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螺花
——遼西舊事

文 閆耀明

連長一點不留情面地在富貴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你少在我面前提娘兒們！咱們是軍人！”

富貴挺委屈，說：“虹螺仙女是仙女，不是娘兒們?！?/p>

連長的火氣更大了，叫：“仙女不是娘兒們是啥？”又要掄腳踢富貴，富貴悻悻地跳開了。

走進村子，連長仰頭望望村子，又望望村子四周的環(huán)境，最后，目光落在了村北的小山上，“派幾個人，去山上看看?！?/p>

接著，連長問富貴：“這個村，是你家？”富貴說：“是。”連長問：“叫啥名？”富貴答：“灣水。”

富貴的屁股還在疼，一跳一跳的，像刀割。他的回答也就被那疼切斷了，很簡單。

連長并不看富貴的臉，卻早已看透富貴的心思，“哼，給你個任務(wù)。你小子不是常說起那個叫大龍的嗎？你把大龍給我弄來，當(dāng)兵?！闭f完，連長咧了咧嘴巴。

連長的小動作被富貴看在眼里。他知道連長正上火呢，上面給他們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呢。

但是富貴對連長的任務(wù)沒有興趣，抓村民來當(dāng)兵這事富貴干過，但是抓大龍，富貴心里不舒服。他和大龍是發(fā)小。

“灣水的年輕人都跑光了，我去哪兒找大龍？”富貴晃晃肩上的槍，直接回絕了連長。他心里想的是要去看看小慧。富貴的身體繃著，隨時防備連長的腳。

可連長沒有踢富貴，而是冷著臉，說出了條件，“你把大龍抓來當(dāng)兵，我提你當(dāng)副班長。”連長有點急紅了眼。

富貴的心顫了一下。

當(dāng)副班長，是富貴一直想著的事情，這個誘惑，富貴拒絕不了。下午，富貴先來到小慧家。結(jié)果小慧不在。富貴背著槍，又去找大龍。大龍也不在家，顯然，他在部隊進村前跑了。灣水的青壯年都逃走了。

富貴便出村，徑直向北山走去。

富貴是在灣水長大的，對這里的每一個皺褶都很熟悉。進村時，連長派人去北山看看，富貴就在心里暗暗佩服。那里是灣水的制高點，軍事意義重大。

路上，富貴遇到了從北山返回的那幾個兵?！氨鄙缴线B只鳥兒也沒有！”他們顯得很疲憊，罵罵咧咧地說。

可富貴依然往北山走。他知道，大龍一定藏在北山。

走過女兒河上的石板橋，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邊緣穿過去，富貴來到了北山前。他仰頭望北山，尋找著他經(jīng)常走的上山小路。

小路很小，小得幾乎看不出來，長長的草將小路遮掩得嚴嚴實實。富貴用槍管撥開荒草，走上小路。

這確實是富貴經(jīng)常走的小路，雖然他當(dāng)兵這兩年再沒有回過灣水，但是這小路熟悉得像他手掌上的紋理，他閉著眼睛也能上山。

富貴走得很快，也很有信心。他堅信，大龍一定在北山上。

走過一片緩坡，富貴來到一個陡坡前。北山很小，也不高。但是這個陡坡，卻很陡，站在陡坡前，根本看不到上面的情況。坡陡，不好上，需要拉著不多的樹和草，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

富貴將槍斜背在身上，開始爬。在部隊呆了兩年，富貴的身手不錯，他像貓一樣快速而輕盈地躥到了陡坡的上面。他拍拍手上的土，輕輕吐出一口氣。雖然有一點喘，但是富貴很快就穩(wěn)下神。

富貴看到，那個隱藏很深的洞口，在高草和矮樹叢的后面，正若隱若現(xiàn)。

富貴抹抹額頭上的汗水，無聲地笑。

那個隱藏很深的山洞，是富貴和大龍?zhí)诫U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他們弄了一身土，喘息著爬上陡坡時，同時發(fā)出一聲叫。因為這個山洞在山坡下面根本看不到，隱蔽性太好了。

