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元
(中共仙居縣委黨校,浙江仙居 317300)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自然環(huán)境為人類提供生存和生活的資源和場所,并與人類社會相互作用,構建了文化產生的地理基礎。明代人文地理學鼻祖王士性認為:一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影響和制約著一定的生產方式;一定的生產方式,影響和制約著一定的觀念形態(tài);而一定的觀念形態(tài),則是一定的區(qū)域文化生成的基本特征和基本精神[1]。一定地域形成的生計方式是改造和利用其所處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產物。在這一過程中,人們的生計方式離不開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依賴,需從中尋找著資源和著力點,培育可加工利用的對象,積累并傳承相關經驗,規(guī)避生產生活中的不利要素,從而獲得經濟活動的成功。仙居水運生計之所以歷史悠久,與仙居地區(qū)多谷和多溪的地理環(huán)境息息相關。
仙居縣位于浙江省東南部,地處仙霞嶺余脈,仙霞嶺延伸至縉云分叉,綿亙在仙居南北邊境,成鉗形對峙,其南為括蒼山,號稱“浙東第一峰”,海拔1382.4米,其北為大雷山,海拔1314米。各支脈層巒疊嶂,構成了多級梯狀平臺。仙居縣域面積中,丘陵面積占了80.9%,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說。正因為群山環(huán)抱的地貌,“仙居”縣名由宋真宗趙恒賜名得來,“以其洞天名山,屏蔽周衛(wèi),而多神仙之宅”。
永安溪原名樂安溪,為仙居人民的母親河,它自西向東穿境而過,干流地貌呈S形,其支流或自南或自北呈樹杈狀匯流而入。仙居人基本居住在永安溪及其支流兩岸的河谷、平原和盆地。永安溪發(fā)源于仙居縣安嶺鄉(xiāng)的天堂尖,自安嶺鄉(xiāng)迂回東北,流經縉云縣境,在大源附近折回,在曹店附近與曹店港匯合。其主要支流有曹店港、九都坑、十三都坑、十八都坑、北岙坑、朱溪港、雙港溪等,流至臨海市的三江村與天臺縣始豐溪匯合為靈江。永安溪自源頭至湫山多峽谷,湫山以下多丘陵及小片平原,屬于山溪型河流,河道多卵石急灘。
歷史上,永安溪流域的水運非常發(fā)達。明代晚期到清初,小船沿溪可以到達橫溪鎮(zhèn)曹店村,大船能夠到達四都一帶。據(jù)《萬歷仙居縣志》所載:“(永安溪)小源出馮師山,東流百里至曹村,淺不可舟。自曹村而下,廣二十步,勝小舟。又東至妃姑與大源會,廣十步。又東六十七里而南,勝20石舟?!盵2]彼時,沿溪的曹店、溪口胡、橫溪、埠頭、后應、河埠、下張、黃粱陳均設有埠頭。民國時期,臨海至仙居境內埠頭的航道有94.22公里。及至建國后的20世紀50年代,客貨航運一直興盛。當時的客運有木船4艘,每日由仙居和臨??h城對開?!柏涍\的木船,在1953年有210艘,竹筏350張,年貨運量3萬噸。1954-1959年仍維持在4萬噸以上?!盵3]
永安溪水運生計中,排運和船運是最為重要的運輸方式。我們將永安溪流域的水運文化及相關的創(chuàng)造活動和生計模式放在區(qū)域自然和社會變遷的大環(huán)境下考察,使排運和船運生計與社區(qū)背景、地理環(huán)境、文化要素相結合,從而以一種整體視角來觀察永安溪流域傳統(tǒng)水運生計的演變。
