞從教堂上的額角消失了。這座教堂本身或許也會很快從大地上消失吧?!盵1]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相對這顆靈魂而言,這件藝術品有著更為頑強的生命力。它再度歷經(jīng)滄桑,又是400多年過去了,在雨果寫作《巴黎圣母院》的年代,巴黎圣母院并不是小說描寫的樣子。十七世紀,重建了主祭壇和祭廊,增加了大理石和青銅飾物;十八世紀打掉了窗間墻和門楣中心的一部分,以便皇家儀仗隊的進出;大革命時期,激進的革命黨人把二十八座猶太人和以色列王的雕像推倒在地,那些展示哥特風格的彩色花窗被換成了普通玻璃,在1787年,樓廊交點處的小鐘樓也被截斷,這一切原本是巴黎圣母院的精華所在,卻遭到了時間、政治和宗教不同程度的破壞。
雨果對此感到痛心疾首,他迫切地要求改變這一切,讓人們意識到這座古代建筑藝術的珍貴性,不要任意地改裝甚至毀壞它。用這座建筑物的名稱直接為他的小說《巴黎圣母院》命名,可以說是雨果煞費苦心而采用的一種手段。小說作為印刷文本,傳播思想不受空間限制,和學術著作相比,它具有扣人心弦的生動故事情節(jié),更易于激起各層次讀者的興趣,因此傳播范圍更為廣泛。雨果要喚起人們對這座古代建筑的保護意識,小說是達到這一目的最有力和有效的工具,而同名小說更具有讓人無從回避對同名建筑物加以關注的強烈效果。事實證明雨果這樣做成功了,1831年,小說《巴黎圣母院》問世,受到極大歡迎,在公眾輿論的強烈要求聲中,巴黎圣母院中世紀的精華部分得以修復[5]。此后,巴黎圣母院隨著小說《巴黎圣母院》而名揚四海,其典型而精湛的中世紀多種建筑藝術令人神往,即使沒有到過法國的人也會因《巴黎圣母院》這部小說而得知在法國巴黎有一座精彩絕倫的中世紀建筑,它的名字叫巴黎圣母院,真可謂是同一名稱承載著兩件不同種類的藝術珍品。雨果實現(xiàn)了他的《巴黎圣母院》的寫作目標——向世人傳播民族建筑藝術。
當雨果讓小說中的弗洛羅說“這個將要殺死那個”時,是代表自己在向世人發(fā)出警告,經(jīng)過作者的努力,這個拯救了那個。如今,巴黎圣母院就要迎來它900歲的誕辰了,它正敞開胸懷接納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毋庸置疑,是小說《巴黎圣母院》給這座建筑物帶來了永久的春天。盡管雨果讓他筆下的人物在巴黎圣母院上演的是悲劇,但那段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書中虛擬人物不可逆轉(zhuǎn)的悲慘命運和現(xiàn)實世界里巴黎圣母院枯木逢春的可喜事實再次向人們展示著一條規(guī)律——人的個體生命有限,凝聚著人類智慧精華的藝術長存!
雨果對建筑遺產(chǎn)由衷的熱愛和強烈保護意識是世界性的。1900年,當英法聯(lián)軍進軍中國北京,掠奪和火燒圓明園時,這位有正義感的作家也曾痛心疾首,憤怒指責,但正義的吶喊沒能撲滅圓明園的大火,這座堪稱是世界最為輝煌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最終化為烏有??梢姡≌f《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圣母院這座建筑物之間的這段具有傳奇色彩的真實故事是世界文化史中罕見的一部小說挽救一座建筑的佳話。這則佳話直接向人們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跨學科藝術之間的相互關照,有利于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文化藝術的傳播。從比較文學研究角度看待這則佳話,它可以成為文學藝術與建筑藝術影響研究的精彩范例,從中我們不但可以看到文學藝術可以通過對建筑物的描寫和相關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影響建筑藝術品的命運,還可以得到這樣一些啟示——作為人文學科的文學藝術,在其創(chuàng)作中,有時需要加入其它學科包括自然科學的因素來豐富或深化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雨果《巴黎圣母院》第五卷中的兩個篇章均稱得上是這方面的典范。對于文學批評來說,分析某些文學作品有必要進行跨學科研究,因為這樣做才能夠深入挖掘和充分展示它們的認識意義和美學價值,同時也可提高讀者的認識水平和鑒賞能力。本文聚焦小說的第五卷第二章,不出作者所料,這一篇章的確在很大程度上被以往的評論所忽視,而要充分理解這一篇章,挖掘其中的深刻歷史內(nèi)涵,就不得不結(jié)合西方建筑史和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建筑風格及其所承載的歷史、政治、科學的信息進行考察。此外,作者讓小說中的副主教弗洛羅作為代言人傳達自己對這座建筑物的深刻認識和深厚情感,也使讀者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這個罪人身上包含著更為深刻的悲劇性質(zhì)??偠灾?,跨學科考察可使一些文學作品,包括一些已經(jīng)備受關注的文學名著中被人們忽略的篇章和細節(jié)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展示出特殊的魅力,還可以修正一些以往的評論觀點,甚至走向它們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