他們端詳了好一陣，又沖著洞里叫喊了幾聲，確認洞里沒有野物，才小心地走進去。山洞口不高，他們進去時，需要貓著腰。洞里面就寬敞多了，似乎很深，他們走了十幾米，仍然沒有看到洞底。富貴撿起一塊石頭，丟向山洞的深處，一陣回響一晃一晃地從洞里搖出來，悶悶的。

大龍小聲說：“這真是個好地方啊?！?/p>

富貴端詳了一陣，也說：“這真是個好地方啊?！?/p>

大龍將洞里分布著的大石頭小石頭撿到一起。富貴問：“你干嘛？”大龍指著那些石頭，說：“把石頭碼起來，能成一鋪炕。這里多涼快？躺著睡一覺，一定很舒服?！?/p>

富貴覺得大龍的這個主意不錯，動手幫助大龍碼石頭。他們果然碼出了一鋪炕。大龍?zhí)上聛?，富貴也躺下來。雖然有點擠，但是確實很涼快，很舒服。

躺著，兩個人似乎都瞇了一會兒。接著，他們開始說話。富貴說：“想不到這么小的北山上，還有這么個山洞?！贝簖堈f：“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基地，誰也不告訴?！备毁F問：“連小慧也不告訴嗎？”大龍說：“不告訴。我說了，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基地。”富貴想了想，說：“我想告訴小慧?！贝簖堖珠_嘴巴說：“我知道，你喜歡小慧?！备毁F問：“你不是也喜歡小慧嗎？”大龍沒有說話，靜靜地躺著。

山洞外面，幾只鳥兒正嘰嘰喳喳地叫著，富貴側(cè)過頭望。他看到那幾只鳥兒的尖嘴短短的，紅紅的，在山洞口的樹枝上跳來跳去。

富貴說：“你的心思，被我說中了。”大龍說：“真糟糕，我們倆都喜歡小慧?！备毁F說：“有一次我問小慧了，問她想不想嫁給我?！边@回大龍側(cè)過頭，但并沒有望洞口外，而是看著富貴，不停地眨巴眼睛。富貴學(xué)著大龍的樣子，也眨巴幾下眼睛，笑嘻嘻地說：“瞧你急的。小慧說，我要是能混出個樣兒來，她就嫁給我?！?/p>

聽了富貴的話，大龍放松下來?！澳慊觳怀鰝€樣兒的?！彼f得很肯定。

富貴一下子坐起來，在大龍的肩上捅了一下，“怎么說話呢？小瞧人？”他跳下石頭炕，站著，指了指山洞外面亮亮的陽光，“我都有了打算，我要出去闖一闖。我要闖出個樣兒來，給小慧看。我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小慧娶回家?！?/p>

“去哪兒闖？”大龍認真了，坐起來，看著富貴。

富貴說：“去高橋鎮(zhèn)，我姑姑家在高橋。我姑父在高橋火車站工作?！?/p>

大龍一下子蔫下來。他沒有地方可去闖，他也沒有姑父在鐵路上工作。

富貴得意地笑笑?！按簖埬憔退懒讼矚g小慧這個心吧，用不了幾年，小慧就是我老婆啦！”富貴說著，美滋滋地咧著嘴巴，還很沒有風(fēng)度地吧嗒幾下嘴，“娶小慧做老婆，是我這輩子最大最大的一件事?！?/p>

那是幾年前發(fā)生的事情。那時，一起長大的富貴、大龍和小慧是最好的朋友，每天都在一起玩。那時，富貴和大龍都喜歡小慧，都想娶小慧做老婆。小慧也喜歡富貴和大龍，她要在富貴和大龍中間選一個，做自己的男人。

將腳步放得輕輕的，富貴躡手躡腳地走進山洞。他把槍端在手里，隨時準備射擊。

山洞里果然有動靜！

富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死死地抓著槍，慢慢走。

走進洞里，富貴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動靜，居然是一陣輕一陣重的呼嚕聲。接著，富貴看到，那個石頭炕上，躺著一個人，睡得正香。

富貴的軍事素養(yǎng)不錯，他絲毫沒有放松警惕，慢慢地湊過去，歪著脖子打量。打量完了，富貴笑了，用槍管捅了捅那個人的屁股，說：“起來起來，你成俘虜啦！”