舊時,木材是仙居人生活中不可缺少之物,如建房造宅的桁椽柱柵,日常所用的椅橙案桌、眠床櫥柜、箱籠臺幾、稻桶犁耙及各種桶類,還有婚嫁時置辦嫁妝的木料等。大量的木材需求催生了仙居木材貿易的繁榮,而運送木材的排運生計也由此興盛。所謂排運,就是將竹子或者木材扎成竹排或木排順流而下,有時也在上面放置商品,由人力撐排運送。朱溪港沿岸的朱溪鎮(zhèn)、大戰(zhàn)鄉(xiāng)一帶的貨物基本通過竹排往返于海門(今椒江)、臨海等地。當時的朱溪港河道多彎,加上流速不均、流量有異,從大戰(zhàn)鄉(xiāng)的下葉溪村到下滿潭,短短三四里路,需要花費整整一個上午方能到達,大戰(zhàn)村為沿途必經之路。解放前后,大戰(zhàn)村里仍有相當一部分青年從事?lián)闻判袠I(yè)。
清朝時,永安溪水總體比現(xiàn)在滿,水路較為暢通。人們把本地的貨物通過水運方式送到外地銷售。有許多專業(yè)從事船排運輸?shù)呐琶?,他們走黃巖,下臨海,把鹽、布等商品順著永安溪運進仙居,再把本地的藥材、木炭、毛竹等土特產運出去。大量貨物用船排的方式在永安溪及其支流朱溪港、十三都坑、朱姆溪等溪流上運輸。
在民國,放樹排是仙居人利用溪流外運深山木材的常見方式。每逢立秋至來年立春的伐木季節(jié),雇主會雇人將砍下的樹木背到山澗溪邊,扎成樹排,待夏季大雨時推入溪流,沿溪進入永安溪,再利用水流運抵皤灘、河埠等碼頭,再至臨海、海門一帶的木材市場?!敖夥乓郧埃赏九诺挠兄煜?、韋羌溪、北岙溪、四都溪、六都溪、萬竹王港、九都港?!盵4]放樹排有單株漂運、扎排放運兩種形式。所謂單株漂運,俗稱“趕羊”,就是在河道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將木材直接投入小溪或者支流,到達放運點,待收集齊后再扎排。所謂扎排放運,就是為了運送木材而將數(shù)株木材捆扎在一起,待到發(fā)大水時順流漂下。仙居縣內的放運點分別是:雙廟收購點放在下山頭村;橫溪收購點放在洋山潭;白塔收購點放在后應馬坎頭潭;城關收購點放在河頭潭;朱溪收購點放在下張大溪邊。
建國后,隨著陸路交通的發(fā)達和永安溪河床的抬升,放樹排生計逐漸消失。
《兩只小船》[5]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樹來一船板。板片本是樹木出,先出樹木后做板。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青柴一船炭。青炭本是青柴出,先出青柴后燒炭。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女兒一船娘。娘親本是女兒出,先做女兒后做娘。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媳婦一船婆,婆婆本是媳婦出,先做媳婦后做婆。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石頭一船板。石板本是石頭出,先做石頭后做板。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爸來一船兒,叔伯本是孫兒做,先做石頭后做兒。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胡蒜一船姜。胡蒜本是生姜出,先做生姜后做蒜。
兩只小船落河灘,一船樹殼一船香,香枝本是樹殼做,先做樹殼后做香。
這首具有深刻物質輪回思想的民間歌謠反映了永安溪船運繁忙的景象。水道航運靠的是木船。這種木船在仙居俗稱長船,長約20來米,呈梭形,兩頭尖,平底,中間用五六塊箬蓬作蓋,首尾相交,以供船工歇息,燒飯燒水則放在船的首尾。一只長船,下行時可載4至5噸,上行減半。而仙居的撐船人大多來自浮石園、下張、黃粱陳、清口園、皤灘等沿溪分布的村鎮(zhèn),當?shù)厝朔Q之為“吃水港飯的”?!?民國時)運輸之貨以柴、炭、板片、南貨、食鹽、布帛較多。”[6]
早在康熙年間,“邑人資鹽為業(yè),逆筏而上及于河頭、皤灘,利賴頗溥?!盵7]永安溪的干流上,來自外埠的貨物溯靈江而上,進入仙居后沿永安溪至大小埠頭。這些埠頭大多與通往鄰縣的通衢孔道相連,商旅往來,貨物運輸,其繁忙程度并不亞于通商大埠。如埠頭村就是因為永安溪主流經過埠頭村南,經??控涍\靠船只或竹排運輸而立埠?!豆饩w仙居縣志》有載:“古時永安溪河床寬闊,木船上溯而達,此為繁華古埠集鎮(zhèn),故而得名埠頭?!盵8]無數(shù)商人來此經商,外來貨船在此???,商販云集于此。
民國早期,永安溪的干流上,來自外埠的食鹽等貨品物產溯靈江而上,進入仙居后到達皤灘和埠頭等地,再轉為陸路,經過蒼嶺古道轉銷至浙西、贛、皖、湘等內陸地區(qū);內陸及仙居本地的柴、炭、木料、桐油、瓷器等貨物抵達皤灘等碼頭后,裝船起運到臨海、海門等地。此外,在永安溪的各大支流上也是小埠林立。這些小埠頭以津渡的形式存在,有廣業(yè)、韋羌、清口園、石井等二十多個。它們大多與通往鄰縣的通衢孔道相連,商旅往來、貨物運輸,其繁忙程度并不亞于干流上的通商大埠。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因長江口和杭州的錢塘江被日本人封鎖,浙西南地區(qū)和江西部分地區(qū)的食鹽運輸必須經轉仙居,從而促進了仙居航運業(yè)的繁榮?!爱敃r仙居的木帆船,年運量達3萬多噸。最多年份有木帆船700多艘。”[9]252仙居是浙東南重要的鹽運周轉基地,有許多人依托永安溪水運販賣食鹽致富。食鹽從靈江入永安溪運到皤灘,再用肩挑車推運至橫溪,過蒼嶺到縉云縣壺鎮(zhèn),送往浙西南地區(qū)和江西等地。或者經大陳坑,過水碓頭村,再通過魚巖到磐安的黃玉田。永安溪繁忙的水運也為仙居民間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財富。至1949年解放時,仙居仍有木船250余艘。
建國初期,由于土匪騷擾,貨運船只需武裝護送,運量極微。1951年起逐步增長,至1953年民主改革勝利完成后,共有二百一十只木船和三百五十張竹筏組成了四個運輸中隊、十六個運輸小組,年貨物運輸量達三萬噸。1950年3至4月,為了支援解放舟山,仙居利用航運輸出糧食400多萬斤。1956年,仙居從入夏起連續(xù)干旱60多天,水稻和全部秋糧嚴重受旱,減產嚴重,國家撥放返銷糧800萬斤給仙居,這批返銷糧都是用木船運到仙居各個供應點的。“1957年仙居鬧‘退社’,農民缺糧是一個重要誘因,為平息事態(tài),華東糧食局和省糧食廳很快核撥一批返銷糧,在糧食運輸過程中,仙居的航運又起到了決定性作用。”[9]321自1954年至1959年,年運輸量都保持在四萬噸以上。
近代以來,永安溪水道經歷了一個逐漸抬升的過程。由于河道的淤積、河床的抬高以及公路交通運輸?shù)陌l(fā)達,船舶在永安溪活動的范圍開始逐漸縮小?!懊鞔燎宄酰腊蚕h境內水道有165里。清末民初,下退至溪口湖,縮短了20余里。民國后期,發(fā)大水時可通航橫溪,平時只能至皤灘,又縮短了30余里?!盵10]解放后,大船只能到達城關河埠附近;20世紀50年代后,船民逐漸減少,船舶只能到達下王一帶了。建國后,皤灘一帶還曾讓船民入過合作社,到了60年代,各公社開始精簡船民,來往于仙居和臨海之間的船也少了。隨著臨仙公路和仙縉公路的建成,陸路運輸日益發(fā)達,很大程度上導致永安溪水運的沒落。 這之后,從臨海靈江溯流而上的船不再在永安溪出現(xiàn)。
水運是一項十分危險的生計,放樹排的時候適逢洪水,水面土黃,水流湍急,撐船(排)的人如控制不好,就會發(fā)生驚險的倒船(排)、撞岸甚至翻船(排)事故;即便是在表面平靜的水面下也可能暗藏漩渦,如果經驗不足,也會發(fā)生船排吸入事件。因此,撐船(排)是一項體力和智力的勞動,看似與人們的信仰心理關聯(lián)不大。那么,船(排)民的禁忌心理何以產生?又起到什么作用呢?