大龍驚懼地叫了一聲，翻身坐起，瞪著眼睛看富貴。他有點發(fā)蒙。天熱，下午正是困倦的時候。他沒想到自己迷糊了一陣，居然成了俘虜！

當(dāng)大龍看清眼前站著的，是穿著一身軍裝的富貴時，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他上上下下端詳著富貴?！澳恪?/p>

富貴依然沒有松懈，將槍口對著大龍?！捌饋恚愠煞斃?！”

清醒過來的大龍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富貴。他慢慢站起來，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槍口，問：“富貴你把槍口對著我？”大龍說話的語氣很堅硬。

富貴盯著大龍，死死地抓著槍，咽下一口唾沫?！拔乙?dāng)副班長了?！彼f。

大龍往前湊了湊，槍口頂在了他胸口上，“我是大龍。你把槍口對著我？”

富貴的心抖了一下。他說：“我要當(dāng)副班長了?！?/p>

大龍用很是陌生的目光看著富貴，“你要我干什么？”

“當(dāng)兵。”富貴說，“我要當(dāng)副班長了。你得跟我去當(dāng)兵?！闭f著，他閃開身子，用槍口比劃了一下，示意大龍走出去。

大龍沒有動。大龍說：“你小子，變了。只有你知道我藏在這兒?！?/p>

富貴說：“我要當(dāng)副班長了。你少廢話！”他又晃晃槍口。

大龍依然沒有動，指了指身后，問：“你不在這兒躺一會兒？這是咱倆碼的石頭炕?！?/p>

富貴再次晃動槍口：“走，你成俘虜啦！”

大龍拿上他帶來的吃的東西，貓著腰，走出洞口。亮晃晃的陽光一下子包圍了他。

跟在后面的富貴隱約聽到身后還有聲音。他回身，看到山洞的墻壁上，掛著一只鳥窩，很小巧，很精致。里面幾只還沒有出飛的紅嘴鳥張著嘴巴，發(fā)出嘰嘰嘰的叫聲。洞外，兩只紅嘴鳥沒有叫，只是正在樹枝間撲棱棱飛。

富貴看到，那伸著小腦袋的幼鳥，真可愛。

太陽已經(jīng)到了西天，但是陽光依然很亮。陡坡下，樹木和高高的草郁郁蔥蔥，很密地擁擠著，將整個山坡遮蓋得嚴嚴實實。富貴看了看腳下的郁郁蔥蔥，再次揮舞著槍，讓大龍下去。

可大龍站著，沒有動。

大龍說：“我早就說過，你混不出個樣兒的。當(dāng)兵兩年多了，連個副班長都不是，得靠抓我當(dāng)兵才能當(dāng)副班長。”

大龍略帶譏諷的語氣，讓富貴聽著很刺耳。他用槍管捅了捅大龍的胳膊，說：“當(dāng)了副班長，我就算是混出個樣兒了。小慧就要成我老婆啦。”

“屁！”大龍不屑地轉(zhuǎn)身看著富貴，說，“就你那個破部隊，算是啥部隊？一個靠強抓老百姓當(dāng)兵來補充兵源的部隊，算是啥部隊？這樣的部隊有希望嗎？一個老百姓不愿意支持的部隊，還有希望嗎？你在這樣的部隊里混，混得越好，可能結(jié)果就越慘！”大龍說得很激動，臉一跳一跳的，陽光在大龍的臉上站不住，紛紛滑落。

富貴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大龍竟然說出了這樣深奧的話。這樣的話，富貴是說不出來的。仔細想，富貴覺得大龍說得還真是很有道理。

大龍看出了富貴的吃驚，得意地笑笑，“是小慧給我講的?！?/p>

“小慧？”富貴盯著大龍，“小慧在哪兒？”

大龍說：“走了。前些日子，跟一個背錢褡子的生意人走了。”

“去了哪兒？”

“不知道。”

富貴不屑地笑笑，用槍戳了戳大龍的胸，說，“少跟我耍花招。你知道。說！”