1. 排運生計的禁忌性
流傳于撐排人中間的《撐排歌》體現(xiàn)了他們樂觀向上和吃苦耐勞的特征:“灣灣溪水竹排漂,三更四更到海門;裝貨上港用盡力,灘頭拔纖回家近;養(yǎng)家糊口費盡力,老婆兒囡侯家門?!盵11]排民們認為,只有秉持樂觀和積極的理念,并嚴格遵從禁忌操守,才能在危機來臨時不懼任何艱難困苦。根據(jù)撐排人講述,“每逢出門離戶,除了帶足生活用品、不能帶酒以外,一定要多說吉利話,切忌說喪氣話,如果遇到有人說喪氣話,這天就寧愿不出門。”(1)資料來源:南峰街道浮石園村的田野調查,講述人為老船戶。
關于禁忌性,在朱溪一帶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傳說。羅應是仙居南鄉(xiāng)一帶廣為流傳的人物,是一個講話十分靈驗的神人。他常在仙居當?shù)卦朴?,喜歡懲惡揚善,打抱不平。一次,羅應從溪口村往溪上村方向趕路,走到沙頭村前,被村前的小溪擋住去路,由于水深難行,便喊對面的撐排人過來。撐排人看他衣衫襤褸,像個乞丐,任憑羅應如何呼喚,就是不過去。過了一會,來了一個身穿綢緞長衫、手搖紙扇的財主。還沒等財主開口,撐排人立馬把排撐了過來。羅應看了非常生氣,覺得撐排人是三只眼看人,就對他說:“撐排人,你一排上,一排落?!睋闻湃艘矝]有在意,排到對岸后,羅應也上岸走了。過了不久,撐排人依舊整日辛苦撐排,但只能勉強糊口度日,家道也一天天中落,不但排“落”了,家道也“落”了,果然應了羅應的話。由此可見,吉利話在撐排人的世界中是多么重要。正如萬建中所言,“禁忌迷誤之所以不為邏輯和實踐所戳破,在于人們感到亟需把引為慰藉的迷誤當作真理加以信奉,深信只要恪守禁忌便可心安事順。”[12]禁忌思維在口口相傳中成為撐排圈人約定俗成的習慣,他們并不明白禁忌的本意所在,卻總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tài),對不吉利的話加以排斥,只為了圖個旅途愉快,心理平衡。他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撐排路上的平安,并得到神靈的保護。
卡希爾認為,“禁忌體系盡管有其明顯的缺點,但卻是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惟一的社會約束和義務的體系。它是整個社會秩序的基石。社會體系中沒有哪個方面不是靠特殊的禁忌來調節(jié)和管理的?!盵13]就分類而言,仙居排民的禁忌涵蓋了生活禁忌、生產禁忌等。生活禁忌除了不能飲酒,不要暴飲暴食等良好生活習慣的養(yǎng)成,還包括不說喪氣話,不碰說晦氣話的人,希望起到防患于未然的功效。排民的生活禁忌的功效在于:通過主觀上自我約束來避兇趨吉,以求得身體平安,這是傳統(tǒng)禁忌的基礎功能。這種主觀約束和自律意識在客觀上也給社會生活的協(xié)調和排運生計的延續(xù)帶來了深遠的影響。生產禁忌則主要指,在生產時遵循的一些約定俗成的法則。例如,在永安溪從事竹排鸕鶿捕魚的樊軍杰說:“竹排鸕鶿捕魚這種從古時就傳承下來的技藝是不會把魚捕完的,因為鸕鶿捕到小魚,我們會扔回水里,這是一直以來的職業(yè)準則?!盵14]永安溪排民通過鸕鶿捕撈“抓大放小”的行為準則維護著人溪關系,放生小魚有利于下次捕撈,從而保護永安溪環(huán)境,使之能夠永續(xù)利用。
誠然,從科學的角度而言,禁忌對于水運的結果毫無用處,但從心理和精神慰藉的意義上,禁忌文化賦予仙居排民以戰(zhàn)勝困難和恐懼的力量和勇氣,讓人們有勇氣去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克服對于水的恐懼心理、對河道難行和水勢走向的畏難情緒,在作業(yè)時充滿斗志,從而達成消災避禍的目的。排民的禁忌功能還體現(xiàn)在對自然環(huán)境的維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以及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維持等方面。