大龍沒說話。

太陽在一點點下墜，光線也一點點變得柔軟。

“要不是小慧突然離開灣水，跟那個生意人走了，我肯定要跟小慧一起走的。”大龍說。

說完，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大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抓住槍管，用力抻了幾下。“富貴你不敢打我。你這桿槍就是一根燒火棍?！?/p>

大龍的話切中了富貴的要害。他確實不敢傷到大龍，他得把健康的大龍帶回去才行。

富貴的心中有了一絲怯。那絲怯晃悠到了富貴的眼睛里，被夕陽涂抹成了淡淡的橘色。大龍看到了那橘色，敏感地抓住了富貴的怯，不再擔(dān)心富貴手里的槍，他牢牢地抓住槍管，和富貴推搡起來。

轉(zhuǎn)眼之間，情況就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心里發(fā)怯的富貴被大龍撂倒在地，他的槍，到了大龍的手里！

大龍將槍口頂在富貴的胸上，命令他坐下來。

兩個人坐著，坐在洞口外的草地上，坐在夕陽淡淡的余暉里。他們都沒有說話，沉默中聽著紅嘴鳥給幼鳥喂食的聲音。

天漸漸暗下來。成了俘虜?shù)母毁F問：“你要把我怎么樣？”

大龍用槍口頂著富貴的胸，說：“等天黑了，我一槍斃了你，然后離開灣水，去找小慧?！?/p>

富貴的臉緊緊的，在越來越昏暗的光線下，緊成了一片樹葉?！按簖?，你不會打死我。你……不舍得?！闭f著，富貴從衣襟里摸出一個鞋墊，放在手心里拍了拍，還舉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拔乙蚕敫闳?，找小慧?！彼瑝|，看著大龍，“你知道小慧在哪兒，你帶我去找小慧?！?/p>

大龍的身子晃了一下。他也從衣襟里摸出一個鞋墊。

他們手里的鞋墊，一模一樣的。鞋墊的正中央，繡著一朵花，紅紅的，很豐滿。

“你，下決心啦？”大龍用槍口在富貴的胸上戳了一下。

富貴死死地捏著那只鞋墊，說：“下決心啦。你要不放心，就用槍頂著我。”停了停，富貴使勁兒咽下一口唾沫，“為了小慧，我啥都不在乎！”

虹螺仙女的傳說，在虹螺山一帶流傳很廣，每個人都知道。虹螺仙女原是虹螺古鎮(zhèn)螺王之女，她性情剛烈，為保護虹螺山一帶的百姓，與邪惡的渤海王奮勇抗?fàn)帲詈鬆奚约?，化作一道七色彩虹飛跨虹螺山巔，變成了一朵虹螺花。從此，虹螺山青松林立，山下五谷飄香，人們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為了紀念人們心中的仙女虹螺女，虹螺山一帶的女孩子在出嫁前，都要親手給自己縫制一雙鞋墊，并在鞋墊中央繡上一朵虹螺花。

沒有人見過虹螺花，女孩們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想象，繡出虹螺花。于是，每一個女孩子繡的虹螺花都不同。

小慧繡的虹螺花，是紅色的，豐滿、厚實。

小慧縫制的鞋墊，富貴和大龍都見過，也都喜歡。那鞋墊小巧勻稱，線條流暢，很漂亮。富貴曾跟小慧提出過，要她的鞋墊。

小慧不同意，說：“美的你！”

女孩子親手縫制的鞋墊，只能送給她心儀的小伙子。

那天傍晚，富貴在女兒河邊遇到了割草回來的小慧。富貴把青草背在自己身上，看清洗完胳膊和小腿的小慧從女兒河里走出來。

富貴問：“小慧，你想不想嫁給我？”

小慧甩著胳膊上的水，看著富貴，問：“你說呢？”

富貴笑笑，笑得很是勉強，“我覺得，你應(yīng)該嫁給我。”

“真沒自信。”小慧說著，甩著手里的鐮刀，跟富貴一起往村街上走?！案嬖V你，我想嫁給你，也想嫁給大龍。我呢，要從你們倆中間選一個?！?/p>

富貴往肩上顛了顛青草，想了一陣，問：“我要怎么做，你才能選擇我？”

小慧說：“你要是能混出個樣兒來，我就嫁給你?！?/p>

小慧的話，被富貴牢牢地記在了心里。那些天，他一直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就是他怎么才能混出個樣兒來。

富貴的思索很快有了結(jié)果，他決定出去闖一闖，到高橋鎮(zhèn)去，找他的姑姑，讓在高橋火車站工作的姑父幫幫他。他覺得，不出去闖闖，就見不到世面。只有見世面，才能混出個樣兒來。

臨走那天，小慧送富貴。大龍也來送富貴。

小慧說：“你要是能混出個樣兒來，我就嫁給你?！?/p>

富貴說：“我會的。”說完，富貴眼饞巴巴地看著小慧。

小慧知道富貴的心思，她拿出自己縫制的鞋墊，送給富貴一只。富貴美滋滋地接過來，說：“帶著你的鞋墊，看著你繡的虹螺花，就等于每天看到你啦！”

富貴覺得，捧著小慧的鞋墊，就等于捧著她漂亮的小腳丫。這感覺真好。富貴小心地將鞋墊塞進胸口里。

大龍說：“這不公平?！?/p>

小慧沒有猶豫，便將另一只鞋墊送給了大龍。

大龍對富貴說：“等你回來，我們還去秘密基地，躺在石頭炕上說話?！?/p>

富貴回來了，但是他沒有和大龍在石頭炕上躺著說話。大龍成了富貴的俘虜，接著富貴又成了大龍的俘虜。最后，他們決定趁著夜色，一起逃離灣水，去找小慧。

天黑透了，富貴和大龍出發(fā)了。他們小心地從陡坡上滑下來，沿著女兒河邊的草灘，向西邊走。夜空很黑，黑得很厚，很沉，也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富貴走在前面，大龍拎著槍，走在后面。在很黑的夜空下穿行，富貴和大龍都覺得很壓抑。

一片樹林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在眼前。大龍知道，繞過這片樹林，他們就走出了灣水。出了灣水，繼續(xù)往西走，就是靜水村和瓦村。過了瓦村，就到了虹螺山腳下。

富貴的心里激動著，快速向樹林靠近。大龍緊緊地跟在后面。雖然富貴的心里有一種被大龍?zhí)針屟航庵母杏X，但是他不在乎，即將見到自己心愛的姑娘小慧，讓富貴對什么都不在乎了。

突然，兩個人影從樹林里竄出來，大叫著沖過來，眨眼的工夫就逼到了富貴和大龍眼前。

富貴的心里“咯噔”響了一聲，那聲音很短促，快速飛了起來。“連長真是料事如神??！”

大龍端起槍，“嘩啦”一聲拉開了槍栓。

黑暗中富貴不等心里那“咯噔”聲落下，就死死地絞住大龍的胳膊，順勢一把奪下大龍手里的槍，對人影大聲說：“別開槍，我是富貴！”

手電筒光賊亮，照在富貴的臉上，也照在發(fā)愣的大龍的臉上。

一個兵仔細打量了一陣大龍，說：“富貴，你還真行，把大龍弄回來了?！?/p>

三個人押解著發(fā)蒙的大龍，回到灣水。在村邊一間倉房里，連長正在油燈下看地圖。富貴說：“連長，我把大龍找回來了。”

憤怒的大龍伸腳踢富貴，被幾個兵扭住。“富貴你小子不得好死！”大龍罵。

連長看了看大龍，說：“行，是個當(dāng)兵的料。”他當(dāng)場兌現(xiàn)了承諾，“富貴，你現(xiàn)在是副班長了?！?/p>

富貴給連長敬禮。

富貴如愿升官，大龍卻遭罪了。大龍拒絕當(dāng)兵，被幾個兵綁了，綁在倉房的柱子上打。

“我不當(dāng)你們這種幫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漢奸兵！”大龍?zhí)鄣谬b牙咧嘴，依然不松口。

連長咬著牙說：“你要是不從，今天晚上就打死你！”說完，連長收起地圖走了。

連長走了，打卻沒有停下來，大龍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富貴看不下去了，也走出了倉庫。