2. 船運生計的禁忌性
仙居的傳統(tǒng)社會擁有較為濃厚的禁忌文化氛圍,這也影響著永安溪船戶的心理和行為。永安溪船戶有一些禁忌,比如“船戶吃魚不能翻轉面,而只能在同一面吃完;吃飯時不能鍬鍋巴,有可能會導致鍋漏,而鍋漏也預示著船漏” 。[15]此外,撐船人也忌諱出門碰到討彩頭的人。討彩頭的人先說吉利話,如果船戶不給賞,他們可能會說一些喪氣話,這也是船戶所忌諱的?!胺D面”寓意翻船,這是船戶的大忌。仙居撐船人中有一句俗語:“船幫船,水幫水,撐船人幫水鬼?!睋未娜艘坏┓妥隽怂?,所以,他們最害怕翻船。此外,船戶害怕孩子不懂事,在撐船經過時唱“船桿長,鸞惡嘎;船桿短,要撞船”的童謠。如果船桿太長了,烏鴉會去銜它,表示船夫要倒霉了;如果船桿太短了,由于無法很好地把控船的方向和走勢而引發(fā)會撞船,這是船戶不愿意看到的壞兆頭。
在人們不能充分掌握自身命運的前提下,禁忌便以其避兇趨吉的方式滿足自身的心理訴求。仙居船民在長期勞作中形成了獨特的禁忌習俗,對于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和人們思想道德的規(guī)范有著積極影響,起到了其他規(guī)則和法律所無法比擬的功效。禁忌與仙居船民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密切相關,按照王士性的理論,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產生相應的禁忌文化,同樣,一定的禁忌文化也會影響所在的自然環(huán)境。仙居船民世代以永安溪為生,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有著清醒的認知。他們注重人和自然之間的協(xié)調,懂得敬畏環(huán)境,珍惜水資源,并融入行為習慣之中,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和信仰中。禁忌制約從心理上彌補了人們因技術手段不足和環(huán)境惡劣而產生的不利思想狀態(tài),它看似毫無章法,其實是一種和自然保持協(xié)調的適從心理,以便盡量消除同自然規(guī)律相違背的行為。
托馬斯·哈定指出,“文化適應過程的特征之一是創(chuàng)造,它指的是一種結構和模式的進化,這種特定的結構與模式能使一種文化或有機體實現(xiàn)必要的調整以適應環(huán)境。”[16]4永安溪流域水運生計需要適應當?shù)貜碗s的地理環(huán)境,并且,撐排(船)人需要對于永安溪復雜的水情了然于胸,從而保障在實際作業(yè)中的平安順遂。隨著仙居公路運輸?shù)呐d起,水運生計面臨生死存亡的挑戰(zhàn),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在沉寂許久之后,水運生計又以一種全新的面目出現(xiàn),體現(xiàn)出很強的調適性創(chuàng)新特征。那么,一種生計文化如何獲得創(chuàng)新能力,換言之,水運生計的調適性過程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1. 排運生計的調適性
排民善于利用水的深淺和走勢來進行相應的操作,以求得最省力、最安全和最快捷的運輸效果。永安溪的百里行水路號稱十八彎,撐排人日行夜宿,日復一日地勞作,對于溪流何時水急,何時水緩,何處有險灘,何處有深潭,哪里有急彎,哪處可???,他們全都了然于胸。
雙廟鄉(xiāng)放樹排的作業(yè)就是利用了立春后發(fā)大水的難得時機進行。雙廟鄉(xiāng)上王村地處括蒼山下,山林面積廣闊,木材資源豐富。民國時期,雙廟的“樹行”設在下山頭村附近的溪岸。秋冬時節(jié),上王村的伐木人將樹木從西坑、直坑等沿岸山林砍伐,以“趕羊”的單株形式順流而下,到達下山頭村附近溪灘后,“樹行”主人將木材在溪灘攤開排列,有桁椽、柱柵、家具用材,使人一目了然,以便任人挑選。選購者都是下各、懷仁一帶的平原農戶。在雙廟鄉(xiāng)上王村,人們將立夏以后到隆冬時節(jié)定為砍伐時段。舊時的上王鄉(xiāng)民認為,來年的立春到立夏不能砍樹,因為這一時期的樹稱為“春樹”,春樹是上漿樹,容易霉爛。停在溪灘上的木頭充分干燥后,須找物覆蓋,特別是如果讓四月的小滿水淋到,樹就容易發(fā)斑,買主便會嫌棄,便會影響銷路。每株木材的一端用斧子鑿出小孔,用硬木把它們竄在一起,再用樹藤連成樹排或樹絞。待立春后汛期降雨時,不管下多大的雨,“樹行”主人都會高薪雇工,夜以繼日地將停放在溪灘的樹絞趁大水運到黃巖、海門一帶銷售。因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萬一水退,這些樹絞就無法運出?!胺排殴と艘夹g過硬,水性好,熟悉港道,放排與洪水搏擊,像打仗一樣,要眼疾手快。”[4]在雙廟一帶撐樹絞的人,是來自溪上、嶺梅山區(qū)一帶的老把式,這些人經常走山路和行水路,手腳異常靈敏,善于利用水勢掌握竹排流勢。
托馬斯·哈定認為,“文化適應過程的另一個特征是保持,表現(xiàn)為一種穩(wěn)定化趨勢,即保持與實現(xiàn)適應的結構和模式?!盵16]5在長期與永安溪打交道的過程中,排民對永安溪的河道走勢、地貌特征、水文系統(tǒng)等逐步加以適應,不斷獲取經驗,并將這種適應能力保持并傳承下來。正如羅康智所言,“保持是立足于經歷不斷地加以實踐驗證去無限接近追求的目標?!盵17]259放樹排的老把式利用立春后發(fā)大水的時機將樹捆扎運出,表現(xiàn)了排民對永安溪流域氣候條件的熟稔性;并將相關知識傳播到整個排民群體,通過把個人經驗轉化為集體記憶,不斷地豐富完善,并以歌謠、諺語、禁忌及語言等方式代代相傳,日趨精煉。
在國家5A級景區(qū)神仙居的帶動下,仙居旅游業(yè)發(fā)展出“一體多翼”的格局。目前,仙居縣已經形成了以神仙居為統(tǒng)領,以景星巖景區(qū)、永安溪綠道等國家4A級景區(qū)為依托,其他景區(qū)相圍繞的“眾星拱月、星月同輝”格局。在這一背景下,停運多年的永安溪竹排再度興起。永安溪漂流以仙居土產的竹筏為工具,聘請本地的艄公撐竹筏。漂流的原起點位于步路鄉(xiāng)西門村的漂流碼頭,沿著永安溪,漂流至南峰街道趙岙碼頭,全場7.68公里。現(xiàn)在,最新的漂流景區(qū)起點設在南峰街道浮石園村,終點為永安公園的灌山湖。仙居永安溪漂流區(qū)別于其他漂流之處在于,游客可以聆聽悠揚悅耳的仙居山歌。游客可以根據(jù)需要選擇歌手跟伐,在漂流中欣賞歌手用土話演唱的仙居山歌。不過,這里的山歌不是傳統(tǒng)的民歌,而是民間歌手自己創(chuàng)作的,例如,民間歌手崔秀華在本地純正山歌的基礎上加工創(chuàng)作而成的《永安溪水長又長》,歌詞為:“仙居是個好地方哎呦,永安溪水長又長,清純泉水清亮又甜呀,爛漫來,山花四季香咯,一年四季水嘩嘩,小小竹排歌聲亮,巍巍群山飄清香,溪畔兩岸仙人居,哎哎哎哎呦……”歌手穿著素雅的藏青色傳統(tǒng)服裝,以竹筏為舞臺,以大山為背景,以溪水為伴奏,以歌會友,用嘹亮的歌聲唱響迎賓曲,游客可以在欣賞山歌的同時飽覽兩岸奇趣橫生的山水田園景色。