連長并沒有走遠，他把富貴喊到身邊，低聲說：“大龍我就交給你了。今天晚上，你把他給我說服了。說服了大龍，我就提拔你當(dāng)班長?！边B長咬咬牙，去睡覺了。

富貴站了一陣，吧嗒吧嗒嘴，轉(zhuǎn)身回到了倉庫?！皠e打了，你們都去睡覺吧?！备毁F嚷著，將幾個兵攆走。他來到大龍面前，在椅子上坐下來，看著他。

大龍梗著脖子，一點沒屈服。雖然他的身上有傷，衣服上好幾處都洇出了血跡，但是他依然沒有服。“你滾！富貴你滾！你有啥臉面坐在我面前？你滾！”大龍憤怒地沖富貴喊。他不停地仰頭，用頭撞擊身后的柱子，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富貴咧咧嘴，問：“你不疼？”

“老子不怕疼！老子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老子不怕疼！”大龍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怒視著富貴。

富貴差一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啥？你是抗聯(lián)？”

“老子是抗聯(lián)，怎么樣？”大龍看著富貴的狼狽相，笑了起來。

富貴的臉，扭曲著，抽動著，“連長會打死你的?！备毁F重新坐好，低聲說，“要想活命，只有一條路，跟著我當(dāng)兵。連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你從了，跟我當(dāng)兵，我就是班長了?！?/p>

大龍不笑了，同樣低聲地告訴富貴：“你想都別想?！?/p>

“你……不怕死？”富貴突然覺得眼前的發(fā)小，他最熟悉的大龍，變得那么陌生。

大龍說：“我當(dāng)然不想死，我還要去見小慧呢?！彼肿擦艘幌轮?，“要是我死了，小慧會親手槍斃你。富貴你信不信？小慧會親手宰了你，為我報仇！”大龍的話，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富貴坐不住了，身子狠狠地趔趄一下。同時，他的心也狠狠地趔趄了一下。

扶著椅子，富貴站了起來，問：“小慧會親手斃了我？”

大龍沒有回答，依然沖富貴瞪眼睛。他的眼睛紅紅的，目光中彌漫著火一樣灼熱的氣息。

“你和小慧，都加入了抗聯(lián)？”富貴又問。但是他沒指望大龍會回答，只是盯著大龍眼睛里的那團火。

大龍發(fā)出“哧哧哧”的笑聲?！澳惝?dāng)了漢奸官越大，離小慧就越遠?！?/p>

富貴的身子又抖了一下。他忽然想尿尿。

富貴不敢看大龍的眼睛了，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油燈跳動的火焰。

大龍說：“剛才在樹林，二對二，我們完全可以趁黑干掉他們倆，帶著三支槍去見小慧。本來你有機會，可你放棄了。你放棄了最好的機會?！?/p>

富貴依舊扶著椅子，看油燈跳動的火焰，臉上的皮肉不停地抽動。他感到他的尿水就要擠出來了。

那個背著錢褡子的生意人第一次來到灣水的時候，大龍就覺得這個人不簡單。大龍是從那個人的眼神里看出來的。大龍見過生意人，對生意人的精明并不陌生。但是那個人言語中透露出來的，不僅有精明，還有生意人沒有的深邃。他和小慧交談時，總是說出大龍從沒有聽過的話，關(guān)于日本人，關(guān)于當(dāng)前的局勢，透著憂慮，同時也傳遞出一種大龍并不熟悉的自信和堅毅。

后來大龍想到一個問題，這個生意人為啥來找小慧談?wù)撨@些，小慧和生意人是什么關(guān)系？

想到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大龍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他擔(dān)心的是有一天小慧會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娶小慧的愿望會成為泡影。

于是，大龍多了個心眼兒，每當(dāng)生意人來到灣水，和小慧接觸時，大龍就不離小慧的左右。他們交談，大龍聽，他們到灣水的其他人家去串門，大龍跟著。

對于大龍的舉動，小慧并不反感，而是一笑。生意人也沒有排斥大龍，與小慧說起局勢的時候，也不回避大龍。

直到有一天，小慧要跟著生意人離開灣水了，大龍才猛地發(fā)覺，小慧果真要在他面前消失了。于是大龍跟著他們，做出一副送送他們的樣子，一直走出灣水，走上一路向西的那條鄉(xiāng)路。