因此,排運生計的另一特點是創(chuàng)新。正如托馬斯·哈定所言,“創(chuàng)新使文化獲得能動適應的重要方面,創(chuàng)新是一種結構和模式的進化?!盵16]3我們看到,排運生計在完成運輸貨物的歷史使命后重煥生機,開始承擔休閑旅游職能。這充分表現(xiàn)了永安溪排運生計的調適性特點——根據(jù)時代需要安排自身角色。永安溪的竹筏漂流延續(xù)了傳統(tǒng)排運生計對水勢、竹排、地理的知識運用,又體現(xiàn)了較強的適應性創(chuàng)新性能力,它驅動排運生計和仙居旅游蓬勃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相結合,與地方資源的各種要素相結合,增加了山歌、打水仗等內容,讓游客充分體驗當?shù)孛袼罪L情,在仙居美妙的自然山水中陶冶藝術情操,體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妙境地。排運生計的調適性使其獲得新的生命力,從而“也讓自身在全新的環(huán)境中保持探索性實踐,憑借已有的文化要素并使其延伸至新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并消解在新環(huán)境中所遇到的生態(tài)挑戰(zhàn)”[17]263。
2. 船運生計的調適性
行船最講究的是利用水勢、風勢和地理地貌條件。船運生計善于利用觀潮、觀水流等地方性知識,從而達到最節(jié)省體力和最安全的效果。
船戶對順流和逆流中船的走勢區(qū)分得異常清晰?!绊樅綍r,溪流走向筆直時可以順大流,即在河水中最湍急的部分快速行船;前方有彎道時,要提前從里彎入二流(即水流比大流緩慢的部分)或三流(河中水流最緩的部分)行船,以免翻船。當船從三流到二流拐彎時,容易調整航道,避免碰巖?!?2)資料來源:仙居縣南峰街道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資料匯編。當船逆流由淺水過深水潭時,要把七八條船系在一起,剛開始過深潭時,由后面的船推上去,當前面的船到達深潭時,利用前面船只的浮力拉動后面的船前行。過潭后,再把船只分開前行?!暗@樣做也有風險,特別是在中間的船過灘時,如果水流比較湍急,容易橫船而被后面的船撞沉掉。如果載鹽的話,鹽會弄濕化掉,那么損失就大了?!盵15]在逆水過湍急的灘頭時,如果載的貨物多,就需要八至十人拉纖過灘;而在緩水的河灘行船,有逆水方向的風時,可以揚帆航行。
船行至下游時,海水的漲潮和落潮同樣會影響流水的走勢。對于這一現(xiàn)象,清代臨海籍貢生何沅的竹枝詞《半江帆影正黃昏》有所記錄:“放船放在馬頭山,泊船泊在象鼻灣。一潮上來一潮落,與儂同去與儂還?!盵18]漲潮時的潮水一浪接一浪,以至于船夫不得不將船??吭谑^山和象鼻灣等港灣。“我們撐船要學會觀潮和水流。觀潮主要指在靈江和椒江段,因為那一段水流和海相連,容易形成漲潮和落潮?!?3)資料來源:浮石園村老船戶的訪談。船夫們認為,漲潮和月亮有關系,月亮上山要漲潮,月亮落山也要漲潮,漲潮時行船宜逆水而航,落潮退潮行船宜順行。清代仙居民間文化學者李芳春記載了臨海靈江的《潮侯歌》:“初一二三、十六七八,卯酉漲,子午平;初四五、十九二十,辰戌漲,丑未平;初六七八、廿一二三,己亥漲,寅申平;初九十、廿四五,子午漲,卯酉平;十一二三,廿六七八,丑未漲,辰戌平;十四五、廿九三十,寅申漲,己亥平?!盵14]這首歌謠歸納了下游的靈江—椒江段漲潮和落潮規(guī)律,對于撐船的船夫具有重要指導作用,也是船夫根據(jù)對靈江水域長期觀察后得出的結論。