鄉(xiāng)路不寬，只夠走一輛馬車。小慧告訴大龍，她要和生意人去西邊的虹螺山。大龍問虹螺山那里有什么，小慧沒有回答。生意人笑笑，也沒有回答。

大龍說：“小慧，你不信任我？”

小慧說：“我信任你。但是我不能告訴你虹螺山有什么?！?/p>

生意人拍了拍大龍的肩，朗聲告訴他：“我知道你牽掛著小慧，這是好事啊。大龍你好好干，將來，小慧一定能成為你媳婦的?！?/p>

生意人的話說得小慧一臉的不好意思。大龍卻放心了。他知道，生意人是個不一般的人，他們干的是大事。

很快，大龍就參與了小慧他們干的大事。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在小慧的推薦下，大龍加入了抗聯(lián)。生意人給大龍的任務(wù)，就是堅守在灣水，搜集日本鬼子和偽軍的情報，配合駐扎在虹螺山地區(qū)的抗聯(lián)游擊隊，尋找機會打擊日本鬼子和偽軍。

后來，小慧經(jīng)常去虹螺山。大龍想跟著她去，可小慧不同意，“你的任務(wù)，是堅守在灣水。”

大龍問：“那你啥時候嫁給我？”

小慧說：“急啥？富貴還沒回來呢?！?/p>

現(xiàn)在，富貴回來了。

現(xiàn)在，大龍正走在那條一路向西的鄉(xiāng)路上，向著虹螺山方向疾行。他的身子還在疼，腿也疼。但是大龍忍著，越走越快。

天漸漸亮了，女兒河岸邊濃密的樹林中氤氳著淡淡的霧靄。不一會兒，太陽升了起來，鮮亮的光線灑在鄉(xiāng)路上。大龍已經(jīng)成功地繞過了瓦村。面前不遠處，就是虹螺山了。

就在大龍迎接第一縷陽光的時候，已經(jīng)被他遠遠甩在身后的灣水也醒來了。連長破門而入，聽到歪在柱子上的富貴正念叨著：“虹螺仙女是仙女，不是娘兒們……”

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大龍當(dāng)然不知道。此時，他停下腳步，回過頭望。這里地勢越來越高了，他剛剛走過的鄉(xiāng)路，蜿蜒的女兒河，已經(jīng)盡收眼底?？墒?，大龍把目光放得更遠更長，卻望不到他熟悉的灣水，望不到他熟悉的北山，也望不到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

但大龍想起了灣水，想起了北山。他甚至想到，秘密基地里的那窩紅嘴鳥，快出飛了。

昨晚，富貴拒絕了大龍的要求，他說小慧是抗聯(lián)的人，他不能和大龍一起去找小慧了。

“現(xiàn)在樹林里已經(jīng)沒有埋伏了，你走吧?！备毁F咬著牙，梗著脖子說。

大龍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胸口里取出一個鞋墊。那是小慧的鞋墊，繡著紅紅的虹螺花的鞋墊。

接著，富貴也摸出一個鞋墊，依然是小慧的鞋墊，繡著紅紅的虹螺花的鞋墊。

當(dāng)富貴把這個鞋墊送給大龍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告訴小慧，我喜歡她。我希望小慧親手斃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當(dāng)富貴逼著大龍把自己綁在柱子上的時候，又重復(fù)了那句話：“告訴小慧，我喜歡她。我希望小慧親手斃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當(dāng)大龍走到倉房門口的時候，富貴扭了扭身子，像大龍那樣仰頭撞擊身后的柱子，再一次重復(fù)了那句話：“告訴小慧，我喜歡她。我希望小慧親手斃了我，死在她的手下。”

大龍捧著兩只鞋墊，心一顫一顫的。

大龍看到小慧繡的虹螺花，是紅色的，豐滿、厚實。太陽升得更高一些了，光線依然新鮮，照在那兩朵虹螺花上，讓虹螺花愈加鮮紅，如兩滴血。