關于行船的地方性知識是臺州山海文化的映照,是永安溪—靈(椒)江地域文化在世代傳承與累積中生發(fā)的生態(tài)智慧與技能?!暗胤叫灾R必然與所在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互為依存,互為補充,又相互滲透?!盵19]這些知識深深地滲透在當?shù)氐纳a、生活、信仰和習俗之中。船夫在行船過程中總是有意無意識地貫徹了地方性知識,讓其自然地發(fā)揮效用。船夫將傳統(tǒng)生態(tài)智慧集中體現(xiàn)在對永安溪流域自然環(huán)境和地理地貌的順應和尊重,為航運尋找最適合、最省力、最安全的線路。因此,這些知識不論是在維護人自身的人身安全上,還是在維護永安溪流域的生態(tài)安全上,都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經驗積累在生計文化的延續(xù)中不可或缺,相伴而生的探索性實踐如要獲得成功,需將現(xiàn)有的生計文化要素延伸到新的生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中,并克服所遇到的各種挑戰(zhàn)。 “經驗積累的過程不能超出這種生計文化慣性延續(xù)的范疇,它只能扮演能動的適應過程中源泉的角色,卻不能成為文化適應的動力?!盵20]因此,驅動生計文化獲得新的社會適應方式的途徑便是創(chuàng)新。永安溪流域排運和船運文化的創(chuàng)新實踐顯示出生計文化在磨合和適應中具有很強的積極性和能動性,轉而又驅動生計文化獲得新的資源利用能力和環(huán)境適應能力。
永安溪水運生計的演化、消失和再度興起是政治和社會形勢、氣候的變化,永安溪河床的抬升,陸路交通的發(fā)達等多重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正如唐家路所指出的,“文化不僅是人類文明進化的結果,也是人類與外部環(huán)境相適應和協(xié)調的手段,因而文化的性質和特征與人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密切相關。”[21]永安溪水運生計非常強調利用潮水、水文知識以及地理環(huán)境來行船,展現(xiàn)了船夫對于自然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同時,水運生計在外界環(huán)境干擾較小的情況下,體現(xiàn)出薩林斯和哈定所謂的“特化”:總是盡量保持其固有特點,不輕易改變。而一旦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也必然影響水運生計的發(fā)展,比如抗爭時期因交通大環(huán)境的改變而導致的仙居船運的激增,再比如排運生計在仙居旅游大好形勢下以永安溪竹筏漂流的形式再度現(xiàn)身。這體現(xiàn)了永安溪流域排(船)運生計極強的調適性特征,能在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中兼具保持和創(chuàng)新能力,從而獲得新的資源利用空間。水運生計的禁忌性承認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不堪一擊。當人們面對災難孤獨無助時,排工和船夫發(fā)展出了一套敬畏自然的禁忌法則,以便達成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良好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順應自然的理念。它可以讓人們克服航行中對水的恐懼和對河道的畏難情緒,集聚力量,平安作業(yè),從而達成消災避禍的目的。在不斷的保持、適應和創(chuàng)新中,永安溪流域的水運生